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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老狗(当代小说 2022年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195
  宋以柱

  临出门的时候,尽管老狗关门的动作很轻,还是被老伴听到了,她翻了一个身,问老狗:“这才五点多,这么早就出去?”

  “天已经大亮了,你再躺会儿吧。我给你煮上鸡蛋了,你再热热昨晚的稀饭。”

  “你不吃点吗?现在外面也还没有多少人。”老伴窸窸窣窣地翻身,像是要起床。

  “现在的人都早起锻炼身体,又是跑又是跳,还有快走的,急匆匆地像是要去赶集。这个时候儿童乐园的人满了,新城路、人民路、鲁山路的人行道上也满了。马头崮上的人最多,还都是有钱人,那儿太远,我去不了。你管好你自己,今天很热,你去大棚摘西红柿,带点热水,你胃寒,可别喝凉水。”

  “你不让我喝凉水,都说了几十年了。”老伴下床了,咳了两声,朝门口这边走过来。

  “好歹我也干过赤脚医生,还懂点卫生常识,你年轻的时候嘴馋,来例假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偷偷喝凉水啃冰棍,我怎么能不管呢?”

  老狗说着,使劲把门关死,而后挪下台阶来。昨天在大棚里蹲了一下午,给西红柿棵子打杈子,一晚上没歇过来,腿还有点僵硬。偏房里传来“呜”的一声,是家里的那条老狗。老得不想动了,也懒惰了,每次见面“呜”一声算是打个招呼,就像蹒跚的老人,你恭恭敬敬地去问候,他和你打招呼也是这样,随意地“嗯”一声,认不认得出你是谁,还不一定呢。

  老狗四点多就醒了,怕惊动了正在睡觉的老伴,没敢接着起来,就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当然不是想别的女人,老狗也没那个心思了,他想的是有啥法子能挣点钱。对于老狗来说,现在没有啥比钱重要。

  今天的路线,老狗已经想好了,先从新城路转人民路,再人民路转鲁山路。早饭呢,就在新城路一中西边那儿解决,在老耿的摊上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汁。中午饭更简单,从人民路转儿童乐园,再转到鲁山路,去义乌大厦前的广场上,去刘大脚那里吃一个肉夹馍,一块儿说说话,在义乌广场待一下午。那儿热闹,来往的人也多。

  正是盛夏,早上的空气乌蒙蒙的,一点也不清爽。路边树上的蝉鸣、汽车扬起的尘土,让老狗一出家门,就觉得胸闷。老狗从家出来走几百米,就到了南北走向的岭南路。这条岭南路原本萧条,人少,车少,麻城一中迁到岭南路西北角后,这条路就变样了,像穷人乍富,从天不亮到晚上十一点,没个消停的时候。地摊多了,饭店多了,培训班多了。花椒鸡、米粉店、拉面馆、羊汤馆、炸鸡排、烤肉串、自助火锅、烙饼、油条、牛肉汤等应有尽有;晨读班、小饭桌、国际象棋、围棋、架子鼓、舞蹈班、美术班、书法班等五花八门。长约一里多地的岭南路,挤挤压压,像根鼓鼓囊囊的肥肠。

  老狗把提在手里的硬纸板看了看反正,然后背到后背上,向两边看了看。路两边是村里的人,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老人,男老人,女老人,个个蓬头垢面,惺忪着眼皮,坐在石头上或者马扎上,面前是一把韭菜或十几个鸡蛋,还有梅豆、黄瓜、薹菜、芫荽、大葱、豆角、茭瓜、冬瓜。那些老人排成一溜坐着,将一堆瓜果揽在怀里,像年轻时抱着自己的儿女们一样。

  还有一堆桃,黑黢黢的,和鸡蛋差不多大。“拿回家自己啃吧,谁要?”老狗用脚踢了踢。

  那人一脸告饶的笑,露出一嘴黄牙,而后一巴掌拍在老狗的腿上:“出窝了,老狗。”

  “去你的。”老狗挺挺老腰,从南往北顺着岭南路往前走。

  “谁能捞着你这好活?要不是你那当老板的妹夫,哪能轮到你?走来走去的,一个月就挣两千多。”黄牙敞开了怀,拿手掌当蒲扇,对着老狗的后背指指画画。

  “你卖也是白瞎,钱都收到你儿子的微信上了。”老狗回了黄牙一句。走到麻城一中的东南角,老狗等了一下红绿灯,而后向西拐上了新城路。这条路上,晨起走路的人多,男男女女都不穿长裤穿短裤衩,手机一律在手里捏着,目不斜视地走或者跑。那些跑步的人,谁也不肯停下看一眼老狗身上的硬纸壳。迎面慢走的会在错身的时候,回头看一眼老狗的后背,接着就走过去了。这个时候,老狗的屁股就很紧张,常常一阵收缩,其实老狗是等着那人叫住他,他也随时准备转身,好回答那人的问话。从后面过来的人常会回头看一眼老狗,这让老狗觉得那人是要问他话,老狗的嘴都张开了,那人却紧走几步过去了。还有的人本来是慢走的,超过老狗后却开始跑起来,好像是怕老狗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求他看自己身上的硬纸壳。

  老狗走的是新城路南边的人行道,对面是麻城一中的大门,差不多有三十米宽,一出一进两道电动门。因是暑假,门前冷落。大早上的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在打盹,一个趴在桌上睡,一个靠墙坐着面朝天闭着眼。儿子就是从这儿考上了山东大学,现在在济南教书,教高中。想到这里,老狗的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流,孙子读一年级了,又有了一个小孙女,已经满月了。老狗一下觉得脚下来劲了,步子也快了。想想儿子读高中、大学那会子,那真是老狗两口子最快乐的时光(通常,老狗都不叫时光,这种说法太文化,他都是说时候,“最快乐的时候”)。一年下来挣的钱,供儿子读一年大学还有余钱。老狗晚上喝多了酒的时候不老实,就用身体和老伴商量:“再给生一个女儿吧。”被老伴拿手一拨拉,把老狗的心拨拉凉了。

  老狗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学校。

  老耿的小饭摊在路北,距一中两百多米。老耿的家就在饭摊后面,是几间平房。原来这里是一个村子,叫沙沟村,因为建麻城一中,周围开发住宅楼,就把沙沟村给占得差不多了。老耿的几间平房在缝里,这里占不上,那里用不着,就这么一直住着。因为靠一中近,家长和学生吃早餐的多,老耿就和老伴开了这个饭摊,做煎饼馃子,炸油条,做豆汁。去年,老耿又上了一个电饼铛,烙小饼,做肉夹馍,生意就格外好起来了。来吃饭的都是早起读书的学生,还有进城做工的农民。

  老狗穿过马路直奔老耿的饭摊。老耿正在炸油条,顺手拿过一只塑料筐,夹上六根油条,放到一边的小桌子上,喊老伴舀豆汁。

  “老狗来了。”老耿喊一声,像跑堂的伙计。

  老耿的媳婦笑眯眯的,平时没见她恼火过。老狗几步过来,把后背上的硬纸壳摘下来,靠在一边的小树上。

  “你个老狗,到处闲逛看风景,美得你。”老耿揉着面,嘴却不停。来吃饭的农民工,来买肉夹馍的学生,不等靠近饭摊,他都先上前搭话。

  “就是呢,谁像你,木头桩子一样竖着,走一天也走不了二里地。”老耿的油条酥嫩,老狗吃不够,“老东西,你是不是在油条里掺洗衣粉了?”

  老耿举了举擀面杖,想要过来敲他脑壳子。一个吃完肉夹馍的小伙子蹲在树下看老狗的硬纸壳,硬纸壳上是一个美女,大乳细腰长腿,两条胳膊环抱在乳下,把乳托得很高,像要送给瞪着眼看她的男人。老狗看到了,说:“小伙子,你要是有意,就给我留个名字和电话。”小伙子回头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向东走了。

  老耿哈哈大笑,说,他不是照顾你的生意,是在看你硬纸壳上的美女。听了这句话,老耿媳妇的脸红了。

  吃完饭,老狗站起来继续往西走,他想从亿客家商场右拐到工业路上去,然后走十几分钟到人民路和荆山路接头的马头崮。早起去马头崮锻炼的有两种人,一是当官的,一是有钱的。在这里,老狗曾经幸运地记下过三个人的电话,只要记下一个电话和名字,公司就会给十元钱,如果电话打通了给一百,如果做成一单生意则给一千。自找上这个工作后,老狗背着这个硬纸壳已经在新城路、人民路、儿童乐园、鲁山路走了九个月了。

  其实,老狗喜欢在儿童乐园多待一会儿。早上,来儿童乐园的多是老年人,偶尔也有学生。儿童乐园是一个小山丘,围着这个山丘的是一条沥青路。通常,老狗会在这条路上走两圈或者三圈,一圈也就二里路的样子。

  老狗喜欢来儿童乐园,因为到了十点多就有很多老人带着小孩子来乐园玩,这让老狗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孙子孙女。老狗见过孙子,胖乎乎的,大眼,浓眉,把老两口喜欢得心尖直打哆嗦。老伴转了三圈,也没在屋里找到一个干净地方放自己的孙子,一时恨不得将孙子放在面盆里,还一个劲地说:“以后可别回来了,回来没啥吃的,没啥喝的,也没个地方叫俺孙子睡觉。”老狗还没见过孙女,只是儿子回来的时候,从手机里看了看照片。老伴两只老手抓着手机,像要把手机当苹果啃了。儿子说给孙女找了一个星级保姆,一个月六千多。找保姆就找保姆吧,山高路远,老两口也不能过去看孩子。孙女出生后,儿子说要换房子,原来那所房子太小了,四口人加上保姆,根本就转不过来。这事就像突然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又一次压在老狗和老伴心里,儿子虽没有明说和家里要钱,但老狗明白这事不能装作不知道。

  在儿童乐园里,老狗看哪个小孩儿都像自己的孙子孙女。他常坐在路沿石上,抱着膝盖,看着那些小孩儿摇摇晃晃地走路,还把小手小脚晾在阳光里,老狗就有一种醉酒的感觉。老狗真想跑回家把老伴叫来一起看这些孩子。

  想起老伴,老狗掏出老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却好久没接。一会儿老伴打回来说:“上午三胖子不来拉西红柿了,他说今年的柿子太多了,车跑不开,价格不好,挣不到钱。不说了,我去给西红柿棵子打杈子了。”老狗说:“这都是三胖子故意杀价,还打什么杈子,都拔了算了。”那边,老伴已经挂了电话。

  老狗想想觉得不行,西红柿在家里放一夜,等到明天可能就掉价了。他拨通了三胖子的电话,对着电话喊:“三胖子,每斤柿子降一毛钱,今上午给我拉走。”那边一口应承下来,老狗的手哆嗦着,几乎要把手机攥出水来。

  这么一来,老狗也不想在儿童乐园待了。他哭一样地对一个小孩儿笑了笑,把那个小孩儿吓得回头就跑。老狗赶紧站起来,顾不得拍掉屁股上的泥,抬起腿走了。

  走了二百多米到了义乌大厦前的广场。两年前,义乌大厦投入使用,很多商铺纷纷入驻。刚开始时条件不好,经常停水,顶灯、廊灯、室内灯都没有安装好,进入大厦一层,黑乎乎的一片。顾客可以不进大厦去别的商场,但商户不行啊,他们已经签约交钱了,就纷纷把自己的店铺挪到大厦前的广场上来,甚至在路边搭起一个遮阳伞,这样既阻碍了交通,又把大家跳舞的广场给占满了。现在好了,商户都在大厦里边,广场上只有一些散碎的生意人,比如卖冰糖葫芦的、卖烤地瓜的。有时,广场上忽然来了一辆丰田越野,打开后备厢之后,露出一大垛带露珠的玫瑰花,红艳艳、黄灿灿,一大群人围着车屁股,一会儿便卖完了。

  有一个小摊位自义乌大厦建起来,就在这儿了,那就是刘大脚的肉夹馍摊。摊子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推车,车内有炉灶、案板、面团、猪肉锅,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这个摊位也不是固定的,上午在广场东边,下午在广场西边,有时候还在南边,好像是随着太阳挪地,夏天躲太阳,冬天找太阳。

  老狗常悄悄地走到摊子前,这时候就会把正在忙碌的刘大脚吓一跳。“干什么?你这个老狗,一点动静都没有。”刘大脚骂人像是调情,老狗喜欢被她骂。

  这一次,老狗给刘大脚买了一瓶苏打水,四块钱,他是特意到大厦里面买的。大厦里有空调,老狗进去凉快了一会儿,身上起来一层小疙瘩,刚一出来,小疙瘩就被热汗冲走了。老狗在刘大脚的笑骂中,把苏打水递过去。

  “买这么好的水,你想干吗?”刘大脚立马拿去,拿得毫不犹豫。

  老狗用鼻音回答了一下,而后接过刘大脚递来的肉夹馍,一口咬下去三分之一。刘大脚给老狗准备的肉夹馍,明显馍大肉多,且是五花肉,这种放五花肉的肉夹馍特别好吃。

  刘大脚拧开瓶盖,一口气喝干,打了一个嗝,把空瓶子往老狗怀里一塞,说:“拿走,我没地儿放垃圾。你知道我血糖高,还给我买甜水喝,你个老狗。”

  老狗嘿嘿一笑,说:“你不说胃疼吗?喝这个就不难受了,我试过。”

  刘大脚眼一红,高声说:“用你管了?”又往老狗跟前凑凑,低下声音说:“你胃里那个东西,家里老婆子还不知道吧,去治治吧,别拖着了。”

  老狗苦笑,摇摇头,嘴里的饼子咽不下去,就像狗一样伸伸脖子,呜咽一声,而后抹抹嘴,再叹一口气。

  “你之前跟我说了后,弄得我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事。”刘大脚眼睛红了,剜老狗一眼。一个瘦高个年轻人要肉夾馍,肉夹馍做好后,那人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走,高个子一晃一晃的,把老狗晃得有点头晕。

  老狗坐在刘大脚的木凳上,从斜背的包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打开就要喝,被刘大脚一把抢去,放回老狗的包里。刘大脚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小暖瓶般的大杯子,盖子很大,像个小碗。刘大脚将水倒满盖子,说:“不嫌我脏吧?”俩人都笑了。

  来买肉夹馍的都看老狗的牌子,有一个中年人拿了肉夹馍不走,转到老狗身后,边吃边看,老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刘大脚指着那中年人,说:“需要不?留个电话姓名,你都看了十来分钟了。”那人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看把你急的。”说完,转到老狗前面来,说了一个名字,竟然是四个字的名字,慌得老狗赶紧从包里拿本子拿笔,一笔一画地记下名字和电话。那个人的名字虽是四个字,但很简单:司马十一。老狗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名字,嘿嘿笑了,这么个名字。

  赚十块钱了吧。刘大脚拍拍老狗的肩头,如果他接电话了呢?如果他買了呢?那就是一千一百一十元,一大摞钱啊。刘大脚似乎比老狗还高兴,干脆放开嗓子大笑起来,老狗也跟在后面笑起来。从早上五点多出来到现在已经走了近六个小时了,从麻城一中到义乌广场,也有十几公里了,碰到了多少人呢?不算儿童乐园那些不认识字的小孩儿,至少也有一千多男女,看到他背上硬纸壳的有几个人呢?这个老狗不好说,但是老狗知道只有一个人给了他电话号码和名字。就是这一个号码和名字,让老狗心里畅快极了。这一个号码和姓名在他心里种下了希望的种子。想到明天的行走,老狗抬眼看了看天,天上很干净,不像是有雨的预兆。老狗不怕自己淋雨,主要是怕他背上的硬纸壳淋雨。

  老狗沿着人行道走,无聊的时候,他就走盲道,那三块砖上有颜色,很好玩,老狗故意闭上眼,摸索着向前走,一旦走偏了,就会撞在树上。也会遇到真的盲人,无法避开,撞在一起,真盲人大声嚷嚷,盲人的声音都大:“你干什么?瞎就瞎吧,你好歹拿根竹竿啊。”有时候,老狗也很调皮,遇到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女人,老狗就会把自己背上的画朝人送过去,说:“你看看,你看看,需要吗?”有人朝他笑笑,就走过去了。有人摆手:“不看不看,用不着。”其实他已经看了,说不定在老狗后面跟了很长的路了,这回让他看了,他又装孙子了。老狗不敢问年轻的男人,年轻人火气大,说不定会把老狗的硬纸壳夺过来,扔到路边的阴沟里。当然,年轻的女人不需要,她们只是看一眼,撇撇嘴,就过去了。她们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即使没有工作,即使一个月只挣千把块,她们也不会给老狗留下电话和名字。

  老狗有肺气肿,是年轻时抽旱烟太凶的缘故。老狗有了肺气肿之后,笑起来就像在抽风,所以一般老狗不会大笑,也不敢大笑,他怕肺里吸入的氧气不够,供应不上,一口气上不来把自己憋死。但是一想到那件事,老狗就忍不住笑起来。那次,老狗从早上六点走到中午十二点,简直累坏了。每天都这样行走也习惯了,本不该这么累,巧的是前一天老狗贪嘴,吃了几块有点酸味的西瓜,把肚子吃坏了,还没有恢复体力就急急忙忙出来了。走到人民路那儿,老狗就觉得心慌,全身无力。他本想到义乌广场找刘大脚,吃上一个肉夹馍,也许会好点,邪门的是,那天找遍了刘大脚和她的车子所在的场地,也没见人影。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小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弱,很黑。小孩坐在水泥地上,低着头在和地上的一只蚂蚁说话。小孩的前面是几桶扎啤,五斤的塑料桶,还有一小块硬纸壳让一块砖顶着,上面写着:纯正青岛扎啤,十元一桶。老狗蹲下身子,小孩觉得有人来了,抬头就问:“买扎啤吗?不买就走开。”声音很老到,一点都不客套。尽管老狗的肚子在呼噜呼噜地叫,他也不能走开。地面烫手,老狗干脆坐下来,他想让滚烫的水泥地烫烫屁股,也许肚子里会好受些。

  老狗说:“你别生气啊,我没说不买扎啤。”

  “那你买几桶?十块钱一桶。”小孩问完,把脏手伸出来,“先给钱。”

  老狗说:“你一个小孩就做生意,会不会是骗人的?”

  小孩生气了,说:“你走,你走,不卖给你了。”还用小手扒拉了一下老狗的膝盖。

  老狗说:“别生气啊,我想把这几桶全买了,但你得告诉我你爸爸或者妈妈的名字和电话,我问问他们,问明白了就买你的扎啤。”小孩白了老狗一眼,似乎想了一下。

  “陈全(群),我爸叫陈全(群)。”小孩很快报出一个手机号码。老狗站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你好好看着,我去那边打个电话,就回来买。”小孩也没搭理他,又低下头研究地面。

  其实,老狗才不会打,他只管把姓名和电话记下来,交给那个圆球一样的业务经理就行了。

  不想这个电话惹了大麻烦。

  这是一个妓女的电话,公司打去电话的是一个女业务员,妓女听到来电话的也是女人,张口就骂开了:“老娘是卖的,但还坚守在男女之间,还不至于卖给一个女的。”骂完,就挂了电话。当圆球经理找到老狗时,老狗也蒙了,这是咋回事?分明是一个孩子给的,明明说是他爸爸的号码和姓名,怎么会变成女的呢?

  为这事,老狗当天下午去了一趟义乌广场,去找那个骗他的小孩。小孩肯定不在那儿了,那块顶着硬纸壳的砖还在那儿。老狗也是真累了,他把背上的硬纸壳拿下来,平铺在地上,正面朝上,这么一看,就好像是硬纸壳上的美女躺在了地上,满脸期待地看着路过的男人。老狗坐在砖上,朝四周张望着,他还是想找到刘大脚,和她说说这件蹊跷事。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刘大脚,老狗将手臂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把前额搁在交叉的手掌上,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就在他低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地上贴着一张花纸,比火柴盒小一半,一看就知道是即时贴,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字。老狗盯着那个号码看了片刻,立即想起来,这个号码就是小孩给他的号码,尾数是“2222”。老狗呆愣了三秒,立即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越是咳越想笑,越是笑越是咳。好长一段时间,老狗又咳又笑,不断低下头,又抬起头,那声音和姿势,像一个哭丧的农村女人。

  后来,老狗坐在刘大脚的凳子上啃肉夹馍时,捎带着把这件事说给了刘大脚,把刘大脚乐得岔了气,有人来买肉夹馍,也被她挥挥手给撵走了,她使劲摁着胸脯说:“老狗啊,你傻不傻啊?被小孩骗了,哈哈哈。”有人停下来围观,刘大脚挥挥手,“该干嘛干嘛去,没见过老年人谈恋爱啊?”

  老狗瞬间红了脸,责怪刘大脚:“啥也敢说。”刘大脚说:“咋的,我还配不上你?”而后把前襟下摆往下拽了拽,两手一摊,像是给老狗展示大胸脯。而后,刘大脚偎依过来,用胸脯子蹭一下老狗的肩头,声音忽然温柔起来:“假正经的人,心苦。”见老狗没答话,她又回到车子前面,说:“你也关心关心你家老婆子,那么大一个瓜菜棚,就她一个人弄,不得累死?你儿子都工作了,你们干吗还要这么辛苦?轻省点,能多活几年。”

  老狗直着脖子,把嚼不动的肉硬咽下去,说:“孩子要换大房子,能帮几个就帮几个吧。”说完,摩挲起两只老手掌来。

  听到这话,刘大脚轻叹了一声。刘大脚是重组家庭,她有一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新老头有俩儿子,一个比一个会啃老。去年秋天,刘大脚的老头在工地上摔断了腰,一直到现在都躺在床上,还要一天三次吃药。老狗知道刘大脚的心里泡着一颗黄连。

  刘大脚说:“把你背上那张烂纸壳子扔了吧,一个老爷们,天天背着一个大姑娘像游街一样,不怕丢人啊?要不你干脆弄一个烤地瓜的炉子,用小铁车推着卖烤地瓜,就在这个义乌广场卖吧,也不用去别的地方。”

  老狗说:“行不行还不一定呢,我背着这个纸壳子,一天怎么也得六七十块钱啊。”

  “行不行?我也就是忙不过来,不然的话,非弄上一个烤炉,和肉夹馍一块儿卖。前天,过来一个瘦高老头卖烤地瓜,我为了套他的话,白给他一个肉夹馍,又哄了他几句,终于给套了出来。卖烤地瓜一年能挣多少钱你说,你猜?”

  老狗的耳朵支棱起来了。

  “三万块。”刘大脚两手一拍,像拍碎一个气球。老狗听到这个数字,耳朵里嗡了一下,好家伙,可真算是不少。就守着一个半人高的铁桶炉子,一年就好几万,这买卖能做啊!老狗动心了。

  老狗问:“你咋哄那个瘦高老头的?”刘大脚说:“看,小心眼了吧?”紧接着又说,“我可是为了你啊。”老狗笑了笑。

  “干。”老狗说,“至少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每天走来走去的,我都走恶心了。”老狗又看了看刘大脚,接着说:“还能和你做个伴儿。”

  刘大脚把嘴一撇,走上前把老狗背上的硬纸壳摘下来,硬纸壳上的美女还在笑,上面的字都发白了,金色也掉了色:麻城宜居,玉水佳苑,诚邀惠临。这一行字在美女的右边,竖排,和美女一样高。另起一行是电話,也是竖排。老狗从刘大脚手里拿过硬纸壳,往膝盖上一放,就要折断它。

  “慢着。”刘大脚一把抢过去,把硬纸壳竖在车子右边,美女开始朝着路人微笑。

  “放在这里挡风,南边来的风老吹歪火苗,浪费我的煤气。”

  刘大脚放好了,歪着头端详着说:“这样就好了。”

  “正好,正好,不大不小。”老狗向前一步,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硬纸壳上的一个凹槽,这个凹槽在美女的黑皮鞋尖上。老狗行走的时候,老是习惯性地扶一下这个地方,或者正一正歪在背上的硬纸壳,久而久之,就把这个地方捏出了一个凹槽。

  当代小说 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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