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着课,姚老师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身体的某一处像埋了IC芯片,低频脉冲电流急吼吼地乱窜,头痛、眼花,全身多处都在痉挛,台下一大堆半大孩子个个都模糊起来,像用了美图秀秀智能虚化功能似的。
她停止讲课,虚弱地扶住讲台一角。有学生站起来问:“姚老师,您哪里不舒服吗?”她摆了摆手:“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你们现在做课后练习吧。”她坐下,拿起保温杯喝了两大口,而后摘下眼镜,头微微扬起,开始闭目养神。
下课铃响起时,姚老师已经脸色如常,血管、神经、肌肉等也都正常运作、配合良好了。她边走边晃保温杯,固执地认为刚才能恢复那么快,这姜枣茶功不可没。似乎人一到某个年龄段,对养生便会有一种执迷不悟的痴情。姜枣茶是姚老师上师范时的同学推荐的,这位同学对中医颇有研究,他本人从身体到长相也印证了“颇有研究”这四个字。那人平时在打扮上爱装嫩,爱穿牛仔裤格子衬衫,走起路来咚咚咚响,不比后生逊色多少。哪像她家老何啊,刚五十出头,眉毛以上的部位已经光溜成滑冰场了,且体态臃肿,爬个三楼喘得整栋楼都听得见。
就在前两天,同办公室的赵老师和余老师还笑话她:“姚老师啊,立夏都过了,还抱着保温杯不放,您是要孵仔吗?”姚老师撇了撇嘴:“你们懂什么,《黄帝内经》都说了,春夏养阳,姜枣茶既能补体内阳气之虚以温中,又能助阳气发散以排寒,此时喝正是时候。”
“春夏养阳”每个字都被她加强了语气又加上了延长音。
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在意身体健康已远胜过关注脸蛋嫩不嫩和家里那个男人会不会出轨这两档子事了。姚老师清楚,刚才上课时出现的不适,她早上起床时就有了预感——不,是昨晚就有了预感,这是失眠、愤怒加没处撒气共同造成的,是被那个天杀的流窜摊贩害的。
今早,姚老师迷迷糊糊醒来,感觉脑袋很重,嘴巴还发苦,抓过床头柜的镜子一照,果然,脸色蜡黄、眼袋明显、眼睛发红。她扭向左边,那个肥厚的背正均匀地起伏着,像一堵墙,拒她于千里之外;还有鼾声,响得那个欢畅,挑衅似的,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在卫生间里把各种声音弄得很响,这个老何,昨晚不跟她同仇敌忾就算了,还对她挖苦嘲弄,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真是冤家。
自己再不疼着自己点,那得可怜成啥样了?姜枣茶必须煮起来,虽近来经常煮,但今天要煮得更浓更用心。大枣和生姜切碎,冷水下锅,加枸杞,待热气和香气腾腾地冒出来时,姚老师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仿佛对昨夜的痛苦会略有补偿一样。
2
姚老师居住的白云小区很好找,倒不是白云小区有多高档多出名,一个老小区而已,但一说中山路旁边的那个小区,本地人和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外地人就都知道了。白天的中山路平和、敦厚,像某个小镇里的中年男人,过着散淡安闲的日子,过往车辆偶尔摁响喇叭,都有一种破坏了什么的不适。而一到晚上,确切地说,是从傍晚开始,这条路就奔放妖娆起来了。这种奔放妖娆带着明显的城乡接合部气质,三轮车、简易挂衣架、桌凳、各种塑料布纷纷出场,摊位支起后,洋洋洒洒占据了中山路两旁。这个县级市著名的夜市一条街就这么夜夜上演着有声有色的市井舞台剧。
二十年前,姚老师住进白云小区时,中山路还不是夜市街。后来,夜市形成,姚老师反应平淡,既不兴奋也不排斥,没事时也去逛过,就当散步锻炼身体了。那里的衣服之类的她是不看的,她将夜市上的东西通通归类为地摊货,她堂堂一个本市重点初中的优秀语文教师怎么可能用劣质货来包装自己,这是要把人民教师的形象往哪里搁?倒是老何,乐颠颠地将大短裤一买三条,将袜子一沓一沓地买。他买的时候,姚老师站得远远的,好像他俩从没肩并肩一起溜达过似的。
天一热,夜市生意好了,摆摊的收摊也就晚了,能多做几笔生意总是好的。原本,这夜市结束得早点晚点跟姚老师不搭界,姚老师居住的那幢楼几近中山路末尾,夜市的蒸腾喧嚣跟她是隔着距离的。再说,夏天开空调,窗子关紧,那些寻常的声音基本上无缝可钻。
但昨晚却见鬼了,好像有人特意拿喇叭对着她家三楼窗户反复喊叫:“各色精美玩具一律十元,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从8点钟叫到10点多。劣质扩音器的杂声嗞嗞喇喇,如一把钝锯子在姚老师耳边来回拉。即便姚老师用上耳塞也无济于事,噪音固執地冲击着她的耳膜撞击着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原本正常的血压正在疯狂飙升,快要冲出头顶了。她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疾走,踢了椅子又扔了蒲草坐垫。老何手捧iPad瞟了她一眼,让她稍安毋躁,说她这更年期比一般人来得厉害,得看医生得吃药。
得不到安慰的姚老师郁闷得胸口仿佛装了一只气球,那气球正不断鼓胀,随时都可能炸掉。凌晨一点了她还在床上翻腾,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近几年她的作息很有规律,每晚十点必须入睡,身体得排毒得修复啊,超出这个时间点就很难入睡。
经此一夜,白天的精神状态可想而知,这不,上着课就出状况了。谁都知道失眠熬夜最伤身体啊,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那么久的养生计划有一种被毁了大半的感觉,姚老师恨得直咬牙:“今晚若再敢来,绝不客气,不就一个逃税的流窜摊贩吗,不信斗不过你!”
还真的又来了。
卖玩具的喊得激情四射:“各色精美玩具一律十元,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忍到九点一刻,姚老师将怒目瞪向老何:“快给老潘打电话啊!”老潘是老何的同事,老潘的儿子小潘是城管局的。
“干吗?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不打,要打你打。”
“你放屁!我打就我打!”
城管办事效率蛮高,不到十点钟,那个喇叭就哑了。姚老师打开窗户探出头,那边灯光暗,看不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搬上了一辆白色巡逻车。
她关上窗,舒了口气。
3
噪音消失了两个晚上后却卷土重来了。
姚老师正在翻一本都市身心灵修类的书,那个声音通过劣质扩音器寻衅般地响起:“新到多种新奇玩具和摆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虽然改了词,但这副老油条的调调一点没改。这个声音略带沙哑却不粗砺,玩世不恭中似乎又带点稚气,但无论如何,它就是个噪音,十足的噪音。
姚老师的脑袋里像有把电钻在嗞嗞嗞地钻来钻去,太阳穴发紧,圆脸像刚在锅里蒸过一样,红得吓人。她瞄了眼岿然不动的老何,狠狠划开手机,进行了几下深呼吸,而后拨了小潘的号码。
小潘说对这样的小摊贩一般就是意思一下,他自己到城管局认了错罚他个五十一百的就算了,货品也还给他了,他们流动性大,摊位费啥的就不较真了。
“可他屡教不改啊,他有沒有交费罚了多少款我不管,他继续这样深夜扰民谁受得了?”姚老师身上的血液又开始往上涌。
“那这样吧,阿姨,今晚我们都在江口这边执行任务,您应该能听到吧?这边都乱套了。他要是明晚还这样,您跟我说,我们再教育他。”说完,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姚老师怔住,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气不顺。
大概围观的人多了,喇叭叫嚣得更肆无忌惮,还说什么走量不走价低利润高质量放心购买,姚老师的火蹭蹭直蹿,把那本灵修书拍得砰砰响:“老娘不打110都对不住你的嚣张!”
“你这是浪费警力,就你这点破事也找警察,警察还干不干正事了?”老何终于憋不住开了腔。
“那我们自己解决,走,去掀了那个摊子!”姚老师手臂一挥,食指箭一般瞄准窗子。
“姚美琴,你能不能消停点,整幢楼就住你一人还是咋的?除了你其他人都是聋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啧啧,你还看身心灵修呢,都看出躁狂症了。”
姚老师一时语塞,其他住户有可能夜生活丰富,晚上经常不着家,还有的是夜猫子,不到十二点不睡觉,当然不影响喽。可她不一样,她体质弱,还有神经衰弱,缺觉会导致脑缺氧,精神不佳怎么讲课?离退休不远了,她还想好好再在讲台上贡献几年呢。再说,身体是自个的,不好好保养,若真病倒了能指望谁?老何那么粗枝大叶,不惹她生气就不错了,儿子更别提了,影儿都不见。这么一想,姚老师像突然窥见了自己凄凉的晚景,一股悲戚之情油然而生。
楼下的喇叭依然毫不识趣地哇啦哇啦地叫唤,姚老师赌气似的一跺脚:“谁都靠不住,我自己去!”把老何那句“姚美琴你有病”砰一声关在门内。
下楼梯时,姚老师才发现自己竟趿着拖鞋穿着那套烂干菜似的家居服,这出场可真是一点气势都没有。但开弓哪有回头箭,走完最后一个楼梯,她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戴上眼镜后两只手往下拉拉衣角,坚定地出了小区大门。
4
目标极其好找,摊位设在中山路末尾,靠近路口。
果然有好些人围着,特别是几个孩子,黏在摊位边上不走了。光线略暗,摊贩正喋喋不休地介绍他的新产品,还不时地抬头四顾,并端起喇叭吆喝一通。来往行人包括经过路口的,都是潜在顾客。
摊主很年轻,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白色T恤、牛仔裤,很有活力。这让姚老师略感意外。小伙子个子不高、偏瘦,一说话中气特足,看姚老师走近,立马热情地招呼上了:“阿姨,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除了玩具还有各种摆件,摆件卖得很好,您看这几样,很符合您的气质。”
摆件也能跟气质对得上?真能扯。姚老师连忙摆手,扯着嗓子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也不会买这些东西。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你这样喊来喊去严重扰民了,知道不?我前两天被你害得失眠了,差点晕倒在讲台上。”
周边的人纷纷伸长脖子,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小伙子愣了一下,随即嘴巴夸张地向两边咧开,阿姨长阿姨短地说了一堆好话。他的牙齿很白,两颗虎牙像要不安分地跳出来,最后补了句:“我保证以后最晚干到十点,不影响您睡眠。”
姚老师几乎要跳起来:“十点?我九点半就要酝酿睡意了,我好好的养生计划全让你破坏了,你这是戕害人民教师啊!”
一听戕害两字,小伙子乐了,把喇叭往摊位一搁:“您看您,说得这么严重,养生这东西没您想得那么靠谱,您没听说那些什么养生专家都英年早逝了吗?”
姚老师愣了一下,这话耳熟,儿子有一次在电话里提过,他是跟老何说的,老何开了免提。儿子的口气是不耐烦的,甚至有点厌恶,他哧地吸了口烟,继续埋汰他亲妈,说处女座就是作,死爱面子,还管得宽,老爸你能忍那么多年,绝对具有非凡的意志力。姚老师在旁边没忍住,高分贝声音突兀地响起:“何博你太不像话了,居然还抽上烟了。”何博一声不吭,挂了电话。
一想到儿子,姚老师顿时心里黯然。自小,她就对何博要求很严格,尤其是在学习上,一个曾被评为市十佳的优秀教师,若连自己的儿子都没管好,这得多讽刺?小时候,何博很听话,成绩也不错,青春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性情大变,叛逆得不可思议。姚老师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跟儿子斗智斗勇,而儿子则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坚决抗争到底。
那种挫败感像一根刺,时不时地扎她一下,她从来不跟人说疼,即便是老何。她是个骄傲的人。
可眼前这小子凭什么嘲讽她?她想表现得气势壮一些,声音却微微发颤:“强词夺理!这里本来就不允许摆摊,你不但逃费,还扰民,别以为城管罚你一次就完事了。”
“原来上回是你投诉的。”小伙子立刻反应过来了,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
几乎同时,老何从人群里钻出来一把拉住姚老师:“走,走,回家。”一边说一边快速往回走。听到摊贩在后面叫着“哎哎,阿姨等一等”,两人走得更快了,简直要跑起来。
人家毕竟年轻,不费什么劲就赶上了姚老师夫妻俩。他把一张类似便笺的小纸条塞给姚老师,上面有他的电话,说往后若再有惊扰,直接打他电话,他一定配合。
“阿姨,求您千万别投诉了啊,罚款一次,我可能两三个晚上就白蹲了。”他淘气地双手合起,捣蒜似的摆动了几下,而后,转身就跑,一阵风似的。
5
接下来的那晚,姚老师的眼睛瞅着书,耳朵却像长出了无数根触须,在空气中孜孜不倦地探寻。
她憎恶的噪音一直没有出现,这竟然令她有点坐立难安,是被吓跑了还是临时有事了?万一临近睡觉时间又出现怎么办?姚老师犹疑了下,把书撂到一边,径直走向那扇朝北的窗。
那团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很多LED灯都这样,颜色如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浅粉玫红淡紫橘黄,把黑夜的边边角角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灯旁的人影影绰绰,从姚老师这个角度望下去,犹如看皮影戏。
姚老师嘟哝一声:“这是玩新花样了。”她原本想再看会儿书就进入酝酿睡意階段,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牵着她,令她不能投入。
她决定去看一下。老何急了,这又是想干啥,人家这回可不声不响的,已经做了让步,还想咋的?姚老师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大概就是为了验证一下。
姚老师刚走了一半楼梯,小潘来电话了,问那摊贩是否又来了。姚老师顿了一下,说没有。这时,老何也呼哧呼哧地跟了上来,老何烦她,但又怕她吃亏,她若惹出什么事来,还不是会烦到他。
那个灯比想象中的要大,圆墩墩的底座,花朵由一大片绿叶托起,叶子边缘呈波浪形,仿佛有风刚刚吹过。花瓣围成好几圈,颜色不断更迭,像烟花一样绚丽绽放。
姚老师心想,不就摆个地摊,至于搞这么个花哨的灯吗?小伙子眼尖,凑近姚老师说:“阿姨,这下没打扰到您吧?莲花灯还可以放音乐,没敢放,怕毁了您的养生计划。”说完,他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姚老师没搭腔,自顾自地看向地上的玩意儿,品种还蛮多,围观的人也多。小伙子很利落,招呼,推销,收钱,全不误。
姚老师注意到旁边半新不旧的电瓶车和一个大纸板箱,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打哪儿过来的?”
“不远,从上班的工厂。”
“白天上班,晚上还做生意,挺能吃苦嘛。”
“不苦啊,我从小喜欢做生意,好玩,嘿嘿,小学时就帮隔壁家的大伯卖过西瓜,卖得一个不剩。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会苦,也不觉得丢人。”成交了一笔生意后,他侧过脸,朝姚老师笑笑,一抹紫色的光恰好掠过,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姚老师皱了皱眉,“丢人”两字熟悉又刺耳,有段时间,这个词曾在她的生活里频繁出现。那天,她第N次强势地阻止儿子玩摄影,说那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并命令他复读一年。儿子就像个从高处重重摔下的热水瓶,砰的一声炸了:“我不想再把生命浪费在做题和各种考试上,摄影怎么就丢人现眼了?我就是喜欢摄影,你嫌丢人,那好,我离你远一点总行了吧!” 后来,他真的去了邻近的城市。
姚老师一直想不通,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怎么会变得那么陌生呢?不把精力投入在学习上,却跟摄影杠上了,还用多年存下的压岁钱买了器材,更是玩起了什么街拍:彩色的、黑白的;菜场、垃圾堆;老人、小孩、乞丐、残疾人、穿着暴露的女人、河里裸泳的男人……简直乌烟瘴气。何博说,这叫艺术,不懂不要乱批评。老何在边上帮腔,不懂就别起哄了,省点心。
一想起这些,姚老师就觉得胸口闷闷的,莲花灯的颜色在眼前急速变幻,如舞厅里旋转的彩灯,她的脑袋似乎也转了起来。她想,身体排毒时间到了,得回家睡觉了,便晕乎乎地往回赶。
姚老师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被那紧急刹车声敲破了,恍惚中被推了一下,又晃了几下才回过神……周围的嘈杂像潮水般涌来,老何正摇拖拉机似的摇着她的手臂:“怎么搞的你,走着路还做梦呢?!”而后,又牵住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摊主小伙子,“谢谢啊,幸亏你动作快,你没事吧?”小伙子露出轻松的微笑,说:“能有啥事,就手臂擦破点皮。”
姚老师这才明白,刚刚小伙子眼疾手快,把她推开了,那辆开得火急火燎的电瓶车才没有撞到她。她凑上前致了谢,走回家时,觉得哪里放不下,回想小伙子右手臂上破了一大块,走路腿也有些不自然。她扭头往回走,几乎用小跑,吓得老何赶紧跟上,喘着粗气骂她发神经。
姚老师在钱包里翻半天,将一把钥匙塞给了小伙子。这是她家小间的钥匙,她让小伙子把货品寄放在她家小间,那样每晚来回就省力多了。“小间很空,没什么东西的。301啊,你别搞错了,301。”姚老师又重复了一遍。
6
一来一去,姚老师跟小伙子熟络了起来。小伙子叫刘晓东,二十一岁,跟何博一样大。他嘴巴甜,热情健谈,人也勤快,帮姚老师跑跑腿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姚老师觉得跟这孩子挺投缘,偶尔礼拜天还叫他来吃个饭。有一回,姚老师说起莲花灯,意思是特意去买个大灯,会不会得不偿失,一个晚上赚不到多少钱,而那个灯也不便宜。刘晓东听后哈哈一笑,两颗虎牙似要欢快地跳出来,他说:“一举三得呢:一、不扰民了;二、灯的效果比喇叭好,还不累喉咙;三、妈妈信佛,喜欢莲花灯,这么大的莲花灯她还没见过呢。再说,有时候做一件事是不能以短期有没有得到回报来衡量的,就算没赚到钱,起码赚到了快乐嘛。”
“你跟你妈妈感情很好吧?”姚老师扶扶眼镜,冷不丁问了一句。
刘晓东点头:“我妈文化程度不高,不像阿姨您是老师,但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心态也好,很尊重我,我舅舅阿姨嫌我摆地摊丢人,我妈就说不偷不抢的丢什么人,晓东自己喜欢的一般都能做好。李嘉诚和皮涛涛还摆过地摊呢,是吧,阿姨?我也没说要一直摆地摊,先历练一下,若能赚到第一桶金那更好。我喜欢做生意的那种感觉。”刘晓东甩了甩刘海,眼睛里迅疾掠过一抹亮光。
晚上,姚老师翻了几页身心灵修书,例行公事一般。这些天看下来,她越来越觉得这东西对有困意的人可能管用,睡不着的人反而越看越清醒。她瞟向老何好几次,老何捧着iPad乐得满脸开花,她讨厌老何这副德性,衬得她跟承受着多大苦难似的。
她捅了捅老何,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何博最近都干了什么。老何很不情愿地把眼睛从iPad上移开,手掌一抬,手机像一只青蛙跳过来:“自己看。”
尽管略感羞恼,她还是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那个熟悉的黑白头像冷冷地映入她眼底,就像儿子对她的态度。放大看,何博的背影消瘦挺拔,远处有山峦和霞光。他的微信圈多数为自己的摄影作品,还有一些是宣传博威摄影工作室的,偶有跟朋友聚餐、远行时拍的。摄影工作室是何博跟一个朋友合伙办的,从两人的名字里各取其一,凑成了“博威”二字。姚老师知道,老何肯定偷偷资助了工作室,她憋着不过问,知道得越多越糟心。医生说紧张、生气、焦虑等情绪波动会加重神经衰弱,要尽量放松,要心态平和,多做一些有益于睡眠的事。
微信朋友圈中有一张照片,是雪白墙上挂着几幅裱了框的黑白摄影作品,姚老师认出来了,那是何博的街拍,她那会儿很想把这些当垃圾烧掉。照片里,何博站在它们前面,浓黑的眉毛扬起,笑得志得意满,跟小时候考了好成绩向她汇报时的表情一样。这样的笑容,姚老师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见到了,久到几乎要淡忘。事实上,她很久都未见他的面了。过年时好不容易回来,她软硬兼施,想让何博断了开工作室的念头,去她托了关系的单位上班,何博干脆一走了之,连去亲戚家拜年这道程序都省了。
她气得脑袋嗡嗡响,手指颤抖着在他微信圈留言,写的多是“玩物丧志不可救药”之类,何博干脆屏蔽了她,用一条直线生生将她驱逐出他的世界。
7
那晚,刘晓东没有进小间搬他的货品,而是噔噔噔地直接上了三楼,敲开门,把一盒荠菜饺子递给她。荠菜是他妈妈春天时去野外挖的,冷冻了一部分。
“那几个丑的是我包的,野菜养生哦。”他冲姚老师挤挤眼。
刚下了两个楼梯,他又回头:“阿姨,您晚饭后可以散会儿步,出点汗对身体好,明天推荐给您几个搞笑片,笑一笑,人放松了,睡眠也就好了。”他边下楼两只手边朝后挥了几下,表示再见。
姚老师想起何博以前也这样,下楼时背对着她挥手,跟投降似的。
揭开盖子,热气携裹着荠菜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姚老师凑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顿觉自己的心肺胃肠都香香热热的了。
这个周末在老何看来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姚老师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老何笑她这是要第二春了,姚老师嘴角一弯,拎起包兴冲冲地出了门。
夏日的阳光宛若金色纱缦铺展开来,姚老师打着伞走上了那段熟悉的石板路。石板路尽头,时光咖啡吧一如从前,门前的法国梧桐枝枝丫丫交织如网,风吹过,摇曳着一地浓密的阴影。原木色大门像一位温润的老朋友,安静地候在那里。
姚老师知道,王芳和陈雪已经在咖啡吧里了。她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有多久没来这里了,一年多还是两年,或者更久?
以前,时光咖啡吧是她们仨的根据地,一旦三人都有闲,便来此处扯闲话,儿女、工作、家里那口子、服装、八卦,聊得红光满面通体舒坦,简直跟疗养了一回似的。自从何博高考败北并拒绝复读,又坚决无畏执迷不悟地走上摄影这条路之后,姚老师来这边聚会的心就淡了。往日里,谈天内容虽五花八门,但说道儿女一直是重头戏,王芳的女儿考了公务员,陈雪的儿子上了哈工大,而何博,考不上大学就算了,连个正经工作都不想找。每每想起,姚老师心里又酸又闷又痛,却无法与人诉说,她那么好强骄傲的人,怎肯把心底的伤疤展示于人?王芳和陈雪说起自家孩子难免流露出那么点自豪,姚老师不自觉地在心理上放大了她们的这种优越感,甚至给她们冠上了骄矜之名。她也明白自己走了极端,可她就是没办法从这种情绪里出来。
她跟王芳和陈雪说身体欠佳,喝咖啡会失眠,这个说辞算半真半假。在与何博的拉锯战中,姚老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心力交瘁,老何却偏偏作壁上观。她的情绪日益糟糕,动不动就发火摔东西,眩晕、心悸、失眠等也随之而来,医生说来说去不外乎“放松、静心”那几句。姚老师在心里骂娘,若自己能轻轻松松做到静心要你医生干啥用!
后来,对中医颇有研究的同学便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姚老师严格实行养生时间管理,各种煲汤煮茶,好像挺管用。老何说你那是心理作用,姚老师说你能滚多远滚多远。
姚老师上前一步,推门而入,咖啡吧的冷气清凉怡人,让人精神一振。前两天,她主动打电话约了王芳和陈雪。经过吧台那盆葱郁的孔雀竹芋时,她伸出手指轻抚了一下,叶子上的羽状斑纹颤动起来,像很多条挤动的眉毛。
8
刘晓东进来时,姚老师正在犹豫还要不要煮姜枣茶,好像有段时间没煮了,天那么热,动不动就出一身汗,懒得煮。
刘晓东把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眉头皱着,嘴巴夸张地嘟起:“阿姨,钱还您,您把东西还给我。”
姚老师瞄了一眼桌上的纸币硬币,立马意会了。
“你怎么知道的?”姚老师讪讪地笑。
刘晓东抹了把汗,一屁股坐下:“几个疑点,一、买的时候挑都不挑,随便拿;二、买了那么多从来不还价;三、一连买了三个晚上。”
姚老师暗暗责怪妹妹,稍微装得像一点都不会。前些天,刘晓东无意间说起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每晚卖出去的东西少得可怜,正考虑怎么改进,姚老师自作聪明,指派自己的妹妹去“光顾”了一番。
“您再这样,以后我都不来了!”刘晓东还是气鼓鼓的。
姚老师再三保证没有下一回了,他才放心地走了。
暑假过去一大半,姚老师在插花培训班像模像样地上了几节课后,家里的卧室客厅甚至厨房便成了操练场,鲜花、干花、各种材质的花瓶齐齐上阵,色彩纷呈,姿态各异,好不热闹。姚老师还要时不时地去微信圈显摆显摆。老何对此嗤之以鼻:“沾了滴墨水就以为是文豪了?”姚老师反击:“艺术,你这种人不懂。”
老何这会儿懒得还嘴,正捧着iPad笑歪了嘴,秃脑门儿闪闪发亮,快赶上头顶的灯了。姚老师挪过去瞄了一会儿,捅捅老何:“问问你儿子中秋节回不回来。”老何只抬了下眼皮,眼睛又牢牢粘到iPad上去了。
姚老师起身,走向那扇朝北的窗。她往下看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横的竖的斜的拍了一通,点开何博的微信框,将那张最满意的发了过去,并留言:你说你喜欢街拍,家门口的这条夜市街怎么没见你拍过?
她忍住了跟老何分享这张照片的冲动,自己反复地看:莲花灯的光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晕染出一个瑰丽的圆,像一个梦在夜里恣意盛放。
当代小说 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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