依然不见有晴好的迹象,这鬼老天!
宁薇薇把衣柜里的每件衣服都试了一遍,没能让心情愉悦点也就罢了,还适得其反,皮肤上有了黏稠的感觉。
也可以叫做粘稠。
宁薇薇不得不佩服老祖宗造词的精准,相比于粘稠,黏稠似乎更符合宁薇薇此时的心情。那种如液体样浓度高得化不开般的情绪,没随着衣服的变换而流失、分解,居然来了个锦上添花。
宁薇薇故意用了锦上添花这个词,正确的词应该是雪上加霜。
她得让心情阳光一点,以驱走滋长在心头的那些阴霾。
林肯说过,一个人三十五岁以前的脸是父母决定的,但三十五岁以后的脸应是自己决定的,一个人要为自己三十五岁以后的长相负责。
恰好今天,宁薇薇三十五岁。
该出梅了。
所有经历过的发霉日子,就当成人生中不得不面对的梅雨季节吧。
一念及此,宁薇薇变得果决起来,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套上,大步走出卧室。她看见白伟光的眼神明显被烫了一下,着火了似的。
懒得琢磨了,两口子琢磨来琢磨去,累。
晚上同床异梦,暗自嘀咕,白天犯不着,爱谁谁。
爱谁谁,多么率性的短语。
宁薇薇很久不用这个短语了,这会儿竟滋生出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
曾经,宁薇薇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的故知。
这样一个微妙的心理,令宁薇薇有点雀跃,陈毅元帅那句诗浮上脑海——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跟陈毅元帅当年的处境相比,宁薇薇自认要强之百倍,一没伤病缠身,二不曾伏丛莽间二十余日,三不忧虑不得脱逃包围。宁薇薇无需去泉台召集旧部,她只需要回归到婚前我行我素的状态中,凭什么自己要看白伟光的脸色行事,白伟光就不能体会一下自己内心的煎熬?
仅仅因为一套范思哲,白伟光就阴郁起来,看宁薇薇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状物,言语上更是没明朗过。
宁薇薇戏称白伟光这是提前进入了梅雨季节。
开这个玩笑时,还没入伏。
雨打黄梅头,四十五天无日头。
老祖宗的这些谚语几乎有了预言功能。
此时已经出了伏,白伟光还沉浸在梅雨季节里。
出门向左转,是去公司;向右转,是去莫愁湖湿地公园。
周末去公司是欲盖弥彰的做法,宁薇薇知道白伟光躲在窗帘后面看自己的去向,她干脆很拉风地扬起手,招来一辆的士,去莫愁湖湿地公园。
明目张胆去玩,你能怎么着?
赌气性质的那种玩,她没跟人约定。
确切说,是没人跟她约会,包括送宁薇薇范思哲的这个男人。
这套范思哲,的的确确是一个男人在莫愁湖湿地公园送给宁薇薇的。
当时宁薇薇的公司在莫愁湖湿地公园举办公益活动,刚进公司的宁薇薇很卖力地跑前跑后忙碌,婚后生完孩子,还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宁薇薇没理由不刻意表现。
这一刻意吧,出了意外。
不是人,是衣服。
生完孩子后,宁薇薇的衣服都变得不那么合身了。她的身体比怀孕前饱满了许多,尤其胸部,呼之欲出的那种饱满。她蹲下身子时,胸前的扣子很没职业操守地崩落了一颗,好在春光没有外泄。
男人是宁薇薇的老板,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丢下一把车钥匙,说车里正好有一套衣服,你先穿上。
却之不恭,宁薇薇没占便宜的想法,遮羞的念头占了上风。
没想到,很合体。
还老板车钥匙时,老板眼睛好像也被什么烫了一下,就一下。老板说,不要为一份工作那么卖命,虽然我是老板,但我更希望我的员工在工作期间,女人有女人的风雅,男人有男人的典范。
宁薇薇脸红耳赤,避开老板的眼光,说,在儿子面前,女人是没有风雅的,我是为儿子卖命,不是为工作。
这样的一句大实话,让老板颇为欣赏。
老板眯着眼睛笑,难得看见一个不虚荣的女人,这套范思哲送你了,我也说实话,不是奖励你,更不可能有别的意图,仅仅是因为这套衣服,太合你身。
确实合身,宁薇薇从老板眼中看见,自己的体态轻盈了许多。
简直要飞升的感觉。
可老板紧跟着的一句话,让宁薇薇陡然醒悟,自己的腳尚在大地上踏着。
你说得不无道理,风雅换不来奶粉钱,做事去吧!
宁薇薇那天的职责是打杂,进公司不到一个月,宁薇薇跟同事尚处于磨合阶段,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据说公司经常做这种公益活动,老板是发起者。由此可见,老板不是一个坏男人,坏男人不会热衷公益事业。
送给宁薇薇一套范思哲,诚如老板所说,压根儿不存在别的企图。
即便存了别的意图,老板也不可能洞悉天机,不可能知道宁薇薇的衣服那天恰好要出现状况。
这些因素一排除,宁薇薇就笑纳了那套范思哲,没半点受之有愧。
用白伟光的话来说,宁薇薇啊宁薇薇,我知道你在我面前脸皮厚,但我不知道你在别的男人面前,可以如此厚颜无耻。
范思哲啊,国际大牌,得多少钱?
宁薇薇说,我无耻吗?我是给公司做公益活动时损坏的衣服,员工衣衫不整,代表公司形象不堪,你以为老板傻?
啧啧,无赖得有理的人,天底下你独一个。
宁薇薇学着电视节目里主持人的样子,冲白伟光亲切而矜持地一笑,白伟光啊白伟光,都不知道你祖上积了什么德,捡我这么大的一个漏。
捡漏,古玩界的行话。古玩界普遍认为捡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故而,用一个“捡”来寓意它的难得是极诙谐的表达。
白伟光没能跟电视直播现场里的观众一样跟宁薇薇互动,尽管,宁薇薇是他捡来的一个大漏。
只是,这话不适合从宁薇薇嘴里冒出来,揭短的倾向太明显。
夫妻之间,可以打脸,揭短,万不可行。
白伟光能娶上宁薇薇,吴大生功不可没。
两个男人是兄弟,古人所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的那种兄弟。
白伟光眼睁睁看着吴大生跟宁薇薇相遇、相识、相知,说看着不贴切,严格地说,白伟光不单是吴大生和宁薇薇爱情的见证者、记录者,还是忠实参与者,有那么点三人行的况味。
三人行,必有我师!白伟光确实从他们身上偷学到不少东西。
宁薇薇和吴大生的新婚前夕,吳大生出了事。
白伟光失去了好兄弟,宁薇薇失去了未婚夫。
祸根是一张双人床。
三个人一起买双人床回来时,出了车祸,双人床被掀翻在地,吴大生被高高抛起来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然后一点也不优美地跌落在双人床上。
跌落在双人床上的,本该是宁薇薇,车祸发生的瞬间,吴大生把宁薇薇踹开了,那一脚,踹得宁薇薇刻骨铭心。
白伟光知道,宁薇薇小腹上有个胎记。吴大生那一脚虽没在宁薇薇身体上留下任何印记,却在宁薇薇心里烙了个精神印记,更加刻骨铭心。
吴大生下葬当晚,在暮色四合的窗前,白伟光抽了根烟,他一向没这个习惯。烟雾中,那张宽大的床又一次撩拨了白伟光,他没来由地想起吴大生活着时说的一段话。
吴大生说他不喜欢很张扬地躺在一张过于宽大的床上,那不是他的风格。
你的风格是——?白伟光很好奇。
挤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上,吴大生吞了一下唾沫。
呵呵,白伟光心有灵犀地笑了,吴大生这是玩矫情。
两人不是没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上挤过,每次吴大生都委屈得不行。
吴大生的风格是跟宁薇薇挤在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上,孤男寡女挤得那么紧,自然就干柴烈火合二为一。
通透点说,吴大生是玩“零距离”。
那天晚上,宁薇薇跟白伟光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她执意躺在那张要了吴大生性命的双人床上,床上有吴大生的血迹。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双人床上有吴大生的向往。
白伟光跟宁薇薇结婚后,宁薇薇说,当初你知道的,我跟吴大生同居时,只有一张小小的折叠床,那时我常常很不温柔地用肩膀和大腿把他往里面挤。
都快把吴大生挤成照片了是吧?白伟光嘴上这么打趣,心里带着浓烈醋意。
吃一个死人的醋,这让宁薇薇有点小看白伟光。
宁薇薇很隐晦地提醒白伟光,他要不是真的被挤成了照片,白伟光你能有机会捡漏吗?
说这话那会儿,吴大生的照片就立在床头柜上,一言不发,表情很大度。
种种迹象表明,天一时半会儿不会塌下来。
种种迹象告诉刘成鑫,天,三五天内不会晴起来。
那就维持原状?
这么自问着,刘成鑫已用行动作了答复,没人强求他必须交出答案,生活中,没那么多必答题。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平常得刘成鑫都起了懈怠之心。
跟诸多的老板不一样,刘成鑫的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泾渭分明。周末,是很多老板积攒人脉的最佳时段,大家要么呼朋引伴出去自驾游,要么觥筹交错开盛大派对,要么去打高尔夫球。刘成鑫不,他的周末,专门用来犒劳自己的身体。
刘成鑫对身体的犒劳,不是进补食物,而是放松神经。
他漫无目的地在湖边栈道上游走,乍一看,像无所事事的游民。
这种感觉,让他很自得。
书上说过,生命就像一场旅行,重要的不仅是最后的目的地,还有沿途的风景。
刘成鑫给这种漫无目的的游走定义为微旅行,呵呵,微时代的微旅行,想一想都醉了。
在这种想一想都醉了的游走中,刘成鑫身心保持着必要的清醒。
那就是,放松,放松,再放松。
莫愁湖湿地公园,无疑是郢城最能够让人放松心情的地方。
这年月,公园差不多是老人和孩子的盘踞地。
走上湖边栈道时,刘成鑫自嘲了一下,把鲁迅先生《孔乙己》一文中那句“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窜改为“自己是月收入超过三万而逛公园的唯一的人”。这样的窜改,让刘成鑫差点捧腹,孔乙己那是虚荣心作怪,自己作的哪门子怪?
隐性的虚荣心?
大概率是。
书上说了,低调是最牛的炫耀。
这年月,没虚荣心的人,简直可以用凤毛麟角一词来形容。
说凤毛麟角呢,真有凤毛麟角闯进刘成鑫的眼帘。一辆的士在湖边的体育馆广场入口处停下,车门开了,一套引人注目的范思哲让刘成鑫忍不住观望,范思哲的背影正在往驾驶室里付费用。
穿着范思哲打车的女人,实在不可思议。
忍不住起了好奇心,要看一看这是何方神圣。
刚走到栈道边的一丛芦苇后面,就听到有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滑过大理石路口,然后呢,没了然后,高跟鞋进入草坪。那清脆的声音就像黄蝶一样飞入花中,无处寻了。
刘成鑫不怕寻不着声音,他已然知道范思哲的主人是谁。
若是见面,宁薇薇会怎么想自己这个当老板的?送范思哲是早就起了觊觎之心,这会儿在湖边栈道守株待兔来了?
公园不大,也没有人流如织。以刘成鑫对公园的了解,核心景点就在公司做公益活动的那一片。
刘成鑫来了兴致,不玩守株待兔,玩偶遇总可以吧。
偶遇之后呢?刘成鑫没想那么远,他是来放松神经的,谋篇布局是把放松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那样的话,太得不偿失。
在栈道上没走多远,宁薇薇被湖边潮湿的空气一裹挟,有点心疼那套范思哲了。
公园里人不多,多的是那障眼的绿,是的,绿植一多,就显得障眼。
置身于这障眼的绿植中,宁薇薇再次体会到什么叫茫然。
第一次茫然是吴大生下葬后,她站在墓园中,面前也有一片障眼的绿植,没有去处没有归处的宁薇薇,很多余地站在一块块墓碑中间。她有一种错觉,那些墓碑一定是嫌她障眼,要不怎么会有一阵阵阴风推着她走。直到走出墓园,白伟光迎上来,她才机械地眨了一下眼,跟着盈了一眼眶的泪哗啦啦淌下来。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宁薇薇对茫然多少有了应付的办法,她赶忙挪动脚步,很急很急,以小碎步的节奏穿行,证明自己是有目的地游走。宁薇薇不想人们误会她是个无所事事的人。
放眼望去,除了她,没有女人单独在公园游玩。
不说你一定要牵个孩子,做贤妻良母状,好歹你牵条狗,可以跟爱护动物挂上钩。那样一来,在公园里无处不在的老人和孩子眼里,你就是爱心人士了。
白伟光不是个有爱心的人。
捡漏很大程度上属于迫不得已。
白伟光比吴大生更早喜欢上了宁薇薇。
问题在于,这年月喜欢人,需要一定底气的,白伟光的钱包不够有底气倒也罢了,他的长相还过于谦虚。宁薇薇认识吴大生的同时,认识了白伟光,如不是吴大生遭遇车祸横死,白伟光在宁薇薇面前,始终只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忽略不计。
白伟光可是半点都不忽略宁薇薇,该记的全装在心里。
哪怕在婚后,哪怕宁薇薇为他生了儿子。
让人不自觉地想起秋后算账一词。
没等到秋后,那是公司第二次做公益活动,宁薇薇第二次穿上范思哲。
原本不打算穿的,但宁薇薇确实没有更体面的衣服。
白伟光坐在一边,冷眼打量。
这套衣服让他内心极度自卑,要想给宁薇薇买上一套,得倾其一年工资。宁薇薇的老板,仅仅因为这套衣服合宁薇薇的身,轻描淡写地送出,好像送出一盒面巾纸。
面巾纸做什么用的,擤鼻涕啊。
在这套范思哲面前,白伟光无端地觉得,自己就是一团鼻涕,宁薇薇现在不把自己从鼻腔里擤出去,是因为她需要这团鼻涕来润滑鼻腔。
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鼻腔过于干燥,很容易血管破裂,流鼻血。
白伟光眼里冷,嘴上却热乎乎地建议,薇薇你就穿那套范思哲吧,合身事小,关键是老板送你的,穿它参加公司活动,没心理负担。
宁薇薇很奇怪,为什么穿上它参加公司活动就没有心理负担呢?
白伟光双肩一耸,说,工作中穿,它的性质就是一套工作服。
那生活中穿,属于什么性质?宁薇薇终于反应过来,白伟光话中有话。
反应过来的宁薇薇很自觉,搁置争议,生活中一次都没穿过。
看一眼都如芒刺背,怎么說这套衣服都有点来路不明。
那么碰巧,老板车里就有一套闲置的衣服,还那么凑巧,这套衣服像是给宁薇薇量身定做的。
不应该啊。
宁薇薇信马由缰地走到公司做公益活动的那片草坪,这片草地,她比较熟悉。
据说,人在陌生的地方会莫名紧张。这个跟社交恐惧症无关,跟人群恐惧症也不搭界,宁薇薇社交能力不欠缺,不会恐惧人群。
宁薇薇只是觉得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可以让她有一种归依感。
没错,归依感。
在那张双人床上和白伟光同床共枕好几年,宁薇薇依旧找不到那种熟悉的归依感,确切地说,是跟吴大生在一起的那种归依感。
曹操诗中“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凄惶,宁薇薇有了切实的体验。
这一切,源于白伟光不厌其烦地比较。
追溯根源,源于白伟光无处不在的自卑。
白伟光命运挺不济,都说“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宁薇薇跟白伟光相识以来,白伟光就没哪一节好过。
长相让白伟光错过很多就业机会,干保安都讲究个五官端正,白伟光能做的就是跑腿送货或者仓库保管,他不愿做仓库保管,那意味着要舍去夜晚跟宁薇薇相守的机会。
跑腿送货对长相没要求,勤快、能吃苦就行。
从开始工作到如今,白伟光的工作不是给人送水,就是给人送快递。
打扫卫生、替人看门这些事他也做过,都没做长久,白伟光还是喜欢跑腿的工作,起码是属于走百家门的职业。
老家在乡下的白伟光打小就知道,走百家门应当划归到手艺人这个行列。当有人问起他在哪发财时,白伟光总会避实就虚地来上一句,发财谈不上,走百家门,混口饭吃。
这种带点江湖意味的回答,让白伟光颇有成就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伟光的工作,完全玷污了“手艺”这两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字眼。
跑腿的事,三岁孩子都能办。
宁薇薇的儿子,都能蹒跚着帮她打酱油了,难不成这也是手艺人?为这个,宁薇薇跟白伟光还有过一通调侃,白伟光你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白伟光的眼神在宁薇薇的调侃下,有那么一丝阴晴不定。
刘成鑫不喜欢雨天,这一点跟大多数人一样。但刘成鑫同时不喜欢晴天,或多或少令人不理解,有那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
毋庸置疑,刘成鑫喜欢的就是阴天。这个喜好,让公司员工心里很是没底,心中没底的员工对着刘成鑫琢磨了好多年,还是把握不了刘成鑫脸上的喜怒哀乐,那张脸不显山不露水地阴着,套用一句气象用语——能见度太低!
宁薇薇进入公司后,做过两次公益活动,两次都是阴天。
很多公司做活动,都盼望晴天。
晴天的时候在公园做公益,都带游园性质了。
偏偏,刘成鑫专门挑阴天,太不可理喻。
如果有人愿意让思维拐一下弯,稍微发散一下,就能理解的。
相比晴天,阴天才更为难得。物以稀为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晴天占绝大多数,雨天占少数,阴天呢,则屈指可数。
呵呵,单凭这个屈指可数,足以证明刘成鑫思维的与众不同了吧。
宁薇薇,应该是诸多游园人群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她竟然,在做公益活动的场地绕了不下三圈。
头一个来回,刘成鑫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宁薇薇在活动中丢了什么东西要回来寻找。
公园每天都有工作人员清理场地,撇开这个不说,络绎不绝的游玩者也可能随手捡走。
但宁薇薇的神情和步伐,很快让刘成鑫排除了这个判断,寻东西哪有目不斜视的,宁薇薇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玩暴走。
跟暴走却有区别,宁薇薇总是在人多时疾走几步,人少了,则完全是闲庭信步。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刘成鑫没什么想法。
女人嘛,谁还没点奇怪的举动。
哪怕这个女人是自己下属,做老板的好像也没权利去了解。
再者说,刘成鑫是来犒劳自己身体的,没必要揣测宁薇薇这一非常举动,不能因为送了人家一套范思哲,自己就必须拥有知情权。
宁薇薇没问自己送她范思哲是何居心就不错了,作为跟这套范思哲最亲密接触着的人,宁薇薇更具备知情权。
这种默契,在刘成鑫看来,很好。
宁薇薇转到第四圈时,意外看见了刘成鑫。
刘成鑫的童心上来了。
宁薇薇是在丈量每次做活动的场地周长?除此之外,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如果这个推理成立,宁薇薇这会儿应该是无聊至极。
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干这种事。
刘成鑫清楚地记得中学语文课本上,俄国作家伏契克的名著《绞刑架下的报告》描述了漫长而无聊的狱中生活,开篇就是这么一句话: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还是七步。
要不要跟著玩一把?
没有比玩这种游戏更能放松身心的了。
没准儿能让宁薇薇内心的一潭死水激起涟漪,那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刘成鑫突然出现在宁薇薇面前。
宁薇薇转得急,没看到面前的人,凭感觉,她知道有人拦着自己的去路,习惯性侧了一下身子,偏偏,那人也侧了一下身子,宁薇薇往回移动脚步,面前的脚步也往回移动,这就是成心拦路,好狗还不挡道呢。
宁薇薇嘴巴微张,这句话刚要脱口而出,眼睛里闯进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句不雅的问候硬生生夭折在喉咙里,没了见天日的机会。
数清了?一共多少步?刘成鑫眼里含笑,问。
什么多少步?宁薇薇一怔。
你都围着这个做活动的场地走了四圈了,我估计,你一准儿是在丈量场地。刘成鑫嘴角扬起,首先声明啊,这是你自愿为公司做事,我不付加班费的。
宁薇薇知道,刘成鑫这是打消自己内心顾虑呢。
那套范思哲正在宁薇薇身上穿着,白伟光说对了,合身事小,关键是老板送的,公司的活动穿上它,没心理负担。
娶上宁薇薇后,白伟光一直有个心理负担。
这种漏不是随时能捡着的,一辈子能有一次就是祖坟冒青烟,白伟光不奢望能有第二回。
问题是,宁薇薇一上班就捡漏了,一套范思哲。
白伟光的气概瞬间蒸发了。
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早先,家里经济来源都是他的血汗,每次给宁薇薇上交生活费时,白伟光都豪情满怀,说薇薇你点一下,比上个月又增加了两百元。
这个两百元钱,是他想尽办法才捣鼓出的过日子的一点惊喜。
不是每月都有。
有时是外财。比如他骑着电三轮送水回来,碰巧遇见有人需要送货到车站,或者有人要带几步路,都可以有点小收入。
还有从自己嘴里省下的。
白伟光在外面吃早餐,干体力活,油水得重,早餐标准一般是一碗牛肉面、两个肉包子,白伟光有时会适当做个小调整,一碗稀饭、四个肉包子什么的。日积月累,就能攒下很可观的一笔钱。
几次三番地盘算,两百元才不失时机跑到了账面上。
这个可观,不带观点地说,很寒碜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
老祖宗的话也有失偏颇的时候。
关起门来,白伟光和宁薇薇不是百事都哀的,甚至还有欢乐的一面,因为贫贱,特容易满足,凭空多出的两百元跑到宁薇薇的心头,化成一连串的惊喜。这样的日子,不挥霍一下,实在对不起老天的这份眷顾。
要知道,他们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处。
白伟光晓得,偶尔多出的两百元钱,会让宁薇薇的眼里笑出泪花,当天晚上的饭桌上,会多上一个卤菜,还有一杯酒,甚而至于,宁薇薇会很应景地陪他抿上一小口。
宁薇薇的酒力弱,酒刚一下喉咙,就染红了脸蛋,有那么点不胜娇羞的意思,这个时候的白伟光,饱了暖了,不思一下淫欲都说不过去。
一个有所欲一个有所求,酣畅淋漓地做上一番爱在所难免。
如果说宁薇薇对他们的婚姻有所眷念的话,眷念的也不过是这两百元钱带来的快乐。
跟捡漏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伟光深知这个道理。
恰好是深知这个道理,那套范思哲才让白伟光心里喘不过气。
超出期望值太多的东西,带给人的往往不是惊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伟光的心吊了起来。
旁敲侧击的话逐渐充斥在他们的生活中。
老板今天没表扬你?
表扬我干吗?宁薇薇没觉察白伟光话里有话,说,一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一句大实话,惹来白伟光的无尽遐想,怎么,一套范思哲让你惦记上了老板的影子?
宁薇薇没在意,说,我惦记没用啊,人家老板眼角都不扫我一下。
没准儿人家是用心在扫你啊!白伟光假装不以为意,男人可是有个三上理论的。
三上理论?宁薇薇倒是第一次听说。
多数女人可以上床,少数女人可以上眼……说到这,白伟光故意作了短暂停顿,看宁薇薇的反应。
宁薇薇的反应果然很迫切,还有一上呢?
白伟光恨铁不成钢来了句,个别女人可以上心啊。
宁薇薇差点笑岔了气,白伟光你太高看自己媳妇了,就我这样的,老板能上心?
宁薇薇把窗户纸一捅破,白伟光反而蔫了。宁薇薇公司里的漂亮女孩比超市里的饮料还多。在那帮青春靓丽的女孩眼里,宁薇薇就是一只立在鹤群里的鸡。
人家老板再没品位,也不会对鹤群里的一只鸡上心。
慢着!从来不懂逆向思维的白伟光突然脑筋转了一下弯,听说这个老板,办事从来不走寻常路,或许人家偏就对鹤群里的那只鸡起了觊觎之心。
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官多了兵值钱。
那就没事走两步!刘成鑫学着赵本山小品《卖拐》里的语气调侃。
还没事走两步,跟老板走一步宁薇薇都心虚,要被熟人看见,传到白伟光耳朵里,她不得活在水深火热中。
不付加班费的工作安排,我有理由拒绝的。宁薇薇淡淡地回应说,说完还做贼心虚地左右顾盼一番。
误会了不是?刘成鑫立马说,我没那么无聊要你陪我走两步。
你意思是?
做个蚂蚁搬家的游戏,有兴趣不?
蚂蚁搬家?
对啊,这么阴沉沉的天,迟早得下雨,下雨前,蚂蚁会匆忙爬出洞,成群结队地搬家,千千万万只小蚂蚁聚在一起,形成一条蠕动的黑线,场面是十分壮观的。你不想看一下?刘成鑫故意挑起宁薇薇的好奇心。女人家,谁不好奇啊?有部电影叫《好奇害死猫》,主角不就是女人吗?
宁薇薇在电视和图书上见过蚂蚁搬家,钢筋水泥城市里长大的宁薇薇,连见一只寻常的麻雀都得求助于雪地里的冬天,不要说一只小小的在草丛中生活的蚂蚁了。
你确保能看见蚂蚁搬家?
前提是你得按我说的做!刘成鑫双肩一耸,我先做个免责声明,这不是老板安排员工做事,你可以选择拒绝,一旦游戏开始,就不能中途退出。
要是看不见蚂蚁搬家呢?
两百步内,看不见蚂蚁搬家的话,你可以把我公司搬走一半。
换句话说,就是刘成鑫的公司,宁薇薇能当一半的家。
这么大赌注?宁薇薇一怔。
刘成鑫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们相向而行,围绕平时公司做活动的场地画圆圈,必须半蹲着身子在草丛中扒拉,还得数脚步,两百步内,不能起身,不能回头。
不能起身可以理解,不能回头算什么?宁薇薇忍不住发问。
我要作法,召唤蚂蚁搬家给你看,你偷学我法术怎么办?
宁薇薇无言以对。
游戏开始!刘成鑫说,这个规则不针对你,我同样有义务遵守,谁违规谁就出局。
言毕,两人背靠背同时发声,三二一!
号令完毕,两人同时蹲下,开始扒拉草丛,嘴里默数着,一二三……
公园的游人多了起来。一个秃顶游人,很快发现了宁薇薇和刘成鑫不同寻常的举动。
寻什么宝贝呀?秃顶问宁薇薇。
宁薇薇不回答,回答意味着默数会中断,还要起身,要不然不礼貌,稍不注意还会回头,都是违规的行为。宁薇薇想要赢这个游戏,不是真的在乎当他一半的家,她是想打击一下刘成鑫,真以为当个老板就可以呼风唤雨,还作法,光天化日之下看你作什么妖,以为女人胸大就一定无脑啊。
不搭言,无疑是想保密,值得保密的东西绝对价值不菲,能让一个穿范思哲的女人满头大汗在草丛中扒拉还喃喃自语的东西,啧啧,还需要动脚趾头想吗?
秃顶有的是闲心思、闲工夫,在宁薇薇身后悄悄俯下身子,照葫蘆画瓢,一丝不苟地扒拉起来。
有歪脖子闲人经过,喊那秃顶,干什么呢?快下雨了还不回家!
秃顶轻轻摆手,嘴巴很神秘地嘘一下,意思是不要出声。
歪脖子闲人就起了疑心,秃顶这人是出了名的见便宜就占,哪怕草丛里掉根针,也要挑灯连夜寻。这回肯定是有人掉了宝贝,没宝贝他费这劲?歪脖子一寻思,不歪脖子了,撸起袖子,努力把脖子扭正,蹲在秃顶后边,在草丛中扒拉着,还学着宁薇薇模样,念叨着。
天气越来越闷热,云在头顶上堆积得越来越厚。
一群锻炼完的人路过,嗬,两男一女在草丛中扒拉得那个认真呀,不是丢了金银首饰就是珠宝钻戒!“行走三分利,坐吃山也空”,一大帮人悄悄扔下健身的物件,学着宁薇薇等人的模样,悄悄蹲下来,睁大双眼,将前面刚刚扒拉过的草丛又扒拉一遍。
天依然是阴晴不定的样子,闷,还热,蹲着身子绕着那么大一片草坪扒拉,嘴里还得嘟囔着计数,不热是不可能的。但宁薇薇很认真,她是真的希望能看见一两只蚂蚁。
当是玩了一把穿越。
是人穿越到昆虫界还是蚂蚁穿越到人世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了无生气的日子有了新鲜的调料。
没人擦汗,生怕擦汗的瞬间,宝贝从眼前溜走。古话说了,金银珠宝都是能走动的物件,马虎不得。
有家长出来寻孩子回家吃饭,有大妈买菜后在公园寻自家老头,见这阵势,三三两两地自发添进队伍中,大气不出,在草丛中扒拉。
一百步之后,宁薇薇的腿蹲麻了,她尝试着把腿伸直,再慢慢收回来,总算好受点,有了知觉,哪怕是疼,都比麻好。
什么时候,白伟光让她这么清晰地疼一下,就好了。
有了知觉,宁薇薇再次移动脚步,根据她对这段线路的熟悉程度判断,应该快跟刘成鑫碰头了。
像演电影一样,黎明前的黑暗到来了,宁薇薇手腕发酸,腰开始胀疼,眼睛开始模糊。
忘了告诉大伙,宁薇薇的眼睛近视。
咚咚,近视的宁薇薇跟刘成鑫撞在了一起。
眼前金星乱窜,晕头转向的她一回身,看见面前蠕动着一道长长的黑线。
传说中的蚂蚁搬家?宁薇薇惊奇地张开了嘴巴。
刘成鑫鼓掌大笑,说我作法作得如何?
还真是玩了一把蚂蚁搬家的游戏。
愿赌服输,宁薇薇垂下眼睑,说,你赢了。
赢了,按同样的赌注,我得当你一半的家!刘成鑫盯着宁薇薇,老板神色爬到脸上,不苟言笑。
宁薇薇说,我的家?
刘成鑫看出宁薇薇眼里的疑惑,笑道,是啊,当你作为女人一半的家。
宁薇薇大为紧张,女人一半的家,灵魂和肉身,他选择哪一半?
知道女人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吗?刘成鑫没急着选择。
宁薇薇摇头,她不愿掩饰自己这方面的浅陋。
女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不是为男人助长雄风,而是为世间增添柔情。刘成鑫说,作为女人,你为男人助长了雄风,却没能为世间增添柔情。
我,没有吗?
你没有。刘成鑫拍拍双手说,一个连续围绕草坪转圈的女人,我的推理只能是,你在丈量每次做活动的场地有多少步,除此之外,没有更为合理的解释,如果这个推理成立,你应该是无聊透顶。
只有无聊透顶的人才干这种事。
一个无聊透顶的女人,肯定不能为世间增添柔情。
一个人,不但要为自己三十五岁以后的长相负责,更要为他三十五岁以后的生活长相负责,别以为,只有人才有长相。刘成鑫不拍手了,拍宁薇薇肩头,这就是我要给你当的一半的家。
生活也有长相?
宁薇薇陷入了沉思。
接到宁薇薇电话时,白伟光正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雾状物弄得心神不宁的,宁薇薇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范思哲不烫眼睛了,烫心。
她一定跟送这套范思哲的人在一起。
不行,得敲山震虎,如果她言辞间有取舍,就证明心里有鬼,表面她是打的去了湿地公园,可她半路上要杀回马枪,顶多是转个念头的事。
心有灵犀似的,白伟光号码还没拨出去,手机就响了,是宁薇薇打来的。宁薇薇口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欣喜,说,伟光你快到莫愁湖湿地公园來。
到莫愁湖湿地公园?白伟光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原来她真的是在公园,自己误会了宁薇薇。
是的,到公园来,我教你玩一个游戏!宁薇薇兴致勃勃。
什么游戏?
蚂蚁搬家。
白伟光看天,没下雨的意思啊,要是真下场雨,天就透了晴。
不下雨哪来的蚂蚁搬家?白伟光嘟囔了一句。
宁薇薇笑,说,刚才碰见老板了,他教我的,太好玩了,保证你会觉得好玩得想哭!
好玩得想哭,好吃得想哭,是宁薇薇的口头禅,只是这个口头禅自吴大生死后,没再说过一次。
白伟光眼睛湿润了,是感动的。宁薇薇无意中透露出这么一个重要的信息,她没掖着藏着,那就是说,她和老板之间没什么。
拨开云雾见天日,白伟光顿时兴致盎然,薇薇你等着,我马上打的过去。
出门向右转,去莫愁湖湿地公园。
白伟光上车前看了看天,雾霾收了!白伟光脸上露出喜色,他倒要看看宁薇薇怎么教他玩蚂蚁搬家的游戏,玩之前,得有个赌注的,两人好久都没赌一回了。
哪怕是赌气,也能让彼此有扯心扯肺的疼痛感吧。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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