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岛城已经三个月了,没有结交一个朋友。白天,我把自己关在距离青湖五公里的一处租来的民居里,上午睡觉,下午读书,傍晚出门到青湖边散步。一到晚上,我的感觉变得特别敏锐,身体也格外轻盈。青湖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头,与天相接的地方总是被厚厚的烟雾笼罩,给人一种虚幻感。来岛城生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南方城市。我还记得跟丈夫提出离婚时他那一脸的惊愕表情:“你以为到了你这个岁数,生活还有新的可能吗?”
“我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他像往常一样脸上露出讥讽的笑纹:“你还想着他。”
我和他结束了维持了二十五年的婚姻,再也不用害怕他半夜的闯入。来到这个岛城我便把他忘了,好像他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这段糟糕的婚姻,依稀觉得所谓的婚姻很可能是我孤独中的臆想,是对我当初辜负林凯风所作出的心理惩罚。
从我租住的小屋到青湖,步行一个小时,打车大概十几分钟。要在平时,我宁肯步行。我对所有的车辆,特别是大货车,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心底那个强烈的渴望让我顾不得许多了。我坐在出租车上不停地催促司机师傅开快一点,我想尽快赶到青湖岸边的绿岛酒吧。
“绿岛酒吧”四个字写在一块不规则的木头上,木头斜挂在一块石壁上,在夜色中闪着墨绿色的光泽。我昨天晚上发现它实在有点偶然。我傍晚坐在湖边看着一圈圈的水波拍打堤岸,感觉就像坐在一只摇荡的船上。夕阳坠落了,月亮升起来,我还不想回去。我心里隐约有一丝期待,总觉得今天会发生点什么。果然,当我鬼使神差地拐进一条无人的岔道,穿过一排高大的椰子树,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时,“绿岛酒吧”闯入了我的眼帘,我先是一愣,随即像被一根巨大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难道是我在做梦吗?这四个字竟然跟林凯风当年写在笔记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虽然隔了三十年的时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为酒吧设计图标时的神情。他的手边放着一堆彩笔,在笔记本上反复描画。他那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我很不高兴,总是突然将笔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他愣一下,然后嘴角微微地朝左侧一歪,笑了。他的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叫人着迷。他的宿舍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这股味道总让我想到父亲。父亲五年前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从此我成了孤儿。父亲生前几乎每天都要说到我的母亲,她是一名舞蹈老师,可惜我已记不起她的模样。父亲希望我也能成为一名老师。当我如他所愿考上中师时,他却已经看不到了。我毕业分配到张庄矿校,担任五年级的语文老师,那年,我还不满十八岁,过早的独立让我感觉自己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女人了。记得是我主动追求的林凯风。那时候的他,看上去有些邋遢,白衬衣上总是沾着一块无法洗去的油污,头发蓬乱,神色显得有点低迷。他那副模样根本不像个音乐老师,倒像是偶然跑到校园里来的一个流浪艺术家。他比我大十五岁,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按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他却硬生生地闯进我的梦里。一个女孩喜欢一个男人时总是不管不顾。我跟他说我总是想一个人,想得什么也干不下去,他有点蒙:“是谁?”我说:“是你。”说这话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在他的宿舍门口堵住了他。他抬手挠了挠头发,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朝左侧一歪:“这可不行。”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如果说到他打动我的原因,估计我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那是因为一首钢琴曲——《绿岛小夜曲》。我是听着这首曲子长大的,父亲平日里总是不自觉地哼唱,他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谁也无法说清一首曲子的魔力,它神奇地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每当听到它,我的心总会不自觉地颤栗。我曾经听过各种乐器演奏的许多个版本,或许是我在这首曲子里寄寓的东西太多,感觉他们的演奏都不足以表达出我想要听的东西。我曾无数次试图在钢琴上弹好它,当我的手指抚到琴键的那一刻,又发现自己弹得总不能尽人意。我没有想到我最想听的曲子竟然被林凯风弹了出来。
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早已戒掉了过生日的习惯。生日不但不能使我快乐,反倒又一次提醒我是一个孤儿。放学了,操场像一个突然被放空的热气球,整个校园终于松弛下来,四周没有声音,落日已经收起它周身的金线,红得像血,我看见那血色不断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我小屋临街的那扇玻璃。这时,我听到了钢琴声,有人在弹奏《绿岛小夜曲》。它从音乐教室里散出来,在我身边像雾一样悄悄升腾,顷刻间笼罩了我的全身。它仿佛是为落日奏起的最后的送別曲。一开始像一条蜿蜒的小河流淌,窃窃私语般;随后,那曲调变得急切起来,就像河流遇到了石块的阻挡,碰撞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溺水者的挣扎。这是我听到的最完美的一次演奏,它不光唤醒了我内心已经有的诸种情感,还让我感受到了它更丰厚的未知的东西,我的全身似乎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撞得粉碎。琴声已经结束了,我感觉它还在耳边轻轻萦绕。直到林凯风从音乐教室里走出来,我才像从梦中突然苏醒。我不由自主地跑到他身边,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儿让我忽然感到一丝慌乱,说话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弹的?谢谢你。”他有些纳闷地看着我,问:“晓姝,你怎么哭了?”
去岛城开一家酒吧是林凯风提出来的。我们的关系让他在学校感到压抑,他很怕被人以为是他诱骗了我。年龄的差距和他的家庭状况曾经让他对我的示爱很排斥,可一个女孩子主动追求心爱的男人时总会灵感突闪,会有无数种办法让这个男人喜欢上她。林凯风终于被我的爱俘虏了,而我则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他这间原本有些凌乱的单身宿舍被我收拾得干净温馨起来,我像个孩子似的俯在他身上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可他只允许我在他的宿舍里待两个小时,晚上十点到十二点。窗帘紧闭,灯光调得特别暗,我们就像待在一个隐秘的洞穴里。每当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响动,他的身体总是突然一僵,眼睛里带着惊恐。他提醒我白天在学校里当着人时收敛一点,因为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身边。我按照他的嘱咐管住了自己的腿,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学校里开始有了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我却觉得这是对我和他关系的认定。或许是预感到了我们的结局,他眼睛里带出愈来愈浓重的忧愁,他的忧愁在我看来很像是有心事却不肯告诉我。我问:“你想什么呢?”他笑一下:“没想什么。”我有点不高兴:“你明明是在想什么。”我拿着棉球蘸上酒精,擦拭着他衬衣上新沾染的一块油污。我不知不觉中又轻轻哼唱起了《绿岛小夜曲》,林凯风的眼睛突然一亮,从床上跳了下来:“咱们去南方吧。”其实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行。
他说:“咱们开一家酒吧,名字就叫‘绿岛酒吧’。”
他嘴里的“绿岛酒吧”在我的感觉里非常遥远,却已在他的心里成了型。色调、格局、钢琴摆放的位置、酒吧门前的石径,他都一一在笔记本上画了出来。最后只剩下对“绿岛酒吧”四个字的设计,他在纸上画了一次又一次,总是不满意。他对字体的执着几近痴狂,我很是不解,我觉得这是装修设计师的工作,根本不需要他越俎代庖。他却说:“这几个字是我们的脸面,怎么能交给别人设计?”我没再阻止他去反复描画“绿岛酒吧”,因为当他沉浸于字体设计时,眼睛里没有了忧愁,而是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他最终定稿是在八月十六那天的深夜,当时我们不会想到这是我们人生中最不幸的一个夜晚。他将一张A4纸朝我面前猛地一拍:“就是它了!”我一时没顾得上看纸上的设计图案,而是激动地抱住了他。我觉得他拍在我面前的不只是一张写着“绿岛酒吧”的纸,而是对我的一个郑重承诺,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信号。其实,我早已做好了对学校不辞而别的准备,但他却迟迟不给“绿岛酒吧”定稿,我原以为是他对我们未来的生活产生了犹疑,而今,他终于将“绿岛酒吧”的最终定稿摆在了我的面前,说明他已下定决心。
夜色中的“绿岛酒吧”当然比当年凯风画在纸上的字体更为灵动。我在酒吧门口杵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僵硬的身体才慢慢复苏。我试探着踏上一级台阶,来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前。门上刻有椰子树的图案,一缕若有若无的音乐从门缝里挤出来,像一只小手一样牵引着我往里走。如果不是我隐约听到那首《绿岛小夜曲》,我不会走进酒吧。我觉得这本来应该是我和凯风的酒吧,眼看着被别人窃取,我却毫无办法,走进去只能勾起我对凯风的思念和伤感。我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才推门走进去。拐过一扇彩色玻璃屏风,我看到酒吧正中间有一个环形吧台,一堆高脚杯倒挂在悬空的酒柜上,反射出黄昏颜色的光芒,让人感觉像是进入一个时空倒置的世界。我走到酒吧右侧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L”型吧台边上坐了下来。我发现酒吧的最里面有一个表演台,左侧放着一架钢琴,一个男人正坐在它后面弹奏。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套黑色西服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一副光秃秃的衣架上。酒吧里涌动着一丝淡淡的喧嚣,起初我对他的演奏没在意,当我凝神屏蔽了耳邊的杂音,用心感受钢琴声时,我的身上忽然起满了鸡皮疙瘩。我恍惚又回到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听到了林凯风的弹奏。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这个弹琴的男人不可能是林凯风,他早就死了。
凯风死于一场矿难。因为我们的关系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他被学校停了职,到张庄煤矿当了煤矿工人。我则逃到一所艺术学校进修。我一头扎在学业上,努力想把他忘掉。八月十六那天深夜发生的一幕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我甚至想让自己恨他,可我对他既恨不起来,也无法忘记。我极力克制着不去矿上看他。当井底塌方的消息传到我的耳中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同他一块儿埋在井底的还有三个人,已经失联了四天。我坐在去往张庄煤矿的客车上一再想象着他受伤的样子。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死,我从小在煤矿长大,听说过许多井底逃生的奇迹。我认定奇迹肯定会发生在凯风身上。他应该伤得不轻,他的妻子不可能像我一样心甘情愿地照顾他,想象着在我精心护理下他逐渐恢复的情景,我忽然觉得这次遭遇矿难也许是命运对我们的成全。
我被一辆大货车撞得飞起来时,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意。下了长途客车,去凯风所在的矿井要倒公交车。从客车站走出来,我看到马路对面站牌前有一辆公交车正要启动,我一边高举着手喊着让它等一等,一边急速朝它跑去。眼看着它离我愈来愈近,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我眼前一黑,随即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我飘在空中的时候没有低头去看刚才撞了我的那辆大货车,而是匆忙辨别着方向,在山峦间我很容易地找到了凯风所在的矿井。眨眼之间,我便飞到了塌方井口的上空,比坐公交车快多了。我飘在空中,透过弥漫的灰尘,看到井口边上停着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尸体已经血肉模糊,为了便于辨认,有人在白布的右上角写上了死者的名字。中间那块白布上写着“林凯风”。
钢琴声已经停了,我还迟迟没有回过神来。邻座突然传来的一声吵嚷让我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地,我觉得应该对那个弹琴的男人表示一下感谢。我在他的琴声里将自己那段夭折的爱情又过滤了一遍,终于勇敢地承认,凯风是因我而死。经历了八月十六那个灾难性的夜晚之后,我如果不是不辞而别,而是坚定地跟他来南方,他根本不会被埋在井下。他去下井其实是极度绝望中的自虐。今天晚上的琴声让我的内心变得通透起来,我急切地站起身寻找着那个弹琴的男人,不知何时他已经悄然离去,刚才坐过的琴凳上空空荡荡。
我回到租住的小屋已是深夜。我疲惫地靠在床头上,耳边依然隐约回旋着钢琴声,琴声像是一团烟雾笼罩着我,我仿佛在一团烟雾里又看到了凯风的笑容。他说:“晓姝,咱们的酒吧开张了。”我打了个激灵,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长期的失眠使我经常陷入恍惚,常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我知道今天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我拿着汤匙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着,清脆的响声让我浑身突然一冷,心脏缩成了一只被捆绑的粽子。
三十年前那个八月十六的夜晚,我也给凯风冲了一杯咖啡,想让他过于兴奋的情绪稳定下来。对“绿岛酒吧”四个字的设计好像比酒吧本身更重要,他将那张色彩斑斓的A4纸匆忙叠了叠递给我:“晓姝,你把它收好。”他的口气太郑重,就像电影里地下党在交接秘密文件。我笑了一下,把冲好的咖啡递给他。他说:“不喝了,咱们现在就走。”说着,伸手从床底下将早已整理好的行李箱拖了出来。我有点蒙:“你发什么神经,现在是半夜十二点,你要去哪里?”他说:“咱们去南方。”我后来才意识到他是要带着我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那敏感的神经已经预感到即将出现的灾难性一刻。当时我却觉得他任性得像个孩子,三更半夜的汽车站寂静得就像坟场,别说去南方,连张庄煤矿都出不去。凯风的眼睛里闪动着焦虑和狂热:“你快回宿舍拿行李,咱们在校门口碰头。”他的口气使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兴奋,觉得在午夜明亮的月光里离开这所学校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将手里端着的咖啡再次递过去:“你先喝了它。”咖啡有点烫,他接过去又放在了桌子上。我拿着汤匙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着,想着以后我和他每天都会整夜在一起,咖啡杯里的清脆响声竟然让我有了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突然,凯风的脸色一紧,随即我听到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我有些惊恐地看着凯风,他的眼睛紧盯在房门上,我的目光转向房门时,恰巧看到房门被踹开。几个黑色的身影比月光更快地闯进了屋里。
林凯风的妻子是个矮小敦实的女人。凯风在认识我之前便想跟她离婚,她说只要凯风离婚,她就掐死他们的孩子。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使得凯风对她望而却步,他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此时的凯风妻子顶着一头乱发,身后跟着几个和她相貌有点相似的男人,可能是她的娘家兄弟。也许他们都非常期望看到我和凯风正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那会使他们的行动显得更加刺激和有意义,但我和凯风都是衣着完整,他们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失落,一时不知如何将行动进行下去。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寂静的时间很短,我却像被按在水里一样感到窒息。矮小敦实的女人终于意识到她是这次行动的真正主角,突然喊了一声:“贱人!”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针一样刺透了我的耳膜。一种痛感让我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怕她。我和凯风就要去南方了,再也不必在乎本地人对我们的看法。我正暗想着该怎样回敬她时,突然出现了让我心痛的一幕,凯风一步冲到他妻子的身边,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仙草,你听我说!”我忘了是怎样离开他的宿舍的,更想不起跑到了哪里。月光洒满了大地,明亮的月光像大把的盐一样撒在我的伤口上。凯风紧抱着他妻子的动作,将我的整个身心都撕裂了,我忽然觉得我在凯风眼里只是个外人。
我端着咖啡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纱帘照在我的身上,我耳边隐约回绕着那个男人弹奏的《绿岛小夜曲》。我在琴声里重新审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忽然觉得凯风冲过去紧抱住他的妻子,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他最清楚那个女人不要命的狠劲,次日下午凯风接受学校的处分时,脸上还带着她挠出的血痂。那天晚上我深陷在身心俱碎的痛感中,发现凯风精心设计的“绿岛酒吧”还装在我的贴身衣袋里,我掏出来把它撕得粉碎。
时间还早,当我推开木门走进酒吧时,整个房间静悄悄的。静谧的气氛使我的心跳变得平缓了许多。来的路上我总嫌出租车太慢。车停在离酒吧四百米左右的山坡下,天上正下着小雨,我顺着坡路往上走时差点崴断了高跟鞋。我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我想见到弹钢琴的那个男人,他出现在了我的梦境里。由于一夜的失眠,直到太阳升起好高了我才有睡意。刚睡着,他竟然背对着我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声音分明就是林凯风。他说:“晓姝,你终于来了。”我吃惊地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跑到这儿弹琴?”他说:“只要咱们的酒吧还没开起来,我就不會死。”我说:“那天我明明看到你的名字写在那块白布上。”他说:“他们把名字写错了。你忘了?井底埋了四个人,你只看到了三具尸体。”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没来找我呢?”他说:“我想先把咱们的酒吧开起来,你看现在,你不是来了吗?”我想从身后抱住他,手伸出去触到的却是冰凉的玻璃,我望着他干瘦的背影:“凯风,你转过身来。”他说:“我怕吓到你。”说完,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愈来愈淡。我被自己大声喊“凯风”的声音惊醒了。
我走到酒吧的最里面,依然坐在昨天晚上那个“L”型吧台边上。这个位置不引人注目,又能把酒吧里各个角落尽收眼底。我的目光停留在表演台左侧那架钢琴上,此刻,它正默默地等候着它的演奏者。酒吧的门开开合合,进来的大多是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我朝墙上的欧式挂钟看了一眼,九点半了,心不由得一沉:难道他今天晚上不来了吗?恰巧有个服务生在我身边走过,我赶忙叫住他:“今天晚上还有没有钢琴演奏?”他说:“不知道呢,我帮您去问一下。”我有点纳闷:“不是每天都有?”他笑了:“你是新来这儿的吧?弹钢琴的是我们林总,他只有想弹的时候才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弹。”我脑袋里轰然一响:“他姓林?”服务生说:“他叫林凯风。”说着,抬手朝对面的墙壁上指了一下,好像是提醒我可以去看一下营业执照,然后他的手突然一收,“林总来了。”
凯风依然穿着昨天晚上那件黑色西服,他一步步走近表演台的一角,眼睛不看任何人。他的左脸颊上多了一道伤疤,伤疤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左嘴角,就像一条灰褐色的千足虫趴在脸颊上。他径直走向那架钢琴,表演台有三级台阶,当他踩上台阶时身子趔趄了一下,我才发现他的左腿似乎比右腿短了一点。他缓缓坐到琴凳上,掀开琴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两只手放在黑白键上。
我的手在发抖,喉咙好像被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我愣愣地盯着他,感到眼球又胀又麻,鼻子发酸,却流不出眼泪。我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跳起来冲到他的身边去。凯风开始弹钢琴,我知道他弹的又是《绿岛小夜曲》,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们的酒吧开张了,他要每天弹给我听。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凉,早知道注定会团聚在“绿岛酒吧”,我俩何必走那么多的弯路?
是我主动放弃了跟凯风的爱情。我的放弃其实是一种被动的选择,因为仙草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我。当时我已经在宿舍里躺了两天,她一进门就冲我跪下了,两天前她还恨不能杀了我,此时却成了一个可怜的怨妇。她跪着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求求你,放过凯风吧。”她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凯风的儿子八岁,长得像母亲,女儿六岁,像凯风。儿子也冲着我跪下了,女儿却不肯跪,仙草抬手在她头上抽了一下,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
我有些出神,在想要不要跟凯风说,我当初离开他是因为他女儿的哭声,没觉察他的演奏已经结束了。我的目光重新找到他的身影时,看到他正拉开酒吧的门往外走。
我走出酒吧的木门,发现凯风正在跟两个人说话。那两个人举着手机在“绿岛酒吧”的招牌上照了一下,其中一个人好奇地问:“晓姝是谁?”凯风说:“我爱人。”另一个人笑道:“这么说她才是酒吧真正的老板?”凯风的嘴角微微地朝左侧一歪,笑了:“当然。”那人又问:“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凯风仰脸冲着夜空叹了一口气:“她那天去矿井找我时,遭遇了车祸。”那两人同时愣住了。凯风又看了一眼“绿岛酒吧”,掏出手帕在上面擦了擦。随着手帕的移动,我惊奇地发现在“绿岛酒吧”四个字的前面还有三个字,字很小,深深地刻在木头里:晓姝的。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喊了一声:“凯风。”他没有听到,自顾与那两人挥手告别。眼看着他一跛一跛地顺着小径走去,我急忙冲上去拽住他黑色西服的后襟。我以为他回过身来会先是一愣,然后便紧紧地一把将我抱住。但是,他没有回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我忽然有了种不祥之感,难道我看到的凯风只是他的灵魂?我快走了两步,挡在了他的面前:“凯风,是我。”他依然没听到我说话,也没有看到我,而是从我的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温度,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儿,还听到了他在轻轻哼唱《绿岛小夜曲》,然而,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我只是一团空气。
【“发现”档案】 冯现冬,驻济高校副教授,教育学博士,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中心访问学者,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理事,《中国创意写作研究》执行编辑。出版专著《语文唤醒教育研究》《创意写作十五堂课》,散文集《知止》,诗集《第三十四次日落》等。此文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当代小说 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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