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多年了，钱小多脑子里常常响着些京剧唱腔，丝丝缕缕的长短音，配着锣鼓，在他脑袋里面响。唱的是《霸王别姬》，他爸钱西进和他妈冯桂花，分别扮演霸王和虞姬。霸王唱，你不可寻此短见呐;虞姬唱，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妻妾何聊生？戏里的虞姬和霸王，死了活，活了又死，上演着一出永远也演不完的戏。这些声音形成于钱小多的幼年和少年时期。爸妈过年从外面打工回来，得了空就唱。有时候在祖屋院子里唱，有时候干脆跑到大街上唱，抹花脸，穿戏装，一场演完再演一场。他们演来演去也不嫌累，钱小多觉得爸妈已经把这出戏演成了绝版。
他和爸妈之间，说陌生也不为过。其实过年那段时间，钱小多刚见到他们时也不愿意喊爸妈，他们就拿出好吃的、好玩的，一通诱惑，小孩子哪能经得住这个，慢慢就熟络了。可是刚刚熟络他们就要走了，他们去的地方叫深圳。钱小多又哭又闹，可他们也没办法，走肯定是要走的，九头牛也拽不回来。妈妈总说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去城里买楼，全家都当城里人。爸妈走后，钱小多就问哑巴二叔深圳是个啥？二叔比划着跟他说，那个深圳，是个胡同很深的镇子，没什么稀罕，比咱槐香镇大不了多少，一点点。哑巴二叔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一下，似乎捏住了一个很小的东西。后来钱小多上了初中，爸爸钱西进在深圳出了车祸，妈妈回来后，就不再唱了。但钱小多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它们从箱子里的戏服中和时间深处汩汩冒出，在他的记忆里回响。
命运是个很诡异的东西。
去年钱小多大学毕业，曾发誓永远不再去深圳的他，犹豫再三，竟然也跟着女友去了深圳。今年复工第二个月，钱小多正在公司开安全会，舅舅忽然打来电话，告诉他，你妈喝农药了！舅舅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粗重和懊恼，你小子抓紧回来！钱小多的脑袋嗡了一下。
疫情过后公司业务量锐减，用不了那么多人，只通知来了三分之一，他很幸运地在这三分之一里面。他找领导请假的时候，找了个别的理由，说妈妈得了重病，然后立刻去了机场。
妈妈出这种事儿，钱小多是有预感的。预感就像深夜墙角里埋伏着的蛇，朝你吐着芯子，让你毛骨悚然。昨天晚上，钱小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爸爸钱西进。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梦见爸爸。梦开始的时候，爸爸竟然在沿街乞讨，被狗追得到处跑。后来，爸爸变戏法似的，忽然换了身戏服，跟家里那套西楚霸王的戏服一样。他冲着钱小多努力张大嘴巴，似乎要告诉儿子一些事情，但钱小多听不到任何声音。钱小多很冷淡地看着父亲，他仍然对他没有亲近感。忽然，钱西进挥起宝剑，指着钱小多哇呀呀叫了几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钱小多就被吓醒了。
飞机需要飞三个小时，才能到济南遥墙国际机场。飞机斜冲上升时的剧烈颠簸，以及那种失重和眩晕感差点让他冒出眼泪。飞机平稳后，钱小多通过窗户向外看，他忽然觉得，身下的云海很像他们槐香镇，他能在里面找到镇上的桥和徒骇河，家家户户的院子轮廓清晰可辨，哑巴二叔正在扫院子。有那么一阵，他恍惚了，感觉自己好像从飞机里飘了出去，落在了云海里。
钱小多猛然清醒，然后晃了晃脑袋，脑子一下子就空了。京剧的唱腔又在脑子里响了起来。爸爸钱西进喜欢唱戏，据奶奶说，他是当兵时跟着战友学的。退伍后他在乡镇上干协警，有时候会给乡亲们来上一段。山东河南交界这地方，人们喜欢听豫剧，可是钱西进唱的是京剧。没人懂也没关系，反正大家就图听一热闹，所以他唱戏的时候，也总是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妈妈冯桂花后来说，先是喜欢钱西进的京剧，然后才喜欢上的他。冯桂花当时在镇上饭店当服务员，有唱戏的天分，很快就能给钱西进配戏了。他们把西楚霸王和虞姬演得神乎其神。冯桂花长得漂亮，是那种正儿八经的漂亮。有人说，冯桂花穿得不好，但是她的长相完全可以让人忽略她的衣服，有些女人是通过衣服装扮自己，可冯桂花不是，她的漂亮实在太抢眼，比宣传画上的女明星张瑜还漂亮。姑妈当时也在镇上，做缝纫的，冯桂花很单纯，连钱西进怎么追她都跟姑妈说了，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她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月事啦家里的事情啦，还有遇到痞子坏人这些挺私人的情况，她都跟姑妈说了。姑妈还领着她找到那几个痞子说，这是我弟媳妇冯桂花，以后给点面子。
钱西进是个喜欢造梦的人，他的梦是让全家都当上城里人。从钱小多的名字里，大家可以嗅出钱西进的理想。他说要用京剧发财，还置办了一些零碎的行头。他们业余时间去响器班帮忙，赚点外快。男人的理想对女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冯桂花也跟着他到处唱，后来就唱到了他怀里，接着就孕育了钱小多。冯桂花跟钱西进回到了槐香镇。冯桂花比钱西进小十多岁，差点惊掉老少爷们儿的下巴，他们都说钱西进走了狗屎运，捡了个漂亮女人，槐香镇从来没有人娶到过这么漂亮的媳妇。
2
冯桂花刚来的那几天，钱小多的哑巴二叔钱东进，见人就咧开嘴巴笑，高兴得放不下扫帚，扫了前院扫后院。接下来，冯桂花的父母带着外面的小混混砸烂了他们槐香镇的家。冯桂花的父亲喜赌，母亲爱打扮，冯桂花和她弟弟就没怎么上过学。哑巴二叔举着扫帚挡在前面，一副拼命的架势。事情的結果是，钱西进把复员时部队给的钱全部给了冯桂花的父亲，事情才算了结。
钱小多才五个月大，钱西进就辞去了工作，领着老婆，像很多人一样揣着发财梦去了深圳。钱小多是在哑巴二叔的背上长大的，在他眼里只有二叔，爸妈只是影集里的一堆照片。一直到他上初中，钱西进似乎也没赚到什么钱。钱小多没见到城里的房子，却在爸爸后背右侧发现了一朵拳头大的红花。红花四瓣，娇艳而美丽，下面还有个黑色的“忍”字。钱小多还看到爸爸的小腿肚子上，有条四指长的刀疤，像趴着一条粉红色的虫子。妈妈跟姑妈说，不让钱西进文身，他非要文，说这样可以吓唬地痞流氓。红花看上去像罂粟花，其实叫虞美人。结果后来钱西进腿上又多了一条疤。
妈妈有次跟钱小多说，你爸为了妈妈，可是受了大委屈了，那几个流氓是真狠。
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会摇头，她的头发就向空中左右散开，钱小多吃惊地发现，妈妈这时的嘴角是弯着的，一脸幸福的样子。妈妈的头发长及膝盖，爸爸给妈妈洗头的时候，总是拿洗头膏蘸上水，双手插入妈妈的头发里，从上往下反复揉搓。爸爸说这叫干洗，有按摩头皮的作用，很舒服。他给妈妈洗完头后，先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然后妈妈自己跑到外面，借着阳光和风，一点点把头发抚弄开。妈妈用手指抚弄头发的时候，钱小多总会想到很多很好玩的比喻，这些比喻他在作文里用过，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像丝绸一样滑，像瀑布一样顺，像盛开的泼墨牡丹……
像一首歌，像吹过的风，像村里挂面房晾晒的挂面……
钱小多上初中的时候，爸爸钱西进忽然出了车祸。钱小多跟着姑妈和姑父去了深圳，开始怎么也联系不上冯桂花，后来通过很多方法，终于在工厂宿舍里找到了她。妈妈不吃不喝三天了，呆坐在床上，瞳孔似乎是散开的。厂里的人说，谁喊她也不开门。姑妈抱着妈妈哭，让钱小多赶紧喊妈妈，把她的魂儿喊回来。钱小多就使劲喊妈妈，可是妈妈还是呆坐在床上。他忽然想起爸爸给妈妈洗头的情景，就学着爸爸的动作双手揉搓着妈妈的头发，妈妈竟然奇迹般地清醒了，她的眼神似乎开始聚焦了。妈妈抱着钱小多放声大哭。最后肇事司机加上厂里一共赔偿了四十多万。爸爸火化的时候，妈妈领着钱小多去了殡仪馆。妈妈抱着爸爸哭了一会儿，抬起他的身体，钱小多看见了爸爸的后背，那朵鲜艳的虞美人还在。妈妈掏出一瓶护肤油，给爸爸擦拭背部，护肤油让虞美人看上去更加鲜艳。擦完虞美人妈妈又开始擦爸爸腿上的那条疤，边擦边说，西进啊，你一辈子都想要赚钱，这次算是给家里赚够了，我本来想跟你走的，可是多多还小，我走了他怎么办？
钱小多一开始并没有哭，爸爸对于他来说依然是陌生的。姑妈和妈妈抱着钱小多哭的时候，他只是感到有些难过而已。他忽然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妈妈说，你爸爸总是说我的头发里藏着很多黑色蝴蝶，是蝴蝶载着一绺又一绺的头发在飞翔。突然，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剪下了自己的一把头发放在了爸爸背上，头发似乎变成了虞美人的叶子。钱小多惊奇地看着她，妈妈又剪下一把头发，放在了爸爸怀里，让他双手抱着。当晚，妈妈去理发厅剪了头发，妈妈不再是那个长头发的妈妈了。
处理完爸爸的后事，妈妈向姑妈要赔偿款时，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姑妈脸变得很快，她说，你这么年轻迟早要嫁人，钱先放在我这里。奶奶也附和着说三道四。妈妈不干，说那钱是爸爸用命换来的。十几天后，奶奶提出了一个条件，她指着冯桂花说，想要钱可以，你要嫁给钱东进。哑巴二叔脸忽然就红了，抖着双手直摇头，妈妈当时就愣在了那里，她的眼神瞬间变得一片死灰。那时的妈妈，几乎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
第二天一早，妈妈问钱小多，你是怎么想的？钱小多说，妈妈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反正二叔一直是陪着我的。钱小多脸上竟然有些压抑不住的欣喜。
妈妈说，我知道的，你和二叔的感情。
镇上的人说，冯桂花嫁给哑巴前，在镇南面槐香山钱西进的坟地上，跪着哭了一天。
她买了很多火纸，一张一张地烧给他。
似乎把西天的云彩都烧红了。
3
下了飞机已是下午四点，钱小多和几个人合包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济南长途汽车站。乘上大巴，还得三个小时才能到县医院。他把头靠在车玻璃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车上只有四五个人，都戴着口罩。有个男的在打电话，气急败坏的样子。那是个分手的电话。钱小多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俩人谈了两年多了，在一个公司上班，不敢公开，偷偷摸摸像做贼。他真心喜欢她。复工后，女孩不在被通知报到的三分之一里，说是让先待着。可是谁又能在家待得起呢？这几天，女孩的电话忽然就欠费了。他给她交了电话费，发现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连句再见都没有。想到这里，钱小多嘴角翘了翘，似乎在笑，眼里却差点涌出泪水。他想劝劝女朋友，没事，工作机会多的是。他担心她，可是联系不上她，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他给舅舅打了电话。舅舅忽然就发火了，大着嗓门说，你在家待了那么长时间，两个月，你妈妈身上可都是新伤啊，你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怎么就没发现？好在你妈没有生命危险，否则我跟你小子没完！钱小多连说了几句对不起，舅舅已经挂了电话。
钱小多今年居家隔离时，其实是发现了一些情况的。元宵节刚过没几天，有天晚上，他正在二楼休息，忽然听到一楼“咣当”一声，像是椅子摔倒了。他赶紧下楼，发现妈妈躺在地上，哑巴二叔正在拽她的头发。钱小多冲了过去，一把拉开哑巴二叔，大声质问他，你干什么？前院的爷爷奶奶听见声音也跑了过来，让他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钱小多大声指责奶奶，他对我妈这样，你们就装没看见？
奶奶愣怔了一下说，她不守妇道。妈妈抬起脸来说，你们血口喷人。原来妈妈去年在镇上的塑料厂打工时，跟工友学会了拍抖音。他们嫌她招摇。等他们走了，钱小多教给了妈妈拍抖音的一些新技术，并拍了条母子的视频传了上去，收到了很多评论和点赞，妈妈当时开心得像个孩子。当天晚上，钱小多失眠了，他想起很多事情，妈妈的挨打和自己有关，他狠狠揪了自己几下。
妈妈嫁给哑巴二叔，是槐香镇周边数十里的一件丑事。结婚当天哑巴二叔很高兴，妈妈冯桂花却阴沉着脸，见有人闹得厉害，她扔下杯子就离开了现场。姥姥和姥爷嫌丢人，没好意思来。中午的时候，舅舅忽然来了，掀翻了好几张桌子。
后来，家里用钱西进的赔偿金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是那种楼梯外置的楼。
对妈妈嫁给哑巴二叔這件事，钱小多觉得无所谓，小孩子知道什么呢？妈妈似乎是担心爸爸的赔偿金要不回来，所以才委曲求全。很多事情，她征求过钱小多的意见，她总是考虑儿子的感受。钱小多上高一时，妈妈有一次到县一中找到他，问他，你还愿意要个弟弟吗？钱小多当时愣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说，不要不要。他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当然不希望有人跟他分享爱和温暖。当时他不知道，妈妈已经怀了孕。妈妈没有告诉家人，直接去县医院做了人流。回来后奶奶就怂恿二叔打她，骂她败家精，没在深圳看好自己的男人，又让东进断了后，好好的一个家，都让她捣鼓散了。钱小多回来的时候，在楼上听到了这些，他没有下来。
妈妈流产后，就跟哑巴二叔分居了，她搬到原来和爸爸住的前院东屋。屋里有只大箱子，里面放着戏服和爸爸的两张带镜框的照片，还有一本影集。每到晚上，妈妈就反复擦拭这些东西。有一天周末，钱小多听到妈妈在屋里唱，唱的是《霸王别姬》，声音忽高忽低，谁喊也不开门。苍凉忧伤的唱腔里爱恨交织，似乎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和远去的人。妈妈的声音在霸王和虞姬之间转换。钱小多还听到了锣鼓声，和童年时听到的一模一样。渐渐地，妈妈的声音变得温柔无比，仿佛霸王和虞姬终于在来世重逢。二叔蹲在院子里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像鬼火。守着钱小多，哑巴二叔没敢说什么。妈妈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得很远，灌满了槐香镇的旮旮旯旯。
后来，钱小多考上了大学，来到了大城市。大一暑假，钱小多回家发现，妈妈住的那间屋门上有一个大洞，也没有门锁，平时门都用一根棍子顶着。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说。几天后，他听到前院又传来了吵闹声，他冲过去，发现哑巴二叔在扯妈妈的衣服。他上去一把就把二叔推倒了。二叔蒙了一下，比划着说，你个小兔崽子，别忘了，她是我老婆。钱小多说，你要再敢动我妈一下，我就跟你没完。
妈妈对他说，你走吧，假期在大城市里打点零工，眼不见心不烦。
他常常想，如果妈妈生下那个弟弟的话，她的生活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是自己害了妈妈。后来，他假期就几乎没有回过家。
4
到了医院，钱小多在病房楼外边碰见了哑巴二叔。他问他怎么没进病房，二叔比划着说，你舅舅不让他来看。他没搭理他，直接去了病房。妈妈还在休息，她的小腿包着纱布。舅舅说，你妈拿剪刀在自己小腿上狠狠划了一道，不知道为什么。等你妈好了，就让她跟我回家，不能再去槐香镇了。舅舅说完，扔给他一封遗书。
亲爱的儿子：
对不起，爸爸妈妈都欠你。你小的时候，我们对你管得太少，让你过早地就长大了。当年妈妈如果不是怕你爸爸用命换回来的钱落到旁人之手，是不会嫁给你二叔的。想到你的同龄小朋友都因为这个冷落你，妈妈心里很疼。我得一直活着，否则谁来管你的学费呢？他们用不让你上学要挟过我，有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他们不让你上学了，你天天在街上捡树叶子、拾粪。妈妈害怕极了。你爸爸的钱，你姑妈只给了十几万，全盖成了房子，剩下三十万还在你姑妈那里。前几天我想给你买房子，付个首付，你姑妈却说，钱都帮你表哥还赌债了。你表哥赌博欠了人家的钱，他跑了，那帮人把你表嫂带走关了两三天。
你爸爸拿命换的钱，就这么没了。
孩子啊，对不起，你现在也长大了，妈妈累了，要找你爸爸去了……
信很长，看得钱小多满脸是泪。
忽然有只手抬起来摸他脸上的泪水。是妈妈，妈妈醒了。他抱紧妈妈，在她耳边说，妈，你太傻了，你不用担心，以后有我保护你，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妈妈像个孩子，伏在他肩膀上哭了。美丽的妈妈一脸憔悴。这些年，妈妈没穿过新衣服，也没买过什么化妆品。他知道，一定是奶奶不让二叔给妈妈买，他有时回家，奶奶也不避讳他，指着妈妈破口大骂。爷爷看不下去，有时候就说奶奶几句，这个二叔，全听奶奶的，根本不知道疼妈妈。他问过哑巴二叔，二叔比划着说，你妈她穿那么好看干什么？整天跟个妖精一样可不行，别让人给拐跑了。
钱小多一把夺过二叔正在抽的烟，扔到地上，说，你就不能对我妈好点，好好跟她过日子？二叔比划着说，不是我不跟她过，是她不想跟我过。
妈妈对他说了很多话，说不够似的，停不下来。妈妈说，必须离婚。这次我跟他们提出来了，你二叔又拿棍子打我。“离婚”两个字，妈妈说得很重，“打”字她却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他问妈妈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二叔，他跟他拼命。
媽妈说，这次的伤跟你二叔无关。我是想在腿上留下个记号，让你爸爸好找到我……
妈妈问他女朋友的情况，他没敢说实话。他说两个人关系很好。
妈妈是十天后出院的，被舅舅接到了他自己家桃花镇。
钱小多回到家里，二叔不在。他对奶奶说，我妈必须和二叔离婚。奶奶眼睛睁得很圆，指着他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多，你可不要坏了良心啊，这要天打五雷轰的。紧接着姑妈也来了，姑妈说，大人的事情你别管。钱小多哼了一声，你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把那三十万拿出来吧，那可是我爸用命换来的。咱们就按继承法来办吧！姑妈抬起手，似乎是想上来打他，但又放下了，她望着高出自己一头的钱小多，有些怯懦了。她大哭大闹，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怎么越来越像老冯家的那些人，都那么没良心！
晚饭是哑巴二叔做的，他做的是钱小多最喜欢的土豆炖肉。
吃饭的时候，他跟二叔说，你必须和我妈离婚。二叔筷子掉到了地上，连忙用双手比划着说，不能离，我保证以后不再打你妈了。你妈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说是抑郁症，给她看过医生，一直在吃药。奶奶也阴沉着脸，说，你不知道，你妈后背上还绣了一朵花，还写了字，这是正经人干的事情吗？钱小多愣怔了下，他想起了爸爸的文身。
夜里，二叔躺在他身边，他听到二叔在哭。
妈妈跟二叔结婚前，钱小多一直都是跟二叔睡的。从五六岁开始，他就能模仿二叔说话，边比划边说，村里的小孩都喊他小哑巴，二叔就拿石头投他们。上学的时候，没人愿意跟他同桌，钱小多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二叔担心他受到欺负，一到放学，就把家里的驴牵过来，驮着他回家。二叔虽说是个哑巴，但是不聋，庄稼活样样精通。现在想想，钱小多觉得孤独也是分类的，他的孤独和有些留守儿童的孤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孤独是寒冷的孤独，因为有了二叔，他的孤独是温暖的孤独。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钱小多忽然胃部抽筋，疼得昏厥了过去。他们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折腾了半宿。醒来后，他看见奶奶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奶奶说，小多你是爷爷奶奶的命，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过？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钱小多对二叔说，婚一定要离，我要把我妈带走，否则我妈就活不成了。
第二天，妈妈和二叔办理了离婚手续。
晚饭是妈妈做的猪肉粉条。她给爷爷奶奶磕了个头，然后端了一碗猪肉粉条去了前面的院子。钱小多知道，那是爸爸的最爱。他去的时候，发现妈妈正在翻看爸爸的照片。钱小多忽然想起来，爸爸以前给过妈妈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虞美人，希望你天天都美丽。霸王。
妈妈说，多多，你爸爸很爱你。
钱小多心口猛地一抖，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二叔当成爸爸的。
那天晚上，妈妈一直在唱，一个人在屋子里唱，反反复复，不停地唱。钱小多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夜空湛蓝，微风习习，妈妈的唱腔亦咏亦叹。还有那好听的锣鼓声，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就像人生一样。钱小多认真地听着，不让任何人打扰妈妈。妈妈唱了一个晚上，她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像是和爸爸对唱——
（女）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英雄四路起干戈，宽心饮酒宝帐座。
（男）妃子，快快随孤杀出重围！
（女）大王啊，妾妃岂肯牵累大王？也罢，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男）喳喳喳，哇呀呀，不不不，不可！不不不，不可……
5
钱小多轻轻推开门，他想对妈妈说，你唱得真好。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钱小多愣住了，走到那只装满戏服的大箱子前。箱子上落满了灰尘，像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动过，他轻轻拂掉灰尘，眼里慢慢涌出了泪。
他又听到了锣鼓声，从箱子里传出来，从岁月的深处传出来，锈迹斑斑又清晰无比。
他有多久没进这间屋子了，他记不清了。
他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小多，我就是虞姬啊！
他在屋子里站了好久，直到月光被门口那棵树挡住。
当代小说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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