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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记(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055
  张玉山

  1

  西冷拍卖行一锤砸下去,我的心突地颤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徐厚基,扯了我的袖子一把,小声说,张老,成交了,8856万!《枯石鸳鸯图》得了一个好价钱,一幅八大山人卖了一片叫好声。收家是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捧着《枯石鸳鸯图》咧着嘴巴笑,好多人上去合影,想得一个彩头。我扭头走了。

  从西冷出来,我打车去了鼓山。鼓山在城西,离城远着呢。鼓山不高,也不像鼓,不知怎么就得了个鼓山的名字。是六月,树阴正浓,绿得滴水。满耳朵蝉的聒噪,像一根刺,往脑子里扎。我从东侧上山,树丛里埋着一条野兔踩出来的路,路像一根线,牵着我往山上走。

  好似有人向我招手,到了跟前,是一棵树。往前走了一段,我站住,一脑子迷惑。以前没这么多草,没这么多树。两年没来看老徐,脑子里长满了草,把记忆荒芜了。老徐埋在了哪里呢?我站在树下,叫了一声老徐,树丛里惊起一只绿尾巴鸟,噌噌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老徐去世,从火化场接了老徐的骨灰,我和老徐嫂子商量了半天,不知把老徐埋在哪儿。老徐嫂子说,你们不是常上鼓山捉蛐蛐吗,埋在鼓山,误不了老徐听蛐蛐叫。这一年是2006年,老徐五十六岁。五十六岁就走了,走得不坦然。老徐晚上喝多了茶水,半夜出来小解,厕所在院子对过,没几步路。没走到厕所,老徐脚下一软,跌了一跤,嘴里含着一口血,眼角挂着一行泪。走了。

  老徐老家在徐州,上千里路呢,路费不说,老徐家里也没什么人,坟地也没了,改成了钢铁厂。老家没来人,儿子在美国,我和老徐嫂子决定把老徐埋在鼓山。鼓山多好啊,山下是雍河,雍河的水,在鼓山脚下绕了一圈,再往南,不知流向哪里。

  我和老徐逮蛐蛐,累了,坐在石头上闲看。雍河上波光闪闪,庄稼地里埋着一带村庄。老徐说,鼓山是块福地,前左临水,右后靠山,稳稳当当。老徐把前朱雀后玄武讲了一遍。以前我瞧不起老徐,没想到养蛐蛐的还有一肚子学问。老徐没上几天学,文化不多。老徐望着山下的雍河,认真地说,我死了,你做主把我埋在鼓山。那年,老徐不到四十岁,离死还远着呢。

  老徐磕磕绊绊,啃了几年《周易》,让文化别住了,没嚼出什么名堂。可老徐的嘴巴好,会说,谈天论地,五行八卦,有的是能耐。不知怎么的,老徐出了名,有人请老徐看阴阳宅,远近几百里,老徐跑遍了。可能老徐自己也觉得看不准,一概不收钱。老徐有一双法眼,没花几个小钱,收了一堆盆盆罐罐,成了小有名气的收藏家。老徐最喜欢的是蛐蛐罐。

  我经常去看老徐收的蛐蛐罐。老徐一件一件摆出来,讲它们的来历,讲他买这批罐子的智谋。有紫砂的、青花的、黑陶的、葫芦的,也有楠木的,一概擦得锃亮,不停地把玩。有藏家来收,老徐死活不卖。老徐小气,好蛐蛐送好友一两只,不眨眼皮,蛐蛐罐不行,买也不行,藏品换也不行。

  我和老徐喜欢斗蛐蛐。老徐有现成的蛐蛐罐,我们到鼓山逮蛐蛐。那时候鼓山很荒凉,树也不多,山上有一座荒庙,到处残垣断壁。晚上,月亮在庙顶上朗照,天气清凉,蛐蛐的叫声,分外明亮。我和老徐骑车十几里地,来鼓山过过闲趣,涉水过了雍河,把车子寄存在村民家里,拿着手电,踩着月光,带着蛐蛐笼子,上鼓山捉蛐蛐。

  我们在庙前行完了礼,掀开青石板,掀开砖头瓦片,揭开肥大的树叶,一只愣头愣脑的蛐蛐,嘭地跳出几尺远。老徐把笼子从怀里掏出来,开了笼子,里边拴着一只俊俏的母蛐蛐,老徐龇着两根大牙学蛐蛐叫。外边的蛐蛐不知是个套,一头扎进去了。

  运气好,一晚上逮十几只,分装在几只笼子里,搭在肩上,骑车回家,背上蛐蛐跳来跳去,特别自豪。运气不好,逮一串青头蚂蚱,回家一烹,一碟儿酥黄的酒肴,香喷喷的。我和老徐对着脸,望着天上的月亮,喝几盅小酒,说说蛐蛐的事,浑身的乏气,霎时不见了。

  好的蛐蛐自己养,跟朋友炫耀,朋友追问哪儿逮的,我和老徐只笑不说。不入老徐法眼的,我们拿到虫鸟市场去卖,一只青头卖百八十元。老徐家的日子不好,老徐嫂子没工作,老徐在厂里当门卫,钱也不多。儿子在美国上学,美国消费多大,伸手就要钱。儿子向老徐要钱,老徐向蛐蛐要钱。蛐蛐住在鼓山上,鼓山是老徐的风水宝地。

  那年,老徐把玩了十多年的乌头金翅卖了,钱还是不凑手,没几天,把一只蟹青、一只栗紫、一只苏叶黄卖了,得了一大把钱,寄到美国去。卖了蛐蛐,老徐像把魂卖了,捧着蛐蛐罐,发了几天傻。我看不下去,咬牙把我的山楂红送给老徐。老徐死活不要,一只好蛐蛐,就是养蛐蛐的半条命。

  老徐这个人,多好!天年太短了。老徐死后这些年,我年年来鼓山看他,跟老徐坐一坐,说说话,抽一根烟,听听蛐蛐叫。去年没来,今年清明,让事情绊住了,也没来。一眨眼,老徐找不到了,在鼓山上化了。老徐变成了一只蛐蛐,草稞里一蹦,怎么也找不见了。

  老徐死的那年,我把蛐蛐罐抱到鼓山,把我和老徐養的名贵蛐蛐,一概放了。这些年,我和老徐把鼓山上的蛐蛐收养了,离开了鼓山,蛐蛐的胆子一天天小了,叫声也不脆亮了。蛐蛐是老徐的魂,老徐原本是只蛐蛐,白天守着一座厂房睡觉,晚上嗻嗻嗻,叫个没完。

  我们院子里,大人孩子烦老徐,满院子蛐蛐叫,蛐蛐的叫声听腻了,听腻了就心烦。老徐又能说,跟谁也胡吹一通。刚结婚的小夫妻最烦老徐胡扯,耳朵里、眼里、鼻子里灌满了老徐的说话声。老徐很晚才睡,伺候完了蛐蛐,坐在院子里发呆。

  老徐埋在哪儿呢?我记得我和老徐嫂子挖了一个小坑,把骨灰盒摁进去,抓了一把树叶,敷了一层土。老徐嫂子说,老徐,你自由了,当蛐蛐去,鼓山没人烦你,叫得响亮亮的。我在老徐坟前竖了一块石条,石条上趴着一只蛐蛐,不蹦不跳,傻傻地看着我。

  过了老徐的周年,卖了蛐蛐罐,老徐嫂子来了一趟鼓山,给老徐烧了一刀纸,烧了寒衣,告了一声别,到美国养老去了。老徐太孤单了,只有鼓山的蛐蛐陪着老徐叫。我想给老徐立通碑,算了,老徐是个小人物,跟蛐蛐一样,只有晚上才敢叫一声。一个养蛐蛐的,立了碑,未必是件好事。

  这几年,虫鸟市场一派旺相,一只青头,好几千元呢。老徐走了,我早没了玩蛐蛐的兴趣,有时转转虫鸟市场,多半是想老徐的时候。来鼓山逮蛐蛐的太多了,天翻地覆,山上的荒庙拆了,砖石没了。蛐蛐一律吃了哑巴散,躲在树叶底下不敢叫了。

  我找老徐干嘛呀,老徐就是鼓山,鼓山就是老徐,老徐就是蛐蛐,蛐蛐就是老徐。老徐一辈子绷着身子,弓着腿,抵着须子,总想跳起来,日子太沉,把老徐跳起来的念头压下去了。我跟老徐交了一辈子,差点儿变成蛐蛐。老徐临走前几天,我们喝酒,老徐说,你该干正事儿了,别当蛐蛐,好好画你的画,给后人留下个念想。

  太阳沉下去了,雍河的水变暗了,好像不流动了。西天上起了一抹彤云,彤云边儿上,一只又大又亮的星,在天幕上闪烁。我往山下走,嗻嗻——,蛐蛐突然叫起来了,嗻嗻嗻——,我停下脚步,蛐蛐不叫了,刚走几步,嗻嗻声又起来了,满山满地蛐蛐叫。老徐不想让我走,他想跟我说说话。

  我来鼓山,是想跟老徐说句话,跟老徐交代清楚。老徐,你牵挂了一辈子的八大山人,我原物归主了。你的儿子——徐厚基,从美国赶回来,拿走了《枯石鸳鸯图》,放在西冷拍卖行,听了一片叫好声,抱走了8856万,回美国投资去了。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个儿子呀。

  老徐,《枯石鸳鸯图》不在我手上了,别怨我,你儿子是败家子,我和你老徐一辈子的念想,一辈子的朋友,就此结束。老徐,明年我不来看你了,我没力气来了。过几年,也许十几年,你给我留一块儿地,我也埋在鼓山,咱们一起听蛐蛐叫,一块儿斗蛐蛐。

  老徐的大名,叫徐衣棠,好多人念不对,把老徐叫成了洗衣裳。老徐一辈子背了这么个名字,洗呀洗,把头发洗白了,把念想洗没了,把自个儿洗成了一身瘦骨。老徐这一辈子呀,命里不好,苦恼就在这个名字上。

  徐爸爸是有名的大学问家啊,怎么给老徐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2

  我们家住在乔家河。从乔家河桥往北一折,是乔家河胡同,胡同梢头上是江北大学的教工宿舍。我们家住一个独院儿,徐衣棠家也是一个小独院儿。两家小院,隔着一道矮矮的墙。徐衣棠趴在墙上伸舌头,像一个吊死鬼。妈妈讨厌徐衣棠的样子。

  我们家的小花猫,在墙上喵喵地走,徐妈妈把鱼尾巴放在墙头上,小花猫就没动静了。徐衣棠家的小枣树,从墙上探过身子来,过了中秋,枣子红透了,一半归我们,做年糕,包粽子,煮莲子汤,妈妈捏上几颗,好像多么不舍得。妈妈说,明年,咱们也栽一棵小枣树。妈妈年年说,到了春天,就忘干净了。

  爸爸喜欢牵牛花。过了清明,天气暖融融的,爸爸买几只小花盆,放在向阳的墙根下,丢几粒种子,没几天破土,没几天抽芽,欣欣然,在春阳里,攀援着它的情思。牵牛花的秧,像一根铜线,铜线上穿着几片肥圆的叶子,红的、紫的、粉的牵牛花,蓬蓬勃勃开了一矮墙。仿佛有人召唤,牵牛花羞羞怯怯,指爪越过了矮墙。落霜的时候,牵牛花开在了墙那边,一两朵,在寒风里抖擞。

  徐爸爸是大学校长。爸爸是画家,也是江北大学的教授。爸爸师从朱厚元老先生,朱厚元是城里最有名的画家。爸爸专攻花鸟,兼画山水,研究八大山人与吴门画派。徐妈妈也画画,画工笔。我特别喜欢徐妈妈画的红莲白莲。徐妈妈捏着眉笔,蹙着眉心,勾着兰花指,一笔一笔地画,一点也不心烦。

  每逢我过院找徐衣棠玩,徐妈妈说,过来看看徐妈妈的画。徐妈妈缺少一个知心的人,我补了一个小缺。我坐下看画,在荷花上添几笔粉彩。徐妈妈放下画笔,抱出一只好看的蒲柳篮子,捏一颗枣子放在我嘴里。徐妈妈说,衣棠有你一半就好了。过年的时候,趁徐衣棠不在,徐妈妈在我身上揣两角钱,拍拍我的小口袋说,好孩子,自己买糖吃,别让你妈看见。

  徐爸爸搁笔多年了,常来家和爸爸说画画的事。有时徐爸爸拿来一轴画,对着画稿,一谈就是多半天,偶尔争论起来,像吵架。妈妈赶紧沏一壶龙井,笑吟吟地端过去,给两个斗嘴的人,生津降火。爸爸说徐爸爸原来也是画画的,拜的也是朱厚元。爸爸和徐爸爸有同门之谊。

  夏天,徐爸爸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瘦得像一架鱼骨,胳膊上的汗毛,像从骨头里扎出来的。爸爸是一个矮胖子,趴在画案上,显得格外胖。妈妈说,徐寿山怎么不长肉,怪可怜人的。徐妈妈说,下生就这样子。好像徐爸爸是徐妈妈生的。徐妈妈说,张以岑多好,像一只粗瓮。妈妈也说,下生就这个样子。两个女人咯咯地笑。

  从江北大学出来,抬头就是乔家河。乔家河清凌凌的,细细的一根水系,河道里长满了碧绿的水草。水草漂亮极了,有的像海绵,有的像流苏,随着水流摇荡。几丛肥绿的蒲子草,几根瘦巴巴的芦苇,几支半开半合羞涩的荷花,伶仃地插在水里。荷花开了,我和徐衣棠从桥栏上跳下去,捞完了鱼,掐一朵荷花,回家插在花瓶里。

  妈妈见了荷花,批评说,哪儿掐的,别败坏人家,庄稼人不容易,掐了花就不结莲蓬了。我说,乔家河的,徐衣棠掐了一把呢。媽妈说,多多,少跟徐衣棠在一块儿,徐衣棠是个皮猴子。我的小名叫多多,多多是不讨人喜欢的意思,为什么妹妹不叫多多呢?

  乔家河出了城,在城边儿上结了个湖,湖面老大,湖面上有人划船,有人下网子。湖边有种藕的人家,种了一大片红莲,一大片白莲。莲花上落蜻蜓,我和徐衣棠常到湖边跑来跑去粘蜻蜓,粘不到蜻蜓,徐衣棠跳进水里,采一大把莲花,一手举着红莲花,一手凫着水过来。我不敢下水,在藕塘边儿上,抱着衣裳,替徐衣棠害怕。

  藕塘边儿上,一个一个小窝棚儿,像扔在地上的几顶破草帽。看藕塘的是个老头儿,一嘴巴白胡子,老头儿是个老八路,几个窝棚变换着住。采荷叶,摘莲花,偷莲蓬的贼爪子被老头儿当场拿住,大声训斥一通。碰上农村不听话的野孩子,老头儿把那些偷摘莲花的手,用麻绳一系,拴在窝棚杆上,等着村里带介绍信来领人。

  我给徐衣棠看衣裳,放哨,徐衣棠下水采莲花,分给胡同里的小女孩。徐衣棠刚爬上岸,窝棚里大吼了一声,白胡子老头冲过来,不等徐衣棠穿衣裳,老头儿的大巴掌,蒲扇似的,带着嗖嗖的风声,掴在徐衣棠屁股上,大声骂道,熊孩子,你老子怎么调教的!

  徐衣棠的屁股上,起了两道红手印,我在心里替徐衣棠叫疼。我和徐衣棠抱着荷花往回走,远远看见几个小女孩在胡同口踢毽子。到了跟前,女孩子蜂拥过来,徐衣棠把莲花一一分给小女孩们。徐衣棠说,多多,别跟我妈说,我爸知道了,非揍死我不可。

  有一天,不知谁给徐衣棠告了状,徐爸爸把徐衣棠绑在小枣树上,抡圆了皮带,打一下,树上落几颗枣子,打一下,落几颗枣子。徐妈妈像一个观众,一点儿也不心疼。徐妈妈说,该打,看你改不改!徐衣棠不告饶,紧闭着嘴巴,任徐爸爸抽打。徐妈妈说,衣棠,快说改了,快说呀!徐衣棠依旧一声不吭。

  端午快到了,看藕塘的老头儿,没来卖荷叶。妈妈说,卖荷叶的把端午忘了,往年这时候,荷叶早下来了。徐妈妈在那边听见了,说,多多,快过来拿荷叶,让你妈包粽子。妈妈说,徐妈妈呀,从哪儿买的,没见卖荷叶的下乡。徐妈妈说,衣棠从乔家河摘的。乔家河的荷叶,早让徐衣棠败坏光了,哪来的荷叶呢?

  过了酷暑,老头儿挑着担子,来乔家河沿街叫卖,一头是半干的莲子,在笸箩里哗啦着响;一头是尚未杀青的莲蓬。一颗颗莲子,藏在莲蓬里,像一只只眼睛,好像要滚出来。乔家河的水好,莲蓬子脆甜脆甜。有时候,妈妈买几支莲蓬,哄妹妹玩。妹妹像扛着一柄玉如意,嘭嘭地敲我的头。

  老头儿跟妈妈说,张妈妈,今年的莲蓬,不如往年,收成少了,咱乔家河的孩子,掐荷花,掐藕叶,糟蹋了不少。妈妈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儿,长大了就好了。老头儿说,张妈妈,您费心打听打听,哪天开学呀?我紧张地躲在妈妈身后,生怕被老头儿认出来。

  高天上一行雁阵,排空而去,秋天一天比一天深了。乔家河的蒲子枯了,蜻蜓不知藏哪儿去了,燕子回南了,小枣树叶子落光了,牵牛花开败了,小花猫怀孕了。我们向阳小学,开了几天学,又关门了,女老师被剃了阴阳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学校停课了。班主任说,回去跟家长说,放假了,啥时开学,在家听通知。

  湖边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远远看着农民们在塘里出藕,一个个拖排子,把藕从泥塘里拖出来,在湖里洗净泥巴,把一车车的白藕,拉到乔家河来卖。挖完最后一池藕,窝棚拆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湖面,没看见白胡子老头儿。徐衣棠说,看藕塘的老头儿死了,落进湖里淹死了。

  这个秋天,是最没意思的秋天。

  晚上,妈妈跟爸爸说,让多多跟你学画,再跟徐衣棠疯,不定疯出啥祸事来呢,你费心教教他,没准他是个画画的材料呢。爸爸把我叫过来说,多多,想不想学画画?我抠着指甲说想,谁想呢,不想准挨打。我才不跟徐衣棠似的,老挨爸爸的皮带。爸爸说,多多,从明儿开始,哪儿也不许去,在家画画。爸爸扔给我一截铅笔,几张素描纸,一块橡皮擦。爸爸说,多多,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一天两张画,不许偷懒。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把我锁在房里,嘱咐说,多多,在家听话,规规矩矩的!妈妈挎着一只柳条篮子,牵着妹妹的手赶乔家河集去了。

  我捧着两腮发呆,画什么好呢?我把爸爸的水彩挤出来,画了一大张画。一大片湖水,湖上长满了荷花,荷箭上站着一只大眼睛蜻蜓。跟爸爸一样,在画角写上:夏趣,张多多画,一九六七年荷月,写于乔家河。画完了,我在爸爸的笔洗里涮笔,砰的一声,笔洗落在地上碎了。我的心也砰地碎了。爸爸最喜欢的青花荷叶笔洗,是朱厚元老先生送他的宝贝。

  我把打碎了的笔洗藏起来,把爸爸的腰带也藏了起来。爸爸很晚还没回家。妈妈说,多多,到胡同口看看去,你爸把魂掉进乔家河了。我跑出去,徐衣棠在胡同口等徐爸爸,我把打碎笔洗的事,告诉了徐衣棠。徐衣棠说,多多,别怕,你爸打你,你就说小花猫蹬翻的。正巧,小花猫领着三只小猫咪,在胡同里散步。我把小花猫抱起来,预备给小花猫告状。

  爸爸的脸色很不好,吃了几口饭,进了画室。我的心怦怦直跳。妈妈说,你爸爸不知怎么了,吃得這么少。一会儿,爸爸大声喊,张多多,进来!妈妈眺了我一眼,多多呀,你爸爸心情不好,别惹你爸爸生气。我进了爸爸的画室。爸爸叼着大烟斗,在看我的画,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心。爸爸摩挲着画稿说,张多多,你画的?我不敢抬头。

  爸爸说,多多,画画先从素描开始,不会走就想跑可不行。我不敢看爸爸的脸。爸爸把我揽在怀里说,张多多,往后多看爸爸作画,做个听话的孩子。我把打碎笔洗的事说了,还说了徐衣棠教我的话。爸爸抚摸着我的头顶说,多多,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诚实的孩子没亏吃,多多,记住爸爸的话。

  晚饭爸爸没吃好,妈妈煮了一碗莲子汤,给爸爸端过去。哥哥们睡了,妹妹们睡了,只有我睁着眼睛。爸爸和妈妈的说话声,从画室传过来。妈妈问,你怎么了?半天,爸爸说,徐寿山挨批了,你多过去跟徐妈妈说说话。外边闹得很厉害,妈妈多少知道一些。爸爸说,上边找我谈话了,让我跟徐寿山划清界限。妈妈说,那边的根扎过来了,怎么划得清!

  两人一阵儿没说话。爸爸说,好好看着多多,咱多多是个画画的好材料,胆子大,构图好,用色也好。妈妈说,你多教教他,那么多学生,不差咱多多一个。爸爸叹息一声说,世风如此,看多多的造化吧。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们再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没过几天,徐爸爸不上班了,在家发脾气,不来串门了。徐衣棠不敢过来了,徐妈妈也不来跟妈妈说亲昵的话了。徐衣棠爬上矮墙,把他家伸过来的枣枝砍了。徐爸爸把越过墙的牵牛花扔过来。徐妈妈说,树砍了,根在那边呢。

  徐爸爸在院子里大声吼,把大门关住!找根链子把衣棠锁住!我徐寿山是坏分子,告诉张以岑,不来往了,谁也不来往了!徐爸爸说给谁听呢。妈妈的叹息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爸爸躲在画室里抽烟,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没过几天,江北大学起了一丛大火,把江北大学革委会指挥部烧了。公安派人去查,白墙上分明写着:放火者,徐衣棠张多多也!公安局开着警车,把乔家河胡同堵了。徐衣棠爬墙跑了,从此无影无踪。爸爸恳求胡同里的所有人,为我作证,总算把我保下来了。徐爸爸被公安局提走了。

  有一天晚上,徐媽妈急匆匆跑过来,问妈妈,以岑呢,张以岑呢?爸爸从画室出来,徐妈妈把手里的一轴画交给爸爸,嘴巴打着哆嗦说,以岑啊,这幅《枯石鸳鸯图》你一定保管好,除了徐寿山,谁也拿不走。没等爸爸说话,徐妈妈捂着眼睛走了。

  没过几天,学校来了一帮人,把徐家抄了。又没过几天,徐爸爸徐妈妈被发到远处劳动改造去了。徐衣棠呢,徐衣棠哪儿去了呢?胡同里的人说,徐衣棠是个讨债鬼,乔家河总算太平了。妈妈时常说,多多,去看看徐衣棠回来没有,回来了来咱家住。我把着门缝往里看,徐家院子里,只有一棵可怜巴巴、半边身子的小枣树。

  第二年春天,我们家也下放了。我们的下放地,叫白河子。

  3

  白河子是农村,在城边儿上。站在白河子桥上,城里错落的楼群、参差的街道、烟囱里溜直升空的黑烟,清晰可见。我们住的也是一个小院落,院子里一片菜地。

  过了清明,爸爸忙碌起来了,整地起垄,上了一遍牛粪,春阳一晒,地里暄腾腾的。我帮爸爸种芸豆,种茄子,种辣椒,种一畦子韭菜,种一畦子茼蒿。不过几天,地里有了绿影儿。韭菜是多年生的,心急不得,很久才拱芽,像插了一地绿针。倒是茼蒿泼辣,生长期短,几天就是一茬,像是有人催着逼着,没几天就葱郁了起来。芸豆抽秧了,芸豆丫杈上,有了点点的红,芸豆花快开了。茄子也蹿身子了。从河里飘过来的风,掀开茄子的叶子,看看开花了没有,瞧瞧架上的芸豆结荚了没有,比我还心急呢。

  爸爸叼着大烟斗,在菜地里转来转去。每逢见了邻居,问节气,问栽种,问育秧,对种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白河子的人,人人是种菜的行家呀,种了菜挑到城里卖,捎回几样时兴玩意儿,出口转内销的涤棉布呀,青松牌肥皂呀,龙虎牌花露水呀,手牌蛤喇油呀……

  过了清明好多天了,农民们忙着种瓜种豆,爸爸在墙根下种丝瓜种葫芦,没提种牵牛花的事,兴许忘了,不知该不该提醒他。妈妈说,还是乡下好,庄稼在嘴边儿上,想吃什么种什么。

  清早,爸爸抱着扁担,挑水浇菜,累得满头大汗。妈妈心疼爸爸,一边给爸爸抹头顶的汗,一边说,别挑了,明儿种几垄耐旱的。爸爸是个粗胖子,他哪是种庄稼的人呀。爸爸挑水的样子很滑稽,老乡们见了说,大画家呀,好生抱住扁担,别让扁担跑了。老乡笑,爸爸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队长也是个喜欢画的,土改那年,收了地主家的几轴古画,他也不知道画画的是谁,也不知道价值几何,听说爸爸是城里下放的大画家,抱过来让爸爸打打眼,一幅《春谷幽居图》,一幅《江南小景》,一本儿厚厚的册页。我看了几眼,疑惑地看着爸爸的脸,耕烟散人是谁呢?好一个闲淡的名字!

  没想到在白河子,他见到了王石谷的真迹,爸爸兴奋得起了一头汗。队长摇头说,八成不值钱,不值钱就引了火。爸爸说,不得了,可不得了!清初六大家呀,多少年见不到了。队长说,大画家,您说,这几轴画值几个钱。爸爸沉吟了半晌说,无价之宝。队长依旧摇头。爸爸说,过几年,这几幅古画买下半个白河子城。队长呆了半天,把画抱走了。

  第二天,队长来家里坐,给爸爸带来两扎烟叶。队长说,大画家,您尝尝我的烟,自己种的,抓了好几把豆饼呢,您啊,不是咱庄稼地里的人,明儿您看牛去,不耽误您画画。牛棚离家近,爸爸高兴地抱着画板看牛去了。中唐的韩滉是画牛大家,李可染是画牛高手,爸爸会不会也是画牛的呢?

  妈妈是家庭妇女,半天上工,半天洗衣做饭。村里的人好,见了妈妈,有时赠几张煎饼,送一把小葱,有时是半袋小米。邻居妈妈说,张妈妈,你们是下放的呀,在农村安个家多不容易呀,缺了少了的,长了短了的,您别不好意思张口呀张妈妈。

  爸爸的叹息声,一天比一天少了。

  进了夏天,白河子来了一帮男女。队长说他们是城里来的下乡知青。我们家旁边横斜着几间牛棚,队长让人把牛赶到敞棚去了,牛粪起了,墙上刷了一层白石灰,角落里支了几条火炕。队长说,把大画家请来,画一张画。

  爸爸在牛棚墙上画了一幅画,爸爸画的是《山乡巨变》。我有一套贺友直先生的小人书,好像是六六买的,六六当兵去了,走之前,六六赠给了我。爸爸也喜欢贺友直的画,耸着眉头,咬着烟斗,翻来覆去地看。队长说,大画家,你的画好,比王石谷画得好。爸爸只是抿着嘴巴笑。

  知青们鼻子不好,没闻出牛粪味儿来,跟社员们一起上工下工,整天嘻嘻哈哈。看见他们,妈妈想起徐衣棠来了。妈妈说,徐衣棠啊,不知跑哪儿去了;又说,以岑,你找队长打听打听,有个动静儿也好呀。没过几天,爸爸说,徐寿山下放到广西去了,远着呢。

  早上,知青们在白河子边儿上洗漱,一人一只脸盆,一人一只牙缸,在河边打闹够了,往嘴里捣牙刷,一人一张白嘴巴。晚饭后,余晖尚在,知青们在白河子桥上咿咿呀呀地唱歌。

  河水淙淙,到了桥下,被泥沙困住了,流不动了,结成了一面镜子,倒映着一丛丛安静的蒲柳,一张张青涩的脸。爸爸支了画板,刷刷几笔下去,知青们活脱脱地站在画板上。我托着腮,对着夕阳,看爸爸作画。爸爸的画,有了贺友直的神采,他的吴门画风一点点地淡了。

  我在白河子上初中,学校开课不多,农忙的时候,学校放几天假,我们给队里帮工。夏天割麦子,我们拣麦穗;秋天割豆子,我们弓着身子拣豆粒。白河子有秋耕的习惯,过了霜降,气温突地降下来,衣着半单半棉的时候,秋耕就开始了。天空那么高远,远山在寒烟里朦胧。每一块地里,都有一头牛奋力耕作,鞭声脆亮脆亮的。

  秋耕的农民伯伯,高挽着裤管,肩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鞭子,吆喝着耕牛。新翻的土地,又松又软,飘荡着热乎乎的湿气。今年的燕子,大概忘了节气,回南晚了,在地里来回盘旋。

  入蛰的秋虫,比如蛴螬呀,蝼蛄呀,大白蛾的蛹呀,让燕子一只一只叼跑了。这就是秋耕的好处。我们跟在牛尾巴后边,拣拾落在地里的地瓜,拣满一筐,抬到生产队里去。

  爸爸是看牛的人。到了深秋,地里没活儿了,牛闲下来了。落雪前,爸爸进山放牛。队长说,这叫添秋膘。秋天的草,草籽熟透了,吃一口草,等于吃一口粮。白河子的大北边,卧着一架大山,终年飘着白茫茫的雾气,白河子的人叫它蛤蟆山。

  春天,学校组织我们去蛤蟆山拿蝎子,剜蒲公英,刨远志,卖了钱学校买煤过冬,有时给我们发一支铅笔,有时口头表扬两句。我是一个笨人,没力气,也没眼力,很少受表扬。老师说,张多多,你给班里画板报,画好了,年底评个三好学生。我画了一黑板荷花,白荷花红荷花,受了一通表扬。

  放年假的时候,老师没再说评三好学生的事,老师忘了他说的话了吗?我们是下放的呀,很多同学拿着奖状,在路上蹦啊跳啊,我什么也没有,心里委屈极了,回家抱怨。爸爸说,多多,春天不光是他们的,你也有份呀,只要心里有阳光,就会花开满屋。

  爸爸吆喝着牛群,兴冲冲地上山了,带着画板,带着干粮。山上有去年的窝棚和火炕,爸爸住在蛤蟆山,当一阵子下凡的神仙。吃过晚饭,妈妈站在院子里往山上看,一片黛青,那么远。妈妈说,多多,不知你爸爸冷不冷,不知牛听不听话。

  一侧的院子里,知青们点起了火堆,火光暖暖的,把天空照亮了。有人抱手风琴,有人敲脸盆,有人吹口哨,摇晃着身体,像庄稼一样起伏。他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像信风,在白河子上,在月光里涓涓流淌。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

  妈妈跟着节拍唱,歌声那么忧郁。我看见妈妈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知青们唱完了,乌拉了一声,回房睡觉去了。天上一枚月亮,数点寒星,白河子的流水声,在夜空里哗哗作响。妈妈抱着肩膀说,多多,你说徐衣棠会在哪儿呢?天冷了,该添衣了!

  下了一场小雪,住窝棚的人,赶着牛群回来了。爸爸没回来,妈妈急得掉眼泪。队长说,丢了一头牛。画家心眼儿实,找牛去了。队长发出去几支人马,进山找爸爸。到了傍晚,把爸爸抬回来了。我和妈妈吓傻了,不知如何才好。

  爸爸滚下山去了,摔断了一条腿。队长人好,找来一个正骨的中医,给爸爸对上骨头,上了夹板,贴了膏药,服了接骨散。隊长批评说,大画家呀,你咋这么不省心呀,丢了一头牛嘛,牛认路嘛,人要紧还是牛要紧?爸爸说,牛是队里的,我是自己的。

  爸爸下不了地,在床上半躺半卧,把画板支在眼皮上,仰着面孔作画。有时候爸爸让我看他的画,爸爸画的全是牛。爸爸画的牛,胖胖的,憨憨的,或立或卧,各有风骨。我最喜欢的是《风雪夜归牛》,大片的雪花,衰草迷离,黑云衔着一枚寒月,牛抵着寒风,高扬着牛尾,弓身奋蹄,在雪天里奔跑。这不正是爸爸吗?

  李可染画的是江南的牛,是水牛,水牛是柔韧散漫的,有水的气质。爸爸画的牛,正像北方高大的农民,豪气,粗犷,骨子里带着倔强和勤苦。

  爸爸教我念《戴嵩画牛》: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与?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我理解爸爸的苦心,画画从观察开始,向生活学习。戴嵩是韩滉的弟子,是画牛的高士,观察尚有不足。观察不细致,修为不到,学问不高,画出来的画必定有亏欠。天气冷了,爸爸偎着火炉,教我画画。妈妈在一边织毛衣,望着窗外的风雪叹息。

  她在想,下雪了,徐衣棠住在哪儿呢?

  过了小雪,我们把院子里的白菜储起来,在院心挖一个深坑,坑沿儿上搭几条木杆子,上面敷草,草上盖一层黄土,留下一个上下的井口。今年的白菜长得好,菜心卷得实。妈妈站在窨子里,把白菜紧紧靠在一起,菜根接了地气,在和暖的地下继续生长。我和爸爸搬运,把白菜一颗一颗从井口递下去。

  白河子桥上多了一个人影,朝这边看。高高瘦瘦的一个孩子,背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头发长长的,在疾风里飞扬。桥栏上的傲雪,还没来得及化,天空一派迷蒙,星星点点的碎雪花漫天飞舞。爸爸往桥上看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爸爸说,多多,快看,是不是徐衣棠?果然是徐衣棠。

  我捧着嘴巴大声喊,徐衣棠——徐衣棠!

  我跑过去,接了徐衣棠的铺盖。徐衣棠冻得一嘴巴鼻涕,说,多多,你不恨我?我说不恨。徐衣棠就咧着嘴巴傻笑。妈妈跑过来,攥住徐衣棠的胳膊,摇来摇去。妈妈哭着说,徐衣棠啊,你可想煞张妈妈了!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妈妈给徐衣棠换了衣服,煮了一锅面条,一边看着徐衣棠狼吞虎咽,一边掉泪,徐衣棠啊,这两年,你去哪儿了呀?见你爸爸妈妈没有啊?徐衣棠眼里骨碌着大颗的泪水,像一盏小灯笼,小灯笼一闪,啪地掉进碗里。

  吃完了饭,妈妈又问,徐衣棠,这二年,你在哪儿来着?没冻着?没让狗咬着?徐衣棠说,我上广西找爸爸妈妈去了。妈妈问,怎么去的?多远的路啊?徐衣棠说,跟红卫兵一块儿去的,好多人呢,坐火车过衡阳,过长沙,过柳州,过了柳州,没火车了。柳州在哪儿呢?我傻傻地想。

  妈妈拉着徐衣棠的手,左看,右看,又问,徐衣棠,见到你爸爸了没?你爸爸还是那么瘦?你妈妈好不好?徐衣棠眼里包着一颗泪,我的心里疼了一下。徐衣棠扑到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妈妈也哭。徐衣棠哭着说,张妈妈,我爸我妈没了……

  我哭了起来。

  徐衣棠无处可去,住到家里来了。爸爸说,多可怜的孩子啊!邻居妈妈过来说,张妈妈呀,你们是下放的,可容不得外人呀,快跟队长说一声去,画家肩膀嫩,担不动是非。爸爸给队长送去一幅画。队长说,住到知青点去,没大不了的事,有事我担着。徐衣棠搬到知青点去了。

  爸爸常常站在白河子桥上,望着远方发呆。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抹一把眼泪说,徐妈妈多好啊,人长得好,画的画也好,怎么会没了呢?徐爸爸徐妈妈是怎么死的呢?

  徐衣棠的话,一点也不可靠。我这样想。

  4

  那年,徐衣棠十八岁,妈妈坚持说十七岁。徐衣棠跟二哥同岁。二哥是六月初六生的,小名叫六六。荷花开了,湖里潋滟一片红,爸爸在湖边写生,荷叶田田,荷风香暖,好似有一个胖娃娃,咕嘟一声从荷叶下边冒了上来,爸爸给二哥六六取了个风荷的名字。二哥六六的大名,叫张风荷。

  我的大名叫张子房,生我的时候,牵牛花开了,蓬蓬勃勃,矮墙上落了一片霞光。好似应了花瑞,上边有了一个张风荷,爸爸也一定要给我取一个与花有关的名字。子房是花的器官,子房里有胚珠,胚珠受精,就是种子呀,子房是种子的前生。我是一颗革命的种子,是这样吗?

  徐衣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呢?妈妈说,枣子熟了,徐衣棠蹦蹦跳跳地来了。妈妈说,徐衣棠一沾上身,在徐妈妈肚子里拳打脚踢,你徐妈妈呀,可遭罪了,吃一口吐一口。这孩子呀,跟别人不一样,下生也不安稳,脐带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脐带,掰都掰不开。哪有这样的孩子呀!

  进了八月,徐妈妈的产期未到,夜里受了惊吓,妈妈陪徐妈妈住进了医院。妈妈说,徐衣棠呀,像只小刺猬,急着落生吃枣子呢。那年的枣子可真好,又大又甜,满树都是红枣子。徐爸爸的几盆千头菊开得正盛,花架上一派金黄。爸爸说,徐衣棠应了秋瑞,跟枣子同一天落地。

  那日,徐爸爸正关门读诗,李洞的《绣岭宫词》:

  春日迟迟春草绿,

  野棠开尽飘香玉。

  绣岭宫前鹤发翁,

  犹唱开元太平曲。

  医院电话打过来了,医生说,徐校长呀,祝贺您,您夫人生了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徐爸爸高兴得摇头晃脑,又把诗句吟了一遍,大声说,这名字好,就叫徐衣棠。

  徐衣棠上边只有两个姐姐,徐家香火怎么办?愁坏了徐妈妈。妈妈生了六六,徐妈妈跟妈妈商量,她生不出儿子,把六六过继到徐家去。妈妈犹豫了半天,好像点了头。徐妈妈说,你们老张家两儿两女,一张桌子四条腿,多好啊!老徐家呢,三代单传,可怎么办呢?徐衣棠生了,六六不用到徐家去了。

  徐爸爸跑过来问,以岑兄,你说,名字好不好?

  妈妈不喜欢衣棠这个名字,多难听呀!徐妈妈也不喜欢。妈妈跟爸爸說,衣棠,还不如叫衣裳呢。徐寿山没见识,还大学问家呢,真是的!爸爸笑笑说,你不懂,棠者,牡曰棠,牝曰杜。男孩子家,叫个棠可是有讲究的,水木清华,棠韵沾衣,非富即贵。妈妈说,反正这个名字不响亮。

  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大约是想到徐妈妈,勾起了妈妈的心事。妈妈说,徐衣棠名字不好,名如其人,你是知道的。爸爸专心作画,好像没有听见。妈妈又说,他爸,让徐衣棠跟你学画。端不住一个饭碗,没一技在身,怎么活人呀,咱们怎么对得起徐爸爸徐妈妈呀!爸爸依旧没言语。徐衣棠太顽皮了,怎么是作画的人呢?

  徐衣棠进了知青点。妈妈一直为他担心,唯恐城里人容不下他。爸爸说,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儿混出个名堂来。妈妈说,徐衣棠啊,生的时辰不对,落地一声不哭,哪有这样的呀!以为他被羊水呛着了,给了两巴掌,还是不哭。爸爸说,徐衣棠出生不足月,上天亏待了他,咱们多心疼他。

  徐衣棠来串门,领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城里的,没一丝闲愁,脸上挂着笨笨的笑。徐衣棠每回来,妈妈卧两个鸡蛋,下一把面条。妈妈问女孩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女孩子说,阿姨,您知道时传祥吗?妈妈摇头。女孩子说,您多看看报,全国劳模都不知道,我爸爸叫宋大林,也是掏粪工,阿姨,没文化不要没觉悟,好不好?我爸爸是掏粪工!懂了吧,掏粪工!

  妈妈开始讨厌掏粪工的女儿了,长得不好,瘦瘦的,黄黄的,像一根稗子草,眼睛也不好,鼻子也不好,耳朵扇风,嘴巴上翘着一颗黑痣,脖子后边有一块胎记。女孩子走了,妈妈说,一嘴巴大粪味,怪不得她爸爸是掏粪工呢。爸爸说,咱们是下放的,人家是工人阶级。妈妈说,下放的又怎么了,下放的可没罪过。

  以后,徐衣棠经常带这个女孩子来,妈妈依旧卧两只鸡蛋。女孩子吃完,从黄书包拿出一张报纸,往妈妈眼前一扔,说,阿姨,您仔细看看,这是我爸爸的照片!妈妈看了几眼,报上登载了一篇文章——《人民的掏粪工——宋大林》,并配发了一张照片:一个灰塌塌的中年人,穿着一条蓝围裙,挤着小眼睛,背着粪桶,拿着粪勺,笑哈哈的。人家爸爸是全国劳模呀,妈妈不敢吱声了。

  到了秋天,徐衣棠当了知青队队长,带着二十几个知青,开进蛤蟆山修水坝去了。天气冷了,妈妈改好了一件棉衣,打了一个小包,多多啊,你把棉袄给徐衣棠送过去。妈妈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红围巾,多多,这一条给宋秀尚。宋秀尚是徐衣棠的女朋友,掏粪工宋大林的女儿。妈妈叹息着说,漂亮一点就好了。你徐妈妈呀,可是个人样子。

  蛤蟆山有一道大石罅,上面有一眼泉,一年四季,泉水汩汩流淌。冬天凝成的冰瀑,站在白河子桥上,看得清清楚楚;夏天,所有的间歇泉一起冒水,轰隆隆,水势又大又急,淙淙地流进白河子里。

  多浪费呀。蛤蟆山下有大片农田,春秋两旱,收成不好。队长说,村里早想闸坝子,没人懂工程啊。徐衣棠和宋秀尚弄了个计划,跑了几趟县里,跑下来一宗经费,他们想搞个自流灌溉工程。队长说,徐衣棠啊,是个干大事的人。爸爸没说话,手心里替徐衣棠攥着一把汗。

  蛤蟆山有看牛的窝棚,每个窝棚都住着知青。我上山的时候,坝身多少有了一点模样。山上插满了红旗,知青们推小车,夯坝基,打炮眼,热火朝天。徐衣棠当真是个人才,浑身都是本事,把知青们指挥得团团转。我和徐衣棠坐在山头上看风景,徐衣棠嘴里叼着草棒子,望着山下说,多多,明年你来看,山下那片旱田,全部实现自流灌溉。

  每天傍晚,蛤蟆山上起几道白烟,白烟落下去,轰隆隆的炮声传过来。邻家妈妈说,可不得了了!蛤蟆山是神仙住的地方,山有灵性,土有灵性,动不得呀张妈妈。在农村久了,妈妈跟邻居妈妈学了不少尊仙奉道的事。妈妈也说,徐衣棠啊,不要戳蛤蟆山的眼窝呀。

  到了冬天,蛤蟆山果真出事了。放了一遍炮,有一炮哑了。每次排哑炮都是徐衣棠的事,他是知青队长,是冲锋陷阵的人。傍晚的余晖照在蛤蟆山上,漫天硝烟,遍地丹霞,没等烟尘落下去,宋秀尚想也没想,一个人冲出去了,一声冲天巨响,把太阳染红了。宋秀尚死了。

  宋大林过来看了一眼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找个地方葬了吧。宋秀尚埋在了蛤蟆山。队里买了一具棺木,徐衣棠在水坝一侧,给宋秀尚起了一个小小的坟丘。坟丘圆圆的,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宋秀尚变成了一堆孤零零的黄土。徐衣棠挨了一个处分,知青队解散了。队长说,这个徐衣棠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徐衣棠在宋秀尚跟前,搭了一个窝棚,整个冬天住在蛤蟆山上,打炮眼,放炮,推沙土,夯坝基,谁也劝不下来。队长说,徐衣棠啊,一根筋,让狼啃了咋办!那年我在白河子上高中,放了寒假,妈妈说,多多呀,徐衣棠一个人在山上可不行,你去陪陪他。我背了一床棉被上了蛤蟆山。

  我和徐衣棠住在山上,我们一起陪着宋秀尚。我们打炮眼,炸山,往坝子上填土,坝子合龙了,坝身一天一天高起来。到了春节,爸爸妈妈上了蛤蟆山,我们在山上过年。蛤蟆山下了一场大雪,大雪把年埋住了。

  我们去给宋秀尚上坟。妈妈上了一炷香,掉了一行泪说,秀尚呀,你和徐衣棠没缘分啊,走得那么早,张妈妈还没来得及喜欢你呢。蛤蟆山上一朵云,云朵孤零零的,在冬阳里缱绻不散。云边儿上镶着一片橘红,妈妈送给宋秀尚的那条围巾,不正是这個颜色吗?

  春天,徐衣棠没下山。夏天,徐衣棠没下山。

  秋天一天比一天深了,坝子里蓄满了水,青苍苍的,像一片幽静的湖。过了小雪,牛闲下来了,进山添秋膘。看牛的人,看见了徐衣棠。徐衣棠站在坝子上,咧着嘴巴笑。徐衣棠笑什么呢?

  5

  知青们陆续回城了,徐衣棠没城可回,依旧留在白河子。队长想把女儿嫁给徐衣棠,收徐衣棠做上门女婿,这是件好事。徐衣棠没答应。徐衣棠说,白河子是根拴牛桩,多多,你离开白河子,我也离开,你到哪儿,我也去哪儿。我当是一句玩笑话,徐衣棠是没有根的浮萍,离开了白河子,他能去哪儿呢?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中央美院。临行前,妈妈做了一桌饭,徐衣棠陪爸爸喝酒。爸爸说,衣棠,多多走了,你跟张爸爸学画画,将来,你也考美院,做一个画家。徐衣棠摇头。妈妈说,衣棠,听你张爸爸的,你爸爸和妈妈可都是画画的人。徐衣棠说,多多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妈妈没当事儿。

  我离开白河子不到一月,徐衣棠不见了。爸爸来信说,多多,在你走后的不多日子,徐衣棠一个人走了,全村人找遍了蛤蟆山,也没找到,会不会找你去了呢,也未可知,你多留心就是。徐衣棠会不会去广西了,徐爸爸徐妈妈死了,他去那儿做什么?

  有一天,我们上人体写生课,我的心里紧张极了,是男体还是女体呢?我旁边的同学说,今天上男体,没意思,怪不得逃课的那么多呢。两个女生捂着嘴巴哧哧地笑。老师进来说,今天的男体是新来的,你们不要吓唬他。老师说完,门外边一只手,推进来一个小伙子。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徐衣棠吗!徐衣棠分明看见我了,做了一个手势,不要我声张。

  下了课,徐衣棠提上裤子跑了。我在后边追,徐衣棠——徐衣棠!出了校门,徐衣棠在人群里消失了。以后每一节课,徐衣棠准时来,宽衣解带,一点也不难为情,下课铃声一响,徐衣棠夺门而去,不知所踪。他为什么来当人体模特呢?我真的不懂。

  我在美院周围不停地找徐衣棠,花家地、望京街、南湖公园、郎家园,找遍了,没有徐衣棠半个身影。在北京,徐衣棠连只蚂蚁也算不上。他住在哪儿?他有没有饭吃?有没有人欺负他?我常为他担心,有时梦见徐衣棠,破衣烂衫,沿街乞食。

  星期天,我和同学小薇去买颜料。大山子有一个跳蚤市场,路过那儿,小薇非要去看看。小薇说,她宿舍里的同学,有在大山子买电子表的,香港那边过来的,又便宜又好看。果然,有几个穿花格子衣裳的男人在那儿闲转,见了我和小薇上前跟我们搭讪。我看见了一个人,在跟一个女孩讨价还价。

  徐衣棠!

  我支开小薇,走了过去,伸手拉住了徐衣棠。徐衣棠摘下墨镜朝我笑。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徐衣棠点了卤煮小肠、炒肝儿、爆肚、门钉火烧,全是老北京的硬家伙。徐衣棠说,多多,多吃一点,补补脑子。徐衣棠把皮夹子往桌上一扔说,不就是花个钱吗,钱咱有的是。徐衣棠住在望京街老胡同里,邻居们衣棠衣棠地叫,在这个大杂院里,徐衣棠的人缘儿不知有多好。

  徐衣棠每周四节写生课,余下的时间,在大山子跳蚤市场卖电子表。徐衣棠分别让公安局、市场管理、收容站抓了几回,好在有惊无险。徐衣棠又能说,又能骗,花里胡哨,谁也拿他没办法。我们每周都聚一聚,徐衣棠请我吃饭,有时塞给我几十元钱。我问徐衣棠,为什么当模特?徐衣棠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给你当保镖。

  第二年春天,徐衣棠在望京街买了一套房,老房子不通煤气,在走廊烧蜂窝煤,呛得眼泪哗哗的。没过多长时间,徐衣棠找了对象,没办婚礼,匆匆忙忙住在了一起。他还像以前一样,上写生课,卖电子表。到了秋天,孩子生了,名字是我取的,叫徐厚基。

  美院毕了业,我分到了湖州,在鼓山中学当美术老师。临行前,我去跟徐衣棠道别。徐衣棠说,你先去湖州,给我占块地儿,过一阵子,我把房子一卖就过去。说说而已,有了徐嫂子,有了徐厚基,有了一个安乐窝,徐衣棠不会再当云游僧了。

  那年暑假,二哥六六写信来说爸妈的身体不怎么好,盼着见我一面。日子过得很快,爸妈落实了政策,回到了乔家河胡同的小院里。二哥六六当兵复员了,随父母一起住。落实政策的时候,爸爸提了一个要求,让六六进江北大学,校方安排六六干总务。

  徐家的院子,依然闲着,爸爸糊涂了,时不时站在院子里喊,徐寿山!徐寿山!

  小枣树长粗了,还是半边身子,政策好了,也不敢往这边长。二哥六六买了一串花盆儿,跟爸爸一样,种牵牛花。可是,二哥不得法呀,牵牛花怎么也不往墙上爬,满地儿匍匐,花开得也不精神,三两朵,蔫头巴脑,一点也不好看。二哥说,徐家的院子还回来了,徐衣棠不在,手续没法办。

  在家住了几天,鼓山中学催我赶紧回去,学校建了一栋宿舍楼,我回来的时候正说分房不分房的事。二哥说,这是大事,快回去,爸妈有我呢;二哥又说,你要有徐衣棠的消息,跟他说一声,让他回来办办手续,徐爸爸徐妈妈还有一笔补偿金呢。

  离家前一天晚上,爸爸突然来了精神,把我叫到他的画室。爸爸许久不作画了,画案上毛毛躁躁的,笔洗干了,砚台也干了。爸爸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问,你和徐衣棠还有来往?我把徐衣棠的事说了一遍。爸爸哈哈笑了两声说,徐寿山呀,还活着呢,这老东西,跟我躲猫猫呢。

  我不知爸爸说什么,徐爸爸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广西柳州。爸爸往书橱上努嘴巴,示意我把樟木箱子拿下来。我抱下箱子,愣愣的。爸爸说,打开。我打开箱子,箱子里放著一轴字画。爸爸说,把画打开。我打开画,嘴里吸了一口冷气,八大山人!在美院,我的老师,书画大家陈开云说,中国画家亦僧亦俗亦仙亦道,画笔凌厉,画骨铮铮,只有八大山人。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无大于我也!

  爸爸看着画稿,眼圈红了。爸爸说,这幅《枯石鸳鸯图》珍贵无比,是八大山人精髓所致,是国之大宝,多多呀,这画是徐家传家的东西,你徐爸爸托我代为保管。爸爸的手,抖抖的,不停地在画稿上摩挲。爸爸叹息了一声,把画稿折起来,递到我手上说,我张家没有贪心,也不能起这个贪心,多多,替我还给徐家。爸爸又说,多多,你先替徐家保管着,徐衣棠啊,性子忒毛愣了,等徐衣棠心里干净了,性情稳当了,生活安定了再给他。

  第二天,我回到了湖州。车站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到了跟前,是徐衣棠。徐衣棠傻傻地笑,多多,我搬到湖州来了!

  6

  一日,闲来无事,我浏览《中国书画报》,二版上有一则人物新闻——《中国旅美画家徐寿山在纽约逝世》,我让题目吓着了。徐爸爸不是早死了吗?惊诧之余,我耐下心来读这篇文章:

  中国著名旅美画家徐寿山,2015年10月21日病逝于纽约康奈尔长老会医院,享年九十一岁。纽约华人书画研究会会长、著名书画家陈启人先生,华人同乡会著名投资家韩非先生,纽约华文学院经学大师李思年先生,以及纽约华人团体代表近200人为寿山先生送行。

  寿山先生曾任江北大学校长,是吴门大家朱厚元先生的高足,寿山先生一生致力于学问,长期研习八大山人及吴门画派,灼灼其华,成就斐然。其人高品,其画高古,多得八大山人真意。

  1969年7月,徐先生携妻子李月华女士,辗转流徙,在同门师兄燕兆赫先生帮助下,经香港赴旧金山,后定居纽约。徐先生为人谦和,居善如流,为光大中华学问,倡建纽约经学院,多方筹措资金不逮,今年6月,使其长孙徐厚基先生亲赴祖国,拍卖传家珍藏《枯石鸳鸯图》,得钱8856万,悉数捐献,作为纽约中华经学院首批建设基金……

  我摩挲着报纸,该不该拿给爸爸看呢?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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