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周围极现代的高楼大厦相比,那几栋住宅楼就像硬插进去的鸽子笼。可是,鸽子笼才是最先存在的,然后,它们的周边才有了超市、银行、饭馆、酒店、菜市场、幼儿园、更多的住宅楼……它们簇拥在一起,将鸽子笼挤压得摇摇欲坠。
老许已经在鸽子笼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老许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不远处的菜市场。说是市场,完全降低了市场的标准,那里只有十几个摊主,也只有黄昏时候,才在这里摆一会儿摊。据说到了明年,市场就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健身器材的小花园。老许不喜欢小花园,他觉得那东西没用,让城市变得花哨并且吵闹;还有,市场取消了,小陈就搬走了。
小陈在市场卖菜,租住了老许的贮藏室。小陈是山东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说话却轻声细语,像个姑娘。他说他没念多少书,又不会什么手艺,卖菜也许是最适合他的营生。他妻子小湛是四川人,身材娇小,五官精致。两人有一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女儿,小姑娘白白胖胖,喜欢学着动画片里的小猪佩奇说话。贮藏室本来就不大,一张床占去一半,另外一半摞着几个卖菜用的竹筐。液化气罐、锅碗瓢盆、玩具、板凳挤在其余的空间,每次他们回来,都需要抬起脚来走路。
老许去过小陈的菜摊,菜不多,却挺新鲜。菜是小陈从郊区农民那里收的,每天蹬一辆旧三轮车,跑十几里的路。老许说,你该去批发市场,不仅便宜,卖相也好。小陈说,农民的菜放心。他说得倒没错,不过他的菜摆在其他人那些肥美水灵的蔬菜之间,没有丝毫竞争力:黄瓜是弯的,大葱又瘦又小,油菜布满虫眼,西红柿虽红却大小不均……小陈也不吆喝,有人转到摊前,他就站起来,说,买菜?来人或许很快离开,小陈就重新坐下;假如来人挑一点菜,小陈就认真地把菜装好,称好,算好钱,抹去零头。如果没有零头,小陈就会搭上一棵香菜或者一小块生姜。小陈说来买菜的都是熟人,这算对他们照顾自己生意的感谢。
老许不赞成小陈这样做,他说一棵香菜或者一块生姜看起来不值钱,但是送得多了,也是不小的一笔费用。再说人都是惯出来的,你越给他们好处,他们的胃口越大。小陈笑笑,逢顾客来了,仍然送。小陈认为老许说得没错,他做得也没错。
自老伴去世,老许就很少下楼。上午他多是塌进沙发里看电视,嗑点瓜子或者啃个苹果。午后他需要午睡,直到下午四点以后才起床。他来到阳台,看老刘老孙老黄老鞠们在凉亭下搓麻将,看孩子们在健身场的水泥地面上踢足球,看远处顾客稀稀拉拉的小市场,再发一会儿呆,或者想想往事,天就慢慢暗下来了。然后老许做饭,吃饭,继续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睡过去。老许上床多是凌晨以后,那时候,他已经在沙发上睡过一觉。
老许多梦,他常常梦回年轻时候。他从单位下岗,在家憋了一个多月,然后决定去卖水果。卖水果简单,又不需要什么本钱。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女儿小梅还没有出生。每天天不亮,老许就去批发市场,蹬一辆旧三轮车,跑十几里的路。待回来,小涓已做好早饭。那时小涓多年轻啊!柳叶眉,樱桃唇,皮肤滑嫩得能掐出水来。吃完饭,老许去农贸市场出摊,小涓将儿子送到幼儿园,然后赶去市场,在老许的不远处再摆一个小摊。两个摊能多卖出去一些,这主意是小涓提出来的。中午两人在市场上随便对付一口,到傍晚,小涓去幼儿园把儿子接回来,她和老许忙生意,儿子独自在旁边玩耍。逢周六周日,儿子便一整天都待在市场,困了就在老许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睡一会儿。数九寒天,儿子包在被子里睡觉,冻得小脸发青,老许用身体为他挡着冷风,鼻子却一阵阵发酸。两次以后,老许坚决不再让小涓来市场卖菜,他说赚多赚少都认了,不能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
第二年夏天,老许在市场附近盘下一个小吃部。他掌勺,小涓上菜,夫妻店越开越红火,两年下来,攒下一点钱的老许买下了现在这套房子。那时这里还很荒凉,几栋楼房孤零零地竖着,老许总感觉又回到了农村。女儿就是在这时出生的。女儿出生那天,本来艳阳高照,却突然下起了雨。
后来,老许开了一家更大的饭店,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人也越来越老。儿子和女儿先后大学毕业,老许突然觉得以前的各种奔头,都不那么重要了。后来小涓走了,老许便关掉了他的饭店。
2
老许淘米做饭的时候,小陈将门敲开。他拎着一把蒜薹,说是卖剩下的,让老许炒个腊肉。老许接过蒜薹,让小陈去沙发上坐,小陈却站在玄关,说身上臟,马上走。他问老许有没有要帮忙的,老许说,你留下来吃饭吧?小陈说,小湛和闺女还在家呢。老许说,喊她们一块儿上来不就行了?小陈忙说,别别,皮皮会把您家弄得一团糟。他又拘谨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捎走了老许一天的垃圾。
老许不怕皮皮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每天上蹿下跳,简直能把整套房子拆掉。有时小涓受不了,吼儿子几句,老许就急忙拦着。他说调皮的孩子聪明皮实,咱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学霸。
儿子的确是个学霸,小学到高中,他一直不怎么用功,成绩却很好。他读的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大学期间,仍然是学霸。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外企,临过年时打电话回来,说有了心仪的女朋友,并且自己也晋升为公司高层。那是老许最开心的一个新年,除夕晚上,一定要带全家人去全市最好的饭店吃年夜饭。儿子说,你不就是开饭店的吗?老许说,那跟在自己家吃有什么区别?今年咱家就是要铺张浪费一下。那天老许喝了很多酒,小涓却滴酒未沾。她说她胃痛。整个冬天她的胃都在痛,以为是胃炎胃溃疡之类,去小门诊开了些药,却并不见好转。年后老许带小涓去医院,便查出了胃癌。老许感觉天塌了一半,另外一半,用医生“期待奇迹”那句话硬顶着。
小涓动了手术,按时服药,每天期待着奇迹,还是在一年后去世。尽管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小涓走的那天,老许还是哭成了一个孩子。处理完小涓的后事,回到家,老许仍不敢相信小涓就这么没了。儿子给他端来一杯水,让他喝完休息一下,他直勾勾盯着儿子,说,涛子,你以后没有妈了。说完,擦一把泪,却把鼻涕抹了一脸。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小涓死去以后,老许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干脆将饭店转让出去,每天睡觉看电视打发时间。他说小涓走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经商这些年,他攒了些钱,又买下两套房子,他认为这些足以应付他的余生。
老许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饭。晚饭很简单,一盘蒜薹炒腊肉、一小碟咸菜、一碗白米饭、一杯白开水。电视开着,却没有音量。虽然有些耳背,但老许仍然嫌吵,特别是那些弱智并且絮叨的台词、漫长并且重复的音乐、收废品小贩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女人们的笑声、孩子们的尖叫声……老许不喜欢这些。他知道这些才是烟火气,才是热气腾腾的人间,但他就是不喜欢。电视从他起床就开着,有时他上床休息,里面的喜怒哀乐仍在上演。然而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关掉声音,那些声音让他心烦。
老许就像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年迈的狼。他不想逃离这个铁笼。
很长一段时间,小陈是唯一愿意与老许交流的人,或者说,小陈是老许唯一愿意与之交流的人。虽然小陈不善言辞,可是只要他出现在老许面前,老许就会心安一些。聊什么无关紧要,聊不聊也无关紧要。很多时候,老许觉得自己的语言功能即将丧失殆尽。
夜里突然刮起很大的风,老许去阳台取挂在窗外的衣服,衣服已经不见。往楼下看,黑乎乎一片,看不确切。老许想明天早上再说吧。正想着,有人敲门,从猫眼往外看,小陈站在门口,提着衣服,满脸堆笑。小陈说白天他就见老许挂在窗外的衣服摇摇欲坠,过来送菜时却忘了说,刚才出去看,衣服果然被刮到冬青丛里。老许说,你特意出去捡的?小陈说他住一楼,出门方便。老许让小陈进来,小陈推辞一番,把鞋子脱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摆好。老许说,你穿着鞋进来就行。小陈说,别别,拖地板挺麻烦。
小陈的话让老许心里很不是滋味。小陈说他住一楼,可是贮藏室怎么能叫“一楼”?城市里,纵是一条狗,也不喜欢住在贮藏室。老黄就养过一条狗,平时与老黄挤一张床,老黄待它比待老伴都亲。几年前,老黄的儿子与儿媳回来过年,老黄只好把狗牵到贮藏室——儿媳怀孕了,儿子说狗会影响她肚子里的宝宝。老黄在贮藏室里搭了一个临时狗窝,里面铺上干净的被褥,还放了狗玩具,以便它无聊时解闷。夜里,狗在贮藏室里哀嚎不止,弄得整个小区不得安宁。第二天一早,物业经理老周找到老黄,老黄说尽好话,就差给对方跪下。于是,当晚,老黄也搬了铺盖住进贮藏室,说给狗做个伴儿。那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一人一狗爬上窗户,勾肩搭背,看远方天空里的绚烂烟火。看完烟火,人与狗上楼吃水饺,吃完水饺再回贮藏室休息。老黄与狗很快成为小区居民茶余饭后的笑资,老黄也不计较,儿子与儿媳离开以后,照样与狗称兄道弟,照样每天搂着狗睡觉。
老许问小陈生意咋样,小陈说,老样子。老许说,不想想别的办法?小陈说,反正饿不死,先这样干着。老许说,皮皮越来越大,你的花销也会越来越多,该有个打算了。小陈笑笑说,打算有什么用?既没本事,又没本钱。他说的倒是实话,不过老许认为他缺的其实是动力。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部分人缺乏赚钱的动力,对他们来说,只要温饱,就算岁月静好了。
小陈告诉老许,老黄的狗今天在市场上咬了人。老黄去买菜,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狗就把那人给咬了,要不是老黄把狗拽开,估计那人的一条腿都能被撕下来。
怎么处理的?
赔钱啊!小陈说,这是最起码的。那人还报了警,老黄的狗保不住了。
狗虽温驯,毕竟属于大型犬,物业可以通融,但警察不会。狗被牵走,老黄不是失去他的狗,而是失去他的兄弟、爱人、自我,甚至世界。虽不养狗,但老许理解老黄。
小陈坐一会儿就离开了。他说他不在家,皮皮会害怕的。这一次他把那个狗窝般的贮藏室叫成了“家”,老许的心,又抽搐一下。
小陈没房子,但小陈有家;他有房子,他没家。
那夜老许没有上床。他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了儿子。他知道他在做梦。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愿意醒来。
3
真正让天彻底塌下来的,不是小涓,而是儿子。
因为儿子太优秀了。太优秀的年轻人,容易盲目自信,更容易犯错。
小涓去世一年以后,儿子突然回来一趟,说他想辞职。老许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儿子说他想自己开公司,创一番事业。老许说,不行。儿子说他已经辞职了。老许这才知道,儿子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儿子说他与女友小美开了一家公司,现在公司已经开始运转。老许这才知道儿子的公司已经开了大半年,而他辞职的时候,小涓还没有去世。老许问,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了?儿子说,想跟您……借点钱。
儿子想跟老许借钱,不大不小的一笔。他说公司起步不久,手里的錢周转不开。老许问,之前哪来的钱?儿子说,借的。老许说,你用借来的钱开公司,结果现在借不到钱了,是这个意思吧?儿子说,是。老许将钱借给儿子。一个月以后儿子打来电话,说公司运转良好。挂断电话,老许发现儿子已经将借他的钱打进了账号。
其实儿子开公司,老许内心是赞成的,他认为儿子有这个能力。当初他不同意,不过是因为担心,毕竟做生意有风险,不如有棵大树靠着踏实。既然儿子开始赚钱,剩下的,只能是大力支持了。
夏天的时候,儿子带小美回来,两个人卿卿我我,并主动和老许商量起结婚的事情。他们把婚期定在明年国庆,理由是国庆节凉快,公司的业务应该也会清淡一些,可以顺便出国旅游。那段时间,他们的公司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过年时候,儿子再次向老许借钱,不过这一次,是一笔让老许大惊失色的数字。老许问他,怎么这么多?儿子说,公司出了点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把钱凑上,他与小美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老许不懂公司的事情,不过从儿子的语气与表情判断,问题应该很严重。在反复确定儿子必须凑到的那笔数字之后,他不仅拿出了多年积蓄,并且将两套房子卖掉。
他近乎疯狂的举动遭到女儿小梅的强烈反对。小梅说,我哥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而是赌博了。老许说,如果有办法,他也不会这么做。小梅说,还有你,你也在赌博。老许说,我也没有办法。小梅说,如果你们赌输了呢?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老许说,不会输。小梅沉默很久,说,你答应那两套房子会给我一套的。老许说,现在你哥不是有难处吗?小梅说,那也不能拿我的房子去填窟窿啊。老许说,不是填窟窿,是周转。任小梅怎么说,老许都没有改变主意,只不过,他的心痛了很长时间。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痛。因为女儿已经把那两套房子中的一套,在心里据为己有。
可那怎么就成了她的房子了呢?之前老许的确说过两套房子每人一套的话,但是,在他没有确切分配之前,房子是他的并且只能是他的。
那时候,小梅才刚刚大学毕业。
与上次一样,老许相信儿子用不了太久就会把钱赚回来,还给他,然后公司重回正轨。然而,这一次,没有。结局验证了女儿的猜测:儿子一败涂地,老许借给他的所有的钱,包括两套卖房款,赔个精光。
儿子坐在老许面前,低垂着头,绞着两手,一言不发。后来儿子咬咬牙,说,对不起,爸。说完就哭起来,喉咙深处发出猫一般痛苦的声音。老许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厨房,为两个人做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饭。
其实儿子回来之前,老许曾想待见到他,直接拿菜刀把他劈了,然而,当儿子出现在面前,他突然觉得儿子很可怜,就像当初失去小涓的自己一样可怜。儿子不仅失去了一大笔钱,还失去了他的公司,以及女友小美。吃饭的时候,儿子对老许说,现在我一无所有。
你还有爹。老许说。
后来,老许一直悔恨不已。因为他高估了儿子的抗打击能力,他一直认为儿子长大了,但其实,儿子仍然是个孩子。吃完饭,儿子说出去走走,老许并没往心里去。他收拾完碗筷,将地板拖干净,洗了点水果,坐上沙发,耐心地等待儿子回来。然后,他的心开始慌起来,越来越慌,越来越慌……
给儿子打电话,电话却在房间里响起,老许更慌了。他跑出去找,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他幻想儿子已经回来,正坐在沙发上啃他刚洗好的水果。到家,不见儿子,再一次跑出去,老许几乎确信儿子已经出事了。他想到报警,可是警察绝不会为一个刚刚出门两小时的成年人立案或者展开调查。
老许从未如此慌乱、恐惧和绝望。
儿子的尸体是在第二天黄昏被找到的,在小区门前的水塘。水塘很小,里面常年游动着几条鲤鱼,之前有那么几次,老许有心事,还在水塘边待了很久。昨晚到今天,他从水塘边经过三次,却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仅仅能够没过头顶的水塘,竟然要了儿子的性命。
儿子死得无声无息。
尸體是被一个男孩发现的。男孩的风筝掉下来,挂上水塘边的铁栏,他跑过去,踮起脚去摘,就看到了死去的儿子。后来,男孩的父亲多次对老许说,从那以后,男孩经常做噩梦,经常在噩梦中惊醒。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满、指责与抱怨,他认为老许的儿子不该吓唬一个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可怜的孩子。
儿子是翻过半人多高的铁栏进入水塘的。就是说,他绝非不小心跌落,那么,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他是自杀而死。
老许肝肠寸断。
老黄过来劝他,说也许涛子并非自杀,他越过铁栏,只因他想近距离坐到水边。老黄说得有些道理,可这丝毫不能减轻老许的痛楚与犯罪感,他始终认为儿子的死,他有很大责任。
这些事,时常在他梦里出现,更多的时候是回放,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差分毫。有时老许不知是梦,他坐在儿子面前,儿子平静地说他想出去转转,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只想多看看梦里的儿子。然后他在梦里醒来,窗外传来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
小陈一般在傍晚过来,但今天清晨,很意外地,他敲开了老许的门。他说他刚从市郊回来,今天的西红柿不错,不但熟透了,个头也大,给老许留几个,免得一会儿卖光。老许迷迷瞪瞪地看着小陈,脑子里还是梦中的儿子。老许问他怎么改早晨去上菜?小陈说他与小湛想在白天去街边摆一会儿摊,待傍晚再去那个小市场。您说得对,他说,皮皮越长越大,是得为以后考虑一下了。
皮皮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老许想小陈肯定感觉到了压力。
小陈说他得回去把菜抓紧整理一下,就急匆匆离开。老许盯着小陈的背影,他在小陈的身后,看到一个浑浊的水塘。
吃完早饭,老许坐上沙发,一边看电视,一边啃小陈送他的西红柿。西红柿沙瓤、很甜、汁水丰富。老许想,若小陈离开,他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西红柿了。
4
天气好的时候,老许偶尔会下楼转转,有时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晒晒太阳,有时去胡同里看老刘老孙老黄老鞠们打麻将。今天,牌局仍在,却不见老黄。缺了他,老刘老孙和老鞠照样把麻将搓得哗啦啦响,老鞠给老许解释说,带碰不带吃,也能打。
老黄呢?
走好几天了。老鞠说,你不知道?
老许心中一颤。
什么……走了?
夜里走的,没抢救过来。老鞠说,不让老黄养狗,等于要了他的命啊。碰!
老许不知老黄的突然离世是否与他的狗被强行牵走有关系。不管如何,相关部门不过是在履行职责,怪不得他们。老许只是伤心。几天前还与他开玩笑让他再娶一个老伴的老黄,竟然说没就没了。
玩几把?老鞠问他。
老许不想玩。他突然心烦意乱。他甚至想把桌子掀了,想甩老鞠几个耳光,然后把他彻底打倒在地。
老黄离世,老刘老孙老鞠们至少应该做点什么——既然他们经常凑在一起打牌,既然老黄输给他们那么多钱。或者,就算做不了什么,他们至少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凑到一起打牌,并且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老鞠和了一把清一色。他笑出了猪声。
老许回到小区,见小陈和小湛正坐在花坛边整理蔬菜。他们把菠菜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把萝卜上的土小心地擦掉,把有疤痕的茄子挑出来放到一边……小湛看到老许,忙站起来,把竹椅递过去,让他坐下来歇一会儿。老许问她,皮皮呢?小湛说,在家玩积木呢。老许说,怎么不带出来玩?小湛说,我们干活,她净捣乱。老许再一次想起年幼的儿子。
老许跟小陈说起老黄的事,小陈说他也是刚知道。又说,老黄也是,真喜欢养狗的话,再弄一条小的养着不就行了?老许认为小陈说得有道理。无论老黄对狗的感情多深,狗毕竟不是他老伴,只是一个畜生。为一个畜生搭上性命,不值。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两人要去卖菜,小湛回去喊来皮皮。皮皮抱着积木,满脸不情愿,说她不爱待在路边,没意思。老许说,天气预报说一会儿要起风,就别让皮皮去了。他让皮皮去他家,说反正白天他也没什么事,可以帮他们带带孩子。小湛说,这怎么行?老许说,你们要是放心的话,就等忙完了,再把皮皮接回去。小陈看看皮皮,皮皮说,我要去爷爷家!
老许将电视调到动画频道,皮皮马上对积木失去兴趣,她趴在电视柜前,两只眼睛几乎黏上屏幕。老许把她抱上沙发,剥橘子给她吃,皮皮一边吃,一边对着电视里的熊二开怀大笑。贮藏室太小,电视没地方摆,三岁的皮皮很少有机会看动画片。老许有些心痛,摸摸皮皮的脑门,说,以后想看电视了,就上爷爷这里来。皮皮说,我爸不让。
老许突然感觉皮皮就像小时候的小梅。
那时老许还住在老城区。小梅在幼儿园里交了几个好朋友,常常放学以后仍然在一起玩。有个孩子的爸爸是什么局的局长,家里条件优越,小梅偶尔会从她那里得到一小包零食。那包零食让老许很不舒服,几次以后,便不再允许小梅接受她的东西。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哪懂得什么阶层与尊严,无论老许怎么说,小梅的眼里,仍然只有那包零食。
他相信小陈也这样说过皮皮。
对小梅,老许的心已死。
其实自小到大,小梅没怎么让老许操心。与儿子不同,小梅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平庸:学习一般、体育一般、长相一般、性格一般……这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老许甚至感觉平庸一生也挺好,這样的人生注定不会有大起大落,不会充满动荡不安,作为父亲,他也不会为她担心。
所有的改变,源自儿子的去世。
儿子去世以后,除了这套住房,老许一无所有。小梅结婚的时候,老许对她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不了你了。小梅不说话。老许说,我说过给你一套房子不假,可是我没料到你哥会出那样的事情。小梅不说话。老许说,现在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我的窝,如果给你了,我连窝都没有了。小梅说,我没要你这套房子。
小梅的婚礼是男方操办的,嫁妆也是男方买的,这让小梅一直对老许耿耿于怀。婚后她与丈夫的日子过得挺紧巴,结婚好几年,一直租房住。几年以后,他们看中一套房子,但昂贵的房价几欲让他们放弃。老许的身体就是在那几年变差的,去医院查,哪里都是毛病,索性不再查。不查,那些毛病还在,头晕眼花、腰膝酸软、上楼气喘吁吁、睡觉极易惊醒。于是,女婿便想到一个主意。
小梅与女婿提着礼品过来,对老许嘘寒问暖,老许有些诧异。自结婚后,他们很少过来,即使逢年过节,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几乎没有在家里住过。可是那天,小梅主动向老许提出,她和丈夫想在家里住一晚上再走。
老许觉察到小梅肯定有什么事情。
吃晚饭的时候,小梅说她和丈夫想买一套房子。她说那套房子挺贵,光是首付就把他们拦住了。老许不说话,等着女儿向他提要求。果然,小梅东扯西拉,终于说,她与俊杰商量好了,想把老许接过去住。最初老许没听明白,以为是等他们买了新房,让老许过去享福。可是小梅接着说,你这套房子又小又旧,不如卖了,这几年这边搞开发,房价炒得高,得趁机会卖个好价钱。
老许这才明白,女儿是劝他把房子卖了,然后用卖房的钱,解决她新房的首付。
小梅甚至把这笔卖房款规划得明明白白。她说一部分用来支付她购房的首付,另一部分老许存起来养老。您身体不好,我和俊杰都不放心,小梅说,住到我那里,我和俊杰还能照顾您。
等你们有了孩子,正好我还能帮着带一带?
小梅听出老许的弦外之音。
我和俊杰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小梅强调说。
为了买房,把我和你妈的窝都抢了?
我妈早去世了!小梅变了脸色,您一个人守在这里,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
老许起身,去阳台,抽烟,再也不理小梅。他那只掐紧香烟的手抖个不停。
老许对人性从没有过高的期望,他认为芸芸众生不过是一群贪婪的老鼠。人情世故当然存在,不过当有了利益冲突,那点笑脸和秩序就会荡然无存。不过老许相信亲情。他认为血缘是世界上唯一靠谱的东西,亲人之间绝不能为了利益而撕破了脸。或者说,就算一个人算计了全世界,也不能算计自己的亲人,特别是自己的父母——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小梅说出的那番话,让老许心碎。后来他无数次想,为何小梅会如此“凶态毕露”,因为女婿?因为她的几个把啃老视为荣耀的朋友?因为她拮据的生活?因为她教育的缺失?不管如何,老许从此将女儿视为敌人,尽管他真的不想这样。
那之后,小梅一连几年没有回来,偶尔给老许打个电话,语气冷淡得如同陌生人。她不联系老许,老许也不联系她,有时特别想给她打个电话,却每次都忍住了。前年春天的时候,小梅打来电话,老许以为她想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想不到她说,她买房子了,全款,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不管他与小梅的芥蒂有多深,小梅有了房子,老许都应该开心才对。可是那天,他坚信小梅是在向他示威和挑衅——没有老许的帮助,她照样可以住进新房。
哀莫大于心死。现在,老许知道,女儿已经离他远去。
5
小陈和小湛回来,皮皮仍然不想回家,她盯着电视里的光头强,说还想再看一集。老许让小陈一家在这里吃完饭再走,小陈说不用不用,上前拽起皮皮,老许忙说,我都准备半天了。他带小陈去厨房,果然,案板上又是鱼又是肉,至少六个菜。
老许厨艺极好。他告诉小陈,开饭店那几年,遇上厨师忙不过来,就会亲自上阵。老许说他烧菜的水平,随便去个五星级绝对没有问题。不过好久没这么大动静了,平常一个人,能糊弄一顿就糊弄一顿。老许挥动着炒锅,说,现在我最常吃的菜就是凉拌黄瓜和大葱蘸酱。
老许炖鱼的时候,小陈下楼一趟,提回一箱牛奶和两瓶酒。他说牛奶是无脂的,老许平时得多补充营养。老许说,今天你有没有赚够这一箱牛奶的钱?小陈笑笑不说话,然后与小湛一起往餐桌上拿碗筷。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一杯酒下肚,小陈的脸就红成关公。他说以前过年回乡下还会陪着父亲喝一点儿,后来父亲去世了,就滴酒不沾了。他说父亲一辈子没什么嗜好,唯爱喝酒,喝不起好酒,就喝散装劣质酒。说着竟红了眼圈。老许问他乡下还有什么人,小陈摇摇头,说,没有了。他说虽然他来到城市,但其实挺羡慕父母那辈人的。那辈人没什么想法,守着二亩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到了我这一辈,在乡下没地,在城里没房子,不管回乡下还是进城,都是外地人。小陈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说,怎么活着活着,就没有家了呢?
小湛给小陈纠正,说他们有家,只是没有房子。只要她、小陈和皮皮在一起,哪怕住大街,也是家。小陈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小湛说,别可是了,快吃少喝,别在这里磨蹭。小陈又喝了一杯酒,就起身告辞。老许让他们再坐一会儿,小湛说,再坐他明天就起不来床了,每天早上都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得扯起嗓子在他耳边喊两声才肯起床。小湛轻描淡写,老许却懂得小陈的艰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那几天,其余的日子几乎天天睡不够觉,小陈是在透支自己的身体。何况他的透支与收入极不成正比——以小陈的收入,想在房价蹿得比房子还高的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几乎不可能。
那夜老许休息得很不好,仍然是倚在沙发上看电视,仍然是看着看着便睡过去,仍然是梦到了年轻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仍然是在凌晨时候醒来。他离开沙发躺到床上,再也没有睡着。
早晨老许炸了几个地瓜丸,给皮皮送过去。他知道昨天皮皮没有吃够,虽然她不说,但老许看得懂她的眼神。下楼,见小陈正与物业老周交涉着什么,小陈哈着腰,赔着笑,搓着手,又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皱巴巴的香烟,抠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给老周。老周阴着脸,横着眼,竖着眉毛,不接。小陈不抽烟,口袋里却总是塞着一包烟,那是自他来到城市以后养成的习惯。老周喋喋不休地训着小陈,说他们不能在公共场合择菜。小湛解释说他们每次都会把择下来的烂菜叶子收拾干净。老周说,杀人犯杀完人把现场收拾干净就没事了?小湛说,两码事嘛。老周说,什么两码事?我看就是一码事!
老许将自己塞到物业人员与小陈之间,说,老周你这样说就是不讲道理了,小陈住贮藏室,家里没地方,在这里干一会儿活,影响到谁了?老周说,你别为难我,我是公事公办。老许说,咱们的消防通道经常被外小区的汽车堵个严实,你怎么不公事公办?老周愣住。老许说,因为你知道那些人不好得罪是吧!老周说,我没觉得他们不好得罪。老许说,那就是你想巴结他们。老周说,两码事……反正这里是公共场所,不能择菜。老许大声说,今天他们还就在这里干了!我看你能把他们怎么着?
见老许大动干戈,小陈忙主动收了菜,让老周别生气,以后不了,以后绝对不了。老许问,那你们能去哪儿?小陈说,等傍晚早点去市场,在市场上干。小陈和小湛往贮藏室搬菜筐,小陈滑了一跤,圆葱满地滚,小湛笑,笑出了眼泪。老许把地瓜丸塞给皮皮,说,晚上爷爷再给你炸。
午后,老许和小陈坐在健身场的木椅上休息。阳光越来越暖,小陈恹恹欲睡,老许的头有些晕,以为昨晚没休息好,想回去补上一觉,刚站起来,便觉天旋地转,眼前漆黑,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小陈试图扶他起来,问,怎么了?这才发现,老许已经晕厥过去。
小陈喊来小湛,两人慌乱地把老许送进医院。经过一番折腾,老许醒过来,躺了一会儿,就说要回家。医生说,回家?脑梗,有生命危险!再晚来一会儿会很麻烦,你知不知道?老许说,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医生不理老许,扭头对小陈说,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老许在医院里躺了七天,小陈在医院里陪了七天。他安慰老许说不用着急,就当休息了。老许苦笑说自老伴去世,他一直在休息。他让小陈不用管他,说以前他独自在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沙发上躺一会儿就没事了。他的话把小陈吓了一跳。医生说了很危险!他认真地对老许说,以后您可千万别不当回事!
其实老许一醒来,就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可是最终,电话还是没拨出去。他承认自己老了,但他不想活得没有尊严,哪怕是在女儿面前。突然间老许觉得,其实他与小陈,都像极了城市里的流浪狗。
几天来小陈对老许无微不至,这让护士以为他们是父子,当得知小陈只是他的租户,护士大为吃惊。她对老陈说,你俩长得挺像呢。老许就细细打量小陈,盯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哪里像。他再一次想起儿子,他希望小陈能像他的儿子,哪怕只是一点点。
第七天早晨,老许还是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住院了,不过今天就出院。小梅问怎么了,老许想了想,说,小毛病。以为小梅会问什么小毛病,小梅却没有问。她说怎么不早点跟她说,老许再想想,说,你和俊杰那么忙。小陈刚给老许办好出院手续,小湛就带着皮皮赶了过来。小湛说,让她在家等着爷爷,她偏要过来,说可以帮忙拿东西。下楼梯时,皮皮紧紧牵着老许的手,说,爷爷小心。看着皮皮胖嘟嘟的小脸蛋,老许差点流出眼泪。
回到家,小陈要给老许做饭,老许说做什么他也吃不下,小陈说那就熬点粥吧,粥好消化,还补充营养。他让老许上床休息一会儿,说等粥熬好了,再喊老许起来。躺在床上的老许很快睡过去,竟没有梦,待醒来,外面已经黑了。去客厅,见小陈在沙发上坐得笔直拘谨,却闭着眼,打着鼾。空气里弥漫着粥的香气,窗外,一个孩子大声地唱起了歌。
小陈打一个激灵,猛然醒来。他见老许站在面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他去给老许盛粥。老许说,皮皮和小湛应该回来了,你快回去陪她们吧。小陈走后,老许来到阳台,坐上藤椅,看外面的灯红酒绿。烧烤摊前有男人赤裸上身喝着啤酒,健身场上有孩子欢呼雀跃地踢着足球,小区凉亭里有老人下着象棋,树下有年轻的情侣卿卿我我……
世间日新月异,世间一如既往。
6
小梅在第二天中午匆匆趕回来。她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八宝粥,都是礼品装,包装盒描画得喜庆祥和,但老许总感觉那些图案再一次拉远了他和女儿的距离。
吃完晚饭,小梅就要赶回去。她说只请了三天假,路上就得耽误两天;又说老许一个人住,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不适的,早点去医院。两人吃饭的时候,小陈过来看老许,老许问他怎么没去市场,他说小湛守着摊子,他不放心老许,回来看看,顺便从老杨那里买了些农家米,让老许以后熬粥用。他将米提进厨房,就知趣地离开。小梅问老许,邻居?老许想了想,说,半个家人。小梅就不再问了。也许她知道继续问下去只会自讨没趣。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自小梅回来,老许一直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会邀请自己去她那里住,哪怕口是心非。然而,没有。小梅走的时候,老许没去送她,却在两分钟以后,走到阳台上往外看。女儿当然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了枯树、杂草、灰头土脸的狗、风卷落叶、凉亭里发呆的老人、苍白色的尘埃从面前飘过……老许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老许将牛奶送给小陈,小陈推辞着不要。老许说他血脂高,喝不了牛奶。老许说的是真的,小梅也知道老许高血压高血脂,当然老许相信女儿不会害他,她只是从没把老许的身体放在心上。
小陈与老许坐在健身广场边聊天,皮皮一个人玩着跷跷板。她先是翘起跷跷板的一端,然后下来,再翘起跷跷板的另一端,玩得兴致盎然。后来小湛过来,催皮皮回去睡觉,皮皮还想玩一会儿,小湛说小孩子熬夜会变丑的,皮皮就牵紧小湛的手离开。老许笑,说,毕竟是女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漂亮什么意思,长大后肯定有出息。其实他本想说皮皮这么听话,又懂得尊重家长,长大后肯定有出息。
两人沉默片刻,老许突然说,我想把房子留给你。
小陈没有听懂。
老许说,等我走了,这套房子就归你。
什么走了?小陈还是没听懂,去哪儿?
就是去世了。老许说。
小陈吓了一跳,忙说,不行不行!咱俩非亲非故的,一套房子这么多钱……再说您才多大?按照国际标准,还不算老年人。
可是我总会去世……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总会有那一天……
那也不行。小陈使劲摇着头,您有闺女……
我不想把房子留给她。老许盯着小陈,表情认真,她不需要房子,需要房子的是你。
小陈肯定认为老许疯了。为了一套城市里的房子,有些人可以坑骗拐卖,有些人可以杀人放火,有些人可以出卖肉体和尊严,有些人可以搭进一辈子的从容和幸福。房子不仅仅代表着一个钢筋混凝土搭建出来的空间,还代表了太多,比如:财富、地位、美满的家庭、几乎可以触及的未来……
把房子给你,我决定了。老许坚持着。
老许已经决定将房子送给小陈。小陈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夜里老许躺在沙发上,打量着电视里的悲欢离合,想着明天要跟小陈说些什么,他知道以小陈的性格,没有十天半个月,很难将他说服。然后,老陈睡过去,梦里再一次触摸到他的儿子。
他没有想到,小陈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确切地说答应的是小湛。早晨老许下楼,去市郊上菜的小陈还没有回来,小湛热情地让老陈进屋,说她刚做了油条稀饭,让老许一起吃点。老许以为油条是买的,进屋才发现,竟真是小湛亲手炸的。小湛说昨晚皮皮嚷着要吃油条,她只好今天起个大早。油条炸得并不好,皮皮却吃得津津有味。很难想象小湛竟能在如此狭窄封闭的屋子里炸出油条,却仅仅是为了省下几块钱。
小湛对老许说,小陈将房子的事告诉她了,她觉得老许与他们非亲非故,这么做不合适。老许说他觉得合适就合适。小湛说他们照顾老许,是觉得老许人不错,老许因此送他们房子,需要考虑清楚。老许说他考虑得很清楚了。小湛说,再说这事咱们说了也不算,需要去公证。老许就愣住了。
小湛竟然谈到了细节,这等于说,她已经接受。
老许反而有些不舒服了,他没有料到小湛会接受得如此爽快——就像接受一箱牛奶那样爽快。
那个上午,老许的心里疙疙瘩瘩。
老许正吃着午饭,小湛带皮皮过来。她捧着一个大碗,说知道老许喜欢吃馄饨,上午就包了些。将馄饨放上餐桌后,小湛并未像以往那样马上离开,而是抱着皮皮坐上沙发,让老许尝尝咸淡。馄饨做得不错,薄皮大馅,汤汁鲜亮,醋、胡椒粉、虾皮和葱花放得恰到好处。小湛说如果老许喜欢吃,以后她可以常做了给老许送过来。
小湛来给老许送馄饨很正常。可是今天,老许相信小湛绝不仅仅为了送他一碗馄饨。
果然,片刻之后,小湛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老许将馄饨倒进一个大碗。
小湛说,有雨,出不了摊了。
老许吃着馄饨。
小湛说,我和小陈明天就没事了。
老许喝着汤水。
小湛不说话了。皮皮想看动画片,小湛说,爷爷不喜欢吵。老许说,孩子想看就让她看吧。小湛说,不了,中午得让她睡个午觉。她站起来,牵着皮皮往外走,走得很慢。老许从她的脚步里听出满满的期待。
那个下午,老许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却没有打开电视。把房子送给小陈是一个重大决定,他却只用了不足一个晚上的时间。然而,他相信这决定是正确的,就像相信所有人终将死去。
傍晚,小陈过来给老许送了一小把香椿芽和两个苦瓜,香椿芽是返季的,小陈说市郊农民撒上香椿种子,香椿芽就钻出来了。老许说,吃了大半辈子香椿,头一次知道这玩意儿还能用种子种。小陈笑着说,为了一口吃的,人类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小陈对房子的事情闭口不提,但老许知道,他心里不可能不想。不管小湛有没有嘱咐过他,不管他坚决不接受还是已经动摇,一套凭空而降的房子对一个贫穷的男人来说,就是暗夜里的一道闪电。小陈避开这些,只因他的教养或者自尊。
老许说,明天没事吧?
小陈看着老许。
老许说,没事的话,带上你爱人,咱们去做一下公证。
老许将苦瓜塞进冰箱,将香椿芽泡進菜盆。
公证了,房子就是你们的了。老许扭过头,郑重地说。
7
老许一直不喜欢雨天。卖菜那两年,逢雨天,他就出不了摊;开饭店那几年,逢雨天,生意就会受到影响;老伴和儿子去世那天,是雨天;女儿出嫁那天,也是雨天。这么多年,每到雨天,他的心情就格外不好。特别是夜里,世界静悄悄的,只剩下雨打玻璃的声音,老许有睡在坟茔的感觉。
现在老许、小陈与小湛坐在窗前,雨扫上玻璃,却毫无声息。大厅里人不多,一男一女正对着一张申请表,小声并激烈地争吵着什么。老许看着那个女人,他觉得女人就像他的女儿。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小陈不想来,他说老许送他什么都可以,但房子绝对不行。老许说,这件事不用再说了,我和你爱人都决定了,咱们去办个手续就行。老许独自走进雨里,雨不大,世界湿漉漉的,风拐着弯儿往他的衣领里钻。小湛撑一把伞跑出来,将伞举过老许的头顶,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一会儿,小陈追出来,肩上背着一个大布包,手里撑着另一把伞,老许看到伞上写着某化肥的广告:省力保丰收。
老许问,皮皮呢?小陈说,放物业老周那里了。老许问,能行吗?小湛说,怎么不行?皮皮喜欢老周。可是老许知道皮皮并不喜欢老周——小湛将皮皮托给老周照料,只因她想快点将这件事情办好。
手续远比老许想象得要顺利。小陈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叠证件,只是那些证件绝大多数都用不上。手续办完,他们还得去房管局办理申请以及变更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小湛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来得及。小陈说,明天再弄吧,许叔累了。小湛说,反正是下雨天……小陈说,明天再说。
回去的时候,皮皮正在哭,说老周弄坏了她的玩具。老周解释说,皮皮把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放在地上,他把纸当垃圾扔了,可皮皮硬说那是她折的金鱼。我说给她买条真正的金鱼都不行,老周摊开两手,对小陈说,这孩子就像你们两口子一样硬性。
接下来那段时间,除了双休日,小陈和老许每天跑房管局。待一切手续终于办好,小湛竟病倒了。小陈说她是重感冒,老许却怀疑她是太过兴奋。
那天夜里,老许怎么也睡不着。来到客厅,电视上一片雪花闪烁。自有了闭路和有线,这么多年,老许再也没有看见电视里的雪花。他盯着那些杂乱无章的雪花,想起儿子曾经告诉过他,这些雪花中的一部分是138亿年前宇宙大爆炸遗留下来的热辐射,还有地球的电磁场、宇宙中的脉冲星信号、黑洞的电磁辐射等等。老许不懂这些,但儿子极其迷恋。迷恋大爆炸与宇宙万物的儿子,竟然被一次挫折要去了性命。
电视很快恢复了画面,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站在桌子上,一边挥舞酒瓶,一边扭腰晃胯。老许看着女孩白得耀眼的胳膊,他怀疑刚才那片雪花只是幻觉。
老许坐上沙发,打量着屋子,他想起一个词:匆匆过客。
是这样。只要他过世了,这房子便不再属于他。或者说,这房子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只是借住在这里的一个独居老人。他,老黄,老周,所有人活一辈子,其实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财富、友情、爱情、亲情……它们只能陪你一段时间,甚至从没有真正陪伴过你。人的孤独是彻头彻尾的——正所谓万物皆空,空的不仅是佛法的般若智慧,亦是自心。
老许的儿子曾经说,宇宙从无至有,并终将从有至无。一切皆是过程,过程之后,宇宙即回归为真正的空,我们所拥有和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幻像罢了。他貌似看透一切却什么都看不透。他并不聪明。
老许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完早餐,天还没有亮透,看窗台上放着几块小陈送他的生姜,他又下厨做了一大碗姜汤。老许捧着姜汤下楼,他希望这碗姜汤能对小湛的重感冒有些作用。
小陈正准备出门,见老许过来,忙接过姜汤,说睡了一觉,小湛好多了。小湛正在案板上切咸菜,案板放在一个空纸箱上,每切一下,案板就晃动一下,她把咸菜切得歪歪扭扭。她的眼睛很红,眼泡红肿,小陈偷偷告诉老许,昨天小湛哭到半夜,好不容易睡了一覺,早晨起来,又哭了一会儿。老许问她哭什么,小陈说,因为房子。
直到现在,小湛仍不敢相信她与小陈就这样凭空多出一套房子。午后,他们再次来到老许家,说如果老许愿意,以后她可以每天过来为老许收拾一下屋子,做做饭。老许说,千万不要,我又不是拿房子换保姆。小陈说,可是我们总得为您做点什么。老许说,你俩好好过日子就行。正说着,手机响了。电话是小梅打来的,老许隐隐感觉,她的电话肯定与房子有关。
果然,小梅劈头盖脸地问他,你把房子给别人了?
老许问,你怎么知道?
小梅说,老周告诉我的。你怎么能把房子给别人?
老许说,你不需要房子……
我不需要房子?小梅的声音陡然提高,为了买房,我好几年没添一件衣服,去超市都是拣打折的菜买,到现在也没买车,从来不敢出去吃饭。你知道这几年我和俊杰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呢,不但一分钱没帮我们,还把我和俊杰当成了仇人!
我没把你们当成仇人……
可是你把房子给了外人!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虽然没开免提,小陈和小湛还是听到了她的咆哮。小陈表情尴尬地绞起两手,小湛有些坐立不安。
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不能再更改了。老许说。
电话那端的小梅陷入沉默。
小湛忙说,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要去市场了。
老许说,你们忙你们的。
小陈说,这件事……嗯,房子的事……如果您为难,我觉得……
小湛看向小陈。
小陈搓搓手。
你们快去忙吧。老许边说边走向卧室,我想睡个午觉。
我在火车上了。小梅突然说。
老许关紧木门。客厅里,小陈夫妇仍然手足无措地站着。
就算房子不是我的,也绝不会是别人的!小梅说。
8
小梅是在第二天清晨赶过来的。
急促的敲门声将小陈惊醒。见是拖着拉杆箱的小梅,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不自然,忙把小梅往屋子里让。小梅却开门见山,你把我爸的房子骗走了?
小陈的脸变得通红。
我们没有骗他。小陈说,是他一定要把房子给我们的。
他能随随便便把一百多万给你们?小梅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出去说说,看别人会不会相信!
真是这样。小湛说,我们不要,他硬拉着我们去公证处和房管局。
你们不但要把房子还给我,还会吃官司!小梅说,骗一个老年人让他把唯一的财产送给你们,你们哪来的胆子?
小梅不再搭理小陈和小湛。她上楼,敲门,见半天没有动静,动作马上变得简单粗暴。被吵醒的老许感觉门外的女儿似乎想把防盗门直接拆下来。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老许开门,不说话,小梅拖着箱子闯进屋,坐上沙发,与老许长久对视。她剧烈地喘息着,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爸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小梅终于开口,就算你觉得房子不能给我,也不能给他们。
老许在小梅对面坐下。
真不能更改了是吧?小梅看着老许。
老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我会请律师。小梅说,这官司绝对输不了。
小梅说的绝非气话。在火车上,她已经电话咨询过律师朋友。朋友说老许相当于将房子赠与了小陈夫妇,按道理说,子女无权干预。不过老许将如此贵重的房产给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背后必有原因。应该是他们欺骗了你爸,就像那些卖保健品的欺骗老年人一样,用了亲情营销一类的东西。朋友说,你爸头脑发热,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小梅问,那怎么办?朋友说,只要能证明这是你爸在思维不清晰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就可以。老年人思维不清晰,这太正常了。朋友强调说。
小梅住了下来。她说她向公司请了十天假,她得把这件事解决完再回去。她边说边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衣服、浴巾、牙具盒、充电宝、化妆盒……她说十天不够的话,那就再请十天。老许说,其实房子已经是小陈的了,我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小梅愣了一下,牙具盒没有放稳,从桌面掉到地上。
小梅出去一趟,带回山珍海味。她进厨房一顿折腾,弄出六菜一汤。老许说,你不用这么费劲,我吃晚饭基本一碗粥就解决了。小梅说,我去喊小陈两口子上来。老许说,你不觉得尴尬?小梅说,尴尬的该是他们。小梅下楼,小陈和小湛恰好卖菜回来,皮皮趴在小湛身上睡着了,小陈往贮藏室里搬着空菜筐。小梅说,我爸喊你俩去吃饭。小湛说,不了,我们在市场上吃过了。小梅说,那上去坐坐。小湛说,不了,给皮皮报了幼前班,一会儿得带她去。小梅说,什么幼前班?小湛说,就是上幼儿园前的班,为入园做准备。小梅说,哦哦。她看向小陈,小陈盯紧地面,看都不敢看她。小梅说,晚上还有幼前班,你们可真敢编。小陈低着头,把最后一个菜筐抱进屋子。小梅说,就算你们再逃避,房子也不是你们的。小湛不再说话,进屋,关门,动作又轻又快。
老许只喝了一点汤,便去沙发上看电视了。小梅坐在餐桌边,一边划着手机,一边将排骨嚼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老许说,酒柜里有酒,还是几年前你与俊杰买的,没开封。小梅说,我怀孕了。
老许愣住了。
小梅说,刚两个月。
不知为何,老许一下子想到年幼的小梅。
小梅说她与律师约好了,明天见面;又说,之前律师接手过类似的案子,他有十成把握;又说,如果老许有时间,可以一起去;又说,如果老许不愿意出去,她可以把律师约到家里谈。这时门外似乎有动静,小梅起身,开门,外面却空空荡荡。小梅重回桌边,夹起一块鱼,小心地择着鱼刺,说,爸,凭良心说,就算我不是什么大孝女,可也从没有做过对你不好的事情,您这样做,别人肯定会以为我做过什么坏事。老许拿起遥控器,换一个频道。小梅说,我知道您只是一时犯糊涂,不要紧,律师会帮咱们。老许说,律师帮的是你。小梅说,咱得讲道理是不是?您是我爸,我是您女儿,待您年龄再大些,谁照顾您,还不是我和俊杰?老许说,我不用你们照顾。小梅说,那您能指望谁,小陈两口子?这世上,我是您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女儿这句话让老许的心抖了一下。老许轻叹一声,关掉电视,去自己的卧室,上床,躺下,他听见小梅在餐厅里收拾碗筷的声音,在厨房里洗刷碗筷的声音,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声音……扭头,床头柜上,照片上的小涓静静地看他。
翌日,小梅果然一天没有回来。中午她给老许打回电话,说叫了外卖,虾仁馄饨,她特意嘱咐了商家将胡椒和米醋分开来放。外卖员过来的时候,小陈恰好把他与小湛包的馄饨送来。他说猜小梅要出去,让老许中午别糊弄饭。见到外卖员送来的馄饨,小陈红了脸,说,不知道老许订了外卖。老许忙说,是小梅订的,他也不知道。小陈盯着馄饨,片刻后,说,如果小梅不愿意,那房子,他和小湛不要了。
老许说,这事换谁都不会理解,小梅有情绪很正常,过些天就好了。
小陈说,其实开始我就不同意,可我爱人说,既然您想把房子送給我们,我们收下就是……
老许看着小陈。
表面上看我俩挺恩爱,其实经常吵架。小陈说,她总说我没能耐,连租个好点的房子都做不到,眼看皮皮越长越大……
老许说,这事你俩不用管了,我保证房子是你们的,不是我闺女的。
小陈说,可是闹成这样,不好。她如果真打官司,我和小湛也赢不了。
小陈接了一个电话。他告诉老许,那个市场马上就要搬走,刚才特意又打电话通知了一遍。老许问他市场搬走了怎么办,小陈说,再说吧,不行的话就借点钱,开个小商店,起码有间屋子,不用风里雨里的,皮皮也能舒服一些。
小陈离开以后,老许盯着餐桌上的两碗馄饨,他突然打不定主意,该吃哪一碗。
回来的时候,小梅变得神采奕奕。她说她与律师谈得很好,只要她起诉,百分之百赢。老许说,这事你昨天说过一次了。小梅说,昨天只是咨询,今天才聊到实质。老许说,你跟被告说你的官司必赢,你觉得这事合适吗?小梅说,小陈和小湛才是被告。老许说,就算有错,错在我不在他们,他们咋就成了被告?小梅说,怎么这么复杂,民事纠纷而已,什么被告不被告的?老许说,那理由是什么?小梅说,很简单啊!您头脑不清,做了错误的决定,他们明知这件事情是错误的,为了一己私利,仍然去做。老许说,你铁了心是吧?小梅就直直地盯着老许,说,您说呢,爸?一套房子啊!
老许能说什么呢?他做的事情令人费解,既没有人会理解他,也不会有人支持他,甚至到夜里,连他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吃完饭,小梅问老许有没有衣服要洗,老许说,我自己用洗衣机洗。小梅说,我就是要用洗衣机,没放满。老许说,你洗你的。小梅去洗衣服,老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觉得家里多出一个人,要多别扭有多别扭。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早晨老许起床,见小梅已经在厨房里忙碌。老许盯着晨曦中女儿的剪影,突然觉得她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老伴。
正吃着饭,响起敲门声。去开门,门口站着小陈夫妇,小陈提着一捆韭菜,小湛抱着皮皮。老许问,这么快就上菜回来了?小陈说,昨天卖剩的。老许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看小陈,再看看小湛。他发现,小湛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我和小湛要搬家了。小陈说,这房子,我们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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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夫妇请老许和小梅吃饭,在小区旁边的小餐馆。菜还没有上齐,小湛再一次抹起眼泪。她说当初她就不该接受老许的房子,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神经。小梅说,我爸要把房子送给你们,足以说明你俩在我爸心里比我都亲。她瞟一眼老许,老许心不在焉地往一个小碗里舀着蘸料。
小陈坚决要搬走。他说老乡已经帮忙找好了房子,直接住进去就行。反正市场取消了,留在这里也没了意义。小梅说,我看这样吧,你们继续住在这里,房租就不收你们的了。老许说,收不收房租是我的事。小梅变了脸色,说,那倒是,我爸才是房主。老许对小陈说,行吗?小陈说,算了算了,哪有白住别人房子的?老许说,你们在这里,我还多个伴。小陈说,真算了,他看向小梅,说,等你们有时间,咱们去把协议改过来就行。
老许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事实上他偷偷咨询过律师,律师给出几乎同样的回答。律师甚至说,假如您赢了,也许会助长社会上的不正之风。老许说,你弄颠倒了吧?律师说,一点儿没颠倒。您想想,您有孩子,却把房子给了别人,大家会怎么想?如果有人效仿并且最终成功,这世间的亲情还怎么维系?专骗老年人的骗子会不会增多?挂断电话,老许想,怎么会这样呢?现在,他已经无法不配合女儿。
——他的房子,他根本做不了主。
小陈去结账,发现小梅已经把钱付了。小梅说,这么长时间,我爸一直得到您与您爱人的照顾,我很感激你们。她说的也许是心里话,因为老许惊奇地看到,她的眸子里竟然亮晶晶一片。
接下来,就是重新去公证处和房产局。小梅找来她的同学,同学开着车,先接上已经搬走的小陈,再回来接上她和老许。小梅说同学是富二代,平时靠收房租花天酒地,有的是钱和时间。话说得没错,但老许总觉得里面带着刺,扎得他不舒服。
把一切都办好的那天,小梅再一次扎进厨房,煎炒烹炸出六菜一汤。她说她请了十天假,减去来回火车上的时间,正好。她将菜摆满餐桌,又仪式感极强地打开一瓶红酒。老许说,你不是怀孕了吗?她说,我不喝,就是看看。那杯酒果真一直规规矩矩地放在她的面前,直到那顿饭吃完。她说,世间事就是这样,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属于你。老许说,小陈两口子又不在,你说这些给谁听呢?小梅笑笑,盯着那杯红酒,說,爸,明天我得回去。老许说,知道。她说,我和俊杰都忙,平时恐怕不能陪你。老许说,知道。她说,等过几年,我俩的日子好了,就把你接过去。老许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小梅再笑笑,起身,将那杯红酒倒掉。过期了,她说,就算我没怀孕,也不能喝。
眯眯瞪瞪中老许听到鸽子的咕咕声,睁开眼,阳光已经射进了阳台。他知道小梅已经离开,他知道他将重复小陈夫妇没有搬来时的生活,那种除了买菜,极少下楼的生活。
反正老许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老许喝完一碗粥,又慢慢啃掉半个苹果。他倚坐在沙发上,电视里上演着与他毫不相关的爱恨情仇。从阳台往外看,巷子里慢腾腾地跑过去一条无所事事的白色京巴。牌局仍然在凉亭里展开,一个满身肥膘的中年男人取代了老黄的位置。
阳光刺眼,老许的头有点晕。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拿毛巾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老许晃了晃,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膝盖撞上坚硬的洗手台,两手摸到光滑并且冰冷的瓷砖,他试图站起,可是他没有成功,他想大声喊叫,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听到疾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女人训斥孩子的声音、小贩高声叫卖的声音、麻将相互撞击的声音……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当代小说 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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