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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铺(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137
  李同书

  歪五饭店临街,与雨潇潇美容美发、李文装潢店、好运来副食批发部毗邻,三间水泥结构的楼房矗立在参差不齐的楼群中,略显寒酸破败。夜里一场大风骤然而至,将“歪五”两个宋体描金的大字生吞活剥,剩余的“饭店”两字在残破的广告布上趴着,像两个顽皮的木偶。

  这栋楼的产权不在歪五名下,红彤彤的房产证上也没有素花的名字,赵一没缓过神儿,名字就和房产证绑在了一起。远在天边的赵一通过电话联系到姑母,姑母当时患感冒,鼻音很重,他从姑母那里知道土坯房翻修的信息。晚上,他打电话给歪五,说,姑父,这么多年,你们不容易——赵一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挺好的,晚上没熬夜,吃嘛嘛香,肉嘟嘟的——当时这样跟姑父说,是因为赵一考虑到两个残疾人的接受能力,不想给短期内不能谋面的前辈增加心理负担——姑父你知道我,除了上课,有兼职的……后面的话想必姑父清楚,赵一除了能养活自己,还有结余。接着,话锋一转,说,房子落成,雨雪天就不担心了,照顾好身体,什么也别挂……

  万水千山,赵一不止一次给姑父姑母打电话。歪五放大手机音量,或者干脆把手机放在素花耳朵上,赵一诚恳的话伴着丝丝电流在两人耳边环绕。时差的关系,赵一总是选择午夜打电话,为了打消两位老人的顾虑,他语气诚恳,全部用方言。歪五明白赵一的想法,这小子,他对素花说,没白念几十年书。素花含着泪,黑纱巾裹着半张脸,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对着手机,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话,一,你有这份心,姑高兴。

  歪五在老街落脚是缘分。那时候老街还没有成集,只是一个自然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沿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参差不齐地排列着。赵家经营着一个小饭铺,经营面条、水饺、炒菜。平常没多少吃客,偶尔有吃客过来,从地里摘些豆角、茄子、黄瓜,抓一只鸡宰了,剁成块,炒熟,然后和青菜烩在一起,客人也不讲究,吃个肚儿圆。那时候老当家的还在,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小饭铺勉强维持下来。

  歪五没地方去,喜欢坐在小饭铺门前的石凳上打盹,一个没有籍贯的流浪汉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老当家看不惯,一脚把歪五踢醒,年纪轻轻,就想吃现成饭,老鸹屙给你还要张张嘴,帮我去翻地。老当家把一把铁锨丢在歪五脚下。那天晚上,歪五第一次进小饭铺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记住,世上没有吃闲饭的,不管到哪儿到啥时候,都要干活挣饭吃。老当家一番话,说得歪五面红耳赤,揉揉眼睛,拍拍腚上的土,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饭铺。几天后,歪五重新出现在老当家面前,一身黑棉布衣裤,虽然有几处破窟窿,但干干净净,一双解放牌胶鞋穿在脚上,大小正合适。没等老当家发话,歪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瓶酒,大爷,咱爷俩喝点。歪五嘴咧到耳朵根,半边脸拧成了麻花。听说歪五到河套给人装沙子,一天挣五块钱,老当家很高兴,拍了两个黄瓜,炒了一盘花生米,两人从中午喝到晚上,竟然没有醉意。

  小当家的割苇子回来,一板车苇子卸完,看到父亲跟一个陌生流浪汉喝酒,气不打一处来,蹿到桌前,把酒杯里的酒悉数泼在歪五脸上。老当家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人不打上门之客,这是作哪门子妖。

  歪五很长时间没在老街出现。

  后来出现,是来吃饭。每次来,掀开门帘,眼睛在乱哄哄的饭铺睃一圈,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他不舍得花钱,每次要一碗面条,浇上免费的葱花,吃得津津有味。歪五和一帮人组成的装卸队,不务农的时候都坐在街面上等活,靠一双手和两个肩头,出苦力,换几个钱,贴补家用。他们什么都干,卸化肥、水泥、沙子、砖瓦,凡是出力的活,给钱就干。老板扯嗓子喊一声,这边有活,一帮人呼啦跑过去,跟在老板后面,仿佛一群饥饿的野兽。钱,使人丧失尊严,也使人不再懒惰。大伙领了钱,都喜欢到小饭铺吃饭喝酒。

  素花高考落榜,没再复读,在饭铺帮父亲料理。虽然一条街住着,熟识她的人不多,原先她在镇上读高中,每周回来一次,很少出去逛。大家来吃饭,多半为看素花,大家或坐或站,一边吃喝,一边看小饭铺年轻漂亮的女人袅袅婷婷地在房间里穿梭。素花最初没有留意歪五,那个歪嘴巴男人实在不引人注目,记住他,是因为他太丑。吃客太多了,素花后来这样跟歪五解释。歪五每次来吃饭,一碗面条,两个馒头,外加一碗免费的面条汤。汤太烫,不急,一小口一小口啜,有好几次,人差不多都走了,他仍然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喝汤,额上浸出了汗,热气腾腾,像顶着一个笼屉。

  小当家的拉着脸,扯住歪五的胳膊,说有一次吃面条没给钱。歪五说,哪有啊,往外挣,小当家的不撒手。无奈,歪五只好掏出一份面条钱,付了。

  歪五突然消失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歪五再出现在老街时,原来拇指粗细的梧桐树长成了胳膊粗,街道拓宽了,两边出现了很多门面,隔不多远,就有一栋楼房在土坯房中间突兀地矗立着。小饭铺换了主人,老当家一个月前仙逝了,患了噎食。几年前,老当家就感觉吃东西费劲,莫非那次喝酒,老当家就有了先兆?歪五跑到老当家坟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大爷,歪五看你来了。他给坟墓添了一圈土,插了一根细柳棍。当地人说,只有儿孙才给死去的人添坟栽柳。歪五不管这些,俺是你的儿啊……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

  小饭铺坐西朝东,阳光穿过两栋楼间的缝隙照到了玻璃门上。赵一起床很久了,已经沿着水泥路在河堤走了一圈。老街上的人大部分认不出他,每每跟人照面,赵一总是先打招呼,走过去后,人家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小伙子看着面生啊。有人认出来说,是赵家后生,状元郎。

  老街坊们仍然记得赵家小子考上北京大学时全村人祝贺的场景,开天辟地,村里头一个高考状元,赵家小饭铺挤满了前来贺喜的人,简陋的土坯房盛不下,大伙站在院子里和马路上,来的时候没空手,鸡蛋、花生、红枣、石榴、白面馍、爆米花,能拿的东西都拿了。歪五头天早晨就张罗酒席,凡来贺喜的人,都有酒喝。歪五拉着赵一,满头大汗,给人敬烟敬酒,撒喜糖。素花裹着脸,跟在歪五后面,嘴角咬着纱巾,一直在流泪。老街坊高兴,有人提议,素花喝一杯酒。素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扯掉纱巾,人们不再喧闹,靜静地看着她把一杯酒喝下去。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照在素花疤痕累累的半张脸上。素花喝完酒,跑到卧室,抱住父亲的遗像,嚎啕大哭。母亲死得早,父亲没有再娶,又当爹又当妈,一辈子不容易。

  老街坊的人听说,赵一在学校非常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硕博连读,出国深造。

  歪五和素花没想到赵一招呼不打就从国外回来了,他站在小饭铺门口,两人几乎没认出来。

  赵一也许还没有从时间差中转换过来,从一双浮肿的眼睑上,歪五看到睡眠带给他的烦恼和疲惫。歪五冲了一杯绿茶,放在赵一面前,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早晨他有喝一杯白开水的习惯。两人挨窗坐在一张长方形饭桌前。赵一虽说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离家时间长,很多事情不熟悉,他说了一个笑话: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站在碌碡上走,地上铺着苇篾,他很好奇,想上去试试,可不管怎样努力,碌碡一动不动,过来一个孩子,背着一捆草,那孩子跳上碌碡,双脚用力,碌碡咕噜噜往前滚动。他抽出一棵带穗的草把玩,人家问他什么草,他脱口说,麦苗,惹人好一场笑。

  那天,阳光格外明亮,歪五开了扇窗,阳光噗噜噜涌进来,悄悄在桌面上移动。歪五给赵一续茶,问赵一吸不吸烟,赵一摇头,歪五抓了一把糖块,放到赵一面前说,吃糖。赵一有点不适应,把我当孩子了,想笑。这么多年没回来,做梦都想家。家,渐渐成为他的一种模糊的记忆。小时候的印象,随着岁月的更迭化为缥缈的云影,梦中抓住一根柔软的稻草在记忆的河流中沉浮,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片羽毛,消失在空旷的天空。

  头天晚上,两位老人推掉预约的酒席,一把U型锁反锁了两扇玻璃门。坐在餐桌靠窗的高背椅子上,赵一仿佛感觉自己在异域弹奏琵琶,舒缓的乐曲如细小的波纹,袅袅的茶水气息在圆形杯口徘徊,阳光缓缓移动,微风从窗口丝丝缕缕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细腻的柔滑感。姑母不断把热气腾腾的炒菜从厨房端过来,香喷喷的气味在房间氤氲。从厨房到大堂,距离说不上远,穿过走廊,推开一道门,就进来了。门是单扇,很少关闭,吊着半截门帘,便于出入。姑父沏好茶就去厨房了,坐在窗前的赵一虽然看不到厨房里的姑父,但从姑母频繁送菜的次数上能够想象出姑父忙碌的样子。那阵悠扬的乐曲再一次传来,赵一忽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身子如凌空的羽毛,一双有力的翅膀托举着自己,飞向远方。

  那顿饭吃到半夜,三个人吃饱了,也没打算离开。他们回忆过去的时光,更多的是感慨。

  歪五说自己这个名字还是老当家起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老当家扯着我的歪嘴巴子说,没个名不中,叫歪五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给我起个五,也许是按家族小字辈排到的。小当家的知道了,气得跳脚。其间,我回来看老当家,小当家的怎么也不让我进门,拿着棍子追着我打。好不容易来一趟,见不到老当家心有不甘,等到夜里,小饭铺关门了,隔着窗户,我第一次看见你姑姑,她给老当家擦洗完,出来泼脏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人,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你姑姑愣了一下,看我不走,好像知道我是谁了,说你是那个歪五,我点头说,是。你姑姑二话没说,往家里拉我,偏偏这一幕被小当家的看见,拿着棍子打过来。我坐在河堤上,看着月光下流淌的河水,气恼,绝望。一个人活着,让人瞧不起,像鬼一样东躲西藏,有啥脸面活在世上。河水柔软宽阔,像一张大床,我一狠心,想跳下去。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敢。我一惊,那不是老当家吗?我跑过去,抱住一棵树,嚎啕大哭。

  按照素花的意思,歪五将赵一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房间,原来里面堆满碗碟、笼屉,两人收拾出来,搁在走廊下的过道上。歪五不让素花插手,素花闲不住,帮助歪五把东西清理出来。虽然赵一在家住不了几天,但歪五还是在墙上贴了壁纸,灯也换成了暖光灯,窗帘是纱质的,垂地,依稀看到对面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和行人。

  把赵一安排妥当,歪五从楼上下来,素花在等他,纱巾包裹着半边脸。两人面对面坐着,白炽灯燃烧的咝咝声清晰可闻,马路对面的商铺大部分打烊了,黑黢黢的夜像一张网。赵一睡不着,站在平台上看着一楼。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夸张了许多。太晚了,赵一伸了个懒腰,连着打了两个哈欠,这几天,太累了,默默地走回楼上。

  那场变故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过多印象,姑母谈起那天夜里的大火,疤痕累累的半张脸痉挛着,乌黑的头发掩盖不了脸上的痛苦,岁月使姑母变得遥不可及,赵一再也找不到那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姑了。

  你妈妈真的受不了了,你爸爸喝醉酒,扯她的头发裤子,再疼,你妈妈也要让他扯,反抗,就要挨打。你妈妈走那天我知道,她哭着对我说,妹妹,给俺一条活路吧。你爸爸睡着了,我给你妈望风。那天,下着雪,天很冷,你妈妈给你喂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爸爸不知道是我放走了你妈妈,他越来越放肆,喝酒,赌博,逛窑子。我说他,他竟然不跟我犟,想想,老人死了,媳妇跑了,谁还管他?只有我这个妹妹。说罢他,他就好几天没黑没白地到河套里割苇子。那些日子,家里到处堆满了苇子,冬天不用为烧锅犯愁了。我想想,也是,只要不出去瞎混,干什么都成。就一件事你爸跟我想一块儿了,以后你上学,再难也要你读下去。他这辈子就因为没读书,事事不如意,你爸爸就这一点好。

  那天该着出事,我去赶集,老街那时候没成集,买卖东西要到河堤对岸的柳子集去。你爸爸喝完酒回来,吸着烟,栽在苇子堆上就睡着了,屋里院子里到处是苇子,家里成了火海。我跑到家,到处找你,见不到人,我疯了。要不是歪五,我们都没命了。

  赵一起初感觉像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柔软的气流亲昵地包裹着孱弱的躯体,他甚至惬意地想喊出来,但柔软的感觉很快不见,周围什么也看不见,炽热像尖利的牙齿啃噬着皮肤。他恐怖极了,无助地挣扎,没有用,空气让人窒息,火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小小的他没有了知觉。忽然,一道光划破红色的火焰,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轰鸣,他被托起,飞了起来。

  后来,每每感到孤独,他便拿起琵琶弹奏《十面埋伏》,时而舒缓时而骤急的音弦将自己置身在音乐的王国,对亲人的思念化作音符,渐渐消融。

  很多年前,赵一孤独无依地躺在姑母怀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爸爸的生命,年幼无知的他甚至不知道失去亲人意味着什么,一双恐怖不安的小眼睛懵懂地看着绝望的姑母。一场秋雨如期而至,气温骤降,姑母将仅有的一条毛毯折起来,包裹在赵一身上。小孩子抵抗能力差,稍有不适就哭,姑母也哭。三间饭铺变成了废墟,后院一片狼藉,院墙被救火的人扒開,土烧成了红色,四季菜匍匐在地面上,黑乎乎一片。姑母烧伤的半张脸还没有结痂,血水不断渗出,疼痛难忍。姑母机械地抱着赵一,像一截木头,另半张脸苍白,泪水和血水决堤般打湿了衣服。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大伙儿都蒙了。歪五分开人群,一下子冲进火海,把娘俩背出来。天黑透了,火终于熄灭。他跳到河里,一直泡到凌晨。白天,他像风一样消失了,有人看见他在老当家坟前站了很久。

  歪五再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黄昏。

  歪五站在废墟上,像一座黑塔,看着咱娘俩,他什么也没说,丢下一些吃的,就走了。后来姑母谈起歪五,语气中多了一些亲昵和牵挂。

  歪五跟装卸队的伙计们说,该把小饭铺办起来,要不我们到哪儿吃饭?伙计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什么话都能说,有几个打退堂鼓的,也不勉强。大伙儿把装卸的活放在晚上,早晨睁开眼,就跑来帮忙盖房子。拉土砌墙,力气活没轻重,都是出苦力的,这点活不在话下。素花年轻,不知道怎么做,大伙儿说,素花烧点水吧,素花就去烧水;大伙儿说,素花你出去一会儿,我们要撒尿,素花半张脸红了一下,出去了。大伙儿知道素花难,干罢活,回自己家吃饭。素花把菜园子新长出来的菜剜给大家,没啥好东西,自家种的,拿着吧拿着吧。大伙儿不客气,顺手抓一把。眼看要立秋了,得盖房顶,盖房顶需要檩条,到哪儿弄檩条?大伙儿犯了难。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歪五想到一个主意,怕连累别人,夜里,他一个人扛着斧头偷偷上了河堤。河堤上有成片成片的杂树林,枯树、野生柳、歪脖子树,这些树成不了材,迟早被人砍伐。歪五连着干三个晚上,却不知道有一个人躲在窝棚里,小眼睛蛇信子般阴鸷地窥视着他。檩条解决了,帮忙的人都来了,刚把檩条架到房顶,警察来了。证据确凿,歪五以破坏环境罪被逮捕,交不起罚款,蹲了三年大狱。

  出狱后,歪五胡子拉碴,一下子老了许多,到老当家坟上哭了一场,磕了三个头,回来的路上,掏出刀片胡乱刮了几下胡子,往小饭铺走。三年了,不知道小饭铺怎样,他心里放不下素花和孩子。如他所愿,小饭铺正在营业。土坯房低矮破旧,但结实牢靠,能遮风挡雨。天晚了,他没进去,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着里面,食客不多,素花身材还是那么耐看,腰间围着一条红色围裙,像三年前那样干练,长辫子剪掉了,齐耳的短发乌黑,半张脸裹着纱巾,眉宇间刻着三道皱纹。他希望看到孩子,几年不见,孩子一定长高了。几个食客有说有笑走出来,没有留意歪五,有几个脸熟,他想打一声招呼,又打消了念头。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河堤上有几个散步的人,他想问一问当初那个看林子的窝棚是不是还在,如果在,说不定里面还有那个看林人,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三年,能不能抵一板车歪脖子树?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都过去了,问问有啥用?

  赵一假期短暂,很多事情占据了与姑母姑父在一起的时间,有时候计划好了,哪也不去就陪两位老人,电话忽然来了,不是导师叫他交流就是同学找他喝酒。歪五每次在赵一出门前,都问一下要不要带东西,赵一难得回来,同学聚会总不能光让他们掏腰包。听说赵一回来,大家都想见一面,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的日常安排,赵一有同样的心理,只要通知,他就去拜访。歪五每次送赵一出门,不是给他两瓶酒,就是打包一份菜,不让他空手。素花难得唠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拿什么东西,他说了算。歪五知道素花不是吝啬,是想给赵一自由的空间,现在的年轻人,聪明,有个性。听说,从外国回来的留学生,满脑子洋东西,过节跟本土不同,喝洋酒吃蛋糕,跳舞唱歌,赵一这孩子还好,没什么特别。

  有一天赵一出去,很快回来了,歪五和素花刚好送走一批客人,饭铺里食客不多。赵一说,事情安排好了,姑姑姑父,我给你们做百味茄子。两人做了几十年菜,知道百味茄子做法考究,工序复杂,茄子眼下是紧俏货,那天赵一跑了好几个菜市场才买到。歪五要搭把手,赵一把姑父按在椅子上说,别动,今天我值班,他俏皮地耸耸肩,拎着编织袋,走进厨房。

  紫红色皮层薄如蝉翼,深层洁白如玉,柔软黏糯,浓郁的青禾气息如烟般掩盖了刺鼻的油腻。赵一一身标准厨师服,专心致志忙碌。

  坐在桌前的歪五想象赵一在如歌的丁当声中制作美食,脸上挂着得意。素花解开纱巾,伤疤有些发痒,歪五给她涂了京万红,感觉好了一些。隔壁厨房传来赵一压抑的咳嗽,这孩子是不是感冒了?歪五从抽屉翻出一盒氨麻美敏,素花拉住歪五,年轻人,不碍事。

  厨房里,物质和精神的聚交会产生一种超乎想象的完美,歪五想起那次回来,信心十足的他在素花惊诧的目光中走进厨房,除了手里的食材,他还带回了制作烧鸡的绝技。小饭铺,需要一种传统美食支撑,有自己的绝招,戏才能在市场这个大舞台唱下去。

  出狱后,再次离开老街,歪五感觉自由了。为了小饭铺,他要掌握一门厨艺。一个店,想站住脚,除了软服务,要有自己的拿手戏。歪五走了很多地方,脏活累活,什么活都干。只要手里有钱,看到比自己不如的人,他便倾囊相助。有几个流浪汉,知道他心软,吃不上饭就找他;碰到残疾人讨饭,他二话不说掏出钱就丢过去。他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睡地下桥、水泥管道,没有吃的就翻垃圾桶。一个狱友在街上碰到他,吓了一跳,两人喝了一瓶二锅头,狱友让他到重庆发展。那个狱友因为打人蹲的大狱,狗改不了吃屎,跟着一帮文身汉瞎混。歪五跟狱友到重庆以后,加入一帮文身人的行列,白天睡觉,晚上行动。歪五跟了一趟,差点吓破胆。那幫家伙专干整人的事,找到目标,不整死也扒层皮,不把人当人待,掐脖子,剃阴阳头,吃屎喝尿,用烟头烫生殖器……他看不下去,偷偷跑了,没钱买票,给货车司机义务押车,走到哪儿算哪儿。

  一个穷小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人把他放眼里。他没忘学厨艺的事,有机会就抓住不放。街上有一个卖烧鸡的老头,看到他像轰一只苍蝇,嚷,一边去一边去。等烧鸡佬走后,歪五往地上吐口水,骂,个舅子。烧鸡佬没固定摊位,架子车上放两只箩筐,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烧鸡,他站在街面上吆喝,烧鸡喽,声音悠长,在街面上传开,两箩筐烧鸡很快被一抢而光。

  歪五远远看着这一幕,口水差点流出来。他跟着烧鸡佬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小胡同。小胡同不长却很直,一眼能看到头。烧鸡佬走进一处独门独院,歪五跟着烧鸡佬走到胡同,把一捆柴火放到门口。有一天烧鸡佬发现了歪五,把一条狗拴在门口,狗看见歪五走近,龇牙咧嘴,大声吠叫,歪五扔过去一块骨头,狗埋头啃骨头,不叫了。烧鸡佬进门,歪五放下柴火就走,每天如此。有一天烧鸡佬把狗链子解开,狗一下子扑上来,歪五喊,忘了给你骨头了!狗听不懂人话,还是往前扑,歪五丢下柴火就跑。夜晚,歪五又来了,背着柴火。烧鸡佬没睡,站在枣树下,门开着,狗不见了。烧鸡佬说,进来吧。

  几个吃客跟歪五熟,知道有好吃的,坐着不走。素花看出来了,要去帮赵一料理,让这帮人吃到特色菜。歪五起身,我去吧。他掀开门帘,放轻脚步。赵一光顾忙,没发现身后的歪五。他在案子上摆好食材和佐料,把茄子切成五公分长的条,和佐料一块儿过油;鸡蛋清沥出来,蛋黄和好面粉,搅匀,拌在茄子上;勾芡是关键,面粉不能多,也不能少,完全凭经验。赵一动作娴熟,连贯,看来这小子不是头一次做。开始吧,赵一回过头,发现歪五,喊了声姑父,打着煤气罐。

  歪五喝过赵一的三杯敬酒,食客们兴致勃勃品尝了百味茄子,都说好,味道独特,散了。素花敷过药,身上有一股中草药味,赵一给她搬了一张带坐垫的椅子,素花坐下,抿了口赵一特意从国外带回来的拉菲。赵一给歪五也倒了一杯,歪五说喝不惯,还是喝本地酒。赵一坐在一旁,看着歪五渐入佳境,想起前几天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觉得有味道。喝酒有三种境界:一、微醺,一杯酒下去,灵感显现,文思泉涌,微醺入雅;二、酣畅,两杯酒下去,看破人生,警句迭出,酣畅升智,三、酩酊,三杯酒下去,物我两忘,神游天外,酩酊升仙。

  歪五站起身,准备给赵一做一碗鸡蛋羹,小子光顾忙,没吃东西。素花说,我去吧。赵一拉住姑母,太晚了,我不饿。

  歪五回到卧室,翻出一张赵一小时候的照片,是病愈出院后照的,背景是医院后面的一棵常青树。素花突然脸色苍白,眼睑低垂,岁月的烟云仿佛一张网,霎时笼罩了她的心。

  小饭铺不忙的时候,素花喜欢一个人到河堤上去,如果有要洗的衣服和抹布,待得时间便长一些,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树枝上,看着波澜不惊的河水,素花默默无语。

  歪五看见素花走回来,才从树下离开,怕素花想不开,一直跟在她后面。那几天,歪五在河堤上没看到素花,跑回小饭铺,门反锁着,他着急,四处打听,原来赵一病了。歪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跑进卧室,背起赵一就往医院跑。素花六神无主,跟在后面泣不成声。赵一神志不清,歪五气得跺脚,孩子病成这样,为啥不去医院?素花像一片弱不禁风的树叶,浑身颤抖。镇医院在几十里开外,没有车,抄小路。赵一趴在歪五背上,有气无力地呻吟。为了减少颠簸,歪五放平脚步。夜越来越深,几乎看不到路面,歪五全凭感觉往前摸。云层很厚,没有风,空气干燥,一丝火星就能燃着。离镇上五里路的光景,天骤然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起风了,雨突然大起来,瞬间淋湿了衣服。素花突然绊了一跤,歪五抱起她,把上衣脱掉,让素花披在身上,怕她冷,用前襟裹紧,她像一只小猫,蜷在他怀里。继续赶路,赵一醒了,挣扎着要下来,歪五安慰道,我没事,快到了,听话乖。赵一安静下来,把脸贴在歪五背上,很快又昏迷过去。走过一座小木桥,一道闪电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了地面,雨水亮晃晃的,哗啦啦往小河里灌,小木桥吱吱扭扭,不堪重负,桥面险些被河水吞没。河对岸是一片庄稼地,小路像一把剑把田野划开,路这面是玉米,那面是高粱,风肆虐着,像一群疯子斗殴。地头有一个草庵子,平常看青人在里面歇脚,歪五背着赵一赶忙钻了进去。

  雨终于停了,他们继续赶路,天蒙蒙亮,来到了医院。

  歪五是第一个接到赵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人。素花和赵一从河堤回来,歪五把第二笼烧鸡做好,坐在窗前,耐心等他们。

  素花每天到河堤散步成了习惯,那天她特别高兴,好像有什么喜事。赵一用柳枝编了一个头环,戴在姑母头上,他吹着柳笛,一蹦一跳像一条小狗。娘儿俩玩到傍晚,才回来。

  歪五把通知书拿出来,准备递给赵一,素花接过去,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趴在歪五怀里,哭起来。赵一把两人揽在一起,趴在歪五耳边,低低地喊了一声,姑父。

  素花难以置信,小饭铺起死回生,是因为一只味道独特的烧鸡。那天中午时分,进来一个挎着包的男人,那人操一口标准普通话,一落座,问有没有特色菜。歪五刚好端着一盆烧鸡出来,那人指着燒鸡说,来一只。那人真能吃,连骨头都嚼碎吃了。没几天,外地买烧鸡的人多起来。原来那人是个记者,在报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了歪五烧鸡。小饭铺一夜之间食客盈门。

  李文装潢店的老板是歪五小饭铺的常客,两家相隔不远,走动比较频繁。李文给小饭铺做了一个崭新的招牌,名字没改,仍然是“歪五饭店”。

  晚上,素花从河堤散步回来,歪五把包好的两只烧鸡交给素花,素花知道歪五的意思,不想亏人家,拿起烧鸡出了门。素花很快回来了,说,李文很高兴,啥时候过来,要跟咱喝一杯。歪五忙着,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素花准备去二楼取一张赵一的校服照,很长时间没赵一的消息,怪想他。刚好赵一发来视频,歪五在饭铺忙碌,听到赵一弹琵琶,感觉整个房间洋溢着悠扬的气息。素花擎着手机快步走下来,俏皮地回答着侄儿的问候。

  歪五接过手机,朝视频中的赵一说,小子啥时候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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