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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崮山下(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746
  闵凡利

  1

  月姥娘,圆又圆,里面坐着花木兰;花木兰,会打铁,一打打个爹;爹,爹会扬场,一扬扬个娘;娘,娘会簸麦,一簸簸个小黑妮;小黑妮,会割草,一割割个小黑小。

  ——枣庄儿歌《月姥娘》

  暮秋的一个夜晚。

  这是在沂蒙山西脉泉崮山下一个叫土山的村子,当时土山村属于鲁南双山县,人口不多,也就是五十多户人,孙振海住在村子西南角的一间草屋里。

  此时的秋天已经走到尽头,虽然才是农历九月底,地里的庄稼刚收到家,可冬天的寒意已随着西北风的吹拂快步而至了。

  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草屋里的炕头上忽闪着。油灯下,孙振海的媳妇李传美正手拿针线,缝补着孩子们的衣服。三个孩子围坐在灯前,看着缝补衣服的李传美。

  李传美缝补好一件,放下了。这件是二孩子的裤子,裆破了。这个裤子是拾他哥哥的,孩子这个年龄,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龄,山里的孩子,爬石上树的,就是穿铁衣,也会磨得油光锃亮的,别说这哥哥穿了弟弟又接着穿的老粗布了。

  补完二孩的裤子,李传美又拿起闺女的褂子,展开一看,褂子两个袖子被山枣针剐了两个三角,一大一小。看着袖子上的三角,她眼睛又呆呆地望着门外,喃喃地说:“宝贝,我的宝贝呢……”说着,眼里的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趴在床边的三个孩子相互看了看,他们清楚,娘又想夭折不久的妹妹了。大孩就说:“娘,你别哭,我们都是你的孩子,都是你的宝贝!”大孩子身边的弟弟和妹妹也说:“娘,我们乖,我们都是你的宝贝!”

  看着油灯下的三个孩子,李传美伸手抹掉眼上的泪,然后摸了一下三个孩子的头,点了点头,流着泪说:“娘不哭了,你们都是娘的宝贝!”

  门被推开了,油灯忽闪了几下,孙振海顶着夜色走进屋子,转身把屋门关了。

  孙振海是这个家的主人。进屋看到李传美在补衣服,就没说啥,他上前用手逐个抚摸了一下三个孩子的脑袋瓜,然后对孩子们说:“睡吧,都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地呢!”

  三个孩子很听话,都爬上床躺好,闭上了眼睛。

  孙振海在李传美身边坐下了。李传美补着衣服,问:“今天开会,组织又安排你什么活了吗?”

  孙振海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要不是穆书记带领着咱们减租减息,咱们能有今天?他们天天为咱们办事,图的什么?咱们做人要有良心。你呀,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能做的,就尽量做好!”

  孙振海用手拍了拍李传美的肩,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看了看身边几个孩子,唉了一声。

  李传美知道男人心里藏着话,就笑了:“我知道你肯定领什么任务了,是不是不好说?”

  一句话打到孙振海的“七寸”,他用手挠着头,嘿嘿笑了。

  李传美看了孙振海一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

  孙振海低下了头,说:“自从咱的孩子夭折之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难受。这些天,你的脸上很少见笑色。”

  李传美嗯了声,就呜咽了:“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呢!”说着,用手捂了一下胸,“你看,我的奶还没回去呢!”

  “谁心里不难受啊!”孙振海长叹一声,“说起来我心里就疼。后来再一想,也许这孩子是跟咱们没缘分。”

  李传美唉了一声。孙振海试探地问:“对了,要是现在给你再找一个这样的女儿,你要不要?”

  李传美坚定地说:“要,咋能不要呢!可是去哪里找呢?”

  聽李传美这么说,孙振海心中有数了,说:“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李传美问:“你咋这么说呢?你是想给我说什么事吧?”

  孙振海说:“是这样的,咱们的穆书记的夫人张恺大妹子你知道吗?”

  李传美点头:“知道啊!你忘了,今年夏天我跟着你去区里送军粮,见过她,这个妹妹人很热情,看我热,给我倒水。我记得当时她还挺着肚子……对了,她的孩子该生了吧?”

  孙振海说:“你还记得这么清。嗯,生了,是个女孩。”

  李传美一愣,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孙振海说:“我今天开的这个会,就是为这个事。”

  李传美停下手中的针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丈夫。

  孙振海说:“这孩子出生半个多月了。你也知道,他们夫妇俩这么忙,穆书记在咱双山县委,张恺妹子在区上,再加上现在抗战形势这么严峻,他们夫妇东奔西走的,带着这个孩子的确不方便。”

  李传美点了点头:“那总不能把孩子丢了呀!孩子奔着爹娘来到世上一场,这大小是条命。”

  孙振海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穆书记两口子,离家舍乡来到这儿,都是为了咱们,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孩子带在身边,孩子一哭闹,目标太大,不利于他们夫妇工作。再说了,现在鬼子时时扫荡,白狗子每天到处乱窜,要是被他们碰到了,可就麻烦了!”

  李传美点头说:“孩子带在身边,的确是够麻烦的,要是能找个人收养着,就好了!”

  孙振海听了高兴地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李传美说:“可找谁养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问:“你说找谁好呢?”

  李传美沉思一会儿:“咱们村上,我想了,还没这样合适的人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肯定地说:“有!你再想想……”

  李传美望着丈夫那欣喜的眼睛,猛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

  孙振海点了点头。

  李传美指着一旁睡着的三个孩子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要是养,还真是最合适。可是,咱家有这三张嘴啊!”

  孙振海说:“有三张嘴怕什么,只要咱们不懒惰,就是再来两张嘴,也能养得起!”

  李传美猛然间明白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早就答应组织了?”

  孙振海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你答应了,怎么还考验我?是不是不放心我?”

  孙振海叹了一声:“你已经替我养了三个孩子了,现在又让你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我心里有点拿不准。”

  李传美笑了:“你想得太多了,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女人,就是为你收干晒湿养儿育女的,你只要认为对的事,我都会支持你的!”

  孙振海心里一热,说:“你是个好女人,我能找到你,这是我上几辈子积来的福。”

  李传美羞涩地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像外人似的。”

  孙振海说:“今天晚上开会,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最合适,所以就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了。组织上也考虑了,说你有三个孩子了,把这个孩子接过去,担子是有点重。我就说了,我说我媳妇是个懂道理的人,她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她都会默默去做的。领导说,这样吧,你先回家跟你老婆商量一下,要是你老婆答应了,孩子才能放在你家。”

  “所以你才试探我?”

  孙振海说出了心里话:“我虽然开会说了大话,其实,我真的还是有点拿不准你。”

  李传美说:“你呀,想得太多了,我是那样弯弯绕的人吗?既然你答应了,就让他们尽快送过来吧,孩子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危险就会多一点。”

  孙振海很激动:“既然你这么说,我这就去给联络人说,让他们尽快地把孩子送过来!”孙振海说着拉开屋门反身又轻轻关上,走进了夜色里。

  听着丈夫远去的脚步声,李传美看着在一头已经睡熟的三个孩子,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宝贝,我的宝贝……”

  2

  小毛孩,毛乖乖,你快点到俺家来;又有床,又有被,又有奶奶搂着睡,又有姐姐做花鞋,又有哥哥哄着玩。

  ——枣庄儿歌《小毛孩》

  孩子是在午夜时来到李传美家的。当然,一直到午夜,李传美都没有睡着,她翻出孩子以前的尿布,还有女儿以前穿的小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然后又去烧好开水,擦洗了肿胀硬实的乳房,用手捏了捏左乳,有汁水射出来。虽然自女儿夭折后她用花椒什么的来掐奶,可没有掐住。她暗暗庆幸,多亏没掐住啊!她用手托了托自己沉甸甸的乳房,满意地笑了笑。

  夜已经深了,狗吠声听上去尖锐嘹亮。李传美听到门口山路上凌乱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忙去打开屋门。开了院门,看到丈夫孙振海和村里的妇女干部李杨氏,乘着夜色,快步来到门前。李杨氏双手抱着孩子,孙振海背着包袱,走在前面。

  李传美忙迎了上去,从李杨氏手里接过孩子。孩子睡着了。

  李杨氏对李传美说:“妹子,要你受累了!”

  李传美叫李杨氏嫂子,她说:“嫂子,你告诉穆书记和张恺妹妹,让他们放心,我和振海一定会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李杨氏说:“妹子,我代表穆书记两口子对你说声谢谢了!”

  李传美看看孩子,满脸欣喜,问:“孩子现在出生多久了?”

  李杨氏略一沉思说:“到今天正好十八天。”

  李传美又问:“给孩子起名字了吗?”

  李杨氏说:“我听张恺妹子说,孩子是在杨岗村出生的,穆书记就给孩子取了个大名,叫穆岗。至于小名,你看着叫就是。”

  李传美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叫孩子岗岗。”

  李杨氏说:“你孩子夭折的事,咱们村的人知道的不多。如果要是有人问你,你要想好怎么回答。”

  孙振海点了点头,说:“你说的这个很重要,在我决定接收孩子时我就考虑到了,你放心,我就说,当时孩子发热病重,我们以为孩子不行了,就丢到了乱石岗子,第二天一早,去乱石岗子一看,孩子没死,就又抱回家了。”

  李杨氏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放心,我们夫妻一定会保护好孩子的。”说着,侧了侧身子,撩开上衣,把孩子的小嘴送到了乳头上。孩子很饿,衔住乳头,用力吸起来。

  看着孩子像花朵一样的小嘴,李传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眼里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兄妹三人醒来后发现家里又出现了一个娃娃,惊喜极了,异口同声地问:“娘,她是谁?”

  李传美一边喂着奶,一边平静地说:“她是娘的宝贝,是你们的妹妹。”

  “妹妹?”大孩子满脸惊喜,问,“娘,我妹妹没死,我妹妹又回来了?”

  李传美点了点头,用手抚摸着大孩子的头说:“对,你妹妹她又回来了!娘的宝贝又回来了!”

  李传美虽有乳汁,可是不够小岗岗吃的。一个月以内还好说,过了一個月,岗岗大了,饭量也大了,李传美的乳汁渐渐喂不饱小岗岗了,小岗岗吃不饱就哇哇哭。刚开始以为是孩子病了,可孩子不发热,也不拉稀,孙振海就问怎么回事,李传美说:“孩子的饭量大了,是饿的。”

  土山村因为是山地,适合种的作物只有地瓜,但是喂孩子最好是用小米。孙振海就用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地瓜干,找了邻居家的小黑驴,驮到西面的桑村大集上卖了,然后买了一斗谷子。

  谷子买回家,孙振海先用石碓窝把谷子的外壳碓掉,李传美又用簸箕把谷壳簸了,最后剩在簸箕里的,就是金灿灿的小米了。

  李传美把小米放到黑罐子里,用时,从罐子里取出一把,用锅熬烂了,舀漂在上面的米油汤喂小岗岗。

  小岗岗喝了米油汤,乖了,不哭也不闹了。

  天越来越冷了,转眼间,风也硬了,里面仿佛有刀子了,天上也开始飘雪花了。冬至这天,夜里鸡叫头遍时,孙振海担着昨晚装好的两袋地瓜干去桑村赶集。家里的谷子不多了,他怕变了天,要是雪封了山,出不了门,就会缺了岗岗的口粮。他挑着担子专挑僻静处走,唯恐遇上巡逻的鬼子。当他挑着地瓜干赶到桑村集时,天已经大亮了,集上人来人往,他挑着地瓜干先去了粮市,把地瓜干卖了,之后去大王粮店买了半小袋谷子,去孙家百货铺买了一斤食盐。

  该买的东西都买完了,孙振海长出了一口气,今天很顺利,没有遇到鬼子,不像上次,他来的时候过山亭路口的哨所,遇到了鬼子和伪军盘查,要不是哨所的伪军中有他一个姥娘家的近门表兄,他的地瓜干早就被鬼子截留下了。此时孙振海感觉到了饿,夜里一起来就匆匆往这里赶,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时辰了,他徒步挑着担子走了三十多里路。他去旁边卖茶的摊上买了一杯开水,就着白开水吃了两个窝窝头,算作早饭。站起身才要走,看到前边路旁有卖面蚕豆的,他抽了一下鼻子,闻到远处飘来的蚕豆的香味。他想起家里那三个孩子,他出门从来没给孩子买过什么,这个用花椒茴香盐巴等煮熟的面蚕豆,他小时候最爱吃了。

  卖面蚕豆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和善,看到孙振海过来,笑着问:“买多少?”孙振海说:“一斤吧。”

  中年人麻利地把面蚕豆稱好,用干荷叶包起来,递给孙振海。孙振海说声谢谢,刚接过来放进了布袋里,就看见街上的人群炸了锅似的,轰隆隆从西边往东边跑。有人边跑边喊:“快跑,鬼子来了!”

  孙振海背着半袋子谷子一直往东跑。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驻守在滕县的鬼子集结周边的鬼子和伪军二百多人,去东边山里扫荡,路过桑村,看到集上有卖粮食的,就停了下来抢劫。

  孙振海背着谷子跑到东边的街口时,没有想到这儿也有堵着路的鬼子和伪军。一共有四个,一个鬼子,三个伪军。他们守在街口堵来赶集的村民,只要看到背着粮食的就上前抢。孙振海跑到街口时,三个伪军正和村民撕扯着,他看准一个空当儿,忙跑了过去,却被一旁指挥的鬼子发现了。鬼子跑上来抓他,他一转身,泥鳅一样从鬼子兵身边溜走了。鬼子兵忙追,但孙振海比鬼子兵跑得快,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甩开鬼子兵十步开外。鬼子兵气得哇哇叫,举起枪,拉开枪栓,对着孙振海扣动了扳机。

  孙振海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本能地一歪脑袋,就觉得肩膀一震,接着一阵麻疼,扭头一看,肩上的衣服被鬼子的子弹打穿了,血从打穿的地方汩汩地流出来。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闭着眼睛使劲跑。

  孙振海一口气跑了半袋烟的工夫,回头看时,后面没有人追上来。此时,他肩膀处流出的血已经把小米袋子染红了,孙振海咬着牙把这袋染着血的小米背回家,刚走进家门,就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院子里……

  3

  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呱呱响,要吃哭孩子。

  ——枣庄儿歌《红眼绿鼻子》

  当孙振海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李传美和几个孩子一直守在床前,看他醒来,李传美被泪水泡湿的脸上露出了霞光。她告诉孙振海,他晕倒后,她请了村里的大夫给他包扎了,子弹把他肩上的肉都打穿了,好在没伤到骨头。

  孙振海听了,看了看身边的孩子,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买的谷子没有撒吧?”

  “没有。”李传美说,“你这次买得多,够咱岗岗吃一个冬季的。你买的面蚕豆,咱们这几个孩子可爱吃了!”

  孙振海叹了一声:“有好长时间没给这几个孩子买零嘴儿了,委屈他们了。”

  李传美安慰孙振海:“等以后他们大了,只要好好干,什么都会吃到的。你呀,好好歇着吧,我该给岗岗熬早饭了。”

  李传美说着,解开一旁孙振海背回来的袋子,从里面舀出小半碗带血的谷子,用石碓碓了,用簸箕簸去壳皮。李传美把黄澄澄的小米下到沸腾的锅里,不一会儿,米香就弥漫了整个院子……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枣庄煤矿的鬼子和伪军集合了一百余人去东边山里扫荡。由于叛徒的出卖,鬼子得到一个消息,说双山县委穆林书记的孩子生下来就放在这一带的村子里抚养。鬼子一大早就来到土山村,封锁了各个路口,赶鱼似的把村里所有人都赶到村子中心的一块空地上。鬼子兵和伪军铁桶似的把全村人围在中间,李传美抱着岗岗,三个孩子都围在她的身边。

  一个戴着圆眼镜拄着指挥刀的日本军曹站在队伍的中间,身边跟着的鬼子牵着只小牛犊一样大小的狼狗,身旁还跟着一个被乡下人叫做二鬼子的胖翻译。看到大伙聚齐了,日本军曹拔出腰间的枪往天上放了两枪,人群瞬间静下来。日本军曹朝二鬼子一努嘴:“你的,给他们的说说!”

  二鬼子翻译弯腰“嗨”了一声,然后来到村民前面:“刚才皇军说了,咱们这儿有人窝藏八路军首长的孩子,你们谁家窝藏了,请把孩子交出来,皇军大大有赏!”

  大伙一听,忙把孩子护在自己跟前,孙振海此时挡在李传美的前面,一旁的李杨氏抱着自己家的孩子,担心地望了李传美一眼。

  李传美也看到了李杨氏的目光,她面色平静,老母鸡似的护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当然,还有怀里的岗岗。

  鬼子们很聪明,采取排除法,先把老人和男人们赶到一边去,最后只剩下妇女和孩子们,重点是抱着孩子正在哺乳期的妇女和她们怀里的孩子。

  哺乳期的妇女不是很多,一共有六个。李传美抱着岗岗,三个孩子环绕在她的身边。李传美站在最前面,被撵到一旁的孙振海和李杨氏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焦急。

  虽然鬼子得到八路军领导的孩子在下面村子里的情报,但具体在哪个村,由谁抚养的,这些具体的情况,是不掌握的。他们先是采取利诱,那个二鬼子胖翻译上前说:“太君说了,你们只要说出是谁收养了八路军穆书记的孩子,皇军大大有赏!”说着转脸问鬼子,“井田太君,赏多少?”

  叫井田太君的日本军曹从兜里掏出一把银元,交到二鬼子手里。二鬼子低头数了,一脸惊喜地对人群说:“十块大洋,十块大洋啊!你们谁只要举报了,井田太君赏十块大洋!”

  下面的人群寂静无声。

  看利诱不行,井田对着二鬼子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嗯”了一声。二鬼子明白了,转身对大家喊道:“你们这些泥腿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井田太君说了,收养穆八路孩子的,要是再不承认,死了死了的!知道不说的,也死了死了!”

  大家冷眼看着井田和二鬼子,眼里露出鄙视的眼神。二鬼子来到李传美跟前,仔细看了看李传美抱着的孩子,把李传美拉到井田跟前,对李传美说:“我看这个孩子和你长得不像,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站在圈外的孙振海和李杨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村子里人们的心也被一把抓了起来。

  李传美却异常地镇静,说:“你胡说,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是我的?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李传美的另外三个孩子都围在她的身边,紧紧抱着李传美的大腿。

  井田眼珠子一转,拉过李传美身边最大的那个男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指着李传美问:“你的,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太君这里,好吃的!”

  男孩看了看糖块,咽了咽口水:“她,她是俺娘!”

  井田摇了摇头:“你的撒谎,我看,不是!”

  男孩子说:“是的,就是俺娘!”

  井田又问:“你娘怀里抱着的孩子,不是你娘的,是不是土八路的?”

  男孩子说:“岗岗是我妹妹!我们都是我娘的宝贝!”

  井田看从孩子嘴里掏不出什么,就又转过脸对李传美说:“我看,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土八路的!”

  此時,孩子哇哇哭了,李传美知道,孩子是饿了。她解开怀,掏出乳房,把奶头送到孩子嘴里。孩子吸吮着乳汁,不哭了。

  李传美想起什么似的,从岗岗嘴里拔出乳头,对着胖翻译捏了一下,白色的乳汁射了二鬼子一脸。李传美对井田说:“如果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我怎么会有奶水?”

  这时,村子里的保长过来了,说:“太君,我们这里都是良民,她们奶的都是自己的孩子,没有听说有八路军的孩子!要是给别人养孩子,是不会下奶的,她们奶子里有奶水,这就说明孩子是她们自己生的。”

  二鬼子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奶水,用鼻子闻了闻,点了点头,低头对井田说:“太君,剩下这几个抱孩子的,我们也按这个法子检查!”

  井田点了点头。

  结果,另外那几个正在哺乳期的女人,乳房里或多或少都有奶水。

  折腾了一早上,鬼子什么收获也没有,大失所望,只好又气势汹汹地到另外的村子去了。

  鬼子一离开,孙振海和李杨氏马上来到了李传美的身边。孙振海接过岗岗,紧紧地抱在胸口。

  4

  小巴狗,上南山,割荆条,编簸篮,筛大米,焖干饭,老爷吃,奶奶看,急得巴狗啃锅沿;巴狗巴狗你别急,剩下的锅巴是你的。

  ——枣庄儿歌《小巴狗上南山》

  天从早上就一直阴,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到了晚上,鹅毛大雪开始飘了。开始小,越来越大。孙振海吃过午饭就出去了,说是今天有行动。李传美让他放心去,她会在家好好照顾四个孩子。

  三个大孩子很听话,可岗岗一整天都不是很乖,特别到了夜晚,哭闹得更厉害了。刚开始,李传美以为是因为喂了凉饭,孩子的肚子不舒服,可孩子闹得越来越厉害,她用手试了一下,孩子的头很烫,再一摸身上,像一个燃烧的火炉。不好,孩子发烧了。

  孙振海不在家,怎么办?李传美当机立断,不能耽搁,她本家有一个兄弟,就是因为发烧耽误了治疗,成了个傻子。李传美交代大孩子好好照看妹妹弟弟,把门关好顶好,然后抱起岗岗,一头扎进了茫茫黑夜的风雪里。

  李传美把岗岗贴在心口窝抱着,此时地上的雪已经没了她的鞋。风越来越大,带着哨声,吹得李传美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无论再怎么样,李传美都坚持着,就是自己被摔散架,也不能让孩子受一点伤。

  李传美要去找的张先生住在山前。从她家到后庄张先生家,本来也就一袋烟工夫,可这个夜晚,李传美感觉自己走了整整三袋烟的时间,到张先生家时,已是深夜了,她擂响了张大夫家的门……

  张大夫看到一个雪人站在门口,吓了一跳,忙让李传美进屋。看孩子烧得这么厉害,张大夫就先用温水湿了块布,搭在孩子的额头上,接着看了孩子的舌苔和眼睛,说:“这个发热,是风寒所致,我给你抓点祛风寒的药,回去煮了,喂给孩子就是。”说着,便去药柜里抓了几样草药,包成一包,交给李传美……

  李传美顶着雪回到了家。此时,孙振海也回来了,看到李传美冒着风雪回来,忙上前接过岗岗。李传美就把孩子发热的事给孙振海说了,接着就去煮药。

  岗岗喝了李传美煮的药,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

  第二天,看着屋外皑皑的白雪,李传美想起张大夫说的话,孩子的病是受风寒所致,所谓风寒,不就是孩子们因为穿的衣服太单薄感冒受凉吗?

  李传美决定做一件事。

  她狠了狠心,把自己出嫁时的一身棉衣拿了出来,她打算把它拆了,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添到孩子们的衣服里。

  拆棉衣时,被孙振海看到了,他阻拦她说:“你把棉衣拆了,冻着了你,怎么办?”

  李传美就开玩笑似的对孙振海说:“我是大人,皮厚实,抗冻,没事的。”

  孙振海不想让李传美把这身棉衣拆了,这可是李传美的嫁衣,他说:“现在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了,咱们这儿,最冷也就半个多月,咬咬牙,就撑过去了。”

  “咱们大人能咬咬牙,可这四个孩子呢?他们经不起冻的。”李传美长叹一声,“我也不想这么做,可眼前这么冷,我只有先顾孩子们。他们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他们毕竟是你的骨肉,毕竟还叫我一声娘。”

  一番话说得孙振海眼里顿时盈满泪水,他把李传美紧紧搂在怀里,说:“你是个好女人,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李传美笑了:“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媳妇。虽然这些孩子是前窝落下的,但他们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谁让咱是两口子呢?”

  李传美把棉衣拆了,除了给岗岗做了个小棉袄,剩下的棉花都加到了三个孩子原来那薄薄的棉衣里。

  三个孩子的棉袄由薄变厚了,1944年的冬天,虽然地都冻裂了,可对于这三个孩子来说,是他们兄妹长这么大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1945年5月,穆林由双山县委调到鲁南任组织部长兼宣传部部长、群委书记,中间,穆林张恺夫妇虽有把孩子接走的想法,但一想孩子还小,夫妻俩还分居两地,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我国的抗日战争取得了全面的胜利。1946年9月的一天,岗岗已经两岁了,穆林张恺夫妇和孙杨氏由孙振海领着走进了家门。

  李传美正在屋里给岗岗喂饭。岗岗看到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眼神怯怯的,李传美说:“岗岗不要怕,他们都和娘一样,是最疼你的人。”

  穆林书记说:“妹子,太谢谢你了!”

  李传美看张恺还想说什么,就摆手示意:“你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说着眼圈就红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你们先一坐,让我给孩子喂完这顿饭。”

  李传美一边喂着饭,一边强忍着眼里的泪。大家都鸦雀无声,看着她给岗岗喂饭。饭喂完了,李传美眼里盈满了泪。

  看岗岗吃饱了,李传美把张恺和穆林喊到院子里,说:“我一会儿带着三个孩子去地里,岗岗能穿的衣服我都包好了,放在柜子上,你们趁我去地里的时候,抱岗岗走吧……”

  张恺也哽咽了:“嫂子……”

  李传美擦掉了眼里的泪,进屋叫出三个孩子,让他们拿着各自的筐子和篮子,跟着自己去山岭上的地里拾地瓜干。

  在去山岭的路上,李传美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她在用耳朵捕捉着风里岗岗的哭声。越往山岭上走,风越大,风里只有呼呼的哨音……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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