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封山日期的到来,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的救援组织,都宣告了寻找无尾狼行动的结束。虽然失踪者的家人还心有不甘,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已经明白,即便是再寻找下去结果恐怕还是徒劳,毕竟,从无尾狼失联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的时间。四十多天拉网式的寻找,二百多人的搜山队伍,就是一只钻到石缝中的兔子,恐怕早已找到。那个无尾狼却似一滴洒在山石上的露水珠,被盛夏如火般的烈日蒸发得一干二净。
无尾狼当然不是一匹没有尾巴的狼。
无尾狼是一个驴友的网名。
无尾狼在成为驴友前叫文质彬,名如其人,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文质彬彬。
我与文质彬虽然同龄,却并非发小,两人在十八岁的那一年,被一同安排到县纺织厂当了工人。我们并非因为工友关系而有了交往,实际上,在进厂差不多有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厂里有一位叫文质彬的细纱清洁工。两人开始交往是在厂宣传科举办的一次文学性质的征文比赛中。我与他同时参赛,并列获得了一个二等奖,在登台领奖的时候我们相识,并且紧紧地握了握手。从此,我们有了联系。接下来不久,两人牵头发起了一个文学社,创办了一份叫《金梭》的油印刊物。
《金梭》出刊到第三期的时候,文质彬退出了文学社。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放弃了对于文学的追求,他现在的理想是走仕途,终极目标是能够在将来的某一天坐上县长的交椅。
文质彬踏上仕途的第一步是拿大专文凭,他报名参加了当时十分热门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从此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天天猫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与文质彬相反,我对仕途毫无兴趣,依旧坚持对于文学的热爱与追求,当文质彬拿到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时,我有个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在一家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正是凭借着这个短篇处女作,我离开了纺织厂,调到县文化馆当了负责群众文学创作的辅导员。不知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呢,还是因为已经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我与文质彬基本上失去了联系,甚至十多年过去,连个偶遇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他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有了学历后,他在某一年考取了公务员,安排到县经委办公室当了秘书。可能是觉得在经委干秘书前景黯淡,距他的理想与目标遥遥无期,他找到县委组织部,主动要求到乡镇去工作。
我们那个县是山区县,县辖的乡镇都在偏远的大山中,交通不便且不说,经济文化相当落后,发不出工资是家常便饭。那些在乡镇工作的机关人员,都削尖了脑袋朝县城跑,甚至有人为此而宁愿降职与降薪。文质彬主动要求去乡镇工作,自然,他如愿以偿,去了县属一个最偏僻的乡镇,并且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他的职务倒是有了不断的升迁,先是干乡政府秘书,接着升任组织委员,然后当上了副职的乡长。当他在那个乡镇干到第六个年头时,终于成了一把手。他任职一把手的那个乡镇不仅地处偏远,还崮峰林立、群山连绵,提起那个乡镇,一个“穷”字就可以概括。文质彬却雄心勃勃,决心要彻底改变那里的落后面貌。他先是号召民众大力种植优质桃树,接着利用那里的独特地貌发展旅游,两措并举,终于让那个乡镇发生巨变,他开始在县城内外声名鹊起。不久,他再次得到升迁,坐到了副职县长的交椅上。
我在离开纺织厂后再次见到他,就是在他升任副县长不久。当然,我所见到的他,并非他的真人,而是县电视台新闻节目中的影像。屏幕上的他,或是到基层视察,或是与外商搞合作洽谈,或是主持召开什么会议。此时的文质彬,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位在细纱车间扫花毛的清洁工了。那时候的他,总是身穿蓝色的工作服,戴顶白色的工装帽,瘦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现在的他富态了许多,尤其是鼓起来的啤酒肚,使他明显地有了官相。望着电视上的他,我就想,文质彬应该算是取得了成功,虽然还没有实现当正职县长的目标,凭着他的才干与努力,那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甚至走得更高更远都有可能。反观我自己,虽然调进了文化馆,成为专职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上却没有多大的建树,省级以上的专业期刊很难见稿,每年只能在那些市级刊物或者报纸的副刊上,发表几篇千字左右的小小说。我倒并不怎么羞惭,依旧猫在家里读书与写作,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味道。
文質彬突然将电话打给我,是在他出任副职县长两年后的某一天。此前,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县城,但他当他的副县长,我写我的小说,属于两股道上跑的车,并不曾有任何的交集,更遑论通话与见面。因此,当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当那人在电话里说他是文质彬的时候,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过了半天才说道,文县长,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呢?
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老彭,是这样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一篇小说。
我笑着自嘲道,你是大县长,天天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看这种狗屁小文章?
他仍然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我是在翻报纸的时候偶然看到的,还没有读。
我忙说,那你最好不要读,读这种小东西,怕是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沉默了半天突然道,老彭,这几年你还一直搞文学?
我嘴里说着是,心里却在想,当年在纺织厂当工人时,他是呼我为“彭兄”的,现在却呼我为“老彭”了,称呼的改变,显然让我们有了距离。我有点儿不快。正不知道说什么时,他在电话那端又开腔道,老彭,我已经离开文学之路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一定又出了不少名作家与名作品吧?
我说当然。我接着说,我们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是刘心武与蒋子龙等几位,现在他们依旧笔耕不辍,但新作家也涌现出来很多。
他们都是谁?文质彬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说,太多了!我本人喜欢的作家有余华、苏童、毕飞宇,当然还有莫言、张炜以及刘醒龙与王安忆等。
他在电话那端略一沉默道,老彭,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篇读一读?
一个副职的县长要读文学作品,我虽然有点意外,还是马上说,当然可以。随即我就向他报出了几位作家与几部作品的名字。
他十分认真地记录了下来,随即便收了线。
我原以为他给我打那个电话属于心血来潮,我原以为他让我推荐几部作品,纯粹是信口说说而已,没想到时间仅仅过去了两周,他便将电话再次打到了我的手机上。电话接通,他几乎没有什么开场白,便对我说道,余华的《活着》我读了,毕飞宇的《玉米》与《玉秀》我已经找到,还没有来得及读。我很想就余华的《活着》同你见个面交流交流,可惜因为时间的关系无法做到。
我说,你是县长嘛,忙,我理解。
他道,所以,我只能通过电话简短地同你聊几句。
我说,那就在电话里聊吧,我倒是有的是时间。
他却没有与我聊余华的《活着》,在电话那端略一沉默道,老彭,我想问问你,还有什么优秀的作家与作品,请再推荐给我几部。
我再次感到了意外,心里想,他天天忙在官场上,有时间读文学方面的书籍吗?余华的《活着》,他是真读了还是假读了?当然,我心里虽然画了个问号,却没有去追问与证实,便想,上次给他推荐的作品,大都是些中短篇,最长的不过十来万字,他如果真的找来看,一个晚上就应该能搞定。现在,既然他让我再给他推荐几部,就索性推荐几部长篇小说,看他是否真的找来看。和上次一样,我给他报书名的时候,他取过笔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并且对我说马上去购买。
我给他推荐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我读过并喜欢的,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张炜的《刺猬歌》,以及阿来的《尘埃落定》与莫言的《生死疲劳》等。上述作品都是大部头,每部都有几十万甚至近百万字的篇幅,我不相信一个官员会有耐心与时间读它们。随后,我就耐下心来等着他的来电或反馈。
正如我所料想,时间过去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不过,打开电视机看本县新闻的时候,却还是经常见他一身西装革履以副职县长的身份在屏幕上出现。
我原以为这位曾经的工友加文友、如今的副职县长会在我的生活中再次消失,没想到时过半年,他再次将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那天是个周日,我正与驴友们在爬山,刚刚登上蒙山的主峰龟蒙顶,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看看显示屏,是文质彬打来的,怔了一下便将电话接通。他仍然没有什么开场白,仍然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老彭,你推荐的那几部书我都读完了,有许多感想急于同你交流,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咱们两人见个面,共同探讨一下可以不?
我急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爬山呢,正在蒙山的龟蒙顶上呢!
他怔了一下道,老彭,你不在家里搞创作,怎么跑到山上去了呢?
我便告诉他,我是名驴友,两年前加入了县城里的一家户外俱乐部,每周都要爬一次山。
电话那端的他似乎再次怔了怔,竟然对爬山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将同我交流文学的话头抛在旁边,向我探问起参加户外俱乐部,以及爬山活动的诸多事宜。我便不厌其烦一一地告诉了他。他听罢,沉默了片刻,突然郑重地说,老彭,下周再有活动时替我报个名,我也跟着你们去爬山!
我有点不相信似的打了个怔,还是点头答应。
于是,文质彬在成为我的工友与文友后,又成了我的驴友。
他同所有的驴友一样,特地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无尾狼”。
我不知道文质彬为什么给自己取了如此一个网名,这与他的性格及身份似乎有点不符。他人如其名文质彬彬,进入官场又多了点矜持与严肃,与狼这种动物似乎没有丝毫的联系。那么,他取这样的网名,是自嘲呢,还是自虐?我无法找到答案。当然,毕竟是网名,虚拟的,认不得真。实际上,在我们那个户外俱乐部的驴友中,取类似网名者大有人在,比如我本人,就取了个网名叫“地精”。据说,那些以放牧驯鹿为生的鄂温克人,就将魔鬼称之为地精。
无尾狼的第一次旅行,就把自己累成了狗。当时我们搞的是一次蒙山山脉的西部穿越,西起九女关,东至龙凤峪的风门口,全程有二十余公里。那一天,刚走上九女关旁边的山道,他就落在了由三十多名驴友组成的队伍后面,而且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这且不说,他竟然穿了一身西装,脚上是一双皮鞋,手中更没有持登山杖,肩上背的登山包是他儿子上学时弃用的书包。如此的行装,哪里是爬山,分明是去赴某个会议或者酒局的。我叫道,无尾狼,登山要穿冲锋衣,要拿登山杖的呀,你怎么穿着西装就上山了呢?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拉下脸来批评我道,老彭,我是第一次爬山,什么都不懂,这些问题你应该事先告知我,让我做好准备的吧?
我心里虽然有点不快,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身为他的引荐人,的确应该事先将这些情况对他交代一下的,我没有说什么,将自己两支登山杖中的一支递给了他。
尽管有了登山杖,他还是落在队伍的后面。
我原来登山的时候,喜欢走在队伍的前面,如此爬山,可以最先领略沿途遇到的美景,也可以先于他人坐下来休息,当大家从后面赶上来的时候,再背起行囊前进,让自己始终处在从容不迫的状态。无尾狼加盟后,我只好担当起断后的角色,每当他与队伍拉得太远时,我就要站下来等等他,遇到陡峭难行的路段时,还要伸手拉他或者托他的屁股一下。尽管如此,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当整个行程行进了还不足五分之一的时候,他终于无法再坚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行了,再也走不动了。
幸亏我们行进的路线属于蒙山的余脉,海拔并不高,沿途有许多可以下山的小径,很容易就能走到山下的公路上。俱乐部的领队见此情况,决定让无尾狼中止穿越,先行下山,并且把陪无尾狼下山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见他面色发白,汗如雨下,怕出现什么不好的情况,尽管心里不怎么情愿,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当众驴友们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向前行进的时候,我陪着无尾狼调转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
第一次登山就半途而废,我原以为无尾狼会知难而退,从俱乐部退出,再也不言爬山的,没想到当下周爬山的线路与招募驴友的帖子在群里公布出来时,他竟然又报了名,而且是赶在第一时間里报的名。到了周日那天,当我赶到集合点准备登上大巴的时候,他几乎是与我同时赶到。让我惊讶的是,他已经焕然一新,完全就是标准的驴友打扮了:米黄色的冲锋衣、黑色的冲锋裤、灰色的遮阳帽,背着一只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持着的则是两支新崭崭的登山杖。与我相见的时候,他指着身上的装备对我说,老彭,你看我算是一个合格的驴友了吧?
我打量他一下,不无讥诮地道,光有装备恐怕还不行,还要有充沛的体能才算是合格的驴友呢。
他可能想起上次旅行半途而废的事情,闭上嘴巴不再言讲。
那一天,也许是线路比较短、强度不太大的缘故,他虽然依旧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却没有再发生半途而退的情况。
随后的日子里,俱乐部仍是每周组织一次爬山活动,无尾狼只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会报名参加。
我们这家户外俱乐部是个非营利性质的俱乐部,大约有五十来名成员,来自县城里的各行各业,大家都崇尚和热爱大自然,都喜欢到户外去活动。在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里,紧张的工作与种种生活琐事,让大家都感到了身与心的疲惫,到了周日,进入大山,与山水草木融为一体,不仅宠辱皆忘,还有种完全彻底的放松。因此,只要走进山中,大家就会尽情尽兴地放松心情,回归一个人原来的本真。特别是登上峰巅,望着脚下的茫茫群山,忍不住就会发出一声声欢呼。而掏出手机或者相机拍摄照片,更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五十多名成员中,差不多有半数是女驴友,她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打扮得好似摇曳多姿的山花,她们喜欢摆出各种姿势进行拍照,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和着她们的笑声与呼喊声,不时地在山间回荡。
唯独无尾狼脸上难得见到笑容,似乎从登上大巴的那一刻,他的面孔就是板着的,除了象征性地和我点个头或者说几句话外,与其他的驴友从不打招呼。进入山中的时候,他依然如故。跟着队伍爬了几次山,他的体能似乎有了明显的提高,但依然喜欢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半路上休息的时候,大家喜欢聚拢在一起,掏出随身带来的水果或者点心分享,他则有意躲在别处,将背部对着大家独自发呆。如果有谁递给他食物,他总是非常坚决地拒绝。登上峰巅或遇到好风景的时候,大家在那里欢呼或者拍照,他依旧独自躲在旁边呆呆地望着远方愣神。
我走到他身边道,你怎么不去拍照?
他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拍照。
我接着问,你怎么不同大家聊聊天?
他仍是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聊天。
我说,那你为什么喜欢爬山呢?
他望了我一眼,却没有回答我。
在此之前,他给我打电话说想同我见见面,一同探讨探讨文学,可是到现在都三个月了,一起爬山也有了七八次,他却再也没有提起探讨文学的事。他不提,我自然也不提。他不爱拍照,不想同大家聊天,我就不邀请他拍照,不同他聊天。女驴友中有我的妻子,我妻子最喜欢拍照,我就唯有拿着手机围着她团团转了。
有一天,我们爬上了蒙山的另一个主峰天蒙峰,在峰巅拍摄了一阵照片之后正好到了中午,大家便在峰巅上共进了午餐。午餐过后,大家纷纷挂起吊床,准备来个短暂的午休。谁都没有想到,大家正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凄厉而又恐怖的狼嚎。大家吓了一跳,忙抬起头循声望去,见无尾狼独自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正眺望远方,狼嚎声就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
如果仅仅是发出了狼叫声还不足为奇,有许多驴友,甚至包括一些女驴友,同样喜欢在爬山时发出几声狼嚎。无尾狼发出几声狼嚎后,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同狼嚎一样凄厉而又恐怖,有种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味道。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忙从吊床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文县长,出了什么事?你哭什么啊!
他打了个激灵,似乎回过了神,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我看看他的脸色,见他已经恢复到正常状态,便没有再说什么。
從在天蒙峰上哭过之后,无尾狼再也没有参加俱乐部组织的登山活动,他以“无尾狼”之名注册在QQ群里的账号也从此消失。
无尾狼退出了俱乐部,自然并不影响大家继续每周一次的爬山活动。事实上,驴友的队伍中没有了他,反而让我轻松了不少。毕竟,他是我带来的,他在驴友中的不合群行为,是一直让我尴尬,也让众驴友们反感与诟病的。
他不再爬山,我自然没有再见到他,倒是常看到他以副县长的身份出现在本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荧屏上的无尾狼仍是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文质彬依旧当他的副县长,依旧经常在本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现身。我呢,自然还在县文化馆担任群众文学创作的辅导员,偶尔有作品发表在各地的报纸副刊与专业性质的文学期刊上。每周一次的户外登山活动,我更是从来没有缺席过。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中看电视,看完央视台的新闻联播,继续收看本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再次见到了文质彬。屏幕上的他,陪着市里下来的某位副市长正在视察县里的某家外资企业。他仍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原本挺起来的啤酒肚似乎小了一些,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忙拿起来接听,竟然是他打来的。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和惊慌,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在山中,被困在半山腰无法脱身,让我马上去救援。然后他又嘱咐我,他遇险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官方及其他的人,让我独自赶到山下的村子里,找几个当地人前往营救。我理解了他的意思,问清他被困的位置后,忙冲出家门。到了大街上我叫了辆出租车,飞一般地赶到蒙山脚下一个叫老龙潭的村子里,敲开农户的房门,花六百元钱雇了三位村民,带上手电和绳索等救援工具,沿着小路上了山。
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幸好他的手机保持着畅通,几位村民又经常进山采蘑菇、挖药材,有着丰富的登山经验,大家在高山密林中折腾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半山腰处找到了他。然后,用绳索将他捆起,从那片几乎垂直的裸岩上将他缓缓地吊了下来。
当大家沿着小路下了山,驾着车子返回县城时,山村里的鸡已经啼唱了两遍。
快到县城时我才知道,文质彬离开那家户外俱乐部之后依然继续爬山,只是由原来的集体活动变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爬。为此,他特地买了一辆越野车,又买了一辆折叠式自行车。每次爬山的时候,定好上山与下山的线路,先将折叠式自行车放在山下,然后开始登山。等走完整个行程下了山,取回折叠式自行车骑上,直奔停在起始点的越野车,再驾着越野车回家。
我说,你怎么还爬山呢?
他反问我,我为什么不爬山呢?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爬山呢?
他又反问我,一个人爬山有什么不可以吗?
我提高了嗓门叫道,无尾狼,文质彬副县长,你知道一个人爬山有多危险吗?
他看了看自己,脸上与身上有多处划痕,冲锋衣也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两支登山杖还丢在了山中,样子很是狼狈,便垂下脑袋没有吭声。
我盯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下一个周日,他又驾着那辆越野车独自爬山去了。知道了这个情况后,我自然无话可说。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又是个有着正常行为能力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自然十分清楚,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还要坚持独行,那么,出现的后果就只有他自己来承担了。之后发生的事情的确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半年之后,他在一次登山时失踪了。
两百多人的搜山队伍,拉网式寻找,哪怕山再大,植被再丰茂,也应该能把他找到,可是,四十多天过去了,除了找到他停放在山下的越野车与那辆折叠式自行车之外,其他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看这个结果,无尾狼已是凶多吉少。随着封山日期的到来、寻找行动的结束,无尾狼的失蹤便成了难以破解的谜。
到了森林防火封山期,驴友们自然不能再进山,但是并不影响我们的户外活动。我们那个山区小县,地质地貌较为独特,南部地区多为砂石山,山上植被丰茂,到了冬季极容易发生火灾,是火灾防范的重点,绝对不允许随便进山;北部地区则是青石山,山中除了林立的崮峰,就是些石灰石,树木非常少,防火规定相对宽松,俱乐部便组织大家攀登北部地区的山。作为一名铁杆驴友,我自然每次都会参加。只是,每当我登上山顶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无尾狼,想起他的神秘失踪。我常想,足足四十多天的寻找,怎么就没有找到他的任何形迹呢?那一天,在高高的大山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失足跌入深渊,正巧落入一个隐秘的洞穴而难以被发现,还是被什么人杀害而匿尸?当然,他的失踪除了上述两种情况外,还可能有下面三种情况:其一,他自杀了,为了不让世人找到他的尸体,特地选择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其二,他在山中遭遇了外星人,被天外来客劫掠而去;其三,他既没有失足也没有自杀或被杀,他故意在山中制造了一个失踪的假象,独自出走,或者到某个寺庙出家为僧去了。
上述五种情况都有可能,究竟哪一种属实,却难以找到正确的答案。分析来分析去,我倒是觉得他的失踪应该是离家出走。也许他在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中有了什么觉悟,看破了红尘,抑或发生了别的情况,让他选择了归隐。那天,他意外地打电话找我,突然关注起文学方面的事情,应该就是个苗头。后来,他加入驴队,尤其是他在天蒙峰上发出的狼嚎及大哭,以及种种的异样行为,都是预兆。
我曾经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失踪者的妻子,让她改变寻找的思路,或许就会柳暗花明。那个不幸的女人除了抹眼泪,却没有其他的表示。如果真像我所料想的那样,凭着无尾狼的智商与能力,是不可能让人轻易找到的。
三年过去了,不曾有无尾狼的任何消息,我把无尾狼的失踪渐渐放了下来。又一个三年过去了,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都很少再想起这个人了。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失踪者妻子的电话。她告诉我,在无尾狼父亲的极力主张下,本周的周日,要为无尾狼举行一次葬礼,为他埋一个衣冠冢。
我不解地问,人是死是活还没有定论,怎么能举行葬礼呢?
他妻子说,六年都过去了还没有任何消息,人就是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如果还活着,举办葬礼似乎不妥吧?
他妻子说,在他父亲心里,这个儿子已经死了,他老人家不肯让儿子成为孤魂野鬼,打算埋个衣冠冢,把他的魂儿招回来。
我们这地方有个风俗,如果一个人死在外地不能找回尸骨,家里人就会为逝者埋个衣冠冢。有了衣冠冢,客死他乡的逝者就等于回归了故土。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想,举办这么一个葬礼,对于失踪者的亲人们来说,也许是一种安慰与寄托,这样,事情才会画上一个句号。
尽管周日那天俱乐部又组织了登山活动,我却破天荒地没有参加。我驾着新买的奇瑞小汽车参加了无尾狼的葬礼。
无尾狼的老家在县城的东部,那里有座大型水库。当年,无尾狼之所以被招入纺织厂当工人,就是因为他身在库区,县里刚刚建起的纺织厂有扶贫任务,农村青年文质彬得到了一个名额。那个村里的八百多口人都姓文,据说,无尾狼是从村里走出来的唯一一个官居副县长之职的文氏子弟。因此,他的葬礼非常隆重,墓用青石砌成,棺则是楸木大棺,全村人几乎倾巢出动抬着棺木,带着纸扎,抛着纸钱,披麻戴孝地走向村外的祖坟地。
不一会儿,一座新坟便高高地隆了起来。
而我,则是送葬队伍中唯一的一个外姓人。
整个葬礼上,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进行一个又一个的仪式。我知道,在他们的心目中,失踪者已经真正死去。当那口巨大的棺木埋入地下的时候,理智告诉我,那位文友工友加驴友真的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我的感情仍然让我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毕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没有得知他死去的任何消息。我心里想,如果他还活着,现在究竟在哪里呢?如果他哪一天回到故乡看到了自己的坟冢,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我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忙掏出来接听,手机显示屏上却是“文质彬”三个字,我顿时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也嗦嗦地抖了起来。
记不清我是怎么接听这个电话的,我只记得无尾狼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老彭,我是文质彬,谢谢你来参加我的葬礼。随之,手机里就没有了任何声音。
当代小说 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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