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来电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因为来电总说想找一个来电的男人,我便私下称呼她为“来电”。
我们小区有着将近二十年的历史,像一个发际线越来越高、发量越来越少的中年男人,完全是一副青春远去的油腻相貌。本来,临街的几栋楼是没有商铺的,一位想钱想得眼睛发蓝的一楼业主在对着街道的墙体上开了个门儿,门儿一开,就有了商业价值,租金比原来涨了一倍。有了挑头的,后边的人纷纷效仿,时间不是很长,临街的一楼商铺就一家挨着一家了。一到夜晚,商铺门楣上的灯箱闪亮,给油腻的小区增加了几分青春活力。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商铺门口掠过。之所以说“掠”,是因为并未特别注意过哪家店铺,这一家和那一家有什么不同。记得学生时代,教室一侧的墙壁上张贴着各种规章制度类的东西,有一天老师考我们,说谁也不许往墙壁的方向看,能说出上边内容的请举手。结果,我们都面面相觑。那节课,我们深刻体会到了“熟视无睹”这个成语的内涵。那些店铺,也遭遇了教室墙壁同样的命运,被我无意识地熟视无睹了,直到来电的突然出现。
“再找,我肯定得找一个来电的男人。”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像难得一见的蓝天,蓝盈盈地诱人。我散漫的视线为之一振,扑向笑声的源头。在距离我大约五六十米远的一个店铺门口,三四个人围拢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那些围拢的妇人大多有几分面熟,应该都是小区里闲散的居民。此刻妇人们仿佛一棵棵向日葵,集体朝向她们围拢的女子,黄灿灿的花盘被女子的朗笑映照得熠熠生彩。我在小区住了五六年,对老住户有了基本的辨识,朗笑的女子分明是陌生的,不是新搬来的住户,就是哪个店铺的老板。转而一想,自己真是被驴子踢了脑袋,人家就不许有其他的可能吗?是某个围观妇人的亲戚或是朋友,是老乡也说不定,在路上偶遇了,说上几句话,不行吗?
女子的出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发出那样诱惑人的笑声,很纯粹,是没有经过大气污染的那种纯粹。我的腿上加了力量,让单车加速,想拉近和女子的距离,唯恐她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还没等我走近,女子说:“您几位来理发,我保证优惠;就是不理发,也常来串门哈。”然后,就进了她身后的店铺。几个妇人嘻嘻哈哈地散去,嘴巴里叨咕着,找个来电的,可不知啥叫来电的。来电的,就是瞅一眼嗞啦啦冒火星子的,妈呀,那还不给电糊喽!看吧,刚刚获得快乐的她们,表情是多么满足。
我慢下来,给自己制造一个观察来电女子的机会。来电女子进入的店铺,门楣上挂着“你好漂亮”的牌匾。顺着“你好漂亮”洞开的门望进去,二十多平米的空间一目了然,一面大镜子占去东墙壁多半的空间,镜子下方的小台子上,摆放着电吹风以及不同形状不同尺度的梳子剪子。一只阔大的靠背椅正对着镜子,趁着虚位以待的工夫,默默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再往里的空间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被美发行业专用的洗头盆填充,另一部分则是神秘的,浪漫的紫色帷幔开辟出一片不为外人所知的区域。来电女子正就着洗头盆的水龙头,清洗客人用过的毛巾。
嗨,您下班啦!
正在清洗毛巾的来电女子,忽然回过头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是多么尴尬,此时我的一只脚支撑在地上,一只脚踩在单车脚蹬上,屁股赖在车座子上,头歪歪着朝向“你好漂亮”内部,完全是一副窥视者的模样。我确定我的脸红了,回应了一句:“多少錢理一回?”来电女子停止了清洗,挓挲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走到门口笑盈盈地回复我理发多少钱,染发多少钱,还说新开张不久,一律都打折什么的。我的兴趣不在来电说的内容上,而在来电这个人上。来电不怎么白皙,甚至可以称为黑灿灿的一张脸,全程笑容可掬。她的笑容可掬很特别,是去商业化的那种,盯着那可掬的笑容看,会觉得它和在田埂上绽放的花朵有一比。
就这样,我认识了来电。
2
清清淡淡的临街店铺,因为有了来电,忽然就热闹起来。“你好漂亮”的门里门外,经常聚集着小区里的人,即便是买菜路过,也喜欢到“你好漂亮”站一站。这里边,有女人,也有男人,大家怀揣着各种目的。每次经过“你好漂亮”门口,我都会放慢速度,来电特有的笑容会穿越人体的丛林,与我进行一个撞击。
下班吃过晚饭,或是在周六周日,我完全可以加入到那些人的队伍里,把来电的“你好漂亮”塞得再满些,但我没有,我一方面享受着来电蓝盈盈的、像没有雾霾的蓝天一样清透的笑容,一方面又排斥着她和她的环境。住在我楼下的那个老男人,趁老婆上厕所的工夫都能溜出去,到“你好漂亮”报个到。他脸上那一层一层的褶皱里,藏着某种低级的欲望。有时候,欲望实在藏不住了,便自燃起来,腾腾的火苗子往来电身上蹿。自恃清高的我,怎么可能混迹在如此混沌的人群里呢?令我不舒服的是来电的态度,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黑灿灿的脸上依旧绽放出笑容可掬的花朵。“找着来电的男人了吗,用不用帮你介绍一个啊?”得寸进尺的不仅仅是老男人。“等我找着了,请你们几位吃喜糖。”这样没心没肺的来电,真是叫我有些失望。
小区的妇人们渐渐警觉起来,提防着自家的男人去“你好漂亮”。其中包括那些如向日葵花盘般围绕着来电的妇人,她们说变脸就变脸,到处讲来电的坏话,说来电原先在乡下开理发店,肯定是由于行为不端被自己的爷们儿给休了,这才来城里,借着开理发店想勾引有钱的男人,还打着“找一个来电男人”的旗号,正经过日子的男人谁会要她呢?尽管背后评论来电,但不影响她们成为“你好漂亮”的常客。她们有大把的时间驻扎在“你好漂亮”,避免自家爷们儿的脚插进去。她们在店铺里面聊天,嗑瓜子,拿捏着城里人的傲慢,对着来电问东问西。起初,她们面对来电是居高临下的,只不过不像现在这般赤裸,一个行为轻薄的乡下人,是不值得她们有所忌惮的。因此,她们还会伸手,去掀开店铺里那一帘神秘的紫色帷幔,将一张单人床暴露出来:“真找着来电的人了,这小床咋睡觉啊?”来电弯着腰给一颗垂在洗头盆里的头做清洗,右手执一根胶皮水管,左手在充满泡沫的发丝间揉搓。她很专注,叮嘱洗头人闭着点眼睛,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妇人的行为。
有一天夜里,巨大的玻璃碎裂声惊了众人的梦。很多沿街的小区居民从床上爬起来,将头悄悄探出窗子,寻找玻璃破碎的真相。只见一个人正往一家店铺的门窗里爬,地上一些碎玻璃在路灯的映射下,闪耀着脆弱的光芒。那人将两只手臂撑在门框上,头和上半身已经钻进了屋里,下半身正拼力地往里蠕动。看身形和打扮,应该是个男子。很快,探望的人做出了准确判断,那人爬的正是来电的“你好漂亮”。
“你好漂亮”里异常安静,没有大家期待的呼救声响起,来电的表现让观望者颇有些洋洋自得,他们觉得没有看错来电,来电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女子。说不定,她正盼着有人破窗而入呢。很不幸,那个晚上,我也是观望者中的一分子。习惯性失眠的我,把自己隐在厚厚的窗帘后边,用两只血脉贲张的眼睛探测破窗事件的前因后果。我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只待呼救声响起,便立即拨打电话报警。此时,时间的计量单位精确到了零点几秒,再有两三秒钟,男子剩下的半个身子也会钻到店铺里,残留在门上的玻璃碴子影响到了进入的速度。千钧一发之际,另外的几种可能,蛇一样盘桓在我的脑际:一种可能,来电睡得沉,没有被惊醒。这种可能性一生出来,立即被我否决了,它存在的几率太小了;另一种可能,来电根本不在店铺里。对啊,即便是一个轻薄女子,在遭遇突来的入侵时,也不会选择一声不吭。所以,一声不吭的原因大半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现场。种种迹象表明,我是不希望来电真出事儿的,不光因为我家里没有总往来电理发店跑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她会发出蓝盈盈的朗笑,会大声宣布“想找一个来电的”。
就在我为自己很可能成立的设想暗自庆幸时,接下来的事情简直让人惊掉下巴。“你好漂亮”的门突然开了,门洞上的人头朝下坠落了。然后,传来棍子落在肉身上的、非常密集的噼噼啪啪声,夹杂其中的是男人带着痛感的嚎叫。
3
那是一场过瘾的捶打。
入侵男子连滚带爬地逃遁,手持木棍的来电在后边穷追猛打。整个捶打的过程,除了木棍与肉身的击打以及男子的嚎叫声,不见来电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追打中。路灯隐晦的光芒将来电的身影拨弄出几分电影里女侠的效果,在武功如此高超的女侠面前,反面角色的男子自然没有还手之力了。精彩的追打从“你好漂亮”的店铺门口一直向西绵延开来,绵延过一扇又一扇黑暗的窗子和窗子背后不动声色的窥探。那是一大段的绵延,足足有四五十米,绵延以男子钻进停放在路边的一辆蓝色电动三轮车、仓皇逃走为终结。获胜的来电将手里的棍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像雕塑一样望着男人逃走的方向。来电的脸上挂着胜利者该有的傲慢吗?很难想象傲慢表情的来电,是一副什么模样。
好几分钟后,像雕塑一样的来电才活起来,转过身沿着追打的路径班师回朝,再一次经过一扇扇黑暗的窗子,和黑暗窗子背后不动声色的窥探。当然,其中的一扇窗子属于我。来电不抬头,不打量任何一扇黑暗的窗子,专心致志地走完四五十米的路程。说实话,当来电经过属于我的那扇黑暗窗子时,我有一种冲动,特别想送给这个女人一声喝彩。但是,我忍住了,我是一个窥视者,喝彩声会暴露我的身份。而且,我相信,全体的窥视者都和我一个心态。因此,这四五十米路程的安静不过是表面的,安静下涌动的是沸腾的热烈。
“还不睡觉,人都没影儿了!”我听到了楼下老妇人的吆喝。楼板的房子,隔音總是差极了。
第二天早上刚走到楼下,我便发现一个怪异现象,小区里活动的人明显增多了。他们的活动满怀目的性,“谁啊?不像是咱小区的。”神情诡异,扇动着耳朵小声相互打探。这个小区当初是棉纺厂盖的,住的都是棉纺厂的工人,只不过后来随着不断的迁出与迁入,才混杂了我们这些外来户。剩下来的那些坐地户,由于在一个厂子上过班的缘故,人情上到底多了些热度。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不像外来户们,即便面对面而过也可以彼此漠然。可是这个早晨,不管是外来户,还是坐地户,统统都热络起来。
“喂,看见是谁了吗,听说不是咱小区的?”见我下楼,居然有人像鱼儿似的游到我身边,向我打听信息。看那人兴奋的神情,是有多希望入侵者是这个小区的某个人,看身边的人出事儿,才会更深刻体会“幸灾乐祸”这个成语的内涵。我回复了一个狐疑的眼神,意思是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然后蹬着单车走了。我一边走一边生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这些人不乏“你好漂亮”的常客,背地里急吼吼地打听,亲自去问问来电不就清楚了吗?
刚走出小区的大门,我就刻意控制了车速,到了“你好漂亮”的门口再减速,担心被来电误会为看热闹。刻意控制车速的一瞬间,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鄙视。“你好漂亮”店铺门口很清静,没有预想中的大批围观者,来电在门前站着,看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人在给她破损的门安装玻璃。双臂环绕在胸前的来电,看不出有任何异样,黑灿灿的脸上绽放着那朵永不枯萎的笑容。她在和安装师傅聊天:“师傅,你可得安结实点,如果再碎了,可要赔我双份玻璃钱。”蓝工装师傅也挺幽默:“你要是故意砸碎了,我可不管赔啊。”“谁会那么不厚道呢,为了赔俩钱儿,自己把玻璃给砸碎喽。”来电脸上那朵可掬的笑开始摇曳,这是蓝盈盈朗笑爆发的前奏,引得蓝工装直回头看:“大姐,您真乐呵。”
“上班去啊!”来电和我打招呼。
我“嗯”了一声,应和来电,同时,大脑启动紧急预案,要不要问一下玻璃的事情,比如“咋换玻璃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候句式,不问才显得刻意,心里藏着什么鬼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是讨厌自己,不仅没有像来电一样喊出“想找一个来电男人”的勇气,遇事还瞻前顾后,明显的办公室思维。犹豫的工夫,车子就过去了。
车子过去了,耳朵却留在了“你好漂亮”店铺门口,因为它们听到了其他人的脚步声,那些人正打着买菜的幌子,出了大门口朝着来电身边逶迤。
“玻璃咋碎了?”带着关切的惊诧十分逼真,逼真到连她们自己都信了,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黑夜风大,给刮碎的。刮那么大的风,大姨您可听见?”朗笑声再次爆发。
4
没有人敢直接向来电打听昨晚那顿精彩的捶打,半夜骚扰来电的男人是谁,尽管大家很想知道,也只能背地里施展侦察术。令人遗憾的是,骚扰来电的男人始终没有浮出水面,他突然地来,屁滚尿流地突然消失,真是神秘得很呢。会不会是来电的前夫呢?早有人通过曲曲折折的渠道求证过了,来电的前夫一年前已另娶,小日子过得滋润极了。前夫放着幸福新生活不过,来骚扰前妻的概率几乎为零。
无论怎样,她不敢当面向来电探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改变。在那个精彩的夜晚之前,“不敢”恐怕是不存在的,这表明,所有的人都被来电震慑到了。那个夜晚之后,“你好漂亮”有了很大变化,揣着炙热的欲望去“你好漂亮”里厮混的男人少了,理发也是规规矩矩的。我家楼下那个老男人的变化尤其明显,来电的震慑对他绝对是沉重的打击,偶尔出来在小区里溜达,像是被霜打了,一颗头萎缩着,两只肩膀向下耷拉着,脸上少了欲念滋润的褶皱一颤一颤摆荡着,连裤裆都松松垮垮的,一副衰败相。有时出了小区的大门,他把目光摇向“你好漂亮”,好像让什么东西眯了眼睛,总会使劲儿地挤几下。“吃饭啦!”楼上老婆一声愤怒的吆喝,老男人赶紧颠儿颠儿地回家。
老男人的老婆变化比老男人还大,每天一撂下饭碗,便约了老妇人们去“你好漂亮”。她们不再傲慢,不再无理,不再将瓜子皮扔得到处都是,相反,她们会帮着清扫地上散落的头发茬子,动作麻利地抢着给来电打下手,做一些为客人洗头之类的事。来电争不过她们,索性就随了她们去。在一溜所有的店铺里,“你好漂亮”的笑声最多。受店主来电的影响,理发的顾客们以及非理发的闲散人员也学会了朗笑。尽管蓝盈盈的成色尚不及来电,起码有了那么点意思。“笑一个,笑完了给你介绍一个来电的男人。”妇人们逗来电,来电果然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妇人们学着来电的模式,也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水。
哼,一群东施效颦的人。站在大门口的老男人皱了眉头不屑地低语道。然后,肚皮一鼓,底气不足地招呼自家的老婆:“都饿瘪了,还做饭吗?”老妇人抹着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水,将头从“你好漂亮”里探出来:“饿死鬼托生的,快买菜去。”
我也想去“你好漂亮”坐一坐。“坐”的第一层意思,是用行动还来电一个清白,弥补过去我对来电误判的那部分;“坐”的第二层意思,是想近距离地享受来电蓝盈盈的、独一无二的朗笑。已经好几年了,离婚的阴影像一个魔术师,白天化成一把伞罩在我頭上,阻挡住阳光对我的照耀;夜晚它又幻化成一把锁,牢牢地锁住瞌睡虫,防止虫儿们安抚我的焦灼。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好虚弱,缺乏打败魔术师的力量。奇妙的是,来电蓝盈盈的朗笑给我带来了些许的自信,然而,我还是做不到像那些妇人那样随时都可以推开“你好漂亮”的门。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我把额前的刘海养了半个月,然后去找来电。特意选在了周六的中午,避开顾客的高峰期,也避开小区里的妇人们。我承认,我没有来电宽容,一直耿耿于怀妇人们看我的眼神儿,这些老坐地户的眼神儿像刀子一样往我的肉里剜,想剜出一个尚且年轻的女子每天形只影单的真相。即便她们现在努力学习来电蓝盈盈的朗笑,我还是不怎么喜欢她们。
“剪剪刘海儿!”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好漂亮”。来电正在吃一碗凉皮,见我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稀客,稀客,请坐!”她忙不迭地说,笑容像花朵一样绽开。我说:“你先吃,吃完了再剪。”她说:“没事儿,剪完了再吃。”我说:“你就只吃凉皮儿,会伤身体的。”她说:“很长时间了都只吃凉皮儿,只吃凉皮儿还长肉呢,为了美就得对自己狠点。”
5
来电对我说:“发梢儿有好多分叉,顺便修修吧,我只收剪刘海的钱。”
我静静地坐在宽阔的椅子上,从对面墙壁上的大镜子里看来电手里的剪刀在我的发丝上舞蹈。舞姿很美,很有老艺术家的范儿。刚舞了几个回合,来电突然停止了,往店铺的深处走,走进紫色的帷幔里。片刻,紫色的帷幔一动,来电飘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本相册类的东西。
“省得闷得慌,看看我儿子照片。”说着,相册已经在我的手上了。
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小男孩在相册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顽皮姿态:吐着舌头的,翻着白眼的,揪着耳朵的,掀着眉毛的。真是顽劣,有些姿势是你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我被逗笑了,笑得咯咯的。
来电也笑得咯咯的。不是我常见的蓝盈盈的朗笑,也不是笑容可掬的那种笑,就是咯咯的笑,很骄傲,很幸福。可能太投入了,剪刀在我发丝上的舞蹈都进行不下去了。
我看见镜子里的来电笑着笑着,眼窝里掉出来两大颗泪珠子。
6
隔三差五的,会有陌生的不同年龄段的男子,被小区里的某个妇人领进“你好漂亮”。“瞅瞅,这个来电不?”“看看,那个来电不?”
大部分只见一面便被来电给否决了,也有个别的,相处了几次后遭遇来电退货。“他们都没有电到你?”听妇人们抱怨来电的眼光高,来电笑得弯了腰,蓝盈盈的朗笑在脸上直荡漾,波光粼粼的,像蓝盈盈的天倒映在了水面上。
这样笑着的来电,刚好发现我从店铺门口经过时,会朝我挤挤眼睛。作为回应,我也会朝她挤挤眼睛,特别心有灵犀的样子。这种心有灵犀从来电给我剪过一次刘海就诞生了。关于来电“找来电的男人”,我有自己的小算盘,既想早点看到让来电“来电”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不希望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好比读一本很有吸引力的书,一下子知道了结果,反倒减弱了阅读的兴致。
有了第一次剪刘海的铺垫,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就顺理成章起来。我照例选择在安静的中午走进“你好漂亮”,几乎每次去店里都看到来电正在吃凉皮。记不清是第几次走进“你好漂亮”,来电放下正在吃的凉皮,准备给我剪刘海之前,对我说:“最近不知道咋了,胳膊上起了很多红斑点。”她撸起袖子来,让我看她的胳膊,果然,一块一块的暗红色斑点散布在来电的胳膊上。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来电沉吟了片刻,说:“好像有一点点不舒服。”我说:“你赶紧去医院做个检查。”来电说:“看把你紧张的,我这么壮的人,能有啥事呢?”说罢,她就笑,“放心吧,让我来电的男人还没找到呢,咋能有事呢?”又是那种蓝盈盈的朗笑,仿佛我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在逗她。
过了几天我经过“你好漂亮”门前时,却见店铺的门关着,也许,来电听从了我的建议,去医院检查了吧。检查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我没有来电的联系方式,只能等下了班去她的店铺里问。在隐隐的挂念中,我有些责备自己,咋就没要一个来电的手机号码呢?终于等到下班,我努力蹬着单车往家的方向赶,好几年了,我头一次如此急迫地赶路,任由单车在车流里横冲直撞。想想上一次的急迫,是因了那个男人一个电话,“咱们离婚吧,我在家等你签字。”同样是急迫地赶路,却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一种是由于牵念,一种则是天即将塌陷下来的崩溃。
“你好漂亮”的门依旧紧紧地闭着。
“八成是瞅儿子去了。”一个妇人说。
“今天不是星期天,孩子们都上学呢。没准儿和来电的男人约会去了。”住在我楼下的老妇人说。
“你好漂亮”的门再也没打开。
最初的那些日子,总有人扒着“你好漂亮”的门往里看;后来,扒门的人越来越少,频率越来越低;再后来,连和“你好漂亮”关系最密切的那群妇人们都不再谈论来电了。她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再热衷于模仿来电式的蓝盈盈的朗笑,来电彻底消失了。
某一天,“你好漂亮”的门上贴了一张招租的广告纸。
7
最后一次见到来电,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我去医院开治失眠的药。才有些转机的失眠,随着来电的离去,再度复发了,而且,比原来还要凶猛。“嗨!”我走出医院的大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那么多往来的人,也许是在叫别人吧。我径直往前走,在车流中寻找缝隙,准备到马路的对面去坐公交车。
“嗨,是我!”
衣角被人拉住,我行动不得,转头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来电。“是你吗?”“是我啊。”“你还好吗?”“好好的啊,哈哈哈。”依然是蓝盈盈的朗笑,比最蓝的天空还要蓝上十倍。
“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啊?还没有找到来电的男人,我才不会死呢。”来電告诉我她是来医院化疗的。她说她妈妈为了给她治病,将家里养着的下蛋鸡都卖掉了,所以,她要好好地活着,要不对不起她妈妈的那几只老母鸡。我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了,得了重病的来电怎么那么快乐,像讲述别人的故事。来电看出了我的疑虑,对我挤了挤眼睛,然后摘掉头上棕色的带卷卷的假发。好多双眼睛投过来,它们一致性地露出惊异和同情的神色。
“姐,我先去停车。”一个看上去比来电年轻的男子开着一辆蓝色电动三轮车驶进医院,而后去找停车位。好熟悉的身影,好熟悉的电三轮。我一定见过他和它,但是他和它又是一片朦朦胧胧,在我的记忆里混沌不清。
“我亲弟弟,配合我演过一场戏,想起来了吧?”
从破损的玻璃窗往“你好漂亮”里钻的男人,以及一顿惊心动魄的精彩捶打,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原来,那不过是来电导演的大戏。导演是好导演,演员是好演员,愚昧的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观众。愣怔的工夫,来电握了一下我的手,很有力量的那种握。“我进去了,改天再见吧。”转身,带着蓝盈盈的笑融进看病的人群中。她的脚已经踏上门诊大厅的台阶了,眼看就要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了,我忽然大声喊:“我在‘你好漂亮’等你!”
来电甩过头来,朝我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蓝盈盈的朗笑如水,泼洒了我一身。
8
今夜的无眠和来电有关。不同场景中的来电,像被剪辑的电影镜头出现在我的视觉里:一会儿看见她手执剪刀,在顾客头上灵巧地做各种造型;一会儿看见她被小区里的妇人们围绕着,任由妇人们蚂蟥一般,钻进她脸上蓝盈盈的笑里贪婪地吸吮;一会儿见她手执木棍夸张地捶打骚扰者;一会儿见她蹲在店铺的地上,吃一碗永远不变的凉皮;又一会儿见她躲在紫色的帷幔里翻看着儿子的相册,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摔在照片上,泪珠子慢慢洇开来,小男孩的影像渐渐模糊,模糊到一个临界点后,又推出另一幅清晰的画面——画面中光着头的来电大声向全世界宣布:“我还没找到来电的男人,怎么会死呢?”
宣布完了,来电就笑,没完没了地笑。蓝盈盈的笑就像染色剂,将我屋子里的暗黑染得瓦蓝瓦蓝的,瓦蓝轻轻地摩挲着我露在毯子外的肌肤,弄出轻微的沙沙声。突然,沙沙声被楼下的争吵声覆盖了。“我上辈子肯定干了缺德事儿了,老天爷才罚我这辈子跟了你!”老妇人的愤怒太猛烈了,伤到了嗓子,才骂了一句,便铿铿地咳了起来。好一会儿,咳声才平复。
“不咳嗽了吧,接着骂,看你能把我骂掉一块肉不?”老男人在挑衅。
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通过楼板传递过来,我身下的床跟着抖动,这是情绪崩溃的前奏,我紧张得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摸台灯的开关。
台灯亮了,和台灯一起亮起来的是楼下老妇人的嗓子:“不过了,赶明儿就去离婚。离完了,我就找一个来电的男人!”
这是来电经常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找一个来电的男人”非常神奇,哪怕是从一个老妇人嘴里喊出来,也同样有魅力。我不能无动于衷了,便光着脚丫溜下床,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进了自己的微博。
站在几年未曾更新的微博上,我以文字做嗓子,用最洪亮的声音喊出一句话:
“我想找一个来电的男人!”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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