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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寺(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930
  张涯舞

  那是初春的一天,我极不情愿地去坐火车。我要先到杨柳塘,那是黔东南的一个小站,从那里可以去我支教的地方。

  火车是清晨出发,车厢内没几个人。我支教的地方叫牛大场,一个从嘴巴到肛门一条路拉通的镇子。小镇屁股上有一条上山的岔路,岔路尽头是一所中学,中学里最显眼的是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的木楼,二楼第二间就是我的宿舍。

  我号称志愿者,实际上是被安排的。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支教名额,就像大奖一样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前全是星星。

  那所中学其实并不缺老师。我本想教体育,可他们有六个体育老师,而全校一周体育课不过二十几节,体育老师们只好顺便教语文数学。我说那就教生理卫生吧,校长说没开这门课。他们比较缺英语教师,可我从大二后就没摸过英语书。

  后来,我就待在医务室。乡镇中学的医务室能有什么屁事?況且医务室本身还有人——一个从黔东南卫校毕业的老师,他同时还兼着历史课。我不清楚那些药片的价格,只能记账,此外也不清楚哪个学生是哪个班的,也许有记错的可能。一般情况下他也不麻烦我,只是偶尔让我帮着守一下,以便他可以去乡场上摆摊。

  所以我闲得发慌,自起床就盼着下课,好找老师们下棋。可惜我的棋艺有限,经常被杀得落花流水,最后只有和他们喝酒,从太阳老高喝到日落西山,最后星星出来了,也无法分清是天上的还是眼睛里冒出来的。

  所以现在开学已经半月,我才磨磨蹭蹭地坐上火车。

  昨晚和几个戏称要送我上路的朋友喝到半夜,所有人都现场直播了,除了我。这足以证明支教的好处,它极大地提高了我的胃对酒精的耐受度。这会儿还遗留了一点头昏脑涨,配合着火车的咣当咣当,倒正适合睡觉。但是我不喜欢在车上睡觉,尤其是一个人的旅行或出行。

  面对面的两个人,长长的旅途中一句话不说才是件怪事。如果对方是异性,再加上漂亮可爱之类的前提,话又投机,这样的旅程让人愉悦,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比如加个微信。在一趟五小时的火车旅程中,我曾目睹过一男一女从搭讪到在厕所旁的过道吻得生离死别的全过程。

  现在是旅游淡季,这辆被命名为“梵净山号”的列车里空空荡荡。之前,我曾一个人在一节车厢里,望着碧绿的舞阳河水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雨后的山林一片嫩绿,夹杂在深绿、墨绿以及枯黄之中。山间平地中的小块油菜花田,稀稀疏疏的黄色有点忧伤。

  冬天的城市积压了太多灰色,看到这些春天的景物,我内心有了些许欣喜。记得小学有一篇课文:春天来了,池塘的水满了,燕子飞回来了。课文的彩图是青青柳丝、粉红桃花浸在细细的春雨中,那张图片已慢慢融化在心里,许多年后又突然鲜活地冒了出来。

  大二那年春游,凯里那边有个小站叫“六个鸡”,非常奇特的地名。五十多人,只买了十几张票,先上车的人从窗户把票扔下去,其他人捡起接着上车。上车后怕查票,就打乱顺序分散在各节车厢里。我先是到餐车吃了碗面条,然后拎了瓶啤酒,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游荡。

  在最后一节车厢,我遇见了班上那个大眼睛短发女孩,她没和男朋友在一起。大学一年的时间,彼此还不熟,但那天鬼使神差,我们相见恨晚般谈了许多。我居然说起我高一时暗恋的一个女孩,整整三年,我们保持好感而不进一步发展。大一的冬天,她来找我。然后是平安夜,她约我去跳舞。只跳了一曲,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学校的舞厅太挤,我又不会跳舞,踩了她几脚。之后的寒假,我们又见过几次面。直到情人节那天,我送她礼物却被拒绝。那是个音乐盒,粉红色心形的盒子,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个有很多小突起的圆筒,在发条带动下,圆筒转动,小突起拨动一个金属片上长短不一的钢条,发出悦耳的声音。《爱情故事》,我还记得,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初恋。我们没有接吻,也没有拥抱,甚至没有牵一下手。

  车厢后面的门居然没锁,打开后有个小平台,有台阶可以上下,旁边有铁栏杆。我们就坐在那里,我把啤酒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上一口,又递过来,我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啤酒。一路上有很多隧道,光线刹那消失,黑暗中只听见隆隆车声和被撕裂的风声。

  那趟车是慢车,逢站必停,此外还要随时避让其他的车。停车后再启动也很慢,我下车活动时并不急于上车,等车开动后才跑几步拉着栏杆跳上车。女孩看着心痒,也如法炮制。火车开动了,她开始追逐,然后加速,拉着我的手跳上来。我抱住了她,火车进入隧道。

  后来下雨,我们便回到车厢,在最后一排坐下,三人座,我们一人一边,靠窗相对而坐。后来又来了两个女生,坐在她那边,相互搂着。此后大学几年,她们都这般形影不离,据说夜里也经常合睡一张床,据说也都没找男朋友。

  她双手托腮,双肘支在桌上。又过隧道,我把脸贴过去,黑暗中我们的唇碰在一起。光明突然出现,我看见她的盈盈笑脸,那张笑脸在黑暗和光明中时隐时现。

  在这种令人欣喜又莫名忧伤的初春气息中,我不知不觉睡去。醒来已是十二点半,火车已开过杨柳塘。我问了列车员,下一站叫大石板,十分钟后到达。

  大石板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站台外是栋红墙小房子,透过安有铁条的窗户,没看见工作人员。一个有几张椅子的棚子,算是候车的地方,也没有栅栏之类的将车站围起来。我研究墙上的火车时刻表,下午四点半有一班杭州来的列车可以回杨柳塘,这样我很有可能赶不上去牛大场的末班车,末班车并没有严格的时间,在四点到五点之间都可能开走,全凭乘客数量和司机心情。

  我坐在候车棚里,犹豫着是去镇上徘徊一下还是就在这里干等。贵州大部分的乡镇和牛大场差不多:一条公路穿街而过,从街头到街尾,小卖铺(有些地方还是供销社)、信用社、小饭馆、小旅馆(很多地方没有)散布两旁。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可能有新鲜感,时间一长就乏味了。

  我靠在椅子上,包里有一本《追忆似水年华》,高二时买的,打算在支教生涯里通读一遍。包里还有干粮,但我胃里不时地冒出一股酒精味,就像在池塘底搅动淤泥,会冒出一串串的甲烷气泡。

  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五行,脑袋发涨,便抬起头看铁轨后面的小山,一回头看到了她。

  长发,眉眼清秀,鹅黄色短风衣,牛仔裤,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我并不善于判断女人的年龄。

  在大石板下车的没几个人,大都是当地的农民,挑着箩筐或背着一个编织袋,下车后就各自散去,留下来的,只有我和她。

  她坐在长椅上。我注意到她脚下是一双徒步鞋,身旁放着一个小背包,logo是张开翅膀的鹰。

  来旅游的吧?

  嗯,你呢?她说的是普通话。

  哦,我坐过站了,在这里等车回去。我也换成了普通话。

  哦,这样啊。她笑了笑。

  然后无话可说,我继续看书,她继续坐着,不时地望着站台外的那条土路。那里除了一条黄狗外没有任何东西经过。

  她应该不会是等火车。这个小站没几辆车停靠,除了把我拉来的这辆,还有那辆慢车,从贵阳出发,大概十小时可以到这里。车上大多是附近的农民,挑着扁担,扛着锄头,甚至带着猪仔、活鸡。车厢里没有靠椅,而是一条长凳,和车厢平行,也没有座位号。我记得那一次是我最快乐的火车旅途。回来的路上,短发女孩和男朋友坐一块儿,我和一帮家伙在一起,叼着烟,继续拎一瓶啤酒,对着风嘶吼。车一停,我们就跳下车,在铁轨上走独木桥,给女生采野花,摘覆盆子吃。

  又过了几分钟,她站起来,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路。路上什么都没有。

  你去哪儿?

  朗月寺。

  朗月寺,怎么没听说过?

  可能很少有人去吧。

  远不远?

  离这儿大概有二十公里,说是有摩托车可以去的。

  朗月寺,这个地名让我很感兴趣。甘南有个郎木寺,藏传佛教格鲁派著名寺庙。还有个明月寺。是一篇小说里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一个人去山里踏青,来到这个寺庙,寺里住着的是一对夫妇,似乎应该有许多故事,女孩听到他们在夜里的哭声。后来女孩下山了,再来已是秋天,物是人非。故事就是这么简单忧伤,谜一般。

  朗月寺,很好听的名字。

  我也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明天是十五,应该有月亮吧。

  我心中的兴趣愈发强烈,带着某种对未知的、美好又神秘事物的向往。

  在这里你是等不到车的,我们不如去镇上。

  你不是等车回去吗?她有些惊讶。

  于是,我便给她解释我可有可无的支教工作,以及突然对朗月寺产生的兴趣。

  大石板镇如我想象的一样,一条不宽的公路旁散落着两排房子,多是两层的砖房,夹杂着几栋老吊脚楼。我们在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两碗米粉。付账时,我和她各自付了八元钱。

  大石板街上乏善可陈,她却有些兴趣,给一只灰猫和一条睡眼蒙眬的狗照相。

  街边有几辆摩托车,我过去喊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矮个子的壮小伙慢腾腾踱过来,问我去哪里。

  我说朗月寺,他一脸迷惑。她拍完猫狗,过来说,得古瑶那里,猫鼻岭上。

  小伙还是没弄清楚,旁边一个老头说,马号那边。

  小伙明白了,抓了抓后脑勺,好球远噢。

  多少钱?我问。

  他又抓了抓头,你看着给吧。

  我说,我又不知道路。

  那……拿二十吧。

  二十,这么贵?

  路猛得很,要走好久呢。

  这种说法有意思,路不说烂,说猛,一下子就把路说得很万恶,似乎一下子要扑过来。

  我们上车。她先跨上车,小背包斜挎在肩上。我坐在最后,背着背包,重心不稳,只好从后面抓住摩托车的货架。

  出了大石板没多久,路就猛起来,砂石路上有许多坑,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我在后座颠来颠去,总往后仰。

  开车的小伙说,大哥你抓紧,最好抱着你女朋友。

  我说,师傅你开慢点就可以了。

  她往前挪了挪,说,你抱着我吧。

  我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这样重心就稳多了。

  路越来越猛,好几次车子都腾了空,然后落在地上斜蹿出去。我贴着她的身体,可以看见她耳朵上的茸毛,她的耳垂小巧,穿了个孔,戴了一对水滴状的耳钉。她应该用过香水,淡淡的柠檬香。她的发梢拂过我的脸,痒痒的。

  半个小时后,车停下,小伙指着云雾中的一座大山,那就是猫鼻岭。

  我掏出钱包,摸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司机。

  他翻遍衣兜,说没有零钱。

  她拿出一张二十的付了车费,说,以后再算。

  猫鼻岭应该很高,只看得到山腰处的莽莽苍翠,山峰被云雾笼罩,山脚下应该就是叫得古瑶的村子,很古朴的名字。

  正好有农人下来,我便上前问路。

  这里叫猫鼻岭下寨,而得古瑶是几分钟前经过的一个集镇,规模不到大石板的三分之一,山上还有一个上寨。

  农人又问,你们是来旅游的?

  我回答,是的,很远的嘛。

  哎哟,十多里哎。

  我知道山民口中的路程最多只能当参考。他们的距离和时间和我们的不是一个概念。我在牛大场乡场上曾遇到一个卖鸡蛋的老妇,她说走了十里路来赶场,卖掉十个鸡蛋,然后买一包盐巴回家。她说的村子我正好去过,所谓十里路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是十五公里。

  我看了看表,已快四点,天色已黯淡。

  我说,怕是到不了。

  她收紧背包肩带,我们走吧,不行就在上面的寨子休息。

  沿着蜿蜒的小路上山,天空愈发阴沉。路很滑,我回头拉她时,看见她小巧的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的手很软,就像一块温润的白玉。

  天黑之前,我们抵达传说中的猫鼻岭上寨,一個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苗寨。几个小孩,还有他们的牛,好奇地盯着我们。

  我推开一户人家的门,问女主人到朗月寺还要多久,她说还要走四个小时。我又问她能否借宿,她便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

  一楼是猪圈、牛圈;二楼住人;三楼堆放粮食、杂物。我们坐在美人靠前,一眼望去,皆是暮色中沉静的乡村,炊烟淡淡升起,又慢慢被雨雾融化。

  屋里有一个小方桌,桌上有台十七吋电视机,墙上有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有几张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和几张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有男女主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屋中还有一个火盆,这会儿已经熄灭。有一种既熟悉又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氛围。

  她加了件毛衣,把手插在衣兜里。

  她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又坐在美人靠前,把相机递给我。我从取景器中看见她淡淡的笑容,在白炽灯下映出暖色,背景是雨雾和暮色。我把焦距拉近,连拍了几张。

  晚饭时,男主人回来了,村长也跟着来了。他听说有人来旅游,特意来陪陪。

  火盆里燃了炭,架上一个铁三脚架,再架一口铁锅,里面煮着腊肉。火盆周围有个六边形木头框架,放着凉拌蕨菜和水煮的酸汤菜,还有辣椒蘸水。扁土碗里倒满了酒。

  村长举起碗,欢迎来我们这里旅游。

  我举起碗和他碰了,又和男主人碰了,然后一饮而尽。我知道这一带饮酒的规矩就是“碰干”,一碰就得干,否则就是瞧不起朋友。这种米酒我能喝一斤,自然心里有底。她喝了一口,说,甜的。

  村长和男主人见我如此豪放,也很高兴,大家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一层,话题便聊开了。

  我得知极少有人来这里旅游。在贵州许多乡村,“旅游”二字经常被当地乡民说得文绉绉的,不像我,只说去玩。

  村长又端起酒碗,问我们从何处来,姓甚名谁,到何处去。我们一一回答。我得知她叫叶紫。

  酒过三巡,我问起朗月寺,我很好奇在这个苗族聚居的深山中怎么会有座寺庙。

  村长说寺庙应该建于清朝末年,后来一度荒芜,几年前又有了香火,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

  苗族原本是不信佛的,山野間的树木生灵就是他们的神灵。我又问了问主人家里的情况,得知两个孩子念完初中就出门打工了,电视机就是儿子买的。这种情况在苗寨很普遍,寨子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小孩,农忙时节也没几个青壮年。

  一顿饭吃到十点,主客尽欢。

  男主人送村长走了,女主人收拾碗筷,她帮着去洗碗,被推了回来。

  我和她便坐在火盆前。屋外的雨下大了,一阵阵寒气袭来,火盆里的炭火燃出幽幽的蓝色火焰,一眨一眨的,像眼睛。

  她的眼睛里也有一闪一闪的光芒,我看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用双手贴着脸颊,有点晕。

  想不到你这么能喝,有三碗吧?

  嗯,以前喝过青稞酒,和这个差不多甜,还有点酸,喝醉了,被男朋友背回去的。

  上次我女朋友也喝了三碗,也没醉。

  不知怎地,把各自的男女朋友搬了出来,似乎这样一说,也就不暧昧了。

  我们聊起贵州境内的火车。我给她讲大学的那次经历,回来的路上,在小站或临时停车时下车玩闹。经常是火车开动后,我们才慢慢跳上车。那次,我走得远了点,爬到一个小山包上采了束紫色的杜鹃。在一片惊呼声中我开始加速,跑着跑着,我看见短发女孩也在挥手,她男朋友从后面抱着她。我脚下一滑,看着她的面孔渐渐远去,他们的声音也被火车拖曳着直到消失。

  女主人在收拾卧室,她便进去帮忙。男主人把我叫到一旁,有点为难地说,小张,按我们苗族的风俗,你们不能住在一起。

  我忙说,你们安排,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懒得去解释我和她只是今天才认识的,这样解释会增加他们的疑惑。

  于是,我去了主人儿子的房间。墙上贴着张林熙蕾的海报,红唇微张。

  第二天早晨,我在清冷的雨雾中醒来。吃了面条,好说歹说硬塞给主人家五十元。男主人接过钱时显得很过意不去,你们这么远来旅游,还收你们的钱。

  我们再次道谢后离开上寨,向朗月寺方向行进。山路蜿蜒上升,细细的雨也追了我们一路。

  我一听到朗月寺这个名字就有了兴趣。我平时有一个习惯,无聊时翻看地图,会看到许多有趣的地名。在贵州,什么猫场狗场鸡场羊场的地名挺多。我无聊时还会一个人坐车去寻找地图上有趣的地名,很多时候我会失望。乡村越来越像城乡接合部,村子和村子之间也越来越没有区别。

  而朗月寺这个名字非常特别,会让人有很多想象。

  她说她也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她想起一篇小说。

  不会是《明月寺》吧?

  叶弥写的那篇,你也看过?她一脸惊喜。

  是啊,看了挺惆怅的,心里总觉得欠点什么,作者好像有话没说完。

  是有点惆怅的感觉,不过这样挺好,什么都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她来自深圳,在贵阳待了一天,就来这儿了。

  我给她介绍了诸如西江、朗德等苗寨,比较适合游客观光,还有榕江、从江的侗寨。

  她说昨天的猫鼻岭上寨已经很让人难忘。

  我说这样的寨子有很多,可能风景不怎么样或彼此相似,但总会让人怀念,就像怀念那种场景:你用冷水洗过脸,闻着柴火的味道,而锅里炖着肉。

  她说她喜欢雨雾中的村庄、暮霭中的村庄。

  傍晚昏黄的灯光又浮现在我眼前,若有若无的炊烟,无边的雨雾。

  你昨天的相片就拍出了这种感觉。

  有一张,二次曝光,我把她的脸虚化,成为前景,那些暮色中的吊脚楼成了背景,她的笑容好像浮在炊烟上。

  你看过《雪国》吗?作者写道:黄昏,火车窗上映着女孩的脸,窗外是流动着的冬日风景。

  我看到第一句话是: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又翻到最后一页,看了最后一句话,就买下了书。

  雨渐渐停了,天空发亮,隐隐有晴的意味。山上的蒿草还是一片枯黄,顶着一大片亮闪闪的珠子。

  中午时,我们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吃干粮。不远处的山崖边有朵紫色的花,无声地开放。我摘了下来,递给她,和你的名字一样。

  她接过花,插在胸前的扣眼里。

  山路更猛,我走在前面,不时要回头拉她。有一段路在山崖边,一尺来宽,路面湿滑,我捡了根木棍用右手拄着,左手牵着她的右手。

  休息时,我听到山泉,便下去打水。回来见她坐在石头上,脸色红润,几丝头发松了,在风中摇摆,耳朵上的雨滴反射着不明显的阳光。

  她接过水,见我仍看着她,便问,你看什么?

  我指着她的耳环,你的耳环像雨滴。这一带苗族的银饰,额头刘海处也是一串雨滴,稍一行走便来回晃动,叮叮咚咚。

  她看着远山,远山连绵起伏,雾气消散,灰白的云层中露出令人心颤的青蓝色。

  要出太阳了,会不会有彩虹?我好多年没见到彩虹了。

  我也是,记得高中时有个夏天,一帮同学出去玩,下了雨,我们用塑料布搭了个棚子,挤在里面躲雨,身上冒着热气。后来雨停了,看见了彩虹。那时我和一个女孩有点朦胧,一起看彩虹,那种感觉现在想起都很好。

  你们后来恋爱了?

  没有,我那时挺老实,也挺傻,没敢行动。再后来就高考,然后各自读大学。

  走吧,我拉她起来,继续牵着她走。

  路慢慢变平,有一米多宽了,我们并排走着,我的左手牵着她的右手。她的手温润无骨。

  下午三点,朗月寺到了。

  庙门上有隶书的“朗月寺”三个大字,黑底红字,油漆斑驳。

  接待我们的僧人六十来岁,身材瘦小,花白的头发已长出薄薄的一层。我们说明来意后,他把我们安排到东厢房的两间屋子。

  简单收拾后,我和叶紫便在庙内参观。正殿供奉着如来佛。叶紫去拜了,很虔诚,姿势还有点优美。我想也应该去拜一下,应该祈祷点什么,比如父母身体健康,女朋友的工作能不能调到贵阳,股票解套……一时杂念纷至沓来,倒想不起该许什么愿了。

  两侧是厢房,后院青砖铺地,砖缝中长出长短不一的杂草,古朴而荒凉。

  黄昏时,西边天空一抹微红,风无声地吹过。

  但愿今晚有月亮。叶紫说。

  我想起那轮明月,在大二时的那个暑假。也是这趟“梵净山号”,我们班一行四十人去梵净山。男同学二十一人,女同学十八人,还有她,我们新的班主任。我们这个班混世魔王不少,把原来的班主任从三十岁直接气到更年期,以致甩手不干了。新班主任大学毕业后到我们学校,被拉来填坑。

  那天晚饭后,众人匆匆撤退,她执意要许愿。在弥勒佛像前,她问僧人,未来不可知,可为什么弥勒佛还那么开心?僧人答道,未来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过去,不开心又如何?

  出了殿门,她转身问我,我们有未来吗?

  她的脸在月光下越发白皙。

  我答道,未来就是现在。

  她又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我说,那一趟旅行,她就像一个刚入校的女生,从逃票上车开始,她什么也不管,只是和几个女生打牌。下车走到村里后,她也还是什么都不管,坐下后又开始打牌。一路上的吃喝住行都是幾个班干部负责搞定。但我独自一人被火车抛下后,无论谁说什么她都要下车找我。一开始是和两个男生一起,后来那两个男生坐反向火车去找我,她就在那个镇上守着一个公用电话机。两个男生和她约定,一旦找到我或找不到都会打电话给她。

  她辩解,我是老师啊,不能把学生弄丢了。

  当我优哉游哉地逛到那个小站时,天色已暗,弦月如钩。她看到我时,一开口便有了哭腔,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那个小站叫高平铺。当天已经没有回贵阳的车了,第二天凌晨五点有一班车。我带着她到镇上吃饭,又找了一间旅店,只有一个房间。我说,你先睡吧,我已经给老板要了闹钟。她说,你呢?我说,我一会儿就睡。她磨磨唧唧半天。我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说罢,我翻身上床,靠墙而卧,她又磨蹭了半天才躺下。第二天早上四点半,我们去车站。星星像长了毛一般大得恐怖,微光中整个小镇生气全无,偶尔一声狗吠显得非常遥远。我忽然想到湘西的赶尸,便对她说了,还补充道,要是遇到摇着招魂铃的,我们要赶紧躲开。她可怜巴巴地拽着我的胳膊,也许是没休息好,高一脚低一脚走得磕磕碰碰。

  我们在梵净山待了五天。离开的前一天,依旧是个玫瑰色的黄昏,山风骤起,金星在余晖中孤独地闪耀。在蘑菇石前那块巨舰般的石头上,几对情侣模仿《泰坦尼克号》中的露丝与杰克的经典动作拍照。我说,我们也拍一张吧。她走到船头,张开双臂,我从后面抱着她的腰。同学中响起哄笑,他们还不知道,以为我胆大妄为。

  晚饭时又来了一位僧人,四十多岁,胖一点。菜是炒莲花白、素白菜、酸萝卜,就着油灯,四人默默地吃。收拾完毕,两位僧人在西厢做功课,不便打扰,我和叶紫来到后院。天空中本有几颗疏星,慢慢地就隐藏在云层中了。

  今天没有月亮了。叶紫说。

  风从屋檐上穿过,弄响了挂着的铁铃,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庙里有些怪异?

  的确有点荒凉。

  不会闹鬼吧?

  你可别吓我。

  一晚上睡得不踏实,老是做梦,迷迷糊糊醒来又睡着,屋外有响动,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响,又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像脚步声,似乎还有哭泣的声音。

  我是在霞光中醒来的。推开窗户,一轮红日静静升起。山林间,草木野花的气味冲散屋中古旧的木头渗出的陈腐气息。

  告别朗月寺,我们一路下山。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山路不再泥泞,我们的速度快了许多。三点不到,已到下寨,然后坐摩托车去大石板。这次的车后架有个工具箱,我的包可以捆在上面。我坐在中间,叶紫夹在我和包之间。她说她正好可以赶上五点的那班慢车去镇远。那是座古镇,有一条幽静的舞阳河穿城而过,河水碧玉一般。

  高考结束的那个星期,一帮同学相约去舞阳河,其中有我心仪的那个女孩。我得到通知时有些晚,爸妈因为其他事心情不好,没给我钱,于是我没去成。那帮同学在舞阳河边的一个村庄住了一个星期,天天游泳划船,去山间采野菜,去河中捞鱼虾,自己炒菜做饭,晚上就躺在河滩上看星星。一个好友还说河水中竟然有水母,像透明的花朵般一开一合。许多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称专家在舞阳河发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桃花水母。

  那个夏天,贵阳老是下雨。我待在屋里,都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霉味。

  大三的那个夏天,她最终离去。人们对女老师与男学生的恋情比起男老师与女学生的更不能接受。她去了中国南海的边上,而我至今没看过海。那年暑假我在贵阳南站扒上一列火车,火车在崇山峻岭间的隧道中蟒蛇般穿行,光亮湮灭又重现,风撞击着我的脸。

  假设我在的是第八号车厢,我从那里向九号车厢扔出一个酒瓶,假设速度是每小时三十公里,以我作为观测点,它的速度就是三十公里。火车时速是八十公里,假设铁路旁有个家伙,他观察到的酒瓶速度是不是要受到火车时速的影响?假设往七号车厢扔呢……也许只有这种让人头痛欲裂的问题才能填满空虚,而我的吼叫声会被火车拉长,那个家伙会不会知道这叫“多普勒效应”?

  我在高平铺后的一个临时停车点下车。沿着铁路往回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长,像一个踩高跷的怪物,总是自己踩到自己。

  当我看到高平铺的站台时,我幻想有人会在那里等我。

  之后我再也无法摆脱火车。在拉萨至格尔木的火车上,我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她叫央金达娃,翻译过来就是月光仙女的意思。

  叶紫听完我的故事有点发蒙。然后,她说其实她刚失恋,辞了工作,出来散心,在地图上看到有个朗月寺,就一路找来。

  今晚应该有很好的月亮,说罢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大石板站,我陪叶紫等车。我打算在镇上住一晚,第二天坐车去杨柳塘,再去传说中的牛大场。

  站台很安静,火车进入弯道时发出的汽笛声吓了我一跳。

  远远地,看见火车来了,叶紫突然说,我想问一个问题,有点冒昧。

  说吧。

  这三天,你……有没有想过艳遇?

  我看着她的眼睛,笑了。

  说实话,有没有?

  有,还真的有过这种想法。

  她也笑了。

  有时候很奇怪,突然间有个人跑到你的身边,带来欢乐,带来美好的记忆。突然间,他又消失了,以后也不可能遇见,也不会再联系。你说这叫什么?

  我假装哭丧着脸,用比较酸腐的话说,这叫邂逅,也许还有更好的词,反正不能算艳遇。

  火车已经进站,声音震耳欲聋。

  所以,我們应该告别一下。她大声说道,然后张开双臂。

  我们轻轻地拥抱,然后,她转身走上火车。

  火车缓缓开动。

  叶紫站在窗前,笑着对我挥手,我也笑着对她挥手。透过模糊的玻璃,我发现她胸前插着的那朵紫色野花,竟然还没有枯萎。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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