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过自家的窗子就能看到这条小路。小路从村西口甩出来,穿过一片草地,曲里拐弯爬上不远的一面山坡,又像大姑娘盘头,将一条辫子盘到山顶上。在西山梁那边有一条沙土国道,每天有一班长途客车通过,会在一个岔路口停车,下来一两个乘客。
她悄悄捻手指,捻过一个又一个日子,捻到盏哥休班的这一天,感觉自己就像一朵蓓蕾含苞欲放。下半晌,她早早做好饭放到锅里,背上周岁的儿子走出她和盏哥的婚房,走向村西口,踏上了这条每天看过无数次的小路。她刚刚二十岁出头,剪掉了长长的辫子,梳起五号头,被小翻领布衫紧束的身子和前胸比当姑娘时丰腴些,结实而富有弹力,像田野里灌饱了浆的玉米,青茁而娇翠。微风从她胸前吹过,掠走一缕淡淡的乳香。
山坡下长着大片开花的野草,开出叫不出名的小花。她把儿子放到地上,给他数花的颜色,紫色、蓝色、红色、黄色、白色……见一群马莲蝴蝶落在一片紫泥地上,她脱下布衫在胸前撑开,小猫偷腥般悄悄向前挪步,靠近了才扑上去用布衫捂住紫泥地,给儿子捉一只黑色的大马莲蝴蝶拿在手里玩。她的心像被摁在水中的一只小皮球,摁不住,眼神不时飘向西山梁。
从几天前开始,她就清晰地看到了盏哥的一举一动——先将供应本上攒下的细粮从供应站买回来,面袋一头盛大米一头装白面,中间扎道绳,正好可以搭在肩上。网兜里装的是豆油和猪肉,还有矿上发的手套、肥皂和毛巾。盏哥回家的前一天会上三班,零点下井,早上八点升井,吃过早饭,回宿舍扛上面袋拎起网兜直奔长途客运站。
太阳偏西,盏哥该走下客车爬山了,十来里山路,脚下悠悠儿的。盏哥给她描述过登上西山梁的情形。喘息间目光已经飞到山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村边场院里的草垛,自然会想起他和她钻草垛被准老丈人拎着棍子追打的那一幕;随后,进入眼帘的是他用黄泥土坯为她垒起的婚房;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山坡下的母子二人,像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带着一匹欢跳的小马驹。
夕阳下山,落日闪边,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套上了金环,不停地朝西山梁上眺望。大片红霞如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很快就要被揭开。快到了,他看上去犹如一只小蚂蚁,小蚂蚁沿着羊肠小道蜿蜒而下,变成兔子大一个人,一跳一跳向前移,宛如一朵红云(盏哥穿着翻领红秋衣)背着大包小裹向她和儿子飘落下来,心中那朵花瞬间怒放。
叫爸!快叫爸!她叫儿子喊爸。儿子像一只小狗冲着岗上汪汪叫。
小两口已有一个多月没热乎了,心里有说不完的话,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夜里,舒坦过后的盏哥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身心放松,酣然入梦。她面向盏哥侧躺着,深情地望着丈夫,以这种“向往式”卧姿幸福地睡去。
云姐给我母亲说,这辈子,就这段日子我没过够。
我母亲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云姐还在降血糖。我来病房护理母亲,夜里睡折叠床,听云姐与母亲隔床聊天。早上,盏哥来给云姐打饭,我在走廊里追上他,笑着问,你和云姐是不是在人间瑶庭住过一段日子?他被问愣,在哪儿?我学了云姐昨夜那句感叹,说我好生羡慕,什么日子这么美好,让云姐至今念念不忘?盏哥笑起来,又变回那个随和的老男人,那是我俩结婚的头两年,我顶老爸号头当了矿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在村里。那段日子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可她现在又说那样的日子有盼头。人,就是贱骨头,山珍海味吃腻了回过头去又想吃窝窝头和山野菜。要真叫她回去,住两天她就够了。
盏哥是当年的知青,娶了村花云姐,他们的故事如岩石上的溪流,来自溶岩深处,惹人探知。尤其是云姐说的那段没过够的日子,让我想望其风采。我与云姐是同县老乡,却没去过她老家的那个小山村,想象中村西那道山梁与羊肠小道堪比“鹊桥”。我知道现实中的这座鹊桥已经荒废了几十年。另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云姐与儿子在西山梁下等来的不是盏哥,而是一台从矿区开来的救护车。她和儿子从此离开小村,再也没回去过。
总惦记回去,一辈子也没回去。云姐对我母亲感叹。
真不可思议。我问盏哥,几十年过来了,你们一次也没回去过?
回不去呀!盏哥冲我摊开双手。我脊椎粉碎性骨折,瘫痪七年,又坐了十年轮椅。你云姐被矿里特招为护理员,大集体编制,专门护理我。我离开她就不能活,她咋回去?我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别人说是我祖上积了德。哎哟喂,祖上积没积德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自己娶了个好老婆。要没你云姐护理我,我早就去见祖宗了。
我目测盏哥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盏哥却说还有后遗症,隔段时间就需要住院调养,所以矿务局医院有他的病房,出来进去穿蓝白条病号服,架着双拐。唉,他叹气道,我还没好利索,又拖累了你云姐。云姐下床,弓着腰。盏哥扶她去卫生间,冲我和母亲挤眼儿,伺候我一辈子,累成了腰脱,这回轮到我伺候她了。云姐孩子似的跟盏哥斗嘴,我用你?盏哥像说相声的乙,给云姐捧哏,这辈子就俩字,要强!
云姐回来躺到床上,“向往式”变成“虾米式”。不过,她那双大眼睛还能让人联想到当年村花的美丽。虽然老了,眼角堆起皱纹,但她眼波像清水,不含杂质。每当她给我母亲讲起村中往事,眼里的光芒宛若水中映月。
也许是受血糖高的影响,也许是等待做腰脱微创手术心焦,云姐夜里总是做梦,总梦见自己回到村里。在她的梦里,村边的土地播完种子还没出苗,褐色的田垄像一幅幅木刻版画在绿色的山野里展出,真好看!她还梦见了当年的婚房,房子后来过继给了弟弟云勇。云勇两口子现在在青岛,住海景房,带孙子,村里的房子空着。她看见云勇家的屋顶升起炊烟,以为云勇回来了,走过去一看,院子里长满青草,从门槛下拱出两朵鲜嫩明黄的蒲公英。她走进院子,弯下腰拔草。一个过路的小媳妇伸头问她,你是谁?梦就醒了。
奇怪,云姐做了那么多梦,却一次也梦不见西山梁和那条羊肠小道。另有一夜,她在梦中惊叫失声。我和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梦中听到老火车的汽笛声。
我又把疑问抛给盏哥,云姐何以怕老火车的汽笛声?
说起来都是眼泪,盏哥叹道,当年,专家判定我余生只能躺在床上,你云姐不死心,要求转院,她用轮椅推着我,一坐就是几天几夜的火车,跑了大半个中国。上火车,她肩扛身背手提,先把装着煤油炉的麻袋和拴着大茶缸的旅行袋送进车厢,占一个硬座,再匆匆返回月台,从轮椅上背起我上车,最后将不能折叠的轮椅扛上来。累得她刘海被汗水粘到額头上,嘴角衔着一缕长发,一只手叉着腰,靠着座位侧身大口喘气。遇到火车上没座位,她就将轮椅推到过道一侧,我坐在轮椅上睡,她扶着轮椅站着睡,抓着我一只手,一旦松开即刻就醒。困得实在挺不住,她就钻到座位下面睡,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茧蛹。在中转站,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连宿隔夜,她就偎在墙角里睡去。在我出事的第七个年头,你云姐扶着我下床,先是在床边站一分钟,后来时间长了,我能扶着床向前走一步、两步……十来步,足足用了十七年时间我才能重新走路。你云姐跟我说,这等于我又养了一个儿子。她骂我,我心里乐,恨只恨这么多年折腾来折腾去把你云姐折腾出毛病了,听到火车哐当哐当响,她就心慌、胸闷气短、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梦中听到火车汽笛叫,激灵一下就给吓醒了。
怪不得这么多年两口子一次也没回村里,这也太难了。或许,正因为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云姐才特别怀念守望西山梁的那段日子,那是她的流金岁月呀!
我给盏哥说,等云姐做完了手术,养好了身板,你抽空带她回一趟村里,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故地重游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就满足她的这个心愿吧。
盏哥没有立即回答我,迟疑了一下才说,这辈子,我们的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好日子来了,我又有点担忧,怕你云姐不会过好日子。
我察觉出盏哥有难言之隐,又不便深问。
我母亲出院那天,云姐也完成了手术。我母亲一直等她回到病房跟她告别。云姐给我母亲说,老太太,等我养上一阵子,出院了就回村,这次一定回去,到时候我去县里看你。
我母亲连说,好,好,我等着你。
盏哥小声嘟囔一句,下辈子吧。
我接到盏哥的电话是母亲出院一个多月之后。
盏哥在电话里说,你云姐回村了。
我喜出望外,她都好利落了?
好利落了。
恭喜,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盏哥却在电话那边哭起来。
怎么啦,盏哥?
你云姐和我掰了。
为什么?
盏哥给我学了云姐的话。
云姐说,我想回村里住一阵子,这辈子,村里那段日子我没过够。
听上去这就是闲话。盏哥给出一句我听过的话,你下辈子的吧。
下一秒,云姐像变了个人似的,送给盏哥一句比煤烟还呛人的话,下辈子谁是谁的谁!
这句话太伤人!盏哥在电话里几乎崩溃,你知道我当时啥感觉?简直是天塌地陷!你品一品这句话,谁是谁的谁,这不是说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骨肉亲情统统不存在了吗?扔下我就走了,手机也关了,与外界隔绝,这是要干啥?
盏哥平时是嘻嘻哈哈的一个人,没想到云姐离家出走竟逼出了他的哭腔。我趕紧安慰他说,盏哥,我看你是想多了,云姐这就是话赶话了。
不对,盏哥说,我听着就是一句绝情话,让人心灰意冷。
我笑起来,盏哥,云姐没那么复杂。
她不复杂社会复杂呀!盏哥数落,传销的、骗钱的、被人洗脑失联的,防不胜防,你云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回村,我怀疑她是提前为下辈子做准备去了。
哪来的下辈子?我说,盏哥,你别想那么多,回村把她接回来不就完了吗?
接不回来呀!盏哥在那边跺脚,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去了,人家住在云勇的房子里,啥也不说,每天都去村西口眺望西山梁,这是铁了心不回来了。
我说,盏哥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云姐跟你是什么感情呀,她肯定会回来的,我这两天有些事急着处理,等忙完了我去医院看你,不行,我就去村里找云姐,劝她回来。
我给盏哥说了一些宽心话,就挂了电话。
晚上,我去看母亲,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这才跟我说,你云姐心里有委屈呀。母亲住院那些天全天候与云姐在一起,我和弟弟妹妹轮流护理母亲,云姐和母亲说的私房话我没听到。母亲给我说了她在病房里的所见所闻,核心是盏哥不愿意离开医院。
云姐私下给我母亲说,有那么几年,盏哥治愈无望,成了废人,悲观厌世。云姐哄孩子般哄着他、惯着他,惯得他时不时就打一回悲情牌,让云姐依着他。
矿务局医院骨科病房在住院部十楼,走廊两侧有三十多个病房,盏哥几乎每间病房都住过。患者少的时候他一人住一间,患者多的时候他住三人间。云姐每夜住在哪里不确定,盏哥病房里有空床她就睡空床,没空床就睡自带的钢丝折叠床,要么去走廊加床或去别的病房讨空床住。反正都在他身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云姐连一张固定的床都没有,每天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她劝盏哥回家,盏哥回到家里却怎么也住不惯,吃不好睡不好,回到病房就如鱼得水,他习惯了医院的气味、氛围,而且严重依赖,这辈子都不想离开。一天,盏哥当着云姐和我母亲的面接了一个电话,我母亲这才知道云姐心中的委屈。电话是云姐的弟弟云勇从青岛打来的。姐夫,我说话不好听,你别在意。云勇先来一句声明,不等盏哥回答,马上问,假如有一天你先走了,你让我姐住在哪儿?
怎么说话呢你?盏哥仓促应对,我先走了,你姐跟儿子住呗。
儿子家有我姐住的地方吗?云勇步步紧逼。
儿子的房子原来是云姐老两口的,两室一厅,儿子结婚,把儿媳娶进来,开始有一室还属于老两口,孙子渐渐长大,这一室就变成孙子的了,老两口的床早被撤换了。
云勇怒了,我姐十七岁就跟了你,伺候你一辈子,老了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天天晚上跟你四处打游击,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难怪我姐说村里的日子她没过够!
话你不能这么说。盏哥为自己争辩,我把你姐从农村带出来,给她换了城市户口,让她有了工作,你不能说我一点功劳都没有。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云勇说,我就问你,医院这张床你还要住多久?
盏哥说,我是工伤,矿里有这个待遇,现在我老了,占着医院这张床是有补助的,补助给谁?还不是给儿孙,为了儿孙,我们当老的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那好!云勇摊牌了,从前你伤病在身,我姐惯着你,现在你好利索了,能走能撂,没人再惯着你了!不行我就接我姐来青岛,医院里的床你愿意住就一直住下去吧。
听到这里,我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云姐回村并不简单。
我去村里看云姐,时已浅秋。
之前,我去医院看盏哥,医生说,他已经出院半个月了,去乡下陪老伴了。我对此满心欢喜,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局,一高兴便决定乘车来村里看一看。云姐和盏哥虽然只是我母亲的病友,但我对他们的故事一直念念不舍。
我乘坐的长途客车走的就是盏哥当年回家的线路,想到年轻时的他背着大包小裹乘车的样子,我能感受到他当年回家的心情。车子驶入山野,我知道一个已婚矿工的心思都倾注在这条路的尽头——老婆孩子加一铺小炕。我记起云姐在病房里跟我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时光能回头,我宁可不要大集体编制,不要城市户口,只要从前的日子。
高速路盘旋而上,云姐说的那个岔路口现在不停车,大巴直接开进村。我要求在从前的岔路口下了车,徒步走上山梁,想体验一下盏哥当年回家的喜悦。从前那条小路没有了,我凭感觉向前走,踏着青草,抓着树枝,走几步歇一歇、喘一喘,终于攀上山梁。
我看见了那个叫李玉盏的知青与一个叫云英的当地姑娘垒起的婚房——已经被云勇改建成三间红砖瓦房,看见了站在山坡下面的两个人,云姐和一个小姑娘。
云姐!我快步向云姐走过去,激动地向她伸出手。
小姑娘急忙迎上来,拦在我与云姐之间,向我摆手。
云姐好像并不认识我,眼睛执着地望着西山梁。我问小姑娘,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小姑娘好像是个聋哑人,冲我眨眨眼,忽然将右手拇指贴在嘴唇上。
我有点蒙,一切都脱离了我想象的样子。
不远处有个人向我走来,是盏哥。
盏哥没想到从山梁上下来的人是我,怎么是你?
我激动地说,我来看看你和云姐。
盏哥嘴角抽搐,捂着脸哭起来。
我回头看看仍然没有反应的云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盏哥抽泣着说,都怪我,你云姐从吵着要回村的时候就露出了苗头,可我却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个阿尔茨海默症发病太快了,她现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样的结果让我一时不能接受。看着依然痴情地望着西山梁的云姐,她好像已经沉醉在那段没过够的日子里了,那么执着,轻易不会醒来。我这才问盏哥,这个小姑娘是谁?
盏哥说是村里的一个聋哑小姑娘,整天跟在云姐屁股后面,来西山梁下。
我学着小姑娘那样,将右手拇指贴在嘴唇上,她给我比量什么?
那是手语。
什么意思?
盏哥说,等爷爷。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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