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丈夫叫我Cookie,小饼干。”房东老太太娇媚地说,一笑,露出灰白色尖尖的虎牙、干瘪的牙龈。她左手翘着兰花指,用吃点心的小银叉往嘴里送了一小牙椒盐五仁月饼,抿上嘴唇,细细地嚼着,时而满意地点点头。“小饼干”的牙完好无缺,但吃五仁月饼这种硬质的东西主要靠门齿,咀嚼时脸上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动着,像松鼠。她有一张细瘦的小脸,稀疏的头发压在绒线帽里。那个绒线帽,早晚时她喜欢戴,她总说房间里有穿堂风。
朱蒂斯·路德·舍费尔德是“小饼干”的全名,她是梅到纽约的第一个房东。“小饼干”这个昵称,一直要过几年她才能理解,那时梅的男朋友在亲热时喜欢叫她甜心、小饼干。现在这个人还没有出现。
送月饼之前,老太太对梅从来都不苟言笑,见面时一双大眼睛总是飞快地上下扫一眼梅,梅一直有点怕她。按理说,顾客是上帝,按月交房租的租客不也相当于顾客吗?但梅从来没有享受过上帝的待遇。下班回家,每次进门,“小饼干”坐在客厅对着门的椅子上,左手支颐,右臂折叠着平放在胸口,右手缠在一块干净的手绢里。对着门的这把椅子是老太太的专座,任何人,包括女儿凯伦来了,也不坐那里。椅子边放着一个铝制的拐杖,拐杖着地的一头呈爪状,爪的末端套着消音用的橡皮套。老太太极少在房间里走动,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坐在专座上,或者客厅里对着电视的单人沙发上。
见到梅进门,老太太第一句话都是:“门记得锁了吗?”梅点头,说:“我锁了,舍费尔德太太。”“小饼干”点头称赞,Good girl,乖孩子。然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她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一晚上也不多说一句话。梅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脱了手绢的右手。伤残?怎么受伤的?一开始梅还好奇地猜测,到后来就视而不见了,那手绢好像跟手长成一体了。
梅经常怀疑她是不是在那里已经坐了一天。每个月的第一天早上,是交房租的时间。梅把写好的支票装进一个白信封,这个信封应该放在厨房里的小餐桌上。有次早上因为跟国内家里通电话太久,耽误了,梅急急忙忙下楼,看到老太太已经起来,坐在太师椅上,梅顺手就把装了支票的信封递到她手里。傍晚回家,进门时看见老太太坐在那里,左手上还捏着那个白信封。老太太冲她举了一下手,说,梅,你能把它放到餐桌上吗?谢谢。梅顺从地接过信封,走到厨房的餐桌前,端正地把信封摆在桌子的正中间。那次以后,她再也不敢把房租直接交到房东手里。
中秋节前梅从公司带回月饼,送给舍费尔德太太,她们的关系突然亲近了——舍费尔德太太把月饼叫作“大饼干”,坚持要她一起坐下来分吃这种来自中国的“大饼干”。她指挥梅从地下室搬来人字梯,架在橱柜前,取橱柜最高层里藏着的一套维奇伍德骨瓷茶具。厨房橱柜的门好多都上了锁,尤其是顶层的一排。梅站在梯子上愣神,不知道这些橱柜里装了多少值钱的宝贝。舍费尔德太太指着唯一没有上锁的柜门说,那个,你打开就看到了。梅伸手过去,轻轻掀开橱门,果然,里面有一套茶具,一只茶壶带四个杯子,还有配套的装奶和方糖的同款瓷罐。
茶具白底印花,图案是美国的常见草花,茶壶上印着开紫红花的毛地黄,小壶上印着金盏菊,方糖罐子上印着大丽花……这些花花草草的茶具全部摆出来,还是很有下午茶气氛的。梅在国内喝茶没有这么讲究,最多是紫砂壶加几个杯子。
老太太叫梅先用热水将茶壶烫热,然后往里塞了一个伯爵茶的茶袋,再泡上热水。她把一个外形像棉帽的罩子罩在茶壶上,然后跟梅并排坐下来,等上三分钟,等计时器“叮”的一声响,一拍手,兴高采烈地说:“好啦,可以喝上一壶好茶啦。”这时才请梅取下茶壶上的棉帽,给两人倒茶。她喝茶时用左手,包在手绢里的右手举起来托着茶杯,那样子还蛮优雅的。
那个印花布缝的茶壶罩子,是给茶壶保暖用的。老太太耐心地解释道。梅心里暗笑,喝杯茶还用得着这么麻烦,买一个热水瓶不就得了嘛!但除了喝茶,舍费尔德太太几乎从来不喝热水,也不喝饮料。烧水的茶壶总是擦得锃亮,摆在炉灶下的柜子里。每次喝水,她直接拧开自来水龙头拿杯子接。这一点,让梅很不习惯,从小到大她都喝烧开的水——夏天喝冷开水,冬天喝热水,怎么可以直接喝自来水呢?
就像大部分老人爱甜食,舍费尔德太太喜欢吃来自中国的点心,但吃得不多,优雅地抿着薄薄的嘴唇细细地嚼,一小块月饼能吃上半天。其余的月饼,“如果你允许的话,我送给凯伦和小琪琪,行吗?”老太太问。梅点头说,当然可以啦。凯伦是舍费尔德的女儿,住在新泽西,一般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次,帮老母亲料理家务,从超市买食品带来。小琪琪是凯伦资助的埃塞俄比亚少女,正在泽西的公立高中读书。凯伦自己的女儿已经成年,住在加州。
梅在香江贸易公司打杂,发的福利都是中国风的碳水——塑料盒包装的条头糕、萨其马、盒子上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月饼、装在元宝形盒子里的利是奶糖……无论是什么,房东太太在打开包装盒时,都会略造作地说一句:“Fancy!”这个词相当于中文里的“豪”——豪在哪里啊?梅觉得美国人太夸张,也太没见过世面,一盒广式月饼都惊艳得跟什么似的。
月饼其實吃得不多,但老太太真心喜欢粽子。当梅把粽子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出来,放在盘子里,剪断捆粽子的线,老太太不错眼珠地看着。带着黏液的棕叶抽散开来,带着酱香和竹叶清香味的粽子现身——“小饼干”的大眼睛里充满食欲,好像一个老色鬼盯着即将出浴的美人。吃嘉兴肉粽前,她会偷偷笑一下,说就假装不知道吧。她这么说,梅觉得很奇怪,明明连肉带糯米都吃下肚了,还有什么可以假装的呢?多年以后梅才意识到犹太教不吃猪肉食品,但老太太不管,所以她要说“假装不知道”吃的是五花肉的粽子。
梅怕胖,不吃粽子或者月饼,但喜欢煮粽子时带着碱味的米香,让她恍然想起在国内的时光。煮粽子的时候,老太太兴奋地在炉子前转来转去,那样子跟梅的外婆很像,都是身体小小的老年人,稀疏的头发梳在脑后,佝偻着背,嘴里念念有词。舍费尔德太太站一会儿就得坐下来,外婆跟她比年轻很多,体力要好很多。在国内的家里,粽子是由老外婆和妈妈包的,煮粽子从来是由老外婆负责——粽子难煮熟,要花好几个小时。“年轻人没有耐心。”外婆说。妈妈几次建议用高压锅煮粽子,外婆坚拒,说慢火煮的粽子香,卖相也好。她先将粽子整齐地码在锅里,冷水下锅,水要浸过粽子两寸许。随着水温升高,粽叶的香味随着蒸汽从锅里飘出来,在厨房里弥漫。煮粽子的晚上,整个厨房都热气腾腾,即便不吃,心里也热乎乎的。
这是梅到纽约的第一年。租住的地方在皇后区的积臣高地,7号地铁过了隧道后第五站就是。那是一座三卧两浴的独栋小楼,对着斯普林街。斯普林就是spring,“春天”的意思。斯普林街跟车水马龙的皇后大道垂直,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梅住的那个小楼,跟旁边的连成一体。每一座都差不多式样,一个小小的前院,被刷成墨绿色的铝合金金属网栅栏围着。穿过前院拾阶而上就是正门。铝合金栅栏本来还有一个门,年久失修,门永远歪着靠在一边。栅栏边种了一排迎春花,已经高大得像灌木墙。小楼外墙的下半部是红砖砌的,上半部是竖向的木板。窗下种着一球一球的冬青。这栋房子是舍费尔德先生去世后留下来的产业。
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八点,梅出门走到春天街的尽头,往左拐上皇后大道,走20米是地铁站。坐上往法拉盛方向的地铁,六站路到达。出地铁站,迎面大楼的楼顶上竖着十几个公司的招牌,香江贸易公司是其中一个。梅在那里做文员,暂时。这家贸易公司经营食品和小商品进出口,给纽约新州几个大超市供货。这个工作是梅的大学同学帮她找的,同学原来就在这里做会计,因生孩子请产假,暂时让梅来顶上这个位置。梅一边工作,一边心惊胆战地偷偷找工,哪天同学回来,这个工作就没了。
入住的第二月,周日早上,她正在厨房里吃黄油吐司,听到有人在门外开锁的声音,梅犹豫着是否起身开门。正在犹豫,门已经打开,进来一个胖胖的、头发吹得高高的半老人,自我介绍是凯伦,从新泽西开车过来的。进门后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返回车里,再取出更多装满食品的塑料袋。
凯伦解释说之前去加州看女儿,一直没得空来,听说妈妈这里来了新房客,今天过来看看。平时她两个星期来一次。问梅想不想跟她喝一杯茶,梅说好啊。凯伦进了厨房,取了水壶烧水。之后手脚麻利地从厨房抽屉里找出围裙和清洁手套,开始洗碗、清洁冰箱,不时回头跟梅聊天。在厨房等水开的那会儿,舍费尔德太太穿着绒线织的长袄,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拄着拐棍。凯伦起来拥抱了母亲,问母亲要不要热牛奶。舍费尔德说我就喝自来水,水里加一块柠檬就行了,说着她放下手杖,摇摇摆摆地去拿茶杯。凯伦说你走路一定要用拐棍哈,你坐下,柠檬水我给你端过来。
这是梅第一次看到舍费尔德太太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行动,穿着旧的长睡衣,头上戴着有荷叶边的睡帽,像一个老式的布娃娃。平时早上梅急急忙忙去上班,大部分时候老太太还没有起床;待傍晚梅下班回来,老太太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腰板笔直,端坐在太师椅里等着了。
“妈妈走路一定得用拐杖,她有时会忘记。”凯伦说。她把塑料袋里的罐头汤取出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然后用开罐头的起子,依次把每一个罐头打开,在外面罩上保鲜膜,再放进冰箱里。“妈妈九十五岁以后,牙开始不好,喜欢吃流质食物,偶尔她心情好,我们也会去法拉盛吃中餐。”凯伦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开完罐头,她把冰箱里的旧罐头都拿出来扔掉,又重新换了垃圾袋。干完这一切,凯伦搬来梯子,又从冰箱后的墙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橱柜上层那些锁着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包一包从未开封的面包。那些面包都是超市里最便宜的白面包,减价时9毛9分一个,有时还买一送一。那么多一模一样的廉价面包,足有三四十个,很快堆满台面。凯伦检查包装袋上的食品保鲜日期,皱了一下眉,找了一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把面包统统扔进垃圾袋里。
丢掉这一大袋垃圾,她打开另外几个食品袋,取出里面的东西——清一色的白面包,也是最便宜的那种,依次排进橱柜里。梅站在一边眼花缭乱,帮不上手。装完新面包还再锁橱门吗?果然!又锁上。锁上之后,凯伦把钥匙挂在冰箱后面的小钩上,她注意到梅的目光,说:“这是我妈年轻时带来的旧习惯,在家里一定要囤积面包,不这么做她晚上都睡不着。过去她在卧室和床底下都储存面包,现在年龄大,弄不动了,就由我来。每次厨房里面包都要换新的……”
凯伦干活的动作极快,一看就是熟能生巧地做了几十年。她换了新面包储备,就把垃圾袋打结,送到房子外面一侧的大垃圾桶里。那个垃圾桶每周定期有人来倒。
以为自己听错了,梅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她已经九十五岁了……”凯伦的英语,梅只能听懂一半,另一半靠猜。
“九十五岁是四年前的事,妈妈明年就整整一百岁了。”凯伦说,“前年她左手还可以开罐头呢,今年就完全不行了,转不动开罐器了。”说着她已经拧开水龙头,往水槽里放水,把脏杯子脏碗都哗哗地泡进水里。接着打开洗碗机,把水槽里的碗碟杯子放进去,往洗碗机内壁上的小槽里加洗涤剂,关上洗碗机的门,开动洗碗机。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继续回答梅的问题。
这么一个独居的老人即将活过一个世纪!梅心里惊叹着。凯伦点点头,说:“我都65岁了,妈妈真是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她的右手的四个手指,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凯伦突然说不下去了。梅以为自己的英文又出了问题,听不明白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往凯伦那里凑。过了几秒钟,好像潜水者从水里探出头来,凯伦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差点跟梅撞到。她往后退了半步,笑着问:“你是第一次来纽约吧?”梅点头说是第一次。“妈妈对你印象很好,说你很安静,希望你按时交房租一直住下去。”說到钱,凯伦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上一个房客到搬走的时候,还欠了妈妈一个月的房租呢。”
“你需要我照顾老太太吗?帮她买菜什么的。不费事的,只要我在家都可以做到。我知道她吃得极少。”梅说,说完有点后悔。一不会开车,二对地铁不熟悉,每次买菜都跟着其他的华人一起去逛超市,别人买什么她就买什么,买的基本都是减价处理的便宜货,梅怎么可能照顾老太太呢。
凯伦摇摇头,说,谢谢了,但真的不用。“妈妈一直到90岁,冬天下雪都会自己去扫门前的雪。90岁那年就是这么跌倒的,换了新的胯骨。她真的不需要特别照顾。”说着她再次谢了梅,然后提醒她纽约这里冬天极冷,暴风雪连绵,从十二月一直下到来年四月,夏天大减价时可以提前准备冬天的厚棉衣和雪地靴。
下午做完家务,收拾好屋子,凯伦开车带母亲出去兜风,时间不长,就把母亲送回家里,自己驾车回新泽西了。舍费尔德太太拄着拐棍,随着她的脚步,在一楼地板上敲出笃笃笃的声音,这声音到客厅里,停了下来,然后电视被打开。梅在自己房间里,听到楼下电视节目的音乐声响起,松了一口气。过去一直把“小饼干”归入弱不禁风的高危人群,担心一场流感或者肺炎就能把人带走。今天知道了老太太的年纪,梅忽然明白,她其实一直是一个人过的,而且已经过了很多年。舍费尔德先生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
生于1908年!这个时间,梅的父母的父母都还没有出生呢。1908年是历史深处里无数跳动的光点中的一个,恒河沙数,对1982年出生的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让她有所触动的,是1908年之后的一百年,是北京举办奥运会这样一个历史性的年份。
不远处的皇后大街上传来呼啸的警铃声,接着是救护车的嘀嘀声,一公里外是皇后区医院,每天夜里路上常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梅在夜里睡不踏实,很容易被吵醒。她算算一个星期以来的花销,实在不行,就只能去餐馆洗碗,每每想到这里梅急得直想哭。但这一晚,凯伦的话,让她對自己信心大增,舍费尔德太太的年龄给了她莫大的鼓舞。
熄灯后她坐在床上,睡意全无,窗外皇后大街上的车声依旧。她特别想念外婆,老人最近有一次中风,好在发现得及时,送到医院里抢救过来了。等到外婆过世,煮粽子这个活的技术和窍门不知道谁还能记得,也许只能用高压锅煮了……想到这里梅突然一个激灵,赶紧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太不吉利了。外婆才七十出头啊,只比凯伦大几岁。她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摸到书桌前,拧开台灯,打开电脑。梅想再次拨打网络电话,跟家里通话。网络电话虽然不稳定,但是免费,随时都可以在电脑上用。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接。不奇怪,国内家里这会儿正是上午,出门买菜、遛弯逛店的时间。要不就是在厨房里忙,准备给老外婆送营养汤……想到家里,纽约的一切现实开始退得远远的。直到街上一辆警车疾驰而过,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
梅怀着脆弱的希望,又试着拨打了一次。那一声一声的电话铃在海底光纤电缆的音频杂音中响着,每响一次都是一次试图到达的努力。铃声的那一头,随时都会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小梅你好啊!”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声音和气味是这样的实在。梅听着一声声的铃声,心里的急、忧和怕,反而一点点沉潜下去,如果没有消息,说明外婆应无恙——她这么自我安慰着,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合上电脑。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读到房东老太太讣告的时候,是梅在美国待的第五年。她白天上班,晚上在城市大学读兼职的MBA。期末考试的那一个星期,她专门请了假,到大学的图书馆复习功课。坐在近旁的同学读完当天的《纽约时报》,丢下就离开了。报纸摊开着,梅扫了一眼,那页正好是都市栏目——“朱蒂斯·路德·舍费尔德日前在睡梦中去世,享年104岁。她是本市硕果仅存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幸存者之一。娘家姓伯德斯汀,1908年出生于波兰华沙,幼年时举家迁居德国莱比锡城。1939年,她和父母、姐姐以及年幼的弟弟被逮捕,被押送到德国布钦瓦德集中营。1942年,全家被转送到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父母和弟弟在到达后不久殒命,她们姐妹在集中营里靠做苦力活了下来。她右手的四根手指在操作机床时被切断而残废。1946年,姐妹两人随犹太难民来到纽约定居。与约翰·舍费尔德结婚后,她定居于皇后区的积臣高地,育有一女。姐姐于1998年去世……”
遗照里的舍费尔德太太显得很年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薄薄的嘴唇上抹着口红,穿着带白色蕾丝领的深色羊绒衫。她还是坐在那把专用的太师椅上,纤细的左手支颐,右臂优雅地端在胸口,右手缠着那块梅很熟悉的手绢。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微微侧脸,平静地望着镜头外的梅。客厅里的摆设多么熟悉——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茶几上的铜台灯,灯下银相框里的照片,沙发后面的一架立式钢琴……照片的背景露出厨房的一角,上了锁的橱柜、小餐桌,好像随时在等梅回去。“小饼干!”梅忍不住叫了一声。照片里的那个人仿佛冲着画外眨了眨眼,那个表情梅很熟悉,既好奇又警觉。
在舍费尔德太太家过的六个月,是梅移民到美国以后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随着香江贸易公司临时工的结束,她不得不四处打工,最后在新泽西的一家华人科技公司找到工作。为了减少通勤,她离开皇后区搬到了泽西城,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晚上回到跟男友合住的公寓,梅拿出那张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小饼干”是梅在美国交的第一个朋友,一百零四岁,这个古老而倔强的女人终于独自离开了这个叫新大陆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现在,梅来到这里,开始人生的下一程。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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