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来了几回,尽管没弄乱什么,但家里有这样一拨人往复徘徊,任谁都会不太舒服。他们再次公式化地表示“不好意思,打扰了”的时候,我清了清嗓子:“一开始还好,现在确实有点被打扰。”为首的那个人坦言这都是例行公事,他们也希望早点结束,请我多担待。人走后,下午三点半,在槿花的房间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没看完的书接着阅读。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和光影并不会让我误以为是槿花回来了,虽然那就是槿花在我记忆中的感觉。
槿花背着一个几乎能把她自己装进去的登山包,信手拨了一把散落到面前的头发,像教徒般虔诚地鞠了一躬,叫我不知所措。我手搭凉棚也不曾在刺目的日光中看清她的容貌,只是一迭声地叫她进来说话。
“你只花了一个小时就找到了这里,已经很聪明很有效率了。”我给她沏了盏鼠尾草茶,“去年有人来找我先生,我们等了一上午,他也没到,后来才知道他都把车开到苏州去了。”
槿花大概还想做个自我介绍,我说:“不用了,瞿教授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我领她去看不久前刚刚腾出来的房间。床的样子有些落伍,但材质和做工很好,海棠木的,是我娘家的陪嫁。床畔有一面洁净的落地窗,正对着院子里蓬勃的绣球花丛。院子的另一侧我种了番茄、豇豆和一些青菜。“青菜是扬州青,非常好吃。想吃什么直接摘。”我领她到厨房逛了一圈,教她怎么使用消毒柜和厨余垃圾处理器,我还想带她参观一下楼上,也就是我留给自己的那一部分。她忽然说:“我可以在房间里放一个书架吗?”
“当然。它现在是你的了。”
她打电话联系人送书架过来。送货的人和她一样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家。那书架随即堂而皇之地被抬了进来,比槿花本人的到来还要正式。
书架很容易就摆满了,并且内容一直在流动。无数晚霞斑斓的黄昏,我都能在阳台上看到她召唤来的快递员带走她打包好的一箱箱书籍。它们将被寄往遥远的山区。我说:“你看书可真快。”同时拾起纸箱中一本挪威作家的长篇小说信手翻了翻,“这本写的什么?”
“一个船员,人到中年,依然碌碌无为,缺少财富和爱情,心中有许多无端的恨,预备在远航的途中和整船的人同归于尽。”
“后来呢,他得手了吗?大家都死了吗?”
“不知道。”
“不知道?这本你不是看完了都要寄出去了吗?”
“没有啊,我没有看完。”
“怎么了,后面不精彩了吗?”
“所有的书我都只看一半。”
不止看书,她做菜从来也都是半熟。西兰花烫一下就吃,豆腐在油锅里只拌兩铲子就盛起来,煎牛排和鸡蛋更不用说。
她的妆也只化一半——白中带一点点绿的打底霜,拍在单薄如硫酸纸的微微泛着红血丝的皮肤上,顶多再扑一层粉,就结束了。我不是个爱指手画脚的人,我只是找了个适当的时机见缝插针地送了她一支口红,但此举并未对她缺乏血色的嘴唇奏效,想来口红已被她束之高阁。
瞿教授请客的那一晚,海参盅和黑松露汤还没上,槿花就吃好了,离席去中庭抽烟。瞿教授对她的举动熟视无睹。我说:“你还没正式跟我说说她呢。”瞿教授一如既往地露出那种集大成者的微笑。他说:“都是康东这家伙。”康东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正在多伦多参加画展,缺席了本次集会。瞿教授就是和他一起在南方海边遇见槿花的。“她在卖香烟,就是抱着一个木盒子兜售那种,你见过吗?像在越南或者孤岛时期的上海才会见到的事。”翟教授一向稳重自持,康东却是个活跃分子,买了包烟马上就和槿花展开了攀谈。
“那个盛烟的木盒子上有她自己画的一些小画。康东看她有点天分,就给她留了张名片。”这不过是康东做惯了的事,让他显得倜傥而有地位罢了,槿花却真的来找他了。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瞿教授秘而不宣,总之,康东很快把槿花推到了他这里。“他真是害人不浅,我认识他多久就替他收拾了多久的残局。”
就这样,槿花做了瞿教授的旁听生。
“那她没再去找康东吗?”
瞿教授扶了一下眼镜:“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康东对她这样戛然而止,正合了她的心意。”他怕我不懂,还想再接着说点什么来阐释他这种“错觉”的由来,而我第一时间就领会了。目光挪开槿花在月下不远处的背影,我把话题岔到了这家园林餐厅的装修上。
中庭那晚的监控记录后来也成了警方调查的对象。记录显示,槿花抽第二支烟时,张野匀走到她身边和她搭话,二人聊了四十分钟,直到我们的晚餐结束。其间,张野匀抽了一支烟,槿花抽了两支。警察放大了视频的局部,对槿花手里的烟产生了疑问:“全都只抽半支,她是太养生还是太有钱?”
张野匀卖按摩椅、种向日葵、拍婚纱照,工作内容毫无逻辑。我出差提前回来的那个下午,他正在槿花的房间里。听到声音,我当即把钥匙从锁孔中抽出。晚间,我问槿花,这些天有没有人来找我。她摇摇头。我说:“我先生喜爱社交,朋友很多,从前家中宾客络绎,来往不绝。如今,他久驻非洲,门庭也跟着清冷了。你要是有朋友,不妨叫他们来玩。”她当时未作声,但我很快就吃到了张野匀带来的晚白柚。他的摩托车从此总与我门口的那对椒图面面相觑。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跟我一样,是个二混子。他不是我男朋友。”
“是吗?他说他是。”
“随便他怎么说了。”
吊眼、断眉、高颧骨,从面相看,张野匀不似善类,一张嘴,银光熠熠的舌钉更像要坐实这份观感。我和他说话一直保持着见第一面的客气与友好,所幸他能以同样的语气回复我:“我打算叫她搬到我那里去,她在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说:“瞿教授介绍她来,也是知道我一个人寂寞,给我找一个伴儿,不存在什么麻烦。”这是我嘴上的话,我内心很难不赞成他的想法,倒不是因为怕麻烦,是因为她的冷淡。玉挂在胸前久了还会有点体温,我对槿花的关怀竟如石沉大海。她永远迟缓、漠然,眼睛里流动着狐疑。刚开始,她这样的面貌叫我下意识地反思是我哪里有所怠慢,时间一长,我确定这只是她的常态。
情绪会过人,她要是搬走,我将免于被传染。我的丈夫经历漫长的差旅归来后也不用像我面对槿花那样,面对一个仿佛失灵的妻子。
“我不去,我怎么可能去跟他住。”
“年轻人不都是喜欢时时刻刻在一起吗?”
槿花说:“事情发展到这里就是最好的局面,再往下,将味同嚼蜡。”她态度强硬,还生生把我推到了挡箭牌的位置上。每次张野匀来找她,我都要稍稍回忆一下,上次是用了什么理由打发他走的,好有所创新,使尴尬不那么千篇一律。但张野匀的热情和他喝完酒上头的脸一样难以轻易消退,他造访的频率有增无减,我无能为力。“你真要躲他,恐怕只有搬家。”这不是什么旁敲侧击的话,槿花却无动于衷,仍旧在我这里安之若素。好在此后的两三个月,瞿教授在画室开夜课,槿花总是画到很晚才回来。这样一来,张野匀也不能平白无故地造访,略显紧张的局势有所缓和。
霜露渐浓的时节,槿花带了一幅她画的画回来。
画上有一方林间的池塘,池水碧绿,与周围浓酽的水杉树群融为一体。有一两只白鹭在梢头若隐若现。池边坐着一位垂钓的黄衣女子,近旁立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实话实说,构图、用色、笔触都乏善可陈,但看得出来,槿花很重视这幅画。她把书架顶端那些乱七八糟的摆件统统扔了,淘洗了好几次抹布来清理上面的灰尘,像呵护着一个刚从产房里接出来的婴儿那样安置了她的画。“好看吗?”她的声音里洋溢着难得的欢欣。
我点点头:“不过,是不是还没画完?”我一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是多此一问。这是槿花的画啊,槿花怎么可能会画完一幅画呢。
“钓鱼的是我妈妈,旁边那个小孩是我。”在槿花的描摹中,她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但她仅仅记得她美,却记不得她五官的轮廓,只能画她的背影。话说到这里,我预计这是一个不算幸福的故事,轻轻叹了一口气。槿花却越说越喜形于色:“我最喜欢和她一起去钓鱼了。我们从来没带过一条鱼回家,一直都是空桶去、空桶回。她钓鱼的时候,一旦知道鱼要上钩了,就飞快地把鱼竿提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完全不会钓鱼呢。”
“为什么呢,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她说,让这条鱼半路逃走,下次才会再遇见它啊,把它钓上来,带回去烧成菜,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它了。”
这是槿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次日清晨,我看到了她留在餐桌上的字条。她和张野匀一起去甘肃和青海旅行,半月后回来。我一下子很轻松,好像捡到了一个假期。槿花出游也发朋友圈,和别人的美食、风景、游客照不一样,她只发行车轨迹图,兰州到武威、武威到张掖、张掖到嘉峪关、嘉峪关到敦煌……这两个省份我都去过,这些地名我也都很熟悉,然而看着那些被她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高速线路,我只是茫然,犹如当时看到无垠的戈壁和冷风中摇动的骆驼刺。我摘下墨镜,对我的丈夫说:“你看看,我们日夜兼程地逃离人群,到这没有人腥气的地方来,我却感到胆怯和寂寞。我讨厌人,但也离不开人。”
看样子,槿花被飞天或是月牙泉迷住了,敦煌之后,她的朋友圈停止了更新。那几日,我应邀给一位复出影坛的女演员设计礼服,每天忙着改稿,也没太在意此事。快递员的出现让我重新回过头去关注槿花。
“这箱书的地址不对,退回来了。”
替槿花支付了退回原址所产生的运费后,我点开她的朋友圈,距离上一条已过去五天了。旅行于我来说是放空,是和日常生活暂时断交的机会,我不喜欢在旅行的途中腾出空来应付他人。推己及人,她出发后,我就没联系过她。此时,我慎重思考了一下,发了一句“玩得怎么样”过去。十个小时后,她仍未回复。我果断给她打了电话,提示已关机。
没有张野匀的联系方式,我只能打给瞿教授。对此,他不以为然,说这孩子经常关机断联玩失踪。我又打给康东,问这些天槿花是否和他联系过。他好像正在一个有声有色的局上,那头不断有妩媚的笑语传来。他大约都没听清我说了些什么,只说他正在开会,晚点打给我,就挂了。我向丈夫求助,他冷不丁浅浅地埋怨了我一声:“这种陌生女性我之前让你不要收留你不听。”
静默的空当儿,我听到了决堤的轰响。
他“喂”了两下试探信号,我一本正经地问他:“难道你要我收留陌生男性?”
除了我,没人对槿花的下落有兴趣,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要不是槿花呢,要只是一个女子在新闻里去向不明,我会记挂这件事多久呢?倘使不久,那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伴随着我对自身的诘问,难捱的二十四小时终于告罄。我报警后没多久,张野匀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浑身是灰,好似被考古队刚挖出来。“她回来了吗?”
“没有,我正在找她。”我语气平静,不代表我没有怀疑槿花被他肢解了藏在后备厢里。
他点点头,也许表示知道了,也许在告别。但我们很快又见面了,他已做完笔录,而我刚到,他还是点点头,也许是表示问候,也许是说“行啊你”。我们各自都有警察陪同,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我被带到一间看上去更专业的功能室里问话,屋顶的灯明明很亮,那屋子却还是暗沉沉的,我像在深不可测的水底,头上是被波涛搅碎的日光。
“现在没有确切的證据让我们对他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关于他,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是个二混子。他总像鞋底的口香糖一样,叫槿花不能摆脱他。他的控制欲有时会激怒槿花。”我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和警方想要的那种有力的支撑还差得很远。
“他是怎么说的?”我问道。
“谁?”
“张野匀。张野匀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警察出去了一下,好像是在请示他的上级。我宁愿他们出于律法或保密条约而没有告知我张野匀的那套说辞——那么荒唐,但那么像属于槿花的真相。他们从敦煌出发前往格尔木,中途,毫无征兆地,槿花要求张野匀停车。彼时,他们位于柴达木盆地,道路两侧是进入就出不来的“鬼城”雅丹,千万年浩荡的野风磨蚀出的死亡之城,天尽头衔接着绵延起伏的昆仑山脉。我仿佛看见槿花,如一粒流沙,一意孤行,所向披靡。至于张野匀,他拦不住她,只能在车上等着,直至干粮耗尽。
警察来家里寻找蛛丝马迹,一趟、两趟……案子就这么没了下文,一如槿花被腰斩的人生。在这个有两千多万人常住的城市里,我和很多认识的人不期而遇过,包括张野匀。他在超市的生鲜区削芒果。我们只字未提槿花,这代表大家皆无她的消息。我请他帮我挑一个榴莲。他选得很准,打开来,肉多、色泽通透、气味成熟。走出超市,看着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像碰到张野匀这样,碰到槿花,她在柜台边收银,在发廊间洗头,在熟食铺子里切卤味。我想我总会忘掉她,渐渐地,连此类猜想都不会再有。
天气越来越冷,据说未来一周有雪。我准备了充足的物资,打算开启冬日漫长的蛰居生活。朔风停止呼啸的夜晚,我蜷在床头看书。卧室里的坐具、灯盏、挂画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钟的走针。我原以为窗外偶然的响声是邻家的孩子在踢石子,随即,门闩移动,铰链旋转,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家院门的锁被打开了。我飞快地下床,推开窗子,在清冷的空气中唤道:“槿花?”
人却已进屋了。
我趿趿拉拉地下了楼。
灯光如昼的客厅里站着我远道归来的丈夫。他瘦了,胡子没刮,身上穿的衣服我从没见过。突如其来的重逢里,他像一个全新的丈夫。
我冲上去抱住他。我不想问他怎么回来了,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我只想抱住他。
他抚摸我的头发,我们一起朝楼梯走去。他看着一楼卧室紧闭的门,问我失踪女孩是不是就住这一间。我上前开门,亮灯,引他进来。房中陈设依旧,说人昨天还在这里住着也不是不可信。他环视一圈,发现了书架上槿花的那幅画。
“画得不错。跟老瞿学的?”他说。
基于不同的温度、光线和心境,那幅画丝毫不像个半成品了,它充裕、有序、优美。“她还挺爱看书的。”他从退回来的那一箱书里随手捡出一本,“哦,这本。”
“你也看过?”
“看过,不过我看的是英文版,也不知道和国内的译本一样不一样。”
“是说他要和整船人同归于尽吗?”
“走吧,上楼,我泡个澡再慢慢讲给你听。”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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