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堂屋里传来一阵砍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柴烟味。我揉了揉眼睛,从蒙眬中醒来。
我穿上外衣,从耳房拐进堂屋,除了火塘里柴火发出的亮光,其余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墙上的挂钟正滴答滴答地响着。
门外,母亲正提着茶壶在门边的缸里舀水。天边的月色还未消隐,母亲打完水,走到火塘边坐了下来,火光扑打在母亲古铜色的脸上,忽明忽暗的。
我问母亲,婶娘她们还回去做工吗?
谁知道她们去不去啊,也不说一声。我这次回去,做到年底等老板结了工钱就不去了。你要看好家,把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做完,不要东游西逛的。母亲柔声细语地跟我说。
我闷着头,伸手捡起一根柴,局促不安地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母亲又要出门打工去了。
小跳,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回家的前一天,老板特意交代,让我回来把你安顿好就回去,等到年底就把钱结给我。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过年来了很多讨债的人,今年结到钱就先还了。过了年,我还要给你准备生活费,用钱的地方很多。
我没回应母亲的话,眼看火塘边的柴就快没了,忙跑到院子外面的栅栏边拾捡柴火。捡柴的工夫,一辆摩托车从河对岸轰鸣而来,走到离我三四米远的位置,摩托车停下来了,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小跳,你媽还出去干活吗?
要去的。听他开了声,我才分辨出是三伯家的小闯。
那你让她等着,我送婶娘到了镇上就回来接她。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打算的,只好回应说,好的,我跟我妈说。
我把柴火抱进屋,母亲问,谁呀?
小闯哥,他说,他送婶娘到了镇上就来接你。
我们走路就行了,为什么麻烦人家?
是他主动说要来接你的。
那行,你快刷锅做饭,小闯可能都没吃早饭,等他从镇上回来,让他吃了饭再走。
我正准备刷锅,看到橱柜边放着一块腊肉。
妈,这肉你从谁家借来的?
还不是你外婆那儿。
妈,我想和你一起去工地。
你去做什么,你会拌混凝土还是能提砂浆?
我可以给你做饭,等你下班回来。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害怕。
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我也只去做两个月就回来了,在外面哪里比得上家里?
我在家里也要吃饭,去的话我们俩就做一锅饭,不会有太多开销的。
母亲把头发盘在头上,抓一块毛巾包着,坐到了火塘边。想了许久,母亲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去。
火光继续在墙壁上洗刷着昏暗的墙壁,黎明将至了。母亲的头发干了大半,河对岸再次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
小闯来了,快去找碗筷,准备吃饭了。
发动机的声音停在了院中,小闯哥搓着双手走近火塘。
小婶,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小跳,快舀饭给你小闯哥吃,他起那么早怕是水都还没有喝一口。
没事,反正也不饿。小跳,要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没?不要落下了。你们还要去赶车,早些时间到镇上,也许还能赶上婶娘。
没事,我们吃点东西再去。
小婶,听说你们干了半年连一分工钱都没拿到?
母亲叹了一口气,是呀,老板说做到年底全部结清,我准备再回去做两个月,等到年底看能不能拿到。
以前给小叔治病欠了很多钱吗?
嗯,不过也没办法,只有挣一点还一点了。母亲满脸愁云。
2
吃过早饭,母亲灭了火塘里的火,背上包,关紧大门,上了锁,我坐上小闯哥的摩托车,三个人一起离开了村庄。
这是我第一次跟母亲出远门。一个多小时后到了镇上。候车的人群中,没有一个认识的,我挨近母亲坐着。车子开动后,太阳出来了,暖暖地照着小镇。车速越来越快,街道两边的一幢幢房子、一行行树迅速被甩到身后。
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醒来后,客车已开到一个陌生小镇。此时已近傍晚,小镇的街道两边矗立着两排参差不齐的楼房,路上人声嘈杂,好不热闹。母亲背着大大的行李包,我背着书包跟在母亲后面。
走出小镇的主街,突然就转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小跳,走快一点呀,你是不是饿了?我没有说话。母亲从兜里摸出一块家里做的苦荞粑粑递给我。你先凑合着吃几口。
妈,你也吃几口吧?
过一会儿就到了,等到了我再吃。沉甸甸的行李压在母亲肩上,她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夜色慢慢笼罩下来,我嚼着苦荞粑粑,口渴得不行。
小跳,现在我带你出门好多了,以前去哪儿都不敢带你,现在你大了,妈妈省心多了。
妈,等我长大了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哪里要你照顾?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就满足了。
由于太渴,我和母亲没有再说话。走到工地时,天已黑透。工地宿舍的院坝上人来人往,大多是外乡人,婶娘和堂嫂正端着饭碗,站在活动板房前的空地上吃着。看着我跟着母亲进了宿舍,婶娘尖声尖气地说,哟,你把小跳也带来了!
他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带在身边盯着他把寒假作业做了。母亲把行李放在床上,淡淡地回应着。
婶娘站在门边又说,小跳,你们怎么在家里混了那么长时间?我在镇上都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等不到了我们才先走的。
母亲收拾好行李后,从宿舍墙边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喝了几口后顺手把水瓢递给我。我喘了口气说,早上天太冷了,我们等太阳出来才出门的。
婶娘突然又转向我,小跳,走了那么远的路,饿了吧?要不和我们随便吃点?
我们带了苦荞粑粑,你们吃你们的,今儿晚上我们娘俩随便凑合着吃一顿。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已经替我回答。
小婶,这电都停了好几天了,黑灯瞎火的,做饭只能烧柴火,连给手机充电的地方都没有。堂嫂走过来说。
那就不做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太累,有电也不想做饭了。
母亲住的宿舍是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每个隔间比我们家的耳房大不了多少,每间住六个人,墙两边各睡三个人,中间是过道。宿舍里没有床架,只是在墙角支上水泥砖,再搭上一块红板,铺上棉絮和被子,就成了床。母亲睡在最里面的位置。
我喝过水,又接着吃苦荞粑粑。母亲把被子铺开后就出去了。我坐在床边环视着宿舍,除了母亲、婶娘和堂嫂,还有三个阿姨,她们都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们是在我走进宿舍后才不再说话的。
母亲端着热水进来,拿帕子蘸水抹了一把脸。房间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光很微弱,母亲是在黑暗中洗漱的。见母亲洗完,我就着母亲的洗脸水洗了一把脸,又和母亲一起把脚洗了。
母亲拉开铺盖,示意我睡里面。我钻进被窝,隔壁床的堂嫂支起身子问,小跳要住几天?
母亲不想搭理她,随口答道,看情况再说吧。
堂嫂说,我怕老板不准把小孩带到工地上来。
母亲蹬了几下脚头的铺盖,不高兴地说,我才不管他准不准,有本事把我的工钱一分不少地结了,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谁稀罕带孩子住在这山旮旯里?
堂嫂没有再说话,像动物摆尾一样钻进了自己的铺盖里。母亲给我盖上被子后,用手压了压,直到确定已经压实。
天还没亮,母亲已准备起床,我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起来也做不了什么,外边天气冷,多睡会儿。
妈妈,我想跟你去做活的地方看看。
工地上哪有什么好看的?
我都来了,带我去看看吧。
母亲默然。我跑去墙角帮母亲拾柴、烧水、递洗脸帕,殷勤得像个讨食的小狗儿。婶娘在旁边洗漱,见我跑出跑进的,调侃说,小跳起这么早,你也要去干活吗?
不干,我去玩。
也是,正是玩的年龄呢。婶娘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
母亲穿上橘黄色的反光背心,从床头的墙上取下安全帽,又从行李包里掏出两个苦荞粑粑,而后带着我就出门了。
我和母亲嚼着苦荞粑粑,沿着路基往工地走。走过路基母亲说,我干活的地方在沟里。母亲伸手指给我看。
到了母亲上班的地方,此时其他人还没有来。坡上散布着很多坑洞,看起来很像打地鼠的游戏机。
母亲带着我来到一处洞口,指了指,这个就是我打的抗滑桩孔桩,等会儿我下到洞底,打一截桩孔紧接着做护壁,完工后把钢筋笼吊下去,接着用混凝土浇筑桩基,高出地面浇筑桥墩。母亲指着远处高耸的桥墩说,最后在桥墩上架上T梁,铺上桥面系,一座大桥就建起来了。
我扶着洞边的防护栏往下看,简直是深不见底。母亲一把拉住我的衣服,训斥道,离洞口远点,太危险了。我问母亲,打孔桩怎么打啊?
就是将挖的泥巴、碎石铲在桶里,装满了我就拽拽绳子,站在洞口的人把桶吊上来,倒掉砂石又把桶放下去,等我把桶铲满又吊上来。
那打完一个桩孔得多长时间呢?
好几个月。
我和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不一会儿,干活的人陆续来了。母亲把我叫到一边,小声叮嘱,小跳,我要下去做活了,你玩一会儿就回宿舍。也不知道今天来不来电,你回去的路上捡一捆干柴扛回去,用来烧火做饭。我的锅和米都在床头的木板上,到十一点左右,你舀两碗米淘了煮着,我下班回来炒了菜就吃饭。
母亲在腰上绑了安全带,而后站在桶里,用绳子吊着慢慢地下去了。
3
太阳缓缓升起,我在沟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我见山梁上铺满了阳光,于是沿着山坡往上爬。
山上是茂密的松林,从山梁上望向沟里,只能看到一群橘黄色的人影。装载机、挖掘机轰鸣着,一辆辆淡黄色的工程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施工便道上。
我晒着太阳,身上暖和了许多。我得赶紧捡够两捆干柴扛回去,还要煮饭等母亲回来吃午饭呢。
走到工地宿舍时已经十一点了,我拉了拉电灯开关,还没有来电。我看婶娘煮面条的炉子里还有余温,赶紧抓一把松针丢进去,趴下去吹了几口火,一团青烟缓缓地冒了出来。我拿开母亲床头的杂物,在木板上找到一个瘪兮兮的米袋,袋里的米估计只够我和母亲吃两顿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盛了两碗米,端去接水淘了放在火上煮着。
火焰扑哧扑哧地燎着锅底,我观察着火势继续加柴,几分钟后,高压锅的锅盖动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我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
见母亲床下还有十多个土豆,我拿了几个并削了皮,切成丝,放盆里用水泡着。而后,我出门找来一把扫帚,把宿舍清扫干净。做完这些后时间就到十二点了。
我从活动板房走下来,坐在路基旁的高坎上望着母亲干活的方向,见母亲夹杂在一群人中从远处走来。
婶娘刚到院坝里,看着火边的饭问我,小跳,我的饭你煮了没有?
我没有说话,抬头看着母亲。
小跳笨手笨脚的,做的饭怕不合你胃口。母亲擦着手说,却没有看婶娘。
哟,小跳来帮你做饭,就不想和我们搭伙了?
母亲把帕子一扔,淡淡地說,我家娘俩的伙食差,怕不对你们的胃口,分开省得彼此说闲话。
没等婶娘说话,母亲洗手刷锅炒菜。不一会儿,宿舍里传来婶娘怒气冲冲的声音,我打算过去看个究竟时,她已经立在门边了。
小跳,你扫的地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然地点了点头。
扫地也不看着点,我的针线被你扫哪儿去了?
我没看到你的针啊。
不是你扫丢了,难道是它自己长翅膀飞了?
我包里有。母亲走进宿舍,取出一根针递给婶娘。
母亲刚俯下身炒菜,婶娘又喊起来了,哎呀,小跳,你是不是拿我的削皮刀了,怎么又不见了?
我跑到窗台边,将削皮刀递给她。
她看了看刀片,说,弄脏了也不洗一洗。
母亲用勺子指着我说,小跳,你以后给我长点记性。
嗯。我闷闷地回应着。
吃過饭,我把锅碗洗净后,婶娘才开始吃饭。她边吃边咂着嘴,有人煮饭就是好,我才做熟你们就收拾好了。早晓得带娃来这么方便,也把我家小壮带来了。她转过头看着我,小跳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
那你有十一岁了吧?
我才十岁,比小壮哥小两岁。
母亲烧好开水后准备去工地时,我跟着母亲走出院坝,来来往往的工程车死气沉沉地从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弥漫了视线。
在一个弯道处,我追上母亲,试探着开了口,妈,你知道不结工钱的原因吗?
老板说这条公路的工程款没有按期拨付,工程进度款一直没得到。不过,老板说了,年底肯定能拿到钱,如果拿不到他贷款也把我们的工钱付了。
如果老板只是骗着你们干活呢?
如果拿不到工钱,咱娘俩不回家了,带你上他家过年去。回去没钱还债,到时候家里的门槛要被人家踩烂了。
我们走到一座桥边。此时正值中午,桥上没有干活的人,桥墩上的架桥机上挂着一根长长的T梁。我们从桥头下了一个长坡,远远地看到有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淌着。母亲走到河边,蹲了下去,摘下手套,撩起水涮了涮手。
母亲说,小跳,你再捡些柴抱回去,下午若嫌冷就烧柴烤火,六点左右要淘米煮饭。
婶娘的饭我也帮她煮吗?
你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些事情了。
我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桩孔旁的草地上。几个人正坐在草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个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母亲,大嫂,这是你家娃儿吗?
是啊,放寒假了,他不想待在家里我就带着过来了。
我看到桩孔不远处有好几个石渣堆,堆里渗出的泥水没淌多远就冻住了。
我指着早上母亲下去的桩孔问,这个桩孔有多深了?
母亲想了想,大概有十五米吧。
那深度够了吗?
没有,这个要打二十二米。
二十二米?那有多深啊?
这时,一个坐在田埂上的男人笑着说,一层楼算三米,你算一下有多少层楼高?
七层多。我很快计算出来了。
他又接着问,你们学校的教学楼有几层啊?
三层。
那比把你们教学楼叠起来还高。
我在脑子里想象了一遍教学楼叠起来的高度,推算了一下孔桩的深度。我又问母亲,那么深的地方会出水吗?
打下去两三米就有水了,十多米深时水更大。说话时,人陆陆续续就到了,母亲把安全帽戴好,从兜里取出一串钥匙,指着其中一把说,宿舍门的钥匙是这个,玩会儿就回去吧。
4
我在松林里捡够两捆柴,太阳已落到山尖上了。我把柴扛到路边,坐在草皮上,向母亲干活的地方望去:新修的高速公路在山间横冲直撞,路两旁的野草随风摇摆着。
坐了一会儿,我扛着柴回到母亲的住处,门却打不开了,我把所有的钥匙都试了一遍,还是无法打开。这时候,我听到屋内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只好把炉子里的火点燃,坐在火边烤火。
过了许久,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堂嫂从宿舍里走了出来,脸红彤彤的,头发有些凌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小跳,你回来了呀?她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大嫂,你没去上班吗?
我今天肚子疼,请假了。我刚才睡着了,你回来多久了?
快一个多小时了。
她笑嘻嘻地走到我旁边,瞟了一眼墙根的柴,小跳,你又捡了两捆柴啊,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却这么能干,太优秀了!我问你啊,你捡的柴可以分给我一点吗?
可以呀,你拿去用嘛。
小跳,你闭上眼睛,我要给你点好吃的。堂嫂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不想闭眼,什么东西呀?
她把手伸进包里说,你闭上眼睛我就给你。
她突然用一只手蒙住了我的眼睛,用一只手塞给我两个椭圆的东西。小跳,不许睁开眼睛啊,看你能不能猜出来。
我正在猜时,突然听到有人从我身后跑过去。我用力挣脱堂嫂的手,见自己手里握着两个芒果。我问堂嫂,刚刚我好像听到有人跑过去了。
没有啊,有人的话我怎么会没看见?你绝对听错了!你快吃芒果,吃完了再拿点柴来放到火炉里,这鬼天气不烤火真是冻得打哆嗦。
我把芒果攥在手里,还在想到底谁跑过去了。堂嫂见我不吃,又叮嘱说,小跳,快吃芒果吧,我没买多少,等会儿有人看见了我分不过来。
我把一个芒果放在兜里,剥开了另一个。
小跳,芒果好吃吗?
好吃。我很肯定地回答。
只要你听话,等年底我拿到了工钱,我买一袋给你。
年底真的能拿到工钱吗?
老板是这样说的,你想呀,年底要是不结工钱,这工地上干活的人都要背着被子去他家门口睡了。堂嫂说话的语气很沉重,漠然地看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
吃过芒果,我拿些柴来放进火炉,站起来进宿舍舀米煮饭。堂嫂斜斜地靠在门边,嗑着瓜子问,你们来的那天早上,谁送你们到镇上坐车的呢?
小闯哥啊。对了,大嫂,你怎么没有回去呀?
我回去做什么?回去看着你那堂哥就心烦,我和他各过各的了。一个大男人家不出来挣钱养家,天天做不劳而获的白日梦。我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才来这工地上遭这份罪。
我没有再说话,堂嫂见跟我聊天实在没趣,到宿舍擦了擦脸,摇摇摆摆地出了院坝,到路基上去了。
太阳慢慢消失在云层中,风刮得越来越紧,地上的生活垃圾被吹得到处乱飞。我从口袋里取出腊肉,从边上切下一小块,用火钳夹着在火上烧皮。一滴一滴的油落在柴上,火苗蹿得老高,浓浓的肉香扑鼻而来。
我正洗肉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堂嫂又回来了,哟,这次你妈从家里带腊肉来了?
嗯。
你没来的时候,我和你婶娘、你妈一起搭伙做饭,那时候我和你婶娘常从家里带腊肉,你妈只是偶尔去镇上买几斤新鲜肉。家里既然还有腊肉,上次就该带来,也免得婶娘说不好听的话。
我家的年猪被讨债的人赶走抵债了,家里没杀年猪我妈才没带的,这是我外婆送的。
哎呀,我逗你玩呢。我知道你家去年没有杀年猪,你婶娘也是,什么肉不是吃?再说了,她少吃点也不至于胖成那样。哎,你妈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这次回来索性就单独开伙了。婶娘连我也害了,要是大家还在一起搭伙做饭多好。
我妈觉得我跟着她,一起搭伙不好算生活开销。
你一个小孩子吃得了多少,你只要每天煮饭等我们下班就够了,哪里还要你出生活费?
我把肉洗干净了,提着砧板到门边的桌子上准备切时,母亲回来了。婶娘紧随其后,看到我在切肉,她把头凑了过来,哟,你们娘俩改善生活啊,我好长时间不知肉味了。
母亲没有说话。婶娘看母亲没搭理她的意思,去堂嫂那边了。
住在周边的人都在烧火、煮饭、炒菜,几分钟前还冷清清的院坝一下子热闹起来。我跟母亲说我把米全部都煮了,母亲只是哦了一声。
吃过饭,母亲找出电筒,说,小跳,我带你到镇上买米去。婶娘见要去镇上,抬起头扯着嗓子说,小跳,你有零钱的话帮我买一把面条,回来我拿钱给你。
我转过头看着站在院坝台阶上的婶娘说,你拿钱来我就帮你买。
我在吃饭,没空去拿。
我没有钱的。
那算了,过两天我也要去镇上,自己去买得了。
此时风刮得更紧了,天空中又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冻雨。
你冷不冷?母亲问。
不怎么冷。
你早上起那么早,中午回来睡一会儿没有?
没有呢,堂嫂把门反锁了,我就在院坝里烧柴烤火。
你没有敲门吗?
敲了,堂嫂说她肚子疼睡着了,没听到。
肚子疼还睡得那么沉?母亲嘀咕道。
我和母亲翻过山梁,终于看到了集镇。妈,这么晚了,卖米的人家还开门吗?
开着呢,以前我都是晚上买东西。
妈,以后你需要什么都交给我,我来买吧。
你一个人不怕?
不怕,我可以白天去呀。
你白天去我也不放心。母亲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越往前走,灯光越亮,此时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是偶尔驶过一辆车。
5
我一手提着菜油,另一只手提着食盐等调料,母亲将米捆在背上,一只手护着米袋,另一只手拿着电筒走在我后面,照着我前面的路。夜里的风比白天刮得猛,又夹杂着冻雨,刮得眼睛都睁不开。
在路上歇了几次,我们到宿舍时已经九点了。
唉,你们还有钱买米,我们就快喝西北风去了。一个女人说。
我家还不是一样,这次回去我又去小跳外婆家借了些钱,不然都不知道去哪里讨吃的了。母亲把米放在床头的木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小跳,小跳妈,快过来烤火,这烧火的柴还是小跳捡来的呢,我们都沾小跳的光了。一个女人坐在火旁,笑着叫我们。
外面烤火的人热闹地说着闲话,我和母亲简单洗漱完就睡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人陆陆续续地散了,院子里都是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听动静应该是在洗漱。
母亲很快就睡着了,被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我睁着眼睛,听着寒风呜呜地刮着活动板房的屋顶,夜越来越深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走了太多的路,我醒得很晚,连母亲什么时候起床去上班的都不知道。
后来,我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见一个男人把堂嫂压在床上,正手忙脚乱地扯着她的衣服。
堂嫂看到了我,一把推開那个男人。男人正想说什么,回头也看到了我,直起身子站了一会儿,走出去了。堂嫂把衣服拉好,走到床前搓了搓我的头,说,小跳,你怎么没跟你妈去工地上?
我起晚了。大嫂下班了吗?
今天温度太低了,高空作业太危险,我就回来了。小跳,我跟你说,今天的事你不懂,出去不要嚼舌根,不然我撕烂你的舌头。
哦。我点了点头。
堂嫂又说,你都睡到这时候了,还不起来去捡柴吗?
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去。
你既然已经醒了,起来出去玩会儿啊,待在宿舍里闷坏了怎么办呀?
我下了床,穿上鞋子走出了宿舍。到了火炉边,见男人正站在屋檐下抽烟,此时,堂嫂从宿舍里出来,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一起走了。
中午,有人回来告诉我,母亲中午加班,不回来吃午饭了。我随便弄了点吃的,又去山上拾来两捆柴,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烧柴烤火。
晚饭后,院坝里又围起了一堆烤火的人。婶娘在人群中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笑声格外突出,像公鸡被绳子缠住了脚,又像鸭子吃东西被卡住了喉咙。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察觉到了,问我,你今天闷闷不乐的,想回家了还是谁招你惹你了?
我只是摇头,拿被子捂着头不说话。
母亲悄悄地问,早上你堂嫂没去上班,她是不是带其他人来宿舍了?
我点了点头,母亲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当所有人都准备洗漱睡觉时,堂嫂回来了,她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的,而是一脸阴沉。我在洗脚,母亲在火边烘烤湿透的鞋子。堂嫂走到母亲面前,伸手指着我说,小婶,小跳跟我们睡一间宿舍,我感觉特别不方便。
母亲没有抬头,继续烘烤着鞋,淡淡地问,哪里不方便了?
那么大的男孩子,我们一帮女人,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嘛。
母亲丢下鞋子,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堂嫂问,有人把这宿舍当淫窝了,是不是那样才觉得方便?
我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歇斯底里,当场吓呆了。
堂嫂瞬间变成一只立着毛的老母鸡,指着母亲大叫说,你说谁呢?我家里有男人,不是那种没有男人的人。
母亲打了堂嫂一个耳光,你有男人,谁不知道你有男人,你好意思把你卖屁股的事说一说吗?
周围的人见状,都围过来拉母亲。堂嫂顺势坐在地上,哇哇地嚎起来,一边嚎还一边说,小婶,我看你是个长辈才没还手,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张口闭口乱喷我,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这时候,几个女人把堂嫂拉到别的宿舍去了,母亲渐渐平静下来。
6
母亲拉着我走出院坝来到路基上,我问母亲,妈,我们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咱娘俩出来走走。母亲走在我前面,为我挡着狂风。我加快脚步追上母亲,妈,你的工钱年底能拿到吗?
今天我又问了,老板说工程款最近几天拨下来,过几天就能支取生活费,等到年底工程完工就能把工钱全部结清了。
真好。
是呀,等拿到工钱,我们回家把欠下的债还一部分,我明年再出去苦干一年,欠下的债就能全部还清了。等到后年,我去县城找个轻松一点的活,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学校,以后就只带着你读书。
好的,我听你的话。
走了一会儿,母亲转过身说,路基上的风太大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我和母亲在茫茫黑夜里往回走,寒风肆无忌惮地吹打着我们,山间看不到一丝光亮。
回到宿舍,所有人都睡下了。母亲悄悄摸着床沿上了床,我跟着爬上床,轻轻在母亲的脚头躺下。母亲把我的脚捂严实,我也紧紧抱着她冰冷的双脚。
这一晚,由于没有用瓶子装热水焐脚,躺下好久了脚都没有暖和起来。今晚的宿舍里,我没听到鼾声,一直安安静静的。
因为太冷,我不敢动一下身体,生怕冷风钻进被子。我注意着母亲的呼吸,试探着她睡着了没有,时间慢慢过去了,她还是平静地躺着。我知道母亲没有睡着,因为她熟睡后鼾声是少不了的……
后来,母亲在门口喂牲口,几只羊在圈门边吃着我割来的草,两头胖猪在门口的石槽边吃食,母亲拿着鞭子坐在门边看着猪。猪把食拱出石槽后,母亲扬起鞭子故意吓它一下,猪抬起头看一看她手里的鞭子,而后,歪着头后退几步。豬见母亲没有走过来,便走到石槽边继续吃食,肥大的耳朵随着嘴巴的动作连连晃动着。
我坐在堂屋里做作业,做完一道题就抬头看门外的母亲。母亲回头警告我说,小跳,快做作业,做不完作业报不了名,你爸爸回来了不揍你才怪呢。
我低下头继续做作业,突然听到母亲高兴地说,小跳,你爸挣钱回来了!我站起来跑出门,母亲已经跑到打谷场上,她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行李箱,父亲兴奋地叫着我,小跳,这是买给你的,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我接过后坐在打谷场上打开包,里面有父亲给我买的新衣服、文具盒和玩具,我翻出来清点了一遍,又全部装进包里,欢欢喜喜地提着跑回了家。
我进了屋,没有看见父亲和母亲,我把包放在书桌上,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我大声喊,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你们去哪儿了?
母亲摇了摇我,我睁开眼,见屋里一片漆黑。母亲打开电筒照着我的脸,拍着我的脊背,焦急地说,小跳,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妈在这儿呢,你别害怕啊。
母亲靠过身子来抱紧我,我感觉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下来,我胆怯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久久无法缓过神来……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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