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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686
  刘晶辉

  1

  我被儿子的哭声惊醒。我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为什么妻子又没把孩子看好?为什么又让他哭了?我只是在脑子里这么想,还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动作,因为我太困了,我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过了一小会儿,我嚷道,小木,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忘记喂奶了?小木,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看好孩子!小木,你说你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能做什么?我听不到我妻子的回话。我准备用更大的声音责备她,但这时,我已睁开惺忪的睡眼,我注意到妻子并没有躺在孩子身边。那床红色的被子是掀开的,就像一个人惊愕地张开嘴巴。

  孩子还在哭,我的头眼像一架转动的摄像机一样搜寻着我妻子。

  卧室的门是打开的,只开了一条缝。那条缝正在慢慢地向里合拢,合拢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我探出头去,通过门缝,望见卫生间里亮着灯。我明白我妻子这是上厕所去了。晚饭的时候,她还在对我说,她胃不舒服,当时我嘲笑她矫情,看来是真的。我和我儿子四目相对,小家伙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觉得他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而且就在此刻,我也不认为我要学习此道,因為我相信我妻子可以处理好一切。我习惯性地冲着门缝的方向又喊了一嗓子,小木,你好了吗?好了你就快回来,孩子一直哭呢。说完,我把头缩回来,继续和我儿子相对。

  我就来,老公,我肚子疼。

  从卫生间传出我妻子低沉的答音。声音不大,可能是因为隔着厚厚的花玻璃,听起来有些缥缈。但我听到了,我没有回答她,因为这个答案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大晚上的,她还能去哪里呢?

  老公,你先照看一下孩子,我妻子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却很有耐心。是的,我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生愧疚,我愧对我妻子,我愧对这个家庭。作为一个父亲,我实在太不尽责了,在这样的时刻,我还在想着把我妻子从卫生间里喊出来,完全不顾她的死活,万一她肚子痛痛死了怎么办?难道我自己不会先照顾一下亲生骨肉吗?无论如何,我应该学着当一个父亲,就从现在开始。我把脸凑过去,仔细端详我的小宝贝。

  我对着他努力挤出笑容。

  孩子,不要怕,爸爸来陪你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亲昵、柔和,这是父亲这个角色的要求。

  一开始,我儿子的哭泣是漫无目的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妈妈不见了,他只要想哭,他就可以一直哭。但他一看到我,哭得更厉害了,这使我困惑。我摸摸自己的下巴,扎手,我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这几天忙,我下班回来也比较晚,人难免显得憔悴。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儿子,但我想越是在这个时候我越不该退缩,我得让我儿子知道爸爸是爱他的。

  我伸出手去。

  宝贝,哦,对不起宝贝,爸爸吓到你了,我对他说。我用手捏他软乎乎的脸蛋,就像捏一块崭新的面团一样。我觉得很舒服。

  但他不舒服,他想逃离我的手。他的眉头皱起来,眼睛睁大,葡萄般乌黑的眼珠随着我手的移动而移动,等我的手挨到他娇嫩的脸庞时,他的哭声又增加了几分贝。我意识到看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下床,找我的拖鞋,我准备去卫生间催促小木。她怎么还没回来?孩子是离不了妈妈的,爸爸再好也比不了妈妈,何况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爸爸。

  一只拖鞋就歪倒在我脚下,我熟练地穿上,另外一只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低下头找另一只拖鞋,我的头不断往下探寻,就像一艘下沉的潜水艇,但我依然没有找到拖鞋。我保持弯腰的姿势,呼吸很快急促起来,我听到后背咯咯作响。床底下的东西黑乎乎地堆放成一片,辨别不出什么是什么。我起身,准备打开手电筒去找。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孩子已经不哭了。

  小木正抱着他,她在哄他。

  哦哦哦,宝宝不哭;哦哦,宝宝不哭。

  小木,你肚子还疼吗?我关心地问她。

  快睡吧。小木对我轻声说。

  我说好。

  2

  我妻子伸手关了灯,屋子被黑暗攻陷,让我有些不适应。我刚才似乎做了一些我该做的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我觉得有些失落。我儿子就躺在我们中间,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但他仍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哼哼声,那是小孩子特有的。

  我猜他做梦了。在梦里,他在求爸爸妈妈抱他。他求妈妈抱,妈妈把他紧紧抱住;他求爸爸抱,爸爸不见了。我儿子翻了个身,紧紧贴住我,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怕我一动就吵醒他。我妻子也进入了梦乡。我却像一个哨兵一样无法入睡,一份天然的责任感和不安让我保持清醒。我清楚责任感的由来,但是不安呢,不安来自何处?我隐约能感知到一些,但我说不上来。

  原来是一只苍蝇。

  我没有听错,屋子里有一只苍蝇,就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它飞到我的胳膊上,我想忍一下,等这个东西自己飞走,但它开始在我胳膊上爬,奇痒难耐,我把胳膊抬起来,前后上下摇摆几下,虽然用力很大,产生的气流却很微弱。这点儿气流只能让这只苍蝇暂时离开,别指望将它彻底赶走。我不能做出更大幅度的肢体动作,以防吵醒我儿子。

  嗡嗡,嗡嗡嗡。它还在乱飞,看似没有目的,但一切都像精心策划好的,它只围着我转,难道我身上有屎的味道?它飞到我的胳膊上,我把胳膊抬起来,它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它飞到我的脖子上,刚刚着陆,它就开始爬,太痒了,就像被人挠脚心那样,我不得不抓一下我的脖子赶走它。它在我的手刚要伸出时就逃之夭夭,我的手扑了空,我的心添了堵。

  现在,它栖息在我的头发上,这比刚才在我的胳膊上和手上爬,让我稍感舒服些,毕竟有头发挡着,犹如隔靴搔痒,而我头顶的杂毛又没有全掉完,这是幸事——沾了我熬夜少的光。但它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刚冒出这个想法,它就转移阵地,顺势跳到我的额头上来了。一阵莫名的怒火蔓延到我的心头,但很快就被我的理智压了下去。我还能怎么办?长夜漫漫,继续同这只该死的苍蝇做徒劳的斗争吧。我开始苦中作乐,我想试试自己能忍多久,实在忍不了,我再动手驱赶。另外,我要做出预测,预测它下一步会飞往我身体的哪个部位,脸上、胳膊上、头发上、腿上、脖子上,都有可能,也可能落在我从被子底露出的脚丫上。无聊本身的无意义感能消解无聊带来的痛苦吗?也许能。不管结果怎样,试试总不会损失什么。

  考试开始了,它暂时停在我的左脸上。它洞悉了我的用意,停在我脸上没有动,但我知道它是在暗示我。它在说,小伙子,你准备好了吗?我可准备好了。我心里说,狗东西,来吧,爷爷不怕你!然而,我这句内心独白也被它听到了,它开始爬,轻轻地,慢慢地,我的脸上立刻生起一阵奇特的感受,很痒,很难受,就像吃了一只毛毛虫。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在0.1秒内我闪过一个念头,我要迅速挥起我的左手拍击到我的左脸上,打死这只苍蝇。但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苦口婆心地求我,阻拦我,说,你要忍住,你要忍住,不然,这个游戏你就输了。

  我不得不调整应对策略。我开始数数,我试试自己能不能坚持十秒钟。十、九、八、七、六,数到五的时候,我已经把巴掌伸出来了。就在这紧要关头,它飞走了。我一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掉回肚子里。

  首战告捷。我继续做我的沙盘推演,我知道它不会彻底消失。我预测接下来它会到我的脖子上驻扎,我等着,开始倒计时。来吧!我心里这样说。

  奇怪,它没有来。

  3

  它没有来。它去哪里了?

  一阵巨大的失落感将我吞没。这就好比我经过一番苦苦修炼,终于练成了绝世武功,然后发现对手不见了,这多让人沮丧呀!

  我把头转过去,看看窗户。路灯微弱的黄光照在玻璃上,时不时能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每次鸣笛,都在我的内心做了一个标记。我妻子均匀地呼吸着,她在安睡。呼吸声入耳,犹如海浪冲击岸边的礁石,那是一种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它让人内心安静,它的生产者是我漂亮温柔的妻子。但我要睡,这么好听的声音对于我而言,依然是噪音。我需要找点什么事情做,找什么事呢?又一辆汽车从窗外驶过,嘀嘀,司机按了喇叭。我来了精神,这个声音和刚才的苍蝇飞过的声音一样,必然也是有规律的,它值得我去研究。我可以计算它几分钟响一次,每一次的分贝大约是多少,每一次响几声。总之,有很多方向可以研究。我就这样侧耳倾听。已至深夜,汽车的数量大大减少,就算驶过,也不会每辆车都鸣笛。我数了半天,都没数到十辆车。那悠远缥缈的鸣笛声竟然让我昏昏欲睡。

  我觉得我真的快睡着了,该死!但能睡着毕竟是好事,我迷迷糊糊地这样想,不准备反抗困意。

  我儿子又大声哭起来,就像在静寂的考场,大家都在低着头紧张答题,突然,一块玻璃掉在地上碎了,吓大家一跳。我儿子吓了我一跳,但我知道我妻子在,所以我没有动。孩子这次哭没有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我妻子果然在哄他,我能听到。我想表示关心,问了我妻子一句,她没说话,似乎在生我的气,但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打鼾,也没有翻身,怎么会吵醒我儿子呢?正因为怕自己睡着后不经意做出什么动作把儿子吵醒,我甚至都没有睡,我不敢睡,所以我认为我妻子不应该生我的气,至少这一次,她不应该。

  我有点委屈。

  我身上热得发烫,我掀开被子,一股浑浊的热气溢出来。我光着脚走向窗边,想看看外面的夜色。什么也看不到,黑沉沉的,天上一个星星也看不到。我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吹过来,舒服极了。

  我又悄悄躺回床上。我儿子已经不哭了,但我妻子还在拍他。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妻子迷糊了,她的手出于惯性只管拍,其实她快睡着了。

  小木,别拍了,快睡吧,儿子睡了,你也睡吧。我親切地对我妻子说。

  她的脸被头发彻底遮盖,我用手去撩她的头发。我只能把她叫醒了,她这样睡着可不行,胳膊就这样拄着,一会儿该疼死了。我的手上忽然变得湿漉漉的,我低头看,是血!我抬起头,我妻子满脸是血,她直勾勾盯着我。小木,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说话,她的眼睛就像X光射线一样要把我穿透了。我想我应该把我妻子先送去医院,我起身去抱她。我妻子不让我抱,她用一只手推搡着我,另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来,手上是一把菜刀!我妻子冲着我的脸一刀劈下,我没来得及躲开。

  4

  我醒了。

  没有哭声,没有菜刀,一场梦。

  吓死我了。

  真的吓死我了。

  我出了一身汗,现在身上都是凉的,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我侧过身子,凑近了去看我的妻子是不是正常,去看我孩子是不是正常,好在他们睡得都很香,我放心了。我的屁股半抬起来,我继续紧张地关注着我家人这边的动静,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累了才慢慢躺下来。我想看看几点了,也许该上班了。但我又想,不管几点,反正有闹钟,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不然一看时间,肯定更睡不着了。

  我妻子不善言谈,但她其实很敏感,刚才的梦提醒我,我对家庭太疏忽了。我突然想到,我儿子哭,其实是我弥补家庭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我没有珍惜,只是因为我真的处理不了那个情况,我只能喊我妻子。现在我想,如果这小东西一会儿又哭了,我一定亲自哄他,不用我妻子。

  我期待他哭,他哭得越凶越好。

  这个想法的升起,又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我觉得我注定与“慈父”这个词无关。我儿子不哭,难道我还能把他吵醒吗?那我岂不是成了神经病?但无论如何,我爱我儿子,爱我妻子,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即便我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那也是因为爱。扪心自问,我多久没有抱我儿子了?想到这个问题,我脸上立刻变得火辣辣的,就像喝了高度的烧酒一样。多久没抱他?这个问题不该这么问,我应该问,从我儿子出生,我一共抱过他几次呀?

  没几次。

  真的没抱几次。

  我想抱我儿子,就现在。这个念头像恶魔一样攫住我的心,我甚至都不能呼吸了。我的眼眶从干涩变得湿润,接着流下几滴泪水,但我浑然不觉。我觉得我全身的肌肉就像一根橡皮筋,被人从两端死死拉紧,如果谁再稍微用一下力,我就会四分五裂。我出了一身汗,汗水被我的棉被完全吸收,我的被子里犹如一间潮湿阴冷的冰洞。我快被冻死了。我越控制自己不去想我儿子,就越要想。我的腿、脚、肚子都是冰凉的,就像小孩子尿了床。我开始理解小孩子为什么每次尿床后会哭,这种冰冷潮湿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所以他们要哭;而成年人什么都懂,却几乎失去了哭泣的权利,只能忍。我细细体味这种寒冷,一开始只觉得凉,时间久了,麻木了,就不觉得凉了。

  我必须换一床被子,这样下去我会生病的。我把动作调到最轻,我慢慢打开柜子,取出一床新的棉被,又慢慢躺下。

  真好,他们都没有被我吵醒,这是这半年来我运气最好的一次了。

  5

  这床被子是刚晒过的,很香。我紧紧抱住我的被子,用力闻附在上面阳光的味道。我用力吸气,再吸气,我把脸全部埋进被子里,直到我不能再吸进去一点空气为止。就在我即将窒息的时候,我才慢慢地往外呼气。我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那样,慢慢地把崭新的阳光和棉花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呼出去。除此之外,用其他的方式享用这条棉被都是暴殄天物。

  我闭上眼睛,干脆把头钻进被子里,刚才的气味都没有了。我用力往里钻,可惜由于生理结构的原因,我不可能钻太深,除非我转过头用趴着的姿势,但那样动作太大,会吵醒我儿子的。于是,我又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

  我的乐趣还在继续。

  我用下巴蹭光滑的被头,如同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进行肌肤之亲。我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被子的两端,生怕她从我的手中逃走,我又怕把她弄疼了,不得不稍微松一下手。我突然想到,这样的被子我不能一个人享用,我得分享给我儿子。我准备这样做。

  嗡嗡,嗡嗡嗡。我又听到苍蝇在我耳边叫。这只该死的苍蝇,它还是回来了。愤怒在顷刻间占据了我的头颅,我果断放弃分享给我儿子棉被的想法,准备和这只该死的苍蝇决一死战。我抬起脑袋,把枕巾取下来,用力挥舞。枕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左边,啪啦啪啦;右边,哗啦哗啦;上边,啪啪啪;下边,啪啪。我似乎学会了“独孤九剑”,可惜对手太狡猾。

  我儿子突然哼哼起来,我立刻意识到,完了,我还是把我儿子吵醒了。我紧张起来,不得不暂时放弃和苍蝇的战斗。我屏住呼吸,俯在距离我儿子脑袋不远的上空,小心观察他的动静。好在虚惊一场,他哼哼了几声,左右摇了摇头,嘴巴吧唧几下,没有醒来。

  我反躬自省,刚才太冲动了。如果我真的把儿子吵醒,那么我将后悔终生。苍蝇,来吧,我又不是没有办法。我正暗忖着,这只苍蝇飞到我的眼皮上,我下意识闭上眼睛。想在我眼睛里拉屎吗?没门,我以不变应万变。我折腾一晚上了,刚闭上眼睛,我就困了,很困很困,我意识到人不是慢慢变困的,是一下子变困的,就像变老一样。我累了,我必须要休息一会儿。

  杂乱的念头继续滑翔。一会儿,苍蝇会飞到我的左脸上还是右脸上呢?这个想法依然没有从我的脑海散去。我认为这就像数绵羊一样,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彻底睡着。

  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来的。首先是额头,苍蝇大约爬了五步,然后又在我头发上停留了十秒钟左右,似乎是在观察我对它的态度。来吧!我心想,小东西,大爷认输了,成全你,你想怎么飞都可以,这次我选择非暴力不合作。苍蝇又飞到我的左脸上,由于我事先做了心理建設,所以并不觉得怎么样。它大概也意识到了,所以又转移了进攻阵地,飞到了我的右脸上,爬了一会儿,它发起猛烈攻势,居然开始侵略我的下巴。我下巴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它是怎么知道的?现在它就停留在那颗痣上。一阵奇痒,不能忍,我又要发作,但我再次暗示自己忍住,我竟真的忍住了,我佩服我自己。苍蝇见我像死人一样不动弹,似乎也对我失去了兴趣,它焦躁地飞离我的下巴。它不甘心,继续在我的头发上、额头上、下巴上、鼻头上、两个脸颊上,轮番轰炸,我依然不为所动。最后,它飞入我的耳内,试图让我最大限度地感受到噪音和痒的困扰,左耳、右耳,嗡嗡,嗡嗡嗡,雷鸣般的尖叫,我的防线几乎全面崩溃。我攥紧拳头,浑身发抖,我咬紧牙关,抱着必死的决心。最后,我竟然又胜利了,因为它飞走了,它没耐心。

  我内心涌过胜利的喜悦,彻底放松了警惕。

  万万没想到这苍蝇熟读兵法,又杀了个回马枪。这次它毫不犹豫,径直插入我的鼻孔!鼻孔!顿时,一种强烈的恶心和不适感猛烈地撼动着我的触觉神经,我忍无可忍,用力擤鼻涕,然后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我连着打了三个大大的喷嚏!

  我儿子醒了。

  6

  我害怕已久——从某种对称的角度上说甚至是期待已久的哭声,终于降临了。

  借助灯光,我瞧见我儿子先是睁开了眼睛,他在寻找目标,很快他看到了我。是的,他看到了我。我就是罪魁祸首,刚才是,现在是,未来还会是。他要用哭泣来发泄对我的愤怒。他哇哇大哭起来,他边看我边哭,边哭边看我,让旁人分不清他是先看我后哭的还是先哭了后看到的我。他这次哭好像酝酿了许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声音都更大、更响、更彻底。先是小雨淅淅沥沥,后来是中雨哗啦哗啦,最后是大雨倾盆哗哗哗哗哗哗。我妻子也在第一时间醒来,她叫我不要慌,然后开始自信地哄孩子,但她也失败了,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又把孩子抱起,开始有节奏地颠他,一边颠一边说,哦,宝宝不哭,哦,宝宝睡觉。小家伙完全不买账,他把头摇得和雨中的拨浪鼓一样。

  他不安地审视着整个屋子。

  他的视线在我和我妻子的身上停留,但他的目的显然已不在此,只是稍作停留,他的视线就从我们身上滑走了。他的一只莲藕般稚嫩的手高举起来,指向窗户所在的位置。我们以为他要看外面的景色,我妻子抱着他赶紧跑过去,我在后面扶着,生怕我妻子摔倒。

  外面一片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家伙终于哭累了,他哭得都没有声音了,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他张着嘴,大口喘着气,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不像是哭,但我们知道他在哭。我和妻子都被吓得不轻,我们没见过这阵势,只好一边不停地轻轻拍他的后背,一边试着给他喂点水喝。我怕我儿子被他自己呛死。我想接替我妻子抱一会儿,她拒绝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我心想打雷的声音注定会吓到我儿子,他可能还要哭。但他真的没力气再哭了。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

  万物生长。

  我妻子和儿子都进入了梦乡——我儿子哭累了就睡着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知道什么都发生过了。我仿佛刚从地狱里归来,等待我的将是无情的审判。外面泛起鱼肚白,天就要亮了,我听到暴风雨后路上的残枝败叶发出尖利的哀鸣。我们——我、我儿子、我妻子,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会儿了。我生怕儿子消失不见或者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时,我只知道我要让儿子安睡。我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无须窥其渊薮,那不过是滚烫的泪水坠至枯井中所发出的回响,那枯井深深插入我的心中。我儿子甜甜地睡着,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那只苍蝇还没有死,它更喜欢细皮嫩肉的婴儿。它在我儿子和我妻子面前转悠了一会儿,最后邪恶地停留在我儿子的脸上,它的双踵跃跃欲试。我不害怕,我不惊讶,我很冷静,我笑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我必须破解这个阴谋。我不可能大喊大叫,不可能张牙舞爪,我需要一击而中,一击毙命,我只能这么做。我可以选择的道具并不多,我向下竖起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拎起被子的两角。我屏住呼吸,瞅准儿子脸上的苍蝇。那是一张圣洁的脸,不该有苍蝇,不该有。此时的我心无旁骛,苍蝇触须轻微的抖动都被我看在眼里,一清二楚。我知道在某一个时刻,它一定会放松警戒。我很快等到了那个时刻,我像乌云一样猛扑过去,把它死死压住,压住!以防万一,我整个人也趴上去,趴上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听不到!我确信苍蝇已然毙命。

  但世事往往难料,什么都没有绝对,我还不准备立刻松开棉被。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喃喃自语。不知从何处传来另一种哭声,细若游丝,却真切分明,不绝如缕。我觳觫不止,将衾被再次捂紧。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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