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树下面聚起了越来越多的人,杨二卯早就挂上了。杨二卯已经将吊死自己的绳子系在了离头顶半米高的树杈上,并且用力拉几下试了试。树杈蛮粗壮,完全能承担一个人的重量。然后,杨二卯就用手一旋,绾出一个套,并且展开手指将套儿向外扩了扩,好把自己的头套进去。
这样,吊绳就成了两个“8”字,上面那个“8”字套住了树杈,下面这个“8”字将会套住杨二卯的头。
套子是杨二卯到观察室量眼压经过理疗室时偷拿的,当时那卷绷带就放在小窗户的里面,杨二卯一伸手就将它装进了裤兜子里。
坐在树丫上,杨二卯望着这条白色的可以吊死自己的“8”字,满意地舒口气。杨二卯现在才明白,其实人生(当然包括人死)最难的问题不过是选择与决定某些事情。他为自己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而高兴。杨二卯你是合格的,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杨二卯这样对自己说。
这是一棵生长了起码有五十年的大桑树,年龄大到可以做杨二卯的爹,虽然几搂粗的树干已经裂开了肚子,但依然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像一团绿云降落在医院并不算太宽敞的院子里。桑树每天由一群麻雀占据着,此时麻雀们一大早外出觅食还没有回来,所以整棵树静悄悄的,树里树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这个绿的世界在杨二卯的眼中却是模糊的,严格地讲,这些绿色是杨二卯用鼻子闻到的。昨天上午,眼科大夫马院长给他揭开包扎双眼的纱布时,他就想到了这棵树。他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马院长说,青盲手术就是这样,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再让你的视力继续下降,把眼压控制住——现在有光感吗?
当然有。杨二卯压着嗓子回答。
马院长说,现在还得把你的眼睛包起来,术后的创口还要愈合修复,你现在左右眼的视力应该接近0.1,估计还会好一些的。
杨二卯的耳朵里现在还回响着马大夫马院长那个软绵绵的、好像电视剧里清朝太监一般的腔調。说实话,杨二卯并不是在生马大夫马院长的气,而是生老天爷的气,他怪老天不公,为什么就把这一连串的不幸全撂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你让我驮不动啊。他不止一次这样仰望着天,发出长长的叹息。当然,天在他的眼里一直是灰蒙蒙的,就连正午的太阳,也只能是一个白白的光点。杨二卯生完了老天的气,就再去生自己的气,他一边跺着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杨二卯,你说你混得还有个人样吗?咹,你说,同样坐着拖拉机到城里赶集,怎么别人不掉下来,就你单单掉下来了呢?为什么掉下来摔的不是大脑和腰椎,偏偏是眼?为什么没有直接摔瞎,却得了外伤性青盲?为什么妻子秀良离了婚却没有把女儿小娇留下?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没瞎,孤身的老娘眼睛却哭瞎了,并且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为什么到哥哥家里过活,偏偏嫂嫂容不下你这个半盲人?为什么省里市里县里的大夫们的手术刀、激光刀就是降不了你的眼压?为什么你站着不矮起人家,躺倒不短起人家,长得不丑起人家,就单单怕一个字——死?
你必须死一回给人看看,给自己看看。你必须死。
现在,那块包住两眼的纱布早让杨二卯扯下来,扔在了树枝上,很像“8”字旁边的一个标点符号。
桑树下聚集起这么多的人,是杨二卯没想到的。但这些却不是来医院看病的人,而是医院的院长与大夫们,因为很早医院的保安就将进院的车辆赶到了北边的停车区,并且不让人在树下停留。
他是这么说的:车停在北边停车棚里,人也不要站在树下,说的是你,听到了吗?
杨二卯后悔没有一上树就把自己挂上,因为他担心自己挂上后会因为挣扎弄出动静来,让树下的人发现自己,又把自己救活。作为一个已经基本失明的青盲患者,杨二卯想到另一个世界寻求光明。他坚信死亡之后,会和梦里一样,自己的眼睛是健康的,还像没有患病一样,能够看清世界的一切。
杨二卯希望自己死后会有一场寻找他的行动,然后,某个人会想起桑树,并且会发现他已经僵硬的尸体,因为以前也曾有病人在这棵树下吊死,这棵桑树就是从人世间通往天堂的通道。
早晨七八点,医院的院子里少不了进进出出的人,也少不了进进出出的车辆,杨二卯之所以能够从较为嘈杂的人语声中分辨出这几个人的说话声,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在说闲话,或者说他们讲的是官话,是普通话,是领导者的话。这些话字正腔圆,有条不紊,并且每一句都让你必须顺着耳朵听下去。
杨二卯停下来,并且侧起了耳朵,因为里面有马大夫马院长的声音,马院长个子高高的,平时他的声音会从大约一米七的高度上传过来,不过马院长今天的声音多少有点沙哑,并且有点谦逊。
姜院长,让他们都来吗?
一个男人用洪亮的声音回答,当然都来,你就单独打电话,说我们院委会要召开临时工作会议,时间——现在,地点——桑树下面,就不通过办公室下通知了。
马院长是副院长,也是医院眼科的主治大夫,只有姜院长才是正院长。他也在称其他副院长为院长。
仇院长,在门诊吗?姜院长让我通知你马上到桑树下开会。是的,院子。是的是的,现在,马上。
高院长,在办公室?哦,姜院长通知院委会成员到院中桑树下开会。不为什么,临时会议。你马上到吧。
华主任,现在到院中桑树下面开会。对,现在,马上。
史大夫,对,对,马上。哦,你们一起的,好的。
……
马院长打完电话,清冽的桑树味儿被太阳渐渐晒得有了温度,一阵阵传进鼻孔,有两只知更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哔噗哔噗”叫着,麻雀们已经陆续回来,在抗议地鸣叫,今天的桑树显然已经被知更鸟夫妻占领。
他们有会议室不用,召开什么样的临时会议?这个时间是各科室最为忙碌的时候,院长们可都是各科室的主治医生。知道他们在组织临时会议,进入医院的人们主动避开树下,当然也不断有人在大声说话,嘈杂是不可避免的,但杨二卯的耳朵已经调换了频道,专门吸收来自医院院长与大夫们发出的声波了。
杨二卯盼望着他们的会议马上开完,尽快实施自己的死亡计划,坐在树丫上,他意识到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得耐住性子,包括死这件事也需要这样。
开个临时会议。马院长说。看来他是常务副院长。下面请姜院长安排工作。
姜院长听马院长讲完,大约过了足足有5秒钟,才清一下嗓子。
嗯嗯,会议议题也许大家早已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下面请仇院长介绍一下情况,要简明扼要,不要拖泥带水。
大家也许已经知道了?杨二卯自问道。他将耳朵伸一下。
仇院长是个细嗓子,他的喉结一定像女人一样平滑,且皮肤细腻。
事情的经过大家已经听说了,患者的名字叫刘征还,姓刘的刘,长征的征,还原的还。刘征还是太阳高村村民,今年刚刚24岁,她的男人名字叫毛小强,今年32岁。其实,她男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刘征还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与别人不同的是,她不但两条腿细如麻秆儿,不能站立,而且骨盆狭窄,只能蹲在地上行走。蹲在地上也不能行走,她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反复拉着自己的脚踝行走。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却怀孕了。她第一次来医院复查时,听说她怀孕了,我就吓了一跳,她怎么可以怀孕啊?你说。我就生那个名字叫做毛小强的气,我想,你们既然结婚了,做爱是可以的,但不可以怀孕,怀孕了这事就麻烦大了。
嗯嗯,姜院长哼哼鼻子。如是,仇院长就止住了。仇院长止住了,马院长就说,华主任——
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华主任是妇产科主任。
关键是她不只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不能直立行走,而且她还是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婚前到妇幼保健医院做婚检时,医生就告诉过他们,不可结婚,因为一结婚就行房事,一有房事就心脏跳动过速,心脏跳动一过速,就可能致死。可是他们却结了,爱也做了,并且怀孕了。他们就是这样,一开始就要爱,不要命,就是奔着死去的。
生死也是人选择的权利。不知谁说。
姜院长说,她活下来的概率是多少?
华主任说,这个——
仇院长说,零。
姜院长说,应该会有奇迹吧,人的生命有时会无比坚强,你们听说过汶川地震吧?
仇院长说,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姜院长,时间能延续,生命就能坚持,关键是从医学的角度讲,我们的手术刀不会给刘征还留下时间的,一点也没有。她的心脏不可以注射麻醉,而直接生剖显然也会使她疼痛致死。这么说吧,就如将一个死刑犯押上了断头台,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已经盯上了犯人的脖子,行刑的秒针到达时,刽子手不会给犯人留时间的,哪怕他的亲人在痛不欲生地看着。现在刽子手手中的刀已经夹带着风声,向下落了。
华主任说,姜院长,这个病号原来是白大夫接的,今天本来也应该由她值班,她却请假了,我也要向您请假,我向医院请假。
可是你现在已经在班上了。姜院长说。
我现在请,我身體不舒服,我的心脏疼痛,我的心律不齐,导波异常,左右心室配合不畅……院长,院长,要不就让她转院吧。
姜院长说,马院长——
马院长说,我们请了县医院的大夫,他们说你想想我们会接吗?
华主任说,那么,如果,可是,反正,我是……
姜院长说,同志们,来医院的无非两种病人,一种是为生而来的,一种是为死而来的,我们得改变一下观念,谁说医院就是为了生,不是为了死?何况这次是生死相依的事。
高院长,姜院长说,卫生局汇报了吗?
高院长说,已经向县卫生局报备了,卫生局也向县里领导汇报了,并且与司法局汇报了,我们还请示了镇党委的领导,说可能会出现一起医疗事故。
杜书记怎么说?姜院长问。
杜书记说,知道是医疗事故还不避免?我详细向他作了汇报,他好长时间不说什么,最后才对我说,你把这个孕妇的名字告诉我,太阳高村竟然有这样的人,如果在战争年代,流河镇也要出一个刘胡兰了。
刘征还,刘胡兰,这名字,哦。仇院长说。
姜院长说,我已经与阎镇长说好了,让他派来个报道员,全程录像。
马院长说,是不是让院办宣传科的刘娜也录像?
当然,姜院长说,镇政府毕竟是官方的。
镇里录像得来个女的。华主任说。
他们应该让那个孟小娇来。马院长说。
姜院长感觉布置得差不多了,将声音扬高了说,同志们,出事故也是正常的,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事故,我们也应该有“比学争创”的担当,为什么我们只能要荣誉,而不能要责任与损失呢?
然后,姜院长换一种口气问仇院长,病历档案整理好了吗?
仇院长回答,整理好了。
协议呢?
整理好了。
那还等什么,还不让王明高把她接来?
已经去了。马院长说。
院子有点乱。正好是上午九点多钟,树叶间阳光斑斑点点透进来,刺着杨二卯的眼,有种亮黄的感觉,杨二卯的皮肤也让太阳温和地照着,每根汗毛都在挑着沉甸甸的阳光。
杨二卯挪动了一下让桑树杈硌麻了的屁股。树梢上的知更鸟终于与麻雀们产生了矛盾,一群麻雀在树间吵成一团,散播出一张由声音的乱丝织成的网,而知更鸟的叫声却好像透明的刀子,不时把这张网割破,让自己洪亮的声音透出树外。麻雀们大约有上百只,它们的声音分明在说,这树是我的,是我们家的,在树是幼苗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住在这里了;而知更鸟却说,它是你们家的你问它答应吗?如果你们真的住了这么多年,有房产证吗?
知更鸟头顶着蓝天与日光站立在高高的树梢上,有点盛气凌人,它们还将尾巴一扬一扬,把一条蚕虫大小的屎带着热气拉下来,落到麻雀们躲闪不及的头上。
华主任与仇院长被姜院长安排去做准备工作了,而其他院长们一直没有离开,好奇心竟然让杨二卯暂时停止了上吊的行动。这时,却听得一声刹车声,随着车屁股放出一股臭气,车门“吱”一声敞开,又关上了。
院长——一个毛头小伙的声音。
马院长问,王明高,你接的人呢?
王明高说,没见人,白跑一趟。
你去的是不是太阳高村?马院长问。
马院长,我姑家就在太阳高村,王明高说,那个刘征还家我也知道,就住在村边的小桥边,我去了,她家的门是锁着的。王明高说完咕噜咽一口唾沫,又说,他们村今天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不过今天我感觉到他们村子里全是一种甜甜的气息,好像到了一片桃花地。
是不是已经——马院长的声音。
不可能,那样村子里会有哭声啊。王明高说。
院子里传出来乱七八糟的说话声。
這时,忽然一阵忙乱,有人喊一句,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一副担架,是一副担架。一个声音说。
担架?马院长说。
担架。姜院长说。
是一副担架。几个人肯定地说。
刚静下来,一会儿又是一阵乱,又一个声音说,哎,那是什么?怎么像抬了一口棺材。
棺材?
是一口棺材,一口红漆棺材。有人肯定。
这样,杨二卯听到从阳光照射的方向,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前面轻的肯定是一副担架,后面重的一定是一口棺材。他们大概有几十个人,并且遮住了一片浓浓的阳光,杨二卯好像看到有一些粉尘在刀子一样亮薄的阳光里杂乱地舞蹈着。树上的知更鸟“哔噗”叫几声,便停止了鸣叫,只有一树的麻雀还在叫着。
院子中的空气一下沉寂下来,一院子的人都不再说话,树上麻雀的叫声好像一下提高了十多倍,喳喳声充斥着院子的每个角落。
也许他们走的路太远了,并且走的是山路,他们一定是从清晨就开始上路了,并且经过了太阳未出来的山林和河流涌动的雾气。他们的裤腿上沾上了尘土,并且让露水和成了泥巴,然后再由山草打磨出亮亮的光来,像泥制的盔甲。他们的头发也让雾水打湿了,结成一缕,因为太阳的照射,板成一块。他们带来了让山野浸泡又被太阳暴晒的气息,整个院子里就是被这样浓烈的气息给罩住了。
前面的人在喘着粗气,后面的人也在喘着粗气。他们一定累了,但并没有人坐下来歇息,都一直站立着,听得出有一些脚在不安定地挪动,像大战前骚动的马蹄。
你们还是来了。姜院长的声音。
可不是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应该是这支队伍的头儿。他说,您是?
马院长向前一步接话说,这是医院的姜院长。
哦,姜院长。杨二卯听到了两双脚的磨动声,他们将手握在了一起。然后中年男子说,小强,这是毛小强,小强你见过院长。
又是两双脚移到一起,不过二人都没有说话。
好长时间姜院长才说,准备好了?
征还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毛小强的声音。
然后杨二卯又听到一片脚步挪动的声音,人们是在让开一道缝,将担架上的女人亮了出来。
果然是姜院长的声音,哦,你就是刘征还?
几双脚挪动的声音。他们一定来到了担架前,然后在一片静寂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像琴弦一样弹了出来。
是的,我就是刘征还。
你好,刘征还。姜院长说。姜院长的声音矮下来,他一定是蹲下了身,握住了刘征还又白又小的手。
你准备好了?姜院长说。
是的,姜院长,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刘征还说。
准备好了就好,姜院长的声音轻下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祝贺你,要当妈妈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当了一个女孩的妈妈。女人声音喜悦。
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夫们已经告诉了我,我应该知道我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是的。
你穿的这一身衣服很漂亮。华主任的声音。
我要当一个漂亮的妈妈。我今天无比高兴。
这身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是纯手工。毛小强说。
我就等着这一天,女人兴奋地说,我喜欢白色的衣服,白色象征着吉祥,也象征着纯洁,我结婚时没能穿婚纱,当然不是小强没有想到,而是我觉得不能站起来,穿上婚纱会感觉很滑稽。
我们本想再晚一两天,但是不行了,你得理解。姜院长说。
大夫说了,再迟,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女人说。
是啊是啊,姜院长说。
我们派车接你们,你们已经上路了,辛苦你们了。
我们知道医院会出车,但是我们还是决定到山野里走一走。你知道,自从做了妈妈,怀上了丫头,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到山里去了。你知道,山野里的野槐花已经开了,它们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树上,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有无数的蜜蜂在花间嗡嗡飞舞,把漫山遍野的香气搅得像一锅粥,我像坐在花轿里一样。经过槐林时,我还让人停下来,摘了槐花铺在后面的棺材里,躺在那样的花团里,会感觉到甜丝丝的,被一种香气包裹起来。以后,我就会永远躺在这样的香气里。
我们理解,你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姜院长说。
是的,女人说,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毛小强,你说是吧?
毛小强显然是拘谨地站立着的,这时仓促地说,是的是的。
大家也一起说是的是的。
你们不知道,毛小强说,这些天我们很是忙碌。我们请先生看了墓地;又去选了最好的墓石,并且择了上好的日子安装;还有这副寿材也是选了东北上好的柏木,全是四寸厚的板子,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亲手做成的,上了九遍上等漆,并且打了蜂蜡,甭说水,就是潮气也不会透;我又将板子里面透了花饰,全是征还喜欢的山杏花与山槐花;我还打了椁,直接放在墓圹里了。
女人接着说,我们来前还拜望了所有的亲戚,并向亲戚们发了请柬,今天毛家要走一个人,再添一个人,去的是老的,添的是新的。
你也不老啊,哈哈。华主任笑了。
哈哈,我就要老了。女人说,我们开始吧。
不急,我们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已经到了,不然我们就不会定在今天了,她说,你说是吧?她好像对毛小强说。
毛小强马上说,是的是的。
华主任说,我先给你查一下,听听胎位。华主任是挂着听诊器的。静了一会儿,华主任说,胎动很有力,也很正常。
女人带着喜气,很正常吧?
是的,华主任说。
我女儿很健康的。女人说。
华主任说,姜院长,您看——
姜院长说,孩子能坚持多长时间?羊水已经破了是吗?
女人說,已经破了,在路上破了。
华主任说,那么现在生产最好。
女人高兴地说,那就现在。
姜院长说,现在?
女人说,现在。
于是,姜院长说,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女人说,当然可以。
姜院长又说,小强可以吗?
毛小强说,当然可以。
华主任说,也让我抱抱。
女人说,好的。
华主任说,谢谢,你会好的。
女人说,谢谢。
华主任说,让小强抱你吧。
女人说,毛小强——
毛小强的声音,亲爱的,来,让我抱,宝贝。他的声音很低,好像贴在地上。
一双脚沉重地响起来,它擦着地,迈出了好多步,其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一大片,但是很轻,像地皮是纸做的,怕踩破了。这时院子里都静了,只能听到一双双脚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严格地说是鞋底在水泥地上拖过的声音,“咯哧,咯哧,咯哧——”这个声音分明打算慢下来,但却一直向前走着,“咯哧,咯哧——”
身后有个女人说,她一身素衣裳,裤子是磨光的,鞋子是平底真皮的,袜子是白的,她的肚子好大啊!天啊,像一个球!
后面跟的那些脚步声,很轻。
当他们走到树下时,“嗡”一声,麻雀们飞走了,麻雀们从没见到过不说话的人群,没有听到过如此轻的脚步声,而那两只知更鸟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进楼道了,女人忽然说,放下我,我想自己走。
脚步便停住了,一些轻微的摩擦声在楼道上响起来。然后,听到刘征还又说,上台阶了,抱我。
一群人的脚步在楼道口止住了。
姜院长对马院长说,让他先把协议签了,别忘记了,让刘娜录像,让镇里的女报道员也录像。
这时,有人忽然说,上二楼了。
妇产科在几楼?有人问。
二楼。
已经到了?
到了。
那个中年男人说,担架收了,开棺准备。
一些声音响起来。
杨二卯坐在树枝上,嗅嗅空气,感觉到今天的镇卫生院怪怪的。那一副担架与棺材,把乡野的味道带进了有来苏水味的医院里,与来医院就诊的人的气味掺和在一起,怪得有点诡异。还有那副担架,一定是用拦猪的木棒子做的,绳子也是用的苘麻绳子,有股烂泥汪子的味道。那口从东北运来的柏木做成的棺材,有股子冷飕飕的东北风雪的寒凉味儿。
是时候了,杨二卯刚要伸手拉早已垂落在手边的套子,却突然停住了。
这时,楼道忽然一阵乱,一片噔噔的跑步声。一个声音从楼道里传出来:
我的心要炸了啊,我的心要炸了啊,天啊,天啊——
你们让我守着啊,别让我离开啊,求求你们了,你们放开我,我喊你们亲爹,爹啊,娘啊,亲娘啊——
毛小强在喊。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一会儿,喊声随着脚步声远了,又近了,显然是毛小强在挣脱众人往楼上冲。后来,中年男人说,把他绑起来吧。又有一个声音说,把他绑起来吧。于是杨二卯听到那群脚步声向身下的桑树移过来,一会儿,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围着树转起来。
后来毛小强的声音也像绑在了树上。
征还啊,征还啊,我要死了啊,你不可怜可怜我啊?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啊,啊,啊,啊。后来就静了下来。
有一串急急的跑步声,快去找大夫,他昏过去了,快快快!
然后听到中年男人的声音,你这个孬种,这不在添乱吗?我抽你。随后听到啪啪的声响,是手掌抽在脸上的声音。
一会儿,一个人跑来了,气愤地说,他休克了,这样会出人命的。
把吊瓶挂在树枝上,把手绑住。一个女大夫的声音。
然后都静了,只有二楼脚步声急急的。杨二卯听到院长在那里发号施令,死马当活马医,死马当活马医!开始了吗?打强心剂打强心剂。
打了。
就在杨二卯忘记了树下还有个人时,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声音先“哎呀”一声,然后唱起来。
征还你今年虚岁二十四啊
自小三岁就瘫痪了啊
征还你父母早早死啊
我是孤儿你单身啊
征还我十岁你才两岁啊
我到井里给你打水啊
征还我站着送你东西你不取啊
你说我身子高来欺负人啊
征还我背你上山背你过河啊
山道崎岖石头多啊
征还我找块石头把你放啊
树上的红柿像灯火啊
征还你吃了一颗想两颗啊
我说你吃两颗给我当老婆啊
征还我背你去过河啊
河里水冰凉清澈啊
你说河里有鱼和虾啊
捞点鱼虾好下锅啊
我被草蛇咬一口啊
你用嘴把蛇毒吸出来啊
你说我死了你和我一起埋啊
征还你二十岁出落得美啊
桃花莲花也逊色啊
哪天我们一起过啊
你说不结婚不能一个窝啊
保健站里去查体啊
大夫说你不能生娃夫妻生活不能过啊
干柴烈火相近烤啊
我们偷偷摸摸把事做啊
我常记大夫的话儿很小心啊
那个套子没缺过啊
三月后你说你怀孕了啊
原来你偷偷把手脚做啊
我说三月还能流啊
大夫说流不下了已经成了形啊
征还你的生命倒计时了啊
一天一天我怎么熬啊
白天夜里没有笑啊
一天一天你要走啊
看到你大起来的肚子我心里恨啊
哪个小妖精来落种啊
三月开始你做娃衣裳啊
你做了红褂做绿裤啊
你做了红鞋做白袜啊
你做了一身又一身啊
你说没妈的孩子不能没衣穿啊
到了半年你做寿衣啊
你做了一件红棉袄啊
做了一件红棉裤啊
做了一双红棉鞋啊
你做了几身红内衣啊
你自己看了坟地自己定穴啊
你让我孩子十八就认娘啊
让十八岁的孩子知事理啊
现在你已经开始死了啊
我身高五尺不救你啊
叔叔大爷侄子大夫你们这些狠心的
征还不是你的媳妇你不疼啊
哎哟哟您可要了俺的命啊……
哭声正高时,听到一阵“呼噔呼噔”跑的声音,还有气,还有气,快去看看,快去看看!显然是上来几个人给他解绳子。一个焦急地說,谁系的死扣?谁系的死扣?!刀子呢?找刀子,来不及找了,用牙咬啊!
一阵忙乱,然后只听得一声狂喊,一串急而沉的脚步捶打着地面,把地都踩下几寸。
让开,让开——都给俺让开——
毛小强喊着,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声。一个声音喊,天啊,天啊,他从一楼直接蹿上了二楼的栏杆,飞进去了。
征还——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二楼的楼道里响起来……
杨二卯心里一阵哆嗦,咚一下,从桑树上重重地掉了下来。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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