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说,他们完了。
赵莉说,谁完了?小杜说,警察一早过来把人给带走了。赵莉的脑子迷糊着,一点都没听懂小杜在说什么,只听到手机那头有小孩在闹,像高音哨子似的,擦得耳膜嗡嗡响。小杜先是好言相劝,后来大吼起来。小杜一吼,“哨子”立马老实了,他回头接着回答赵莉的问题,老杨,还有他老婆,都完了!
赵莉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补一觉,自己似乎还没睡醒,不然老杨和他老婆怎么会完呢?全县城的人完了他们也不会完,他们家业多大啊,谁能开一周的车都不重样?谁能连出门会客都带着保镖?谁能在开发区建那种规模的办公大厦?要说他们会完,那一定是说的人或听的人没有睡醒。外面光线很亮,亮得直晃赵莉的眼,她探身把窗帘拉起来,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小杜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他说,他们竟然把小孩托付给咱俩照顾,他们可真逗!
赵莉坐起来问,你答应了?
小杜说,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们想到我,我不答应怎么办?
赵莉耷拉下两条腿,床下散落着一些花生壳、空酒瓶和皱巴巴的卫生纸,都是昨天晚上快活的结果。他们已经随便惯了,反正就是两个人,所以他们总是爱怎样就怎样。昨晚他俩实在是折腾得不像话,本来都已经“恩爱”过了,外面忽然又下起了雨,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好像许多双靴子一起踩在干树叶上,让人一下想到了金黄的秋天。这样的雨声里不做点什么怎么行呢?小杜赤脚去柜台边拿了吉他,为赵莉唱了一首《张三的歌》,他知道赵莉喜欢,歌里全都是她爱听的字眼。果然赵莉一下安静了,眼睛里汪着一层水,好像被云彩托在了天上。余音散去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游子一般收回来。
以前赵莉父亲活着的时候,每每看到孩子们无法无天地闹腾,就会警告说,快活会使人倒霉的!现在赵莉想,果然是,快活没好事。
小杜進门时把赵莉吓了一跳,不光因为他腋下夹着一个孩子,还因为他脸上跳荡着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一副陌生人的表情,像索马里海盗似的,带着一股狰狞之气。赵莉立即猜到从停车场到她的小屋,叫当当的小孩是受了点罪的。他被小杜夹在腋下,夹得脑袋发涨,脚腕生疼,却怎么也挣不脱这个男人蛮横的臂膀。尿不湿沉甸甸地倒扣在屁股上,小孩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向后倒退的地砖和两只不断前后交替的黑皮鞋。
赵莉连忙把小孩抱进怀里,她先质问小杜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接着又问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赵莉蓬着头发,脸也没洗,恰是一副接受厄运的模样。自打抱起当当,她身上忽然就有了一点母亲的味道,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多年的求子经历让她看上去比真正的母亲更像母亲。现在她一手抱着当当,一手撑在卫生间门口,看从小杜身体里蹿出的水柱在马桶里激起亮黄的水花。她说,人带走的时候你看见了?小杜说,看见了。东西呢?有没有留下东西?香烟熏得小杜眯起眼睛,他说,能抄的都抄走了,拿不走的贴了封条。赵莉再次虚起声音,他们就没交代点什么?小杜哗啦一声冲了马桶,一脸恼火地说,除了让咱俩照看这个倒霉孩子,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赵莉的声音又大起来,那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啊?小杜把烟头啐进马桶里,涉黑啊,大姐!他们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还想出来?!
他们在搭满脏衣服的沙发上坐下来,赵莉坐一头,小杜坐另一头,当当搁在他俩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们像放在沙发上的三个假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赵莉有些生小杜的气。这些年,她为怀孕受了多少罪他是知道的,小杜已经发誓再也不要孩子了,特别是昨天晚上小杜还说两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今天却把别人的孩子抱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就像一边夸木柴灶做饭好吃,一转身却买回了一个电磁炉,明摆着就是口是心非。赵莉最近丢了工作,更加看重自己的主权。本来小杜一个人的工资也够用了,垄断企业的薪资福利,七七八八加起来,顶得上赵莉这样三四个普通工人的收入。可赵莉偏不想吃闲饭,她让小杜把车库改造成蔬菜小超市,每天批发些蔬菜瓜果,卖给小区里出门不便的老人们。收入当然可怜得要命,可赵莉要的是这种形式,你在工作,我也在工作,谁也不比谁低一头。所以赵莉有底气不高兴,她现在就是要用这样的表情质问小杜,你把我当什么了?
叫当当的小孩呆着小脸一动不动,哭闹给他脸上留下几条肮脏的道道。今天对他来说是混乱的一天,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哭闹嚎叫也没能把他们折腾回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到了这么一个乱糟糟的地方。他哭累了安静下来,一岁多点的小人儿竟然有了一脸的忧愁。忽然他把拳头举到嘴边吮起来,不一会儿,拳头上就拖下一条亮晶晶的口水来。赵莉嫌恶地“呀”了一声,扯过一件T恤在他嘴巴上抹了抹,冲天的汗臭气立刻熏得小孩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小杜说,他是不是饿了?赵莉这才想起问,你没拿奶粉吗,还有奶瓶,还有他的衣服,还有尿不湿?小杜烦躁地站起来,我怎么知道要拿这些?天,真是要了命了!他们怎么想的,竟然让我们照顾孩子?
赵莉说,老杨家里没人了吗,偏来找我们?
小杜说,他父亲早去世了,母亲跟着他妹妹在上海,离得最近的一个弟弟还在木樨镇上卖电动车,三十多里路呢,没那么快赶过来,你先给孩子弄点吃的吧。
赵莉推走几只碗,把当当放到灶台边,她咣咣咣地搅着鸡蛋,说,你接着和他们钓鱼喝茶,接着和他们吹牛装阔啊,和这帮人交往有什么好?平时没沾上一毛钱的光,出事了倒想起我们来了!
赵莉把一连串的事情都想起来了,那个老杨上次喊小杜去喝酒,结果小杜醉得回家连厕所门都找不到,一泡尿全滋到了厨房里;还有一次,老杨莫名其妙地跑到她家“坐了坐”,他刚坐下外面就下起了雨,赵莉起身去关窗户,发现马路对面几个人正鬼头鬼脑地朝她家看。赵莉一下猜到,所谓“坐一坐”一定是老杨不动声色的一种炫耀,赚钱了,有势了,有意无意地搞一点派头给人看,让人知道他也是有保镖护卫的人。赵莉一声没吭,假装没看到那些煞有介事的家伙,她才不要给老杨显摆的机会呢。那天的雨一直下个没完,老杨走时,小杜把赵莉最喜欢的那把青绿色天堂伞给他带上了,结果呢?伞没还不说,还给弄丢了。
你说,你跟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好?
老杨是小杜和赵莉的中学同学,小杜一度还担任过老杨的班长,谁能想到呢,成绩垫底的老杨日后竟然成了县城首富,成了人们争相高攀的杨董。这真是太荒唐了!成功没有落在品学兼优的人头上也就罢了,最后竟然落在老杨这样不务正业的人的头上,简直岂有此理!所以赵莉从来不喊老杨“杨董”,她认为“董”和“董”是有区别的,她只喊他“老杨”。小杜却跟着其他人一样叫了,而且叫得一本正经,好像他偶尔参加一次老杨的饭局是多大荣幸似的。“你猜,那片滩涂老杨一倒手挣了多少?五千万!”那天小杜一脸亢奋地向赵莉伸出五根手指,等着她发出羡慕的尖叫,可赵莉偏不,她把那五根指头一根一根都给摁了回去,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小杜也就陪老杨喝喝茶钓钓鱼,赵莉知道老杨挣钱的门道,再借小杜十个胆子他也做不来。
但这样的交情怎么说也不到托付孩子的地步,他们一向在县里呼风唤雨,怎么也轮不到把孩子托付给他俩照顾,除非……赵莉忽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除非威风八面的老杨夫妇,没有一个可以放心托付的亲人或朋友。
赵莉把蒸好的蛋羹吹一吹,又含在嘴里试试温度,那口食物就沾上了赵莉复杂的口气。当当才不要吃别人嘴里出来的东西,他见小勺径直向他伸过来,头一歪,稀软的蛋羹就扣在了他的毛线帽上。
赵莉当啷一声丢下勺子,这个无家可归的小东西,竟然也跟他爸似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赵莉问小杜。
小杜说,只好先帮忙看几天,他们也没说让我们一直养下去,人家好好一个孩子,总不会白白送人。
我早晚让你给骗死!赵莉说。
昨天晚上,情意最浓的时候,小杜说他想出去转转,已经好久没看外面的世界了;赵莉呢,更是很少出远门,如果不是今年被公司“一刀切”,她还会围着机器转下去。从骨子里说,赵莉是个浪漫的女人,她一直想有一次远行,她一想到自己是只三十七岁的井底之蛙就悲哀得要命。小杜给她说起西塘,赵莉说我想去;小杜又说起稻城亚丁,赵莉说我也想去。昨天晚上他们多恩爱啊,赵莉天真哀伤的样子真把小杜心疼坏了。他把手指一根一根插进赵莉的指缝里,说,去!都去!带你到处看个够。
现在计划泡汤了。赵莉看一眼叫当当的男孩,他正忽闪着眼睛看自己,似乎也在等她发落。赵莉吃了一惊,早就听说小孩在六岁之前是有神性的,现在她发现不说话的娃娃看上去似乎无所不知,跟他一比,那些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反倒像白纸一样一目了然。赵莉挪开眼睛,如果正常生育,她的孩子也该十岁了,如果身边有个十岁的孩子,一家三口热热乎乎、贴心贴肺,她又怎么会为别人的孩子瞎操心?赵莉想把小孩瞪回去,又觉得于心不忍,只好重新拿起勺子喂他。
要不,小杜说,我们到老杨弟弟那里去一趟,看他能不能把小孩留下来。
赵莉说,不用商量,直接留下,杨家的孩子当然杨家养!
当当像花瓣一样的小嘴对着赵莉,一股奶香味吹在她头发上,弄得她脸上直痒痒。赵莉撩一下头发,又撩一下头发,忽然看到小杜正呆呆地看着她,就问,你怎么了,发的什么呆?小杜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赵莉说,不是好话就别说。小杜说,你抱孩子的样子真好看,就像你天生是这孩子的妈。
赵莉立刻去镜子前面照了照。果然,那孩子正天造地设般贴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大概想睡了,脑袋软软地抵在赵莉的下巴上,使她不得不高高仰了头,尽量给那颗脑袋腾出更大的空间。赵莉的眼睛热了一下,连忙咬住自己的嘴唇。小杜把硬胡茬贴在她的脖子上说,真的,你今天的样子特别美。
当当二叔把店里唯一一条凳子从柜台后面拿出来,赵莉和小杜都不去坐,二叔就只好陪他们站在门店里。阳光很好,墙上两张电动自行车海报发出铜版纸特有的生硬的亮光,几溜粉的、黑的、蓝的、黄的、绿的电动车整齐地摆在一起,像盛装的姑娘,正花枝招展地等待着主顾。赵莉抱着当当站在海报下面,看小杜和二叔在柜台前交谈。二叔态度很好,一点推脱的意思也没有,他眼角堆着笑,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但我确实照顾不了小家伙。这话让小杜有些生气,他实在看不出二叔哪里顾不过来。还没等他发问,二叔就悄悄撩开了柜台后面的蓝格子门帘,一个少年正歪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玩手游,他玩得太專注了,完全没发现三双眼睛正在暗中打量他。小杜认出那是老杨的大宝丁丁。二叔苦笑着解释说,你们也看到了,我伺候这位“大爷”就要了命了,小的我哪里顾得过来?
赵莉悄声问,这孩子怎么不上学?
二叔说,都劝了一早上了,他说心情不好,请假了。
赵莉一下看出这家人的教育问题了,心情不好算什么理由?请假在家打游戏算怎么回事?她想起老杨上学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对两个孩子的前途忽然有些忧虑。她说,不上学可不成,得赶紧让他去学校。
二叔把他们送出店外,说,可不是,好好一个家,说垮就垮了,你们先受累,孩子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回去的路上小杜说,那孩子去了学校也不会好好学,你瞎操这份心。
赵莉说,老天真不公平,会教育的,连一个孩子也不给;不会教育的,却让他们生一堆。她瞅瞅怀里昏昏欲睡的小男孩,说,这孩子放在他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回城后他们先去了一趟母婴店。赵莉本来只想拿罐奶粉,却不由自主地又拿了尿不湿和一套小孩衣裳。拿完还不走,又推着小车慢慢转。她发现自己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真像一位母亲似的,对着那些可爱的物品细细欣赏。店里的东西可真多,简直就是应有尽有,赵莉一样一样地看着,养孩子的雄心又在胸中翻腾起来。她甚至把几挂嫩灰色的毛线也放到了购物车里,那颜色配当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结账的时候,收银员收她630元,赵莉吓了一跳,没想到几样东西竟这么贵。她的钱不够,就问小杜还有没有。小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你真买啊?赵莉说,当然真买。小杜把钱拿出来交给收银员,对赵莉笑着说,你可别后悔。
不管怎么样,新生活是开始了。赵莉给当当洗了屁股,冲了奶粉,把小孩子的用品一样一样摆到橱柜里。小孩喝过奶粉就睡着了,赵莉趁这工夫收拾了房间,换了床单和被套,把脏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里。小杜则忙着架床板,当当一来,他们那张一米半的床立即显窄了。赵莉发现生活中有没有孩子是不一样的,没有小孩,生活是一汪水,自由流淌;有了孩子,生活就成了一把利箭,朝着一个方向急速奔去,任谁都无法阻挡。
吃饭的时候小杜说,你是不是动心了?我看你动心了,你可别后悔。
赵莉说,怎么会?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动什么心?
小杜说,那你还买那么多东西?
赵莉说,我得做长期准备啊,都是你多管闲事,给我弄来这么一个大活儿。
晚上他们躺下来端详孩子,早晨这孩子还是老杨夫妇的,今晚却正式属于了他们俩。两人都有点兴奋,更多的是好奇,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个小孩儿这样睡在他们身边。小孩儿长得很好看,床头灯柔和地照过来,在他鼻头上映出一团温润的光。小杜说,你看他哪有半点老杨的影子?这么漂亮,这么灵透,说是你的孩子还差不多。赵莉说,关键还是得好好教育,不然长大了也是他哥那个样。小杜忽然望着赵莉笑起来,明显不是好笑。赵莉被他看笑了,说,你憋什么坏?小杜严肃下来,说,你给小孩喂一次奶吧,你还没给小孩喂过奶呢。赵莉说,睡前喂过了。小杜说,不是用奶瓶,哎呀,我是说你亲自给他喂一下。赵莉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我哪来的奶水?我有奶水就好了。小杜说,让小孩吸一吸就有了,真的,我们科李晓梅的邻居,她小孙子没事就爱吸老太太的奶,愣是把奶水给吸出来了。人是很神奇的,你不试怎么知道呢?赵莉看小杜一眼,这个三十八岁的老男人,正用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赵莉的心悠了一下,忽然为小杜感到了心疼。
她下床洗了一条热毛巾,把自己仔仔细细擦干净。她说,我真喂了?小杜说,当然真喂,快点吧,再磨蹭小孩该醒了。赵莉就小心掀起内衣一角。她的乳房几乎还是少女模样,小巧、紧实,像一颗还没长大的青苹果,等待着成熟期的到来。她把乳头放到小孩嘴边,她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就像水坝一旦打开缺口,奔涌的河水一定会泛滥开来,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试一下。她紧张得喘息都有点重了,她不知道真的被那花瓣一样的嘴巴吸吮起来会怎么样,会不会痛得叫起来。小孩哼了几声,用小手挠挠鼻子,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就被眼前的乳房吓了一跳,他看看赵莉,又看看小杜,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他笑什么呢?赵莉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忙拉好内衣气急败坏地对小杜说,哎呀,都是你,被他发现了!小杜抓起小孩的小手亲一下,说,发现怎么了?没准他以后就管你叫妈妈了。
第二天,第三天,蔬菜超市都没开门。以前都是小杜去物流园批发好蔬菜,一早摆到车库里,赵莉只管开门营业,现在车库里已经没什么菜了。小杜问赵莉还进不进蔬菜,赵莉正忙着给当当打菜糊,她大声说,我这一摊子活儿呢,哪还有工夫弄那个!
现在的赵莉确实忙极了,除了给小孩喂饭喂奶,带他出去晒太阳、剪指甲,还要洗衣服、收拾屋子、按时准备一日三餐。小孩睡觉的时候她才可以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坐也不是闲坐,得织毛衣,她准备给当当织一件开衫毛衣。她从电视上看过一场儿童走秀,有个小男孩就穿着一件开衫毛衣,看上去特别精神,特别帅气。她想好了,以后每年都给当当织一件,一直织到他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她忙这些的时候,有件事一直悬在头顶,可是她想不起是什么事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工夫仔细琢磨一闪而过的念头。
当当正是学走路的时候,一刻都离不了人,赵莉不得不一邊干活一边眼观六路。常常洗个脸的工夫,小家伙已经扶着沙发把水果刀抓在手里了,赵莉飞奔过去夺下小刀,他又飞快地拿起了筷子。赵莉抓他,他还躲,还笑,没走几步就跌坐在地上,差点被墙角的茉莉花枝子戳着眼睛。赵莉真是领教到小孩子的厉害了。她左扑右扑,终于把小孩抓在手里,她用膝盖把他抵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想,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啊,每天烦你累你,却能叫你天天高兴。她将嘴巴贴上他耳朵,悄悄命令说,叫妈妈!小孩像是没听见,拧着身子又挣出去。赵莉只好大声喊小杜,喂,你到底管不管孩子?再不管我把他扔大街上了!
还有十几天就到新年了,当当的毛衣马上就要完工了。这天赵莉正给毛衣封袖口,小孩忽然仰头叫了一声“猫”,赵莉以为他在吐泡泡,就把手绢围到他脖子上。小孩似乎找到了新乐趣,对着她“猫猫猫”地叫不停。赵莉愣一愣,忽然停下毛衣针,一下把小孩搂进怀里。她哆哆嗦嗦地给小杜打电话,喂,他叫我“猫”了,天哪,他竟然叫我“猫”了!
那几天赵莉像得了病,一听到“猫”字就会脸红、心慌、眼圈发热,她想对着小杜哭一场,可小杜回来了,她又只会瞅着他笑。这个字在她心里滚了几天,就再也和当当分不开了,她开口就是“猫给当当蒸蛋蛋”、“当当是猫的好宝宝”之类的傻话。她心里像装了个热水袋,暖洋洋、沉甸甸、稳当当,每天都有说不出的暖和、说不出的踏实。她有时冲小杜笑一下,小杜也冲她笑一下,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却又彼此心领神会。他们都觉得眼前的日子真是美好得无可挑剔。
赵莉买了一大卷鱼形墙贴纸,准备在墙上贴出一个长长的鱼群。她揭下一个小鱼给当当,当当“啪”地粘到墙壁上,每贴一个他们都要发出胜利的欢呼。赵莉没穿内衣,前胸裸露在睡衣里,被当当的小脑袋顶来顶去,像喂养过十个孩子那样坦然,它们已经褪去了青涩模样,有了浓郁的母亲气息。这时小杜打来电话,他的嘴像被什么烫着了,好半天也说不清楚。赵莉问了几遍才明白,当当的姑姑明天来,要把孩子接到上海去。
赵莉一下想起悬在头顶的问题了,她怎么就给忘了呢,当当是别人家的孩子。
小杜不用开灯也知道赵莉还躺在沙发上,她已经躺了一天了,看样子还要躺下去,她像是被谁打倒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小杜在赵莉身边坐下来,把手指一根一根插进赵莉的指缝里。
小杜说,我明天开始年休,你说咱们去哪儿玩?
赵莉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一把脱水的枯草。她说,鱼群都停在半路上了。
小杜说,去苏杭,还是去海南?成都也不错。
赵莉说,再也没人喊我“猫”了。
小杜说,明天出发好不好?咱们走一站看一站。
赵莉说,他半个身子都挣出来了,喊着让我抱,我拴在他手腕上的红绳桃核就那么一直晃一直晃。
接下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外面的新年气氛很浓,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好半天,赵莉忽然问,你闻到屋里的香味没?
小杜说,什么香味?哪来的香味?
赵莉说,小孩子的奶香味啊。为了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赵莉飞快地眨巴着眼睛,睫毛把泪水甩到了鼻尖上。她深深吸一口气,叹息道,这味道可真香啊!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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