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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野兔(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113
  项中立

  肖美娜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马听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画面上一个酷似矢野浩二的主持人在分析卫星云图,他说近期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雪天气覆盖本地区。自老巴来过之后,马听突然关注起天气预报了。

  这时候的肖美娜似乎发觉了空气中隐藏的某种可疑味道,便像狗那样曲着鼻翼绕客厅寻了一圈儿。后来,她的目光落到茶几上一个沙丁鱼罐头盒上,里面积满了潮虫尸体般的烟蒂,却全是马听遗弃的廉价“白狼”烟蒂,但那可疑的味道显然不是廉价白狼该有的味道……当肖美娜狐疑的目光离开罐头盒又搭上了旁边的垃圾篓时,马听突然扑过来,不由分说强拥着她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卧室门旋即被马听一脚带上了,片刻之后,卧室里响起女人绵延起伏的叫床声和楼下胖男人用墩布把儿捣楼顶的咚咚声……

  早晨,马听赖在床上佯睡。他听见肖美娜在厨房和客厅忙碌,接电话,吃早点,这个东北女人居然把一碗面条吃出了鹅鸭在泥泞中厮斗的气势;后来,他又听见她进了卧室,在衣柜里翻衣服。今早的肖美娜似乎精神不错,忙碌的同时,嘴里还哼着曲儿,是东北山村的下野小调儿,据说她在给客人捏脚时习惯哼着这种小调儿,不少客人都愿意点她的钟,倒不是因为她按摩的技艺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的小调儿催眠,听着听着便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肖美娜终于在六点半之前停止了忙碌,她要去“千里之行”足疗馆做事了。肖美娜出门之前,没忘记把手伸进马听被窝,用捏惯了脚板的手指捏了捏马听赤裸的身体。马听听见她伏在他耳根说:“离老巴他们远一点好吗?”

  肖美娜出门以后,马听又躺了一会儿。老巴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巴说:“马听你注意昨晚电视上的天气预报了吗?”

  马听说:“老巴你以后别在我们家客厅抽旱烟了好不好?”

  老巴说:“真的要下雪了……”

  马听说:“你他妈别在我们家客厅抽旱烟了好不好!”

  马听挂了电话。马听晓得老巴又催促他搞钱,搞钱那么容易吗?马听的心情突然烦乱起来了,无法再躺下去。他起床时看见客厅茶几上放了张簇新的五十元纸币,心下不由得又有点兴奋,平时肖美娜出门前总是放下十块钱,只够买一盒廉价的白狼,吃一碗豆腐脑,五十块钱是稀罕事。这个东北女人突然的大方有点叫人心虚。

  马听花八块钱在小区门口超市买了一盒白狼,又花三块钱在地摊上吃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现在,兜里还揣着三十九块钱呢。对于马听来讲,这真是一件令人亢奋的事情。有那么一會儿,马听觉得东北女人其实很不错的,于是,他吃完早点蹲在路边法桐下抽烟的时候主动给肖美娜打了个电话,告诉肖美娜他去乡下母亲家一趟。他大概有三年多没见过母亲了,有点想她了。劣质香烟让他满嘴苦涩。抬头望望天空,没有日头,天阴晦着,似乎真的要下雪了。

  马听终于在九点钟等到了开往乡下的客车。这使他又花掉了八块钱车费,现在,兜里还有三十一块钱,但马听依然觉得沉甸甸的,他再一次想到了肖美娜的好。

  汽车在半个小时后驶上了沿海公路。兜头而来的海风凛冽刺骨,而且充斥着腥臭的海蛎子味儿。马听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汽车行驶在十多年前的岁月里。那时候马听十四岁吧,十四岁的马听离开家乡跟随母亲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乡村去。他们先是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后来又换乘了汽车。马听记得那辆汽车似乎一直在挨着宽阔苇荡的公路上行驶,像条臃肿的、爬不快的绿菜虫。宽阔的苇地在车窗外云一样旋转,车厢里灌满了腥臭的海蛎子味儿。马听很不喜欢那种味道,一直在干呕,呕得脸色蜡黄。这让母亲很是担心,她不停地拍着他的背,鼓励他挺一会儿,再挺一会儿,我们就要下车了……

  汽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马听看见路旁苇地里候着一个肩宽背厚的黑脸男人,那便是他的继父。

  继父的村庄靠近一片苇荡,冬天到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去苇荡割苇子。他们在苇荡里搭起帐篷,吃住都在苇荡里。他们用锋利的镰刀把茂密的苇子放倒,然后装进轧机轧成均匀的苇捆,一车一车地拉到远方的纸厂。继父是从不去苇荡割苇子的,他是村里唯一的劁猪匠。每天早晨,他背上装着刀剪和钢针的帆布兜子走村串街耍手艺,晚上回来时,帆布兜子里除了刀剪和赚回来的票子,还有一包劁下来的猪蛋。他吩咐母亲将猪蛋炒了下酒。他嗜酒,又每喝必醉。那些猪蛋和烈酒将他烧得很不安分,夜里睡在耳房的马听总是听见他和母亲的房间里有一些粗鲁而愉悦的响动。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被邻村的冯寡妇搅乱了。

  马听见过冯寡妇一面。有一年夏天,母亲犯腰疼,几日下不了地,那些日子,母亲总是躺在炕上默默地落泪。继父好几天都没回来过了,她见不到他劁猪赚回来的钱,也得不到他的任何讯息。母亲跟马听说,你去找找劁猪匠吧,你跟他说我要死了,叫他回家。母亲没告诉马听劁猪匠在哪里,但马听知道他就在邻村冯寡妇家。那时候马听总有十六岁了吧,耳风里刮进了不少关于冯寡妇和劁猪匠的闲话。那个溽热的夏日晌午,十六岁的马听赤着脚,走过邻村长长的渠坝,在诸多闲人的引领下敲开了冯寡妇家的屋门。开门的冯寡妇只穿了件小背心,裸露的肌肤白润而丰满,那一刻,她的美艳让马听突然为母亲感到了悲伤。在冯寡妇背后的桌几旁边,劁猪匠举着酒杯僵在了那里,很显然,马听的不期而至打搅了他的酒兴。接下来马听看见劁猪匠在门口诸多闲人的目光中恼怒地喝干了杯中的剩酒,吱的一声,像老鼠被踩到尾巴的嘶叫,听上去十分刺耳。

  马听说:“我妈要死了,她叫你回去。”马听说完这句话便扭头拨开看热闹的人们往回走。在他到家之前,劁猪匠已先他到家,他的摩托车在半路上从马听身边驶过时,马听闻到了呛鼻的酒味儿。

  那天,马听没能目睹劁猪匠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殊死搏斗,他只看到了他们遗留下的狼藉的搏斗现场和伤痕累累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流着哀伤的眼泪。

  然而这样的事情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劁猪匠似乎很是热衷于如此教训母亲,而母亲渐渐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她让自己变成了一块柔软的盾牌,在他酗酒的时候以无言的承受回击他,她不再有眼泪可流,她在他面前变得麻木和迟钝。

  那时候,十六岁的马听无数次萌生过杀死劁猪匠的念头,甚至有一次成功地盗取了劁猪匠的劁猪刀。那把劁猪刀锋利无比,在夜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冷光。然而,被灯光贴在窗户上的劁猪匠的黑影看上去庞大而恐怖,像个巨大的怪物一样压迫着他的视觉,马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放弃刺杀劁猪匠的念头。但是,他憎恶他,就像憎恶苇荡里腥臭的海蛎子味一样。终于,马听在十八岁那年,独自逃离了继父的村庄。

  马听像多年前那样背靠着屋里唯一的柜子。柜子上的铜铞儿硌着他的腰眼,一股酸麻感顺着经络慢慢弥漫至整个背部,却是异样的舒服。他想到多年前,那时候他十多岁吧,柜子上的铜铞儿与他齐肩,他瘦弱的背脊靠住它时,只感觉到它带给他的坚硬和疼痛——这样看来,柜子没有丁点改变,改变的是马听的身体。

  继父也不是昔日的劁猪匠了,昔日的劁猪匠魁梧、暴戾、威风八面,现在的他脸色灰黑、猥琐。这个阴晦的冬日,劁猪匠孤独地坐在炕头上,如同一堆陈年棉絮,一阵风就能刮散的样子,假如马听现在想杀死他,会比以前容易得多。马听嫌恶地看着他。他的面前放了一个炭盆,炭火早已成了灰烬,似乎余温尚存,这让他骨瘦如柴的手掌吝惜地捂住炭盆,同时,一双灰白眼球不安地瞥着马听。马听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闻到一股翻卷而来的海蛎子味。他干呕了几声,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就做出了逃离的决定,但他还没有见到母亲,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留在劁猪匠屋里,在铜铞儿制造出的酸麻感中等候母亲。

  “你等不到她,”劁猪匠说,“她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她和那个男人一直住在苇荡里。”

  马听狐疑地凝视着劁猪匠。劁猪匠说:“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大概还不晓得你妈又找了个男人吧?没关系,你要是乐意听,我可以给你详细地讲一讲——你最好坐到炭盆这边来,炭盆还有一点温度……你看外面天阴得多沉,要下雪了,下雪了天就会更冷。”

  劁猪匠说,那个男人好像是泝城一带口音,长得膀阔腰圆,跟我得病以前一样壮实。每个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就来苇荡割苇子,赚些苦力钱,你妈是相中了他的力气才跟他搭了“一副架”,他们住进了苇荡里,孤男寡女地住进了苇荡里。

  我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是他们住进苇荡四五天之后,在一个夜里,你妈回来看我,她给我带了一些零花钱,还有半只煮熟的野兔和一只斑鸠。那个男人陪她一起来了,当时他就像你这样,一直靠着木柜,很少说话,除非我问到他,才肯回我一句。我问他来我们家干啥,他说陪你女人回来,苇荡里到处都是不知底细的外地人,他不放心——他说,你女人!我觉得他这是在挑衅我,他凭什么跟我女人睡在一起!我怒视着他,一直到他们讪讪地离开,我都怒视着他。

  这以后,你妈偶尔自己回来,但我觉得肯定不是她自己,因为每次来,你妈都只坐一小会儿就急着离开,我怀疑那个男人就在外面某个旮旯候着她。我奇怪地发现你妈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了,苇荡里的风一点儿都没让她憔悴。我断定是那个男人的精气滋润了她——你別这样看着我,我是过来人,我走南闯北半辈子,太了解女人了,我晓得女人都是骚货,没有男人的日子过不消停,冯寡妇骚,你妈也不例外。有一次,你妈从苇荡回来时,我竭尽身体里所有力气将她按倒在炕头上,但是我失败了,我无法像从前那样坚硬。我晓得我会失败,因为我得了严重的肾病,我之所以还虚张声势地捉弄你妈,就是让她明白她是我的女人!

  你晓得我得了严重的肾病吗?你妈没有告诉过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是的,我的肾病非常严重,现在每隔两天我就得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嗑大把大把的药片。我随时都可能死掉,可我还没活够,这阳世间真好,我还想背着我的劁猪刀去耍手艺。医生说我换一个肾就能活下去,我得换一个,花多少钱也要换一个,冯寡妇是指望不上了,她有钱,可是她在我得了肾病之后就嫁人走了,没人晓得她嫁到哪里去了。眼下我只能指望你妈,如果她能拿出我换肾的钱,我愿意放她跟那个男人走……

  劁猪匠的语气愈来愈虚弱,后来不得不停下嘘着长气养精神。他的脸色也愈加晦暗,与炭盆里的炭灰无异。马听想,假如此时在他脸上蒙一张草纸,估计可以哭尸了。

  这时候,老巴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巴问,借到钱了没?马听说,没呢,我妈没在家。老巴说,就要下雪了……

  马听厌烦地按断了老巴的电话。现在,马听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劁猪匠的家了,即使见不到母亲也该离开了。

  马听搭上回泝城的汽车时天愈加阴沉了。又起了风,沿海公路上浮荡着繁厚的苇絮,像一团一团的雪。苍茫的苇荡里,荒冢一样的窝棚零零落落,不知道哪个里面住着母亲。割倒了苇子的地方,裸露出远古般的苍凉。老巴说,一场大雪覆盖之后,饥饿的野兔们就会从没被割倒的苇棵里跑出来觅食,茫茫苇荡里遍地都是野兔,一只黄鹰每天至少能捕获十只野兔。在决定买下那只黄鹰之前,老巴带领马听去泝城野味市场打听过价钱,一只野兔的价格在八十到一百块钱之间,也就是说,一只黄鹰每天可以创造出至少八百块钱以上的收益。这真是件令人振奋和向往的事儿,可是,却遭到了肖美娜的极力反对。她拒绝拿出买一只黄鹰需要的四千块钱,而且极力劝阻马听跟老巴走近。肖美娜不待见老巴是因为她觉得老巴是个不靠谱的人,老巴自己日子过得恓惶,买不起一只捕野兔的黄鹰,却热衷于游说别人。肖美娜还嫌恶他说话时总是将一口烟熏火燎过的大黄牙暴露无遗。他好像一辈子都没刷过牙,一张嘴就蹿出一股臭烘烘的老旱烟味。但马听相信老巴是个优秀的鹰把式,他常常听见他不无卖弄地讲“熬鹰”的趣话——老巴说,“熬鹰”是把鹰喂肥之后再把它的膘“熬”掉,拼得是鹰把式的耐性。老巴说,“熬”鹰须以“麻球”(蒿麻斩成碎末再捏成的小球)裹以猪血喂食之。鹰以为肉,实则蒿麻,蒿麻刮肠油,加之扰其睡眠,日久则鹰瘦,重十六两内(旧时代度量衡规定十六两为一斤),可谓“成鹰”。老巴说眼下要买的黄鹰就是一只“成鹰”。

  马听躲在卧室跟老巴打电话的时候肖美娜正在客厅倒腾一些旧衣服。老巴说马听你出来没有?我脚都他妈冻掉了。马听说没呢,肖美娜还没出门呢。老巴说卫国电话总是打不通。马听说这小子是不是又进去了?老巴说不能,前两天我还见他蹲在二贸地摊上看猪猪侠图片呢。马听说你继续打电话,这事缺了卫国不好办。这时候肖美娜抱着几件旧衣服进了卧室,肖美娜问是老巴的电话吗?马听说不是,是推销保健品的。肖美娜穿起一件旧衣服站到镜子前左照右照,说我好像又胖了,马听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马听看着眼前晃动的肖美娜,突然就有了一点恍惚,仿佛看见了两年前坐在酒吧里独自喝酒的肖美娜。那时候老巴刚刚卖掉了祖传的青铜铃铛,手头不紧,请马听和卫国泡酒吧。老巴指着缩在酒吧角落里喝酒的肖美娜跟马听说,那女的失恋了。马听说你怎么知道?老巴说都在脸上写着呢。那个晚上,马听就隔着酒吧里暧昧的灯光瞄着肖美娜的脸。那张脸算不上多么端庄,却也说不上扭曲。只是早已干涸的泪痕让那张脸看上去有点朦胧的忧郁。那个晚上,马听最终没有随老巴和卫国一起离开,而是一路尾随肖美娜回家。后来马听问肖美娜,你就不害怕我是个抢钱劫色的歹徒吗?肖美娜说你不是,我能看出你没那个胆儿。肖美娜又说,那天即使你是一个歹徒,我也会把你带回家。马听说因为失恋吗?肖美娜说是的,那天我失恋了。肖美娜说她和男友处了两年多,她非常爱他,但他确定她是一个按摩女之后,决然地与她分手了。

  肖美娜在镜子前把所有的旧衣服都试了一遍,最后很不情愿地确定自己比以前胖了。我怎么就胖了呢?马听你说我怎么就突然胖了呢?马听心里有事,口气上就不自觉地露出了不耐烦,你今天还上不上街?肖美娜狐疑地盯视着马听,你怎么这么着急我上街?马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告诉你马听,你要是再跟老巴那些人搅在一起不干正事,我就把你轰出去,让你重新变成一条流浪狗!肖美娜一直都说马听是她偶发善心收留的一条流浪狗。事实上,那时候马听刚来泝城不久,也没有找到事做,真是跟一条流浪狗差不多。马听被肖美娜的话吓了一跳,忙说没事,我能有啥事瞒着你呀,你要是不想上街,我愿意陪你在家做爱。

  肖美娜恼怒地把所有旧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这个东北女孩总是固执地吝惜着她这些旧衣服,即使小得不能再穿,也要定期洗一洗藏起来,舍不得扔掉。

  马听佯装去阳台抽烟偷着给老巴发了条信息:她马上就要出门了,联系到卫国了吗?马听跟肖美娜在一起两年了,晓得她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都要自己给自己放一天假,把所有的旧衣服洗一遍,然后去逛街——只是逛街,什么都不买。逛完街回家之前,她会去泝城邮局给远在东北老家的母亲汇款——她的患着白血病的母亲需要每天服用昂贵的进口药维持生命,肖美娜在“千里之行”足疗馆当按摩女赚的钱大部分都寄给了母亲。

  老巴回信息说还是联系不到卫国,老巴说实在不行我自己干。马听说你不行,干这事儿你真不如卫国。你要不停地打卫国电话,最好在肖美娜逛完街之前聯系到他。

  肖美娜很快洗完了旧衣服,现在,她打算出门逛街了。出门之前,她照例要打扮一番。她喜欢在这一天把自己打扮得有些风尘感。她跟马听说,老实在家待着哈,别跟老巴那些人出去惹事。马听捏了一下肖美娜有些下垂的乳房说,放心吧,我哪儿都不去,这么冷的天,傻子才出门呢。

  但是肖美娜出门不久马听就也出门了。马听走在街上的时候才发觉天空飘着零星的碎雪。老巴站在步行街上不停地跺着脚,看见马听缩着脖颈走过来,讨好地笑笑,说看看这雪,说下就下起来了。

  他们就一起跺着脚往二贸那边走。路过胖女人玩具店门口时,老巴伸着脖子往里面瞧了瞧,看见胖女人守着一只盆子吃米线,嘴里喷着热气。老巴看了一会儿,跟马听说,马听你兜里有钱没?马听说还有三十一块钱,可这钱是有用处的,买两个头套是必须的,万一卫国忘了带“欧布圣剑”,还得为他再买一把——那家伙总是习惯忘掉不该忘的事。马听和老巴这样说着时,却见碎雪中迎面走来了卫国。卫国拎着一个布包裹径直闯进胖女人的玩具店,他从马听和老巴面前经过时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老巴再次将脖子伸进玩具店,他看见卫国猛地将一布兜的奥特曼玩具模型摔在胖女人面前。卫国说,少了希卡利!胖女人说怎么会少?都是你数过了才装的包。卫国说,少了希卡利!胖女人说就是真少了希卡利本店也概不负责,谁敢说不是你自己弄丢了呢?卫国说,真的少了希卡利。胖女人就不再理他,继续吃米线。少了希卡利!卫国再次说道。这次胖女人没有回他,而是摔掉了筷子,一只手拉开店门,另一只手往外推卫国。卫国趔趄着被胖女人推出来,脚下没站稳,一屁股跌到台阶下。我操你妈!卫国爬起来作势往屋里闯,同时手一晃,一把被他自己称作“欧布圣剑”的水果刀明晃晃地攥在了手里。马听和老巴慌忙上前扭住他。我操你妈!卫国一边骂,一边挣扎着往屋里闯。这情景倒像是他们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了。

  碎雪里很快聚集了数个看热闹的闲人。有人打110报警,称步行街玩具店门前有三个痞子打架,动了刀子,怕要出人命。派出所离步行街不远,警察出警迅速的话十分钟之内就能赶到。卫国刚刚从局子里放出来,倘若再被警察抓回去可不是件好事。马听和老巴就一个抱腰一个牵胳膊,在五分钟之内挟着卫国逃之夭夭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到了二贸旁边的一间米粉店里。马听花掉二十块钱给老巴和卫国买了两碗米线,然后坐在一旁,边抽白狼边看着他们两个狼吞虎咽。马听舍得请他们吃米线是因为他已确定卫国随身携带着“欧布圣剑”,这至少能让他省下再买一把水果刀的十几块钱。

  “你们干吗非要拦着我?”卫国吞下一箸子米线,“不然我会麻利地做了那头肥猪,就像之前做那个黑男人一样。”

  他又在提那个黑男人!马听狠狠抽了一口白狼,想。那好像是卫国这辈子做过的最狠的一件事,不过恰恰是这件狠事才叫马听决定找他来帮忙的。但马听想到他那把白光闪闪的“欧布圣剑”,心里又不免有一点担忧——万一他莽莽撞撞地真伤着肖美娜怎么办?至于卫国乐意经常提到的那个黑男人,马听倒是很为他惋惜。马听听老巴讲,大概一年多以前吧,那个黑男人在路上走得急切,不注意踢翻了卫国摆放在路边的奥特曼玩具模型,便被卫国冷不防一脚踢坏了睾丸,成了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我原打算用欧布圣剑刺死他的,”卫国每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总是插嘴补充一句,“但那黑男人力气比我大,他擒住我拿刀的手不放,没办法,我只好用脚踢他。”

  他们很快吃完了米线。卫国意犹未尽,咂着嘴说能不能再吃一碗?马听说不能。马听掏出兜里所有的钱,只有十一块。马听说还要给你们俩每人买一个头罩呢。老巴说这点钱买头套怕是不够了,不过可以买两双松紧度好的尼龙袜子。尼龙袜子可以代替头套。他们就去了二贸小百货摊,选了两只深黑色的尼龙袜子。马听用烟头在每只袜子上烫了两个眼睛和一个嘴巴。老巴说,把我这个嘴巴烫大一些,我嘴大,呼吸方便。卫国将袜子罩到头脸上,问马听,看出我是谁吗?马听说看不出。卫国便笑。他们的样子叫胆小的摊主有些慌张,本来十五块才卖的袜子只收了十块就赶紧放他们走了。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邮局附近的地道桥下面,这是肖美娜去邮局的必经之路。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着了,桥下少有行人,薄薄的雪层坦然地铺着,一点都没被人踏乱。马听说,你们俩在这儿等着肖美娜经过吧,我得回避一下。卫国说,我们劫了肖美娜的钱,你得给我买一套猪猪侠变形金刚。马听说没问题。卫国又说,我喜欢《恐龙日记》里的坏坏博士。马听说肯定给你买,但你可千万别真伤着肖美娜呀!这样说着的时候,马听发现雪花愈来愈密实了……

  肖美娜说,她走到地道桥下面,一眼看到那两个箍着深灰色头套的人就意识到可能遭遇劫匪了。想逃已是不可能的事,那两个劫匪已经蹿到她面前拦住了她。那时候雪落得正酣,没有一个行人经过。她吓得腿突突打颤。她想,倘若他们劫财,她就把兜里所有的钱掏给他们;倘若他们劫色,她也认栽,只要他们不伤着她,什么都随他们好了。

  肖美娜如此心态叫整件事情变得异常顺利。当那个持水果刀的矮胖子说把你身上的钱掏出来时,肖美娜就掏出了所有的钱;但另一个瘦高男人只数出一部分,说我们只用你四千,把余下的钱重又还回来的时候,肖美娜不由得起了疑心。她突然觉得这瘦高男人有些眼熟,但究竟哪里眼熟又一时说不清。事实上当时那种情况也容不得她细想,赶紧逃命要紧。逃出去一段距离再回头看,那一高一矮两个劫匪已然没了踪影,他们比肖美娜逃得还要利落。

  肖美娜逃回家的时候,马听正在厨房里做肖美娜爱吃的意大利面。虽说厨艺算不上可以,但马听做得非常用心,黑胡椒和牛柳的香味让刚一进屋的肖美娜放声大哭……后来,问明原委的马听叹着气说,怎么会摊上这种事呢?他在屋里不停地兜着圈子,看上去十分痛心。但他还是不失时机地劝肖美娜想宽些:“不过也算是万幸了,”他说,“没被他们伤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呀!”

  夜里,肖美娜破例拒绝与马听做爱。这时候,她有些心疼被劫走的四千块钱了,那是她打算寄给母亲的钱啊,母亲还指望那点钱买药延续生命呢!这一晚,肖美娜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母亲。认识马听之前,肖美娜曾想过离开足疗馆回东北老家,回到母親身边,找一个男人过日子,生儿育女,只是有了马听之后,这样的打算被暂时搁置起来了……后来,肖美娜又想那个瘦高劫匪到底是谁,怎么就觉得似曾相识呢?她觉得他是个躲在雾里的影子,她无法把他拉出来看个真切……昏昏沉沉中,她觉得马听翻了下身,一条胳膊习惯性地搭在了她乳房上。她晓得他是睡着了。

  早晨,马听还没彻底醒过来就觉得被谁抽了一记嘴巴。他在清脆如折断干树枝的响声里翻身而起,看见肖美娜抖着手指,愤怒地瞪视着他:“马听你老实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是不是知情?”马听心里一沉,迅速将事情前后捋了一番,确认没有疏漏,才梗了脖子说:“怎么会……”

  啪一声,又一个嘴巴抽过来:“可那个瘦高劫匪就是老巴!”

  “怎么会……”

  “他递回多余的钱时距离我很近,我闻到他嘴里喷出的气味就是他留在咱家客厅里的老烟味!”

  马听慌乱起来,他觉得她的目光如一座坍塌的山峰,凌乱的刀削斧砍般的山石向他倾压下来。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夺门而逃了……

  他在老巴家躲了两天。

  老巴已连夜把那只价值四千块钱的黄鹰买了过来,兴致勃勃地架在胳膊上,屋里屋外游走不停。他的胳膊上戴了老粗布棉袖套,很专业的样子。“看看这黄鹰,眼睛有多么灵,镰刀嘴有多么锋利!”他跟马听说,“实在是一只千里挑一的好鹰呢。”他把攥在手里的鹰袢使劲攥了攥,生怕它飞掉似的。现在,他非常后悔卖掉了那枚祖传的青铜铃铛。“马听你晓得那铃铛叫什么吗?它叫鹰铃,专门系在鹰脖子上的,就像骏马佩戴漂亮的笼头一样,是个装饰物。”老巴说那枚鹰铃是他爷爷传下来的。那时候他爷爷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鹰把式,架着鹰在村街上一走,鹰铃清脆的响声就把村里的男人和小孩都引出屋子,他们羡慕地看着他,看着架在他胳膊上机警地转动大圆眼珠的黄鹰。那时候他们家是村里唯一有野兔肉吃的人家。野兔肉可真香,闹粮荒的年月,一只野兔能换来半口袋萝卜干,所以,那年月村里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而他们家的烟囱一天三次冒着炊烟。

  老巴说着,竟然悄悄擦了擦眼睛。“我爸爸是个瞎子,我爷爷临死前就把他心爱的鹰铃传给了我。马听你晓得,我家里现在这情况买不起黄鹰啊!尽管我一直梦想着像我爷爷当年那样做一代德高望重的鹰把式,但我爸爸常年卧床不起,又没有眼睛,我的梦想就一直是梦想……现在好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黄鹰了,它会给我们带来当年我爷爷那样的声誉和财富。”

  这时候,卧在床上的老巴父亲动了一下,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老巴就大声跟他说:“我们在说我们就要有钱了!你不是一直念叨要治好眼睛吗?等我们有钱了就去泝城最好的医院治好你的眼睛,让你看见遍地都是野兔!”

  老巴父亲就呵呵地笑了,他说他想翻个身。老巴过去帮助他翻身的时候,马听走到外面抽烟。他本想埋怨老巴做事不谨慎被肖美娜看出端倪,可现在他不想再埋怨他了。雪还在下着,却已不是开始时那般猛烈的势头了,气温似乎仍在下滑,凛冽的空气叫他咳了几声。他望着泝城的方向吐着尖锐的烟雾,居然有点挂念肖美娜了。

  马听再回到泝城时,发现已是人去楼空,肖美娜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马听去“千里之行”足疗馆打听,被告知肖美娜已于一天前辞职回东北老家了。马听又去找房东,房东说房子已经退租,肖小姐拿走了之前预付的房租,马先生打算继续租住的话需要预付半年房租。马听无措地站在雪地里。雪早就停了,太阳像没下雪之前一样温暖,但马听还是冷得哆嗦,他不停地抽着廉价白狼,觉得就像当年刚刚从继父家逃出来一样四顾茫然……

  这天从一开始,马听的心脏就跳得异常厉害。“会不会出什么事呢?”他想,但他还是驾驶着老巴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辆普桑上了沿海公路。泝城著名的脑瘫先生卫国坐副驾驶,他不停地挥舞着他的“欧布圣剑”,这让后座上架着黄鹰的老巴很不满意。“卫国你他妈收起你的破水果刀!”他说,一边耐心地抚着鹰的羽翅,让它慢慢安静下来。卫国收了水果刀,嘴还是不愿闲着,他说他的赛文奥特曼那次被黑男人踩掉了一条胳膊,他一直修不好它。他说再碰见黑男人,他会踢碎黑男人另一只睾丸。马听叫他闭上臭嘴。马听觉得心跳愈来愈厉害。马听本来不想带卫国进苇荡,嫌他闹,可老巴说卫国年轻腿脚利索,万一运气不好遇上“兔背鹰”,还得腿脚利索的卫国去追呢,马听才勉强同意带他进苇荡。老巴说马听你不知道“兔背鹰”是怎么回事吧?老巴说,一般情况下鹰先用一只利爪抓住奔跑的兔子屁股,兔子感觉屁股疼就会自然地回头,这时候鹰就会迅速伸出另一只利爪钩住兔子嘴唇,这样兔子就被稳拿了;但是偶有狡猾的老兔子不管屁股疼,也不回头,只是拖着鹰亡命奔逃,拖久了鹰就会被兔子拖死——这就叫“兔背鹰”。老巴说遇上“兔背鹰”的时候,必须有腿脚利索的人赶紧追上去捉住兔子才能避免鹰被活活拖死。

  沿海公路两侧出现了浩瀚的、被割掉了苇子的苇荡,令人作呕的海蛎子味又席卷而来。空气中飘着细碎的雪粒子,阳光一晃晶亮刺眼。他们把车开进了冻得坚硬的苇荡。老巴第一个跳下车,他像电影里的大侠一样迈开沉稳的步子,却不动声色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卫国终于暂时忘掉了奥特曼,提着剑傍在老巴旁边,像一个忠诚的卫士。马听落在了他们后边很远,他望着苇荡里散落着的、荒冢一样的窝棚,想念着他辛苦的母亲。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母亲和马听搭汽车穿过这片苇荡时,她会想到在她以后的生命里有多少个冬季在这片苇荡里度过吗?

  老巴他们的出现,让这片寒冷沉寂的苇荡有了神秘动静。那些散落的窝棚里有人钻出来,朝老巴他们张望。架在老巴胳膊上的黄鹰突然不安分起来。老巴说过,鹰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机敏,它总是在人之前先发现野兔。马听看见老巴在鹰的焦躁不安中伏低身躯向苇荡某一处巡视。跟着,马听又看见老巴猛然起身,同时松开了鹰的袢绳。那只黄鹰旋即凌空而起,箭镞一样向前飞去,越飞越低,直到那鹰在低空中打个盘旋俯冲而下的时候,马听才发现了雪地上亡命奔逃的野兔……

  糟糕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老巴说,我们碰上了一只狡猾的老兔子,它晓得怎样能够摆脱鹰的追杀,它拖着鹰拼命往前跑,绝不回头。鹰毫无办法,被动地枉自拍打翅膀。老巴意识到他们遭遇罕见的“兔背鹰”了,便大呼一声,和卫国直追过去。那只兔子大概也是吓晕了,居然钻到附近一个窝棚里去了……

  接下来的经过,远处的马听都看到了——先是从窝棚里出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跟着,男人和追过去的卫国扭打在一起。扭打过程中,女人突然倒地不起。他们的扭打声引来了附近窝棚里的人,他们一边把倒地的女人抬起来朝普桑那里跑,一边高呼杀人啦,杀人啦……

  等馬听明白过来,女人已经在车上了。这次是老巴开车,马听呆坐在后面,他怀里抱着受伤的女人,女人的肚子被卫国用水果刀刺了个窟窿,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沫子。卫国坐在副驾驶上,一脸的茫然。

  “卫国我操你妈!”马听恨恨地骂。

  卫国说:“这事儿不怪我,是那个黑男人先动手打我,他说我两年前踢碎了他的睾丸。”

  “卫国我操你妈!”

  “他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我只能用我的欧布圣剑——谁会想到这女人会为他挡一剑呢?”

  宽阔的苇地在车窗外云块儿一样旋转,车厢里灌满了腥臭的海蛎子味儿。有那么一会儿,马听又觉得汽车是行驶在十多年前的岁月里了。腥臭的海蛎子味使他一直在干呕,呕得脸色蜡黄,这让抱着他的母亲很是担心,她不停地拍着他不断耸动的背,鼓励他挺一会儿,再挺一会儿,我们就要下车了。

  一个小时之后,老巴他们的汽车终于驶下了沿海公路,把腐臭的海蛎子味丢在苇荡里了。此时女人的身体已经变得凉硬,伤口周围的血沫子也凝固了,像一孔清净的蚁洞。马听突然放声大哭,他说:“妈你挺住啊,我们就快到医院了,妈……”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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