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个成都本地文友,姑且称她为“莹”吧。春天的时候,莹征求我意见说,《青年作家》去年发了她一个短篇小说,是卢老师编辑的,她想约他喝喝茶,一来表示感谢,二来请教未来的写作方向。我逗趣道,卢老师待作者很热情,妹妹你颜值高,大胆地约嘛。
莹咯咯地笑,笑声里很有几分自信。
当天晚上,莹联系我,沮丧地“哎呀”一声,卢老师回复不必客气,以后有机会再说。我回复一个“捂脸”的表情,安慰她道,卢老师的确忙,我跟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次面呢,来日方长吧。
这事就搁浅了。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卢老师也在场。我约他小聚,卢老师答应了,又补一句,对了,你跟莹熟悉,问问她有空没,要不邀请到一块儿吧?说完,开始整理手中的资料。他的话、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分明是不经意的样子,我却忍不住会心一笑。
见面,彼此相谈甚欢。我开玩笑道,上次你拒绝了莹,莹一直伤心呢。卢老师很认真地解释,美女约我,必须有你小乙在嘛,这样才不怕别人说我的闲话,对不?我说,那上次就该叫上我呀,省得让莹等那么久。他依旧正色道,那不行!我不能为了见美女,专程叫你来陪场。然后,呷一口茶,抿嘴一笑,仍是一贯的率性的笑。时间稍长,文友们喜欢把他的这种没有任何矫饰的一本正经,称为“冷幽默”。
卢老师习惯留平头,嘴唇宽厚,眼里自带笑意,给人亲近和信任感。但他很少开怀大笑,多是微笑,温和而含蓄。所以,初次见到他的人,一般不会想到他是军人出身。卢老师在部队做文职工作,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了解他的履历后,你就不难发现他的军人气质:身板结实,目光炯然,看你的眼神里有一种内敛的力量,像要读透你似的。文学活动中,他总是很安静,像孤独地思考着什么。跟人打招呼呢,亲切而小声。这大概算是文职军人的特性吧。
正如為数不多的几次沙龙约会,我们聊着文学,他小口啜茶,一言不发地听。等众人说够了,他才悠悠接过话头。卢老师多谈写作态度和写作情怀,比如:写作必须回到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要表达不想表达的东西;校对自己的稿子时,他会一字一句朗读出来,并且为拥有这个小小坚持而庆幸和感动。卢老师是磁性的男中音,说话时不疾不徐,很能给人听觉上的舒适感。而他常说的是,小说家最需要时间。
时间之于卢老师,就是一把雕刻刀。
卢老师从未放下过这把刀。他以工匠的执着和信念,将帕米尔高原、塔里木盆地、喀喇昆仑山脉、昆仑山脉的风土人情,以及在异域的亲历和见闻,一点点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再以文字形式,准确传神地表达出来。比如他写道:在帕米尔高原那钢蓝色的雪山之上,苍鹰悬浮在异常透明的高空,一动不动,可以看见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颜色;高原人唱歌,圣洁般的声音可以穿透坚硬的石头和冰冷的时间;回到宿营地,月亮已升到五米高,月光镀在一个个赤裸、精瘦的躯体上,像群雕一般……这些细节描写,见诸于不同的作品,它们组成一幅穿越时空的边疆景象,辽阔空寂,荒凉又不失人间温情。正如卢老师所说,人、荒原、雪岭、长天,是构成世界最孤独宏大的组合。
卢老师在新疆生活二十余载,行走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而是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但凡有文学聚会,只要离他出发点不远,他都步行。有一回,估计走了弯路,文友们到齐了,仍不见他来,我就在路口等他。我左右环顾,不见他身影,刚想联系他,猛然瞧见他正朝我走来。再定睛打量,卢老师双手揣兜,略微埋头,无声无息地穿梭在都市的喧嚣中,那样子如同是夜色的一部分。
卢老师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念头,它们像磷火,在他的脑子里幽深地眨眼。不过,卢老师很少讲述出来,还是那句话,他不喜欢主导沙龙场面,而更擅长聆听。如果想听他侃故事,必须先挑起他的兴致。调皮的文友会故意把话题引到日常生活,问他在家里怎么陪爱人“风花雪月”,甚至问他的恋爱经历。卢老师并不避讳,问什么答什么,夸夫人貌美品端、多才多艺,说到动情处,目光闪动着笑起来,不是抿嘴笑,是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至真至纯的样子,很有几分孩童般的可爱。我们夸他是有浪漫情怀的作家,他说,也不是什么作家,非要说是,我是被爱情耽误的作家。卢老师说得煞有介事,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气氛煽动起来后,他便打开话匣子,开始满足我们倾听的欲望了。这时,我们会不停地给他斟茶,以确保他的杯子不空,就像故事不会完结一样。
他说,讲个早年部队大学生女兵的事吧。她喜欢文学,团长为讨好她呢,经常收罗一些书送她,那会子,携带的书籍需要审核,尤其英文版。我就琢磨,这里面有没有值得书写的东西?
他又问,你们去过高海拔的地域吗?那里被称为生命禁区。即便是体质强健的人,稍不留神也有可能因为脑缺氧失去生命。你们说,如果在这地方,部队养猪,能成活吗?
他还说,在世界屋脊那样的高海拔地区,居住者的血液比寻常人更具携氧能力,皮肤有可能变蓝,我笔下的凌五斗就是这样的异人。可这样的情况,放在小说里,怎么写才符合逻辑呢?
卢老师讲得投入时,喜欢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来回切换,像是配合情节的起承转合,说到恰到好处之时戛然而止。我们从不追问,要知道,一部小说,囫囵吞枣地听完,不过瘾也没有意味呀。
所有的谜底都藏在他的作品里。
《天堂湾》里的士兵杨烈,真的在如厕时猝死了,在不同人的讲叙中,我们读到了作者对平凡士兵的生命给予的尊重和致敬;《一对登上世界屋脊的猪》,的确被凌五斗养活了,不久,连长又不得不杀掉猪,以补养士兵生活。面临生存的考验,军人对生命的取舍与关怀,令人唏嘘无奈;《罪与罚》的故事发生在严酷的荒漠生存环境。因为文学的微光,林慰南作为曾经的起义军官,与陈木槿在精神世界短暂地“相遇”了,然而,在那个年代,这注定是让人心痛惋惜的碰撞……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读出卢老师作为文人的良知和勇气。
卢老师是安静的作家。一年之中,除了在文学活动中露露面,他多无声无息,甚至会“消失”。但是我们能感知他沉寂的力量,因为过一段时间,他会冷不丁呈现出新的作品,多少有点让人猝不及防。
卢老师也是多产的作家。但他的每部作品,思考短则数月,长则几年,甚至中途搁置十几年。那些未定稿的文字像窖里的陈酿老酒,慢慢发酵,一点点散发出香味。比如,长篇非虚构作品《祭奠阿里》,从最初的实地采访,再到作品面世,前前后后經历二十年。他解释道,每个作者写出的文字,都是时间的沉淀物。
每次听到这话,我总是一阵激动。
是的,卢老师经常告诫我们,写作要努力,但不能功利。他十分关注青年作者,一旦发现新人,一定鼓励对方说,有好的作品,投给我试试。他目光殷切,看似要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实,在审稿上,卢老师道是有情却无情。
说他有情,只要你的稿子有特质和潜力,他可以容忍其中的不足,并不轻易让你修改语言,或调整情节,以保持作品的原生态。他也对你的作品一直记心上。《青年作家》来稿数量巨大,发表周期长,有时过了一年半载,你的作品仍无影无息,你以为作品早被毙了,可某天,卢老师发个消息给你,用很不经意的语调说,哦,对了,你的某个作品准备排版了。你忐忑着。等目录贴出来后,你看到排在后面的一些作家比你的资历还高呢,你心里的石头这才咚的一声落地。
说无情,则你一旦在《青年作家》发表过一次作品,他的审核标准将大幅度提高,甚至苛严。照文友的话说,你要是能在卢老师手里发表出第三篇文章,那你真是长进了。
创作、文学活动,再加上杂志社的工作,占满了卢老师的时间。所以,他从不在网上闲聊。我跟文友开玩笑说,你不主动联系他,他绝不主动青睐你呢。
其实,情况并非如此。
卢老师记性特别好,但凡看过作者一两篇稿子,心里便有了一杆秤。每次有值得参与的文学赛事或活动,他会第一时间告知适合的文友。比如,杂志社有征文启事了,杂志社举办写作营了,市作协要推出新人作品集了。无论谁收到动员令都异常兴奋,这说明卢老师不光记得你,还认可你的写作,这时,你一定要大胆拿出作品去尝试。
卢老师的日常生活,说来真的蛮简单。我跟他的交往,也就这么多。但卢老师对我们做人、写文的帮助和关怀,可谓润物细无声。而他那张自带笑意的脸,以及真诚的目光,像一张名片,早已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脑海里。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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