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飘
雪花落下来,王九惊叫了一声,说,老天呐,你终于开眼啦!
王九一惊叫,满屋子里的人都跑出去看。等知道见老天开眼的原因是下了几片小小的雪花,大伙都笑话王九,说王九到底是乡下人进城,大惊小怪,这么一点儿屁雪值得惊叫吗?说老天开眼,那老天得下人民币吧?即使不肯下人民币,起码也得下馅饼吧?有人还往王九的脚下吐一口口水,呸,你是不是以为下的是白面啊?
王九一点也不怪他们,他们不懂。在王九眼里,下雪几乎就等于下白面。下小雪是下小白面,一勺一碗的白面;下大雪呢,是下大白面,是一缸一囤的白面哩。王九把手伸出来,接了一片雪花,虽然马上就化掉了,可王九心里愉快得很,回去的时候嘴里就哼起了乡村小调,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这个冬天从一开始就不肯下雪,而原来的冬天是经常下雪的,往往立冬那天就下一些雪,到了大雪节气,几乎过几天就下一场,有时候下得猛,外面的积雪能有好几尺深。今年,都过了冬至好几天了,才终于看见了雪花,难道不是老天开眼了吗?
傍晚下班的时候,雪似乎有下大的趋势。跟王九同一个办公室的人纷纷钻进轿车里,争先恐后地走了。王九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慢悠悠地走。本来他可以骑着车子回家,可是因为下雪了,心里高兴,他宁愿在雪里多待些时间。
回家后,王九给乡下老家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娘接的。王九问娘下雪了没有。娘说下啦。王九问下得大吗?娘说大着哩,有五角铜钱那么大哩。王九说太好啦,是下大白面哩。娘也说,回来娘蒸馒头给你啃……
看见王九因为下雪高兴,老婆白过来一眼,说,就你个傻瓜,下雪有什么好?王九说,是下白面哩。老婆说,不下雪也没见你不吃白面。王九说,两回事。老婆说,屁两回事。
第二天早上王九还没起来,老婆就把他的被窝掀了,把一把扫帚丢给他,说,你不是高兴吗?出去劳动吧,这么多白面,够你吃一百年了。
王九起来开了门,这才知道,老天竟然不声不响地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外面的积雪都有一尺厚了。王九乐了,哗啦一下跳进雪里,挥起扫帚用力清扫,直把自己累得满脸汗水,才把门前的雪清扫得差不多了。
吃了饭王九去上班,一到单位,就见来了的同事个个愁眉苦脸地看天,个个怀抱着扫帚什么的,就是不动。看见王九,他们脸色一下子放开了,说,王九王九,你不是说老天开眼下雪了吗?你就给大伙扫扫雪吧。王九乐呵呵地说,行啊,我最喜欢扫雪了,这么白的雪扫起来,一堆一堆的,真像是刚刚粉出来的白面哩。同事说,这白面就归你啦。同事们一哄而散,回办公室里暖和去了。
王九自己一个人抱着扫帚扫雪。
单位门前空地的雪要比家里的多得多,王九扫了半个小时,才扫了四分之一,又扫了半个小时,才扫了一半。但王九不气馁,扫得津津有味。别的单位因为出来的人数多,而且扫得随意,早就扫完了。远远望去,只剩下王九一个人在扫雪。
正在王九干劲十足扫雪时,突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王九抬眼,看见拍他的是一个戴着口罩拎着扫帚的男人,就说,你好。这男人说,扫雪呐这是?王九说,可不是嘛。男人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扫?其他人呢?王九说,他们说我喜欢扫雪,就都让给我了。男人惊讶地说,你喜欢扫雪?王九呵呵一笑,说,不是喜欢扫雪,是喜欢雪,看这雪这么厚,乡下的庄稼想不丰收都不可能了,这么一想,这雪哪里是雪,分明是雪白雪白的白面哩。
这男人说,说得好,有意思,听着让人振奋呢。他放下扫帚,我也跟你一起扫吧。王九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做得完。男人说,不麻烦,我也是出来扫雪的。扫着雪,男人问王九,你叫什么名字?王九说他叫王九。
男人重复了几遍王九的名字,问道,你平日做工作,也是这样吗?王九说,我就喜欢手里有工作做着,要不一个月领那么多工资,再加上奖金,我会不好意思的。男人说,那别人呢?王九说,别人是别人,咱又管不了人家。男人说,要是你管得了人家呢?王九想了想说,那就得让大伙都对得起领的工资和奖金唄。男人说,答得好。
因为有人帮忙,剩下的一半,半个小时多点儿就扫完了。扫完后,王九兴趣不减,在门前堆了两个雪人。男人也帮他堆,看看堆的雪人一脸富足样,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王九说,你帮我扫雪,我得请你喝杯茶哩。男人想想,说,好,忙了这一会儿了,也渴了。男人就放下扫帚,跟王九进了办公室。
同事们正热火朝天地吹牛聊天哩,见王九领了个戴口罩的男人进来,就问他扫完了没。王九说,本来还得过半个小时,这有个帮手,早早就扫完了。大伙就不理会王九,继续侃大山。
王九请男人坐下,泡了热气腾腾的茶给他,又给自己泡了一杯。看男人还戴着口罩,就说,这屋里暖和,你就摘了口罩吧。男人笑呵呵地说,我摘了口罩没什么,就怕吓坏了你这些能吹能聊的同事。王九说,他们个个都见过大世面,你和我一样,都是扫雪的,哪里会吓坏了他们?
男人说,这也说不定,你是不相信了?王九笑着摇头。这男人就把口罩摘下来,冲着办公室里的人大声说,刚才王九说我吓不着你们,你们好好看看我这张脸,会不会吓着你们?
办公室里的人一起抬眼看这男人,转眼他们的脸就变得五颜六色,只见他们哆嗦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起了张市长。王九转眼看这个帮他扫雪的男人,可不正是他们的张市长嘛,也赶紧叫了一声张市长。
有意义的交谈
有一天上班,领导把王九叫过去。领导自己一个办公室,两大间,显得很阔绰。看见王九进来,领导冲他微笑了一下说,王九来了,快坐。王九从来没有见过领导对他如此微笑,一时有点发蒙,赶紧叫了声领导。领导说,坐啊王九。领导起身,先把门关上,又亲手给王九泡了一杯茶,热气腾腾地放到王九面前。
领导说,春天来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昨天晚上还下了一场雨,这说明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王九不知道领导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领导之前从没找过王九聊天,现在这么说,王九不习惯,就又叫了声领导。领导摆摆手说,不要叫我领导,叫我领导显得咱们生分,其实咱们年龄相差无几,可能我比你大一岁吧,噢,对了,是半岁,我查过你的简历,这样,咱们就是兄弟了。王九看着领导,还是摸不着头脑。领导说,喝茶。
王九喝了一口。领导说,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这可是地道的西湖龙井哩,是我的一个战友寄过来的,咱们这里卖的龙井,都是假的,半点龙井的意思也没有。王九说,好茶,真是好茶。领导就得意地笑,说,不地道的龙井,我哪里会喝?王九说,你是领导。领导说,是哥。王九说,哥是个传说。领导没听明白,就笑。
我是想跟你聊聊的,领导说,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聊了,咱们单位有水平有素质的人非常之少,大多数、绝大多数都是些混混儿,天天挖空心思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自己从中渔利,还冠冕堂皇、衣冠楚楚,这样的人我最看不起,我就喜欢有水平有素质有教养的人,比如王九,啊,也就是你。
王九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急忙把屁股抬了一下,叫了声领导。领导说,坐坐,我说的是真的。又说,这些年的春晚节目,你都看了吧?王九说,看了,要不看的话,过年就更没意思了。领导说,你有什么感想?王九说,我没敢想什么,也就是看,跟着乐。领导笑起来,说,我说的感想不是敢不敢想,想还是要敢于想的,你就是想当美国总统,想当联合国秘书长,那也不犯罪,是不是?王九说,我想也没想过那个,就连咱单位的科长我都没想过,我就想安安宁宁过日子。
领导看着王九,说,这种思想也不错,比较正统,不过嘛,还是要有积极上进的思想,比如说,科长,嗯,这个你也可以想想嘛,只要想了,说不定就会梦想成真了呢。王九摇摇头说,不想这个了,如今当官,靠的也不是真才实学。领导说,也不一定,像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就要提拔嘛!这个嘛,实话说,我考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九想说谢谢领导,又觉得过于俗气,就笑了一下。领导停顿了一下,说,对了,王九,你也是玩魔术的,你对前些年上春晚的刘谦怎么看?
領导提到王九也是玩魔术的,王九惊了惊。因为,王九玩魔术,只是业余,只是朋友之间游戏时的小把戏,并没有在正式场合玩过。这个领导怎么就知道了?王九一时有点羞愧,说,我玩得不好,一般般水平,人家刘谦能玩到春晚里面,还玩好几年,又到地方电视台玩,说明还是有一套的。
领导说,魔术嘛,精神都是相通的,水平高点低点没关系,只要能把有的变没了,把没有的变出来了,别人还不知不觉,傻瓜一样瞅着,这就是成功的嘛,对不对?
王九想想也对,就点点头说,是。领导就说,这就说明,你王九跟刘谦的水平其实是一样的,至于为什么刘谦能上春晚,你还没上,这个是魔术之外的因素在起作用了,是不是?这一点王九承认,因为他知道魔术就是一个假,玩假的,较起真来,哪个能输给哪个?
王九一点头,领导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起身给王九添了水,又摸出香烟来给王九。王九是吸烟的,但领导的香烟档次过高,一支五六元,王九心疼,拿在手里一时舍不得吸,但领导把打火机都摁开火递过来了,王九就只好吸了一口,说,好烟。
领导叹息一声,说,我们当领导的苦啊,日理万机吧,夜以继日吧,山穷水尽吧,吆五喝六吧,焦头烂额吧,防不胜防吧……也就这点待遇了,可是即使如此,还是有些人看着我们不顺眼,不是写信告状啊,就是造谣生事啊,唯恐天下不乱……
王九没料到领导也有如此多的苦要诉,就说,他们是没当上领导,要是当上了,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领导叫了声好,说,王九啊,你了不起啊,你是我们领导的知心人。
聊到现在,王九还是不知道主题思想是什么,领导谈话,是一定要有主题思想的,领导都那么忙,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你胡聊。王九想了想,说,领导,您有什么吩咐?领导说,吩咐说不上,是有件事情求你帮个忙哩。王九说,领导有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完成。领导就又叹息了一声,低头吸烟,吸得连稀疏的头发都跟着冒烟。
把烟吸完,领导诚恳地说,王九啊,据我所知,咱单位有人给纪委写了一封信,指名道姓地告我,说我如何如何,这个那个,有鼻子有眼儿的,但那纯粹是胡说八道,是诬告,是诽谤,是无中生有,是唯恐天下不乱套……我想……我想……领导把心一横,我想让你利用魔术,把那封信给变没了,起码把信上的字给变没了,变成一张白纸……
王九一怔,见领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苦笑一声,说,领导啊,魔术都是假的,真的东西变不没的,假的也变不成真的啊!领导说,不会吧?刘谦伸出手来,连那么厚的玻璃都穿得过去,你连一封信都变不没?不会吧?王九说,刘谦,他那是……领导说,就这么一个忙,王九你不会不帮吧?
王九看着领导,慢慢点点头说,好吧领导,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找几个托儿做帮手,想办法把那封信给变没了。
领导笑起来,和蔼地拍拍王九的肩,说,若是你魔术变成功了,科长,嗯,这个我会认真考虑的,相信我,作为把信誉和诚信视为生命的领导,我绝对不会食言的。
尽管王九也非常愿意当科长,可是他也清楚,如果拿这个来跟领导做交易,这一辈子他也不可能成功。不成功就不成功吧,反正照此下去,眼下这个领导只怕是也当不了多久了。
只在梦里才有
王九在乡政府做报道员,但他做得并不得意,到二十五岁了,还是个临时工,而且似乎乡长并不满意他,有好几回都暗示要让他卷了行李回家去。王九惶然,见了乡长就哆嗦。
这几天,乡里在做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王九是报道员,知道再过三天,地区胡专员要下来检查工作,县上安排的其中一个点就是这里。这关系到乡领导的前途和命运,书记乡长都开过好几次会了,说是谁若弄出纰漏,谁负全责。乡里人员个个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有的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王九身份低,更是害怕捅娄子,所以,胡专员来的那天,他干脆就躲在文化站的屋里不出来。
想不到的是,胡专员转了一圈,竟然特意提出要到文化站看看,说文化工作是一项十分重要工作,文化阵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先占领。乡长没防备,事先也没布置,一时非常被动。胡专员来到文化站,脸色就不好看了。他问乡长,为什么场地这么小?人员呢,都哪里去了?站长出来满脸赔笑,乡长也满脸赔笑,连县上下来陪同检查的书记和县长都一脸笑容,但胡专员就是不笑。
王九见大领导来了,想悄悄溜走,不防被胡专员看见了,胡专员说,你溜什么溜?是不是害怕挨训啊?过来过来。王九脸色都变了,哆嗦着走过去,叫了声首长。胡专员说,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王九刚想说不是,乡长却接过话头说,是是是。胡专员看着王九,表情突然有些惊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王九说,报告首长,我叫王九。胡专员说,你父亲当过兵吧?王九说,当过兵。胡专员说,哪个部队的?王九想了想,说,他没跟我细说,只说是北京那边的。胡专员哈哈大笑,那他跟你说起过他有个姓胡的战友吗?王九说,提起过的。
胡专员又哈哈笑,说,你父亲他身体好吧?王九说,还行呢。胡专员拍拍王九的肩膀,说,我很忙,这次来不及去看他了,你回去代我给他问个好,以后有什么事,就让他到地区找我去。见县长书记们都眼巴巴看着,胡专员说,他父亲是我的战友,他这儿子,跟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因为遇到了战友的儿子,胡专员心情格外好,对文化站的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在县长书记们的簇拥下走出去,上车,绝尘而去。
胡专员一离开,书记和乡长都拍着脑袋暗自庆幸,如果不是王九,只怕这一顿批评是免不了了,而一旦专员批评过了,后面县里领导的批评就会更加严厉。如今呢,没事了,即使有事,也可以让王九往上顶一顶啊,把责任往王九身上一推,相信县长书记也不会过于追究。
中午书记和乡长拍板,乡里摆了好几桌,庆贺检查顺利通过。乡长把王九也叫了过来,一起吃喝。王九从来也没上过如此隆重的饭桌,一时受宠若惊,身体哆嗦。但书记和乡长都对他非常好,每人还敬了他一杯,把王九都给敬醉了。
书记跟王九说,报道员就别干了,过来给我当秘书吧。
过了不到十天,县委来了通知,调王九到宣传部工作。乡里不想放他走,可宣传部部长亲自来电话了,说是王九的报道写得简直太好了,都妙笔生花了,放在乡里大材小用了,还是到宣传部门好,能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才干。书记很是舍不得,说,王九还是个临时工,恐怕这不符合政策吧?部长说,废话少说,快点送王九过来!
王九迷迷糊糊地就被送到了宣传部。部里有个新闻科,王九就在那里上班。过了一年,王九就当了新闻科的副科长。二十七岁,王九就做了科长。二十九岁,王九又升一级,做了副部长。
上级如此提拔王九,却一次也没麻烦他做什么,比如,让他找胡专员解决个什么事情。王九也乐得清闲。至于胡专员,专员做了几年,升为地委书记,又做了几年,王九做到副县长的时候,胡专员已经到省里做副省长了。
做了副县长,王九就把父母从乡下老家接了出来,跟他一起住。以前忙,没时间回家,现在父亲就在身边了,没事时王九就问胡专员的事情。胡专员名叫胡永青。王九的父亲说他是有个战友姓胡,但这个战友忒能作,什么坏事都敢做,当兵不到两年就提前复员了。王九说不会吧?胡副省长能做这么大的领导,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尽做坏事呢?但王九的父亲把坏事一件一件列举出来,王九也无话可说。
后来有一天,晚饭后看本省新闻,胡省长出来讲话,王九把父亲叫过来说,看看你这老战友,有什么变化没有?王九的父亲看了半天,问王九,哪个是老胡?王九说,讲话的那个啊。王九的父亲说,放屁!他哪里是老胡?老胡那模样,剥了皮我也认得他骨头哩!王九说,那你战友叫胡什么?王九的父亲说,胡……嗯,对,叫胡国强。王九说,不叫胡永青?王九的父亲说,怎么会叫胡永青?笑话!
王九就呆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过事到如今,想和不想,都是那么回事了。反正……嗯,反正周围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王九是胡省长战友的儿子了,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越? 轨
有一天王九闲得无聊,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对面楼房的窗户一目了然,有的拉着窗帘,有的关着窗扇,有的窗帘没拉、窗扇也敞开着,形形色色。王九很少有无聊的时刻,也很少去注意对面的窗户。现在一看,有点近在眼前的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个敞开着的窗子里,竟然有一个女人。
在掠过所有的窗子后,王九的目光被有女人的那一个吸引住了。
因为距离关系,女人的形象有点模糊,但轮廓却还是很显然的。女人身材高挑,只要窗口有风,她就喜欢到窗口趴着,让风把头发吹得飘起来,如云一般散开。总之,在王九眼里,这女人简直就是一幅美妙无比的画,他怎么看也看不够……
王九越发地想看清楚女人的面容,他相信这个女人一定美丽无比。开始,王九没事就下来,以散步的理由出现在前面那幢楼房的下面,企图与那个美丽的女人不期而遇。那样,他就可以近距离地看清她的面孔了。
但这样的散步不可能长久进行,一旦时间久了,会让人怀疑他有什么企图。尽管王九真的有所企图,但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是纯洁的、美好的。爱美之心人人有,他王九生理心理都正常,为什么就不能有了?有时候,王九散步会遇到相识的人,人家跟他打招呼,说王科长散步呐,王九就得赶忙弄出点笑容来,说,散呢。不认识王九的,还会用怪怪的眼神看他。所以散了几回步,王九就不敢去了。
这些天,经常有人想来王九家坐坐。他们来的目的都相当明了,就是想从王九手里把一项工程的重要资料弄到手,有了这个,他们就可以从容地赚取几百万上千万的利润了。王九对他们的态度是非常谨慎的,一律拒之门外,不放他们进来。至于他们表示的心意,也一律不收取——王九不想为一些蝇头小利葬送了自己大好前程。而且,他还专门叮嘱过老婆,万万不可放他们进门。
越是看不清楚对面女人的面容,王九的心越是痒痒得厉害,白天晚上都是。王九看到屋里只有女人一個人,其他人没有在窗口出现过。王九猜不出她是做什么的,有没有男朋友,父母是不是跟着在一起住。不过推敲一下,她的父母很可能在外地,至于男朋友,估计有也只是初级阶段,否则,他就能够看到他了。
王九觉得有一刻他成了一个作家,而对面的女人就是他笔下的人物。他要写她,要了解她,要深入地剖析她,要……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把她写成功。
有一天晚上,王九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到对面的楼房里看看。王九住在三层,对面的女人也住三层,具体的位置进了楼房就能够找得到。
王九小心翼翼地上了对面楼房的楼梯,一级一级上到三层,把方向弄准确后,王九终于看见了女人的房门,上面写着301。出门前,王九曾经观察过,女人此时正在家里。虽然隔着一扇门,但王九还是感受到了她的美丽和纯洁。王九心里有一种情感汹涌着,无边无际,他真想紧紧地依偎着这扇门。
但王九最终做的却是转身慢慢下楼,出了楼房的门仰面向上看,女人屋里的灯光都看得清楚,浅浅的红色的光,温柔而暧昧。那么,她是不是为他王九而故意这样的呢?
王九苦笑了一下,认为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也说不定。有个诗人说过,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兴许你观察她的时候,她也正在观察你呢。这么一想,王九就走得远一点,这样看窗口更加容易了。
这一次王九刚抬头,上面突然喊了一声,王九吃惊不小,抬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正把头探出来,向下面看呢。王九不敢断定她是叫他的,因为这实在是太让人猝不及防了。但女人确实是在看王九。王九现在正好被路灯的光沐浴着了。
王九哆嗦着问,你叫的是我吗?女人扑哧一笑,说,你不就是对面住的哥哥吗?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王九幸福得一塌糊涂。女人说,我也知道你注意我好些日子了,刚才我向下一望,正好看见了你,这叫什么?王九说,缘分。女人哈哈笑起来,哥哥真聪明。上来喝一杯吧。
王九突然感到,他越轨的时刻来到了,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啊。他连犹豫一下都不肯,跌跌撞撞地上了楼。上到三层,女人竟然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等着他。王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女人一把把他拉进门里去,操着范伟的语气说,缘分啊。
里面真的只有女人一个人,王九暗暗松了一口气。浅红色的灯光下,她的面容跟王九想象得一模一样,美丽而纯洁,高雅而朴素。她看着王九,表情热烈,哥哥,我知道你注意我,是喜欢上我了,其实我也一样啊,刚才,我看见你从你那边的楼房里出来,而且往这边来了,我就知道,我渴望已久的时刻到来了。王九说,我也是。
女人把两杯葡萄酒端起来,递给王九一杯,自己留下一杯,轻轻跟王九一碰说,为咱们的缘分干杯。王九也结结巴巴地说,为缘分干……杯……
酒一喝进肚子里,王九就把她抱住了。
过了两天,一个曾经来找过王九的人敲打着王九家的门,王九开门一看,就说,有事到单位说,好吧?对方笑眯眯地说,这次进不了你的门,我就只好进纪委的门了。王科长,您说您希望我进哪个门呢?王九怔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对方把一张照片递给王九,王九一看就傻眼了。这人连门带王九都推了进去,然后关上门,说,王科长,进你这扇门真不容易啊。王九坐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也真舍得下本钱啊。这人说,没办法啊,谁叫你的门如此难进呢?王九苦笑说,你这不是进来了吗?
送走来人,王九到窗口去看对面的那个窗户,却见原来一直没拉窗帘的窗户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晚上看过去,窗口连灯光也没有了。第二天,王九找机会上到对面楼房的三层,看见301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此房出租”四个字。
本来王九也没想找她问个清楚,现在更不想了。
我是陈小毛
有一天王九到城边一家饭店,想问问人家需要不需要洗碗的。进门还没说话,老板就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热情地说,陈市长,您来啦,快请快请。王九怔了怔,问老板,你叫我什么?老板怔了怔,说,陈市长,您真会开玩笑,您是市长,我不叫您陈市长,您还想让我叫您什么?王九说,我不是陈市长。老板说,陈市长,我是不是哪里得罪您了?王九说,你没得罪我。老板说,这不就得了嘛,來来来。他招呼了两个女服务员过来,扶着王九进了一个包间坐下,恭恭敬敬地说,陈市长您这边几个人?王九说,我一个人。老板说,那好,一个人清静。
老板上了六个菜,都是好菜,有鱼有肉,竟然还有海参和鲍鱼,还开了一瓶好酒。王九有点惶惑。老板说,陈市长,我陪您。王九想继续说自己不是陈市长,但老板的眼睛告诉他,他王九就是。
吃喝完毕,王九说,结账。老板说陈市长,您开玩笑吧?王九说,不是,我吃饭都要自己付钱的。老板说,您这是打我的脸呢。王九说,有制度。老板说,您可是我的父母官啊。王九说,制度大如天呐。老板想了想说,您这么说,我就不敢破坏您美好的形象了。账单经过结算,需要王九付人民币三十六元。
王九说开玩笑,光一只海参也不止三十六元。老板说,就是三十六元。王九摸出三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和一张一元的,说,那我走啦。老板把一张名片双手递给王九,说,日后请多关照。王九看看名片,说,陈大志,嗯,名不错。老板说,五百年前我跟您也许还是一家人哩。王九说,是一家人。老板就满脸笑容。
回到家,王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来,明明自己是王九,可这陈大志为什么非要说我是陈市长呢?我若是陈市长,那么,那个坐在市政府高楼里的陈市长是谁?王九想不通,问老婆,你瞅瞅我是谁?老婆说,你能是谁,王九呗。王九说,你再瞅瞅。老婆哧地一笑,说,扒了皮老娘认得你骨头。
登城新闻节目时间到了,王九开了电视,果然看见了陈市长出来讲话。王九指指市长,问老婆,你瞅瞅讲话的是哪个?老婆说,陈市长呗。王九说,今天出去找工作,一家酒店的老板非叫我陈市长,还海参鲍鱼地请我吃了一回,难道是我在电视里讲话?
老婆看看讲话的,再转脸看王九,看了王九,又去看陈市长,突然叫起来,说,王九,原来……原来你跟陈市长长得那么像啊!王九说,真的吗?老婆找出镜子来,你对比对比看,天呐,我原来嫁了个市长啊!
王九对比了好一会儿,发现果然像,眉眼鼻子嘴巴都像,只是,王九的气度不如人家强,还有,王九的表情也不如人家牛。老婆跳起来,说,王九,你简直就是第二个陈市长了,如果你再买一套陈市长那种衣服,再把头发梳得跟他一样,再牛一些,就是他老婆只怕也要认错了人了。
王九高兴了片刻,又不高兴了。人家陈市长是市长,他王九跟他再像,也还是王九啊,一个下了岗的还没有工作的人,两个人怎么能够比较呢?王九就叹息一声,不想这事了。
第二天老婆却让王九把衣服换了,换一套西服,还给他扎了根领带,甚至连头发都给他做出造型来了。王九说,这是干什么?找工作也不需要这样吧?老婆轻轻一笑,说,你是陈市长啊,还找什么工作,直接到政府上班就是了。王九说,开玩笑。老婆说,我哪里是开玩笑了?她把嘴巴靠近王九的耳朵,如何如何地说了一通,然后笑嘻嘻地说,保你找一份好工作。王九说,这行吗?老婆说,你是我老公,我能坑你吗?坑你就是坑我自己嘛!王九想了想,就同意了。
王九打辆车来到政府大门外,正是上班时间,王九不敢进去,可是看到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说陈市长早,王九只得冲人家点头。看看门卫,门卫也赶紧把腰弯下来一截,毕恭毕敬地说,市长早。王九就知道,自己确实长得跟陈市长很像。
照老婆的吩咐,王九进到办公楼,一层一层往上走。每层都是办公室,每个办公室的门前都挂着牌子,这个部那个局的。王九找了一通,也没找到市长办公室,正着急,一个年轻人过来了,说,市长忙呢。王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忘了办公室在哪里了。年轻人轻轻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门,王九“哦”了声,就过去了。
在门外站了片刻,王九镇定一下情绪,敲门。里面有人说进来,王九就进去了。见陈市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王九说,请问,你是谁?陈市长看了王九一眼,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你是?王九说,我是陈小毛,你是谁?
陈市长的名字就叫陈小毛。王九这么一说,他就怔住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搓搓眼睛,说,这怎么可能?难道我是在梦里?王九说,你不是在梦里,不过你可能是喝醉了,忘记了自己是谁。陈市长说,你是陈小毛,那我是谁?王九说,你是王九,一个下岗工人。
陳市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表情有些惊慌,这怎么可能?这……王九说,你以为你长得跟我有点像,你就可以冒充我来这里上班了?你还是回家去继续找工作吧。陈市长说,回家?我家在哪里?王九说,九九胡同街十六号左边那个门。陈市长说,哦,就出去了。
王九就到办公桌后面的皮转椅上坐下,看桌面上有几份文件,上面有的签了字,有的没签,他就抓起笔,在没签的上面,照着葫芦画瓢地写上“陈小毛”三个字。看看很有几分像,就把笔一丢,哈哈笑。
过了一会儿陈市长又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再看看王九的脸,说,你和我,到底谁是陈市长陈小毛?王九说,反正咱俩一个叫陈小毛,一个叫王九,你自己认一个名字吧。
陈市长说,这些日子我忙,忙得晕头转向,失眠、焦虑、烦愁、三高,好些事情都忘记了,如果不是你一针见血地指明了,我还以为我是市长呢。他冲王九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王九就在政府上班了。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正像王九老婆所耳语的那样,王九有了一份新的工作,但不是市长,是市长的哥哥。
当代小说 2022年6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