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街是在凌晨三点十分左右被一阵巨大的撞击声惊醒的。沉重的闷响里还夹杂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像一道闪电撕开沉闷的天幕。这两种混响几乎要将整个菜市街掀翻。菜市街的居民在响声中陆续醒来,在各自的床上发出一些窸窣的声音。菜市街一下子就这么醒了。各色光影与声音在凌晨的雾霭中穿梭,好像要把这层薄膜捅破。
一辆加长的卡车停在石婆婆豆腐店的门前,车头硬生生地别向一边。卡车是外地牌照,被撞死的是菜市街的老居民——老光棍仁发。街面上的鲜血很刺眼,还散发出一股腥热的气味。满地滚落的蔬菜上全都沾上了仁發的鲜血。这样的气味让菜市街的居民心里发憷。他们见过鸡血鸭血,最瘆人的不过就是狗血——小郭酸菜鱼的老板,就是小郭,用一块别人丢弃的砖头硬是把自家那只白狗的头拍得粉碎,那个寒冬的夜晚,狗的惨叫声让菜市街的居民从梦里醒来,不过谁都没有起床,竖起耳朵听了两声,又翻身打起冗长的呼噜。大家都知道那是郭老板家的狗,都说杀鸡骇猴,郭老板是拿狗的贱命来吓唬他那个好吃懒做不安分的老婆。
天亮的时候,菜市街出车祸的事情就在面条碗里、烧饼炉里、油条锅里、鱼摊上、肉案上传播开了。这天的菜市街因为这条新闻显得格外热闹。菜市街的人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讲述凌晨的车祸。仁发的死让大家感到难过,但是人们稀奇的是这辆卡车怎么会开进菜市街来的?菜市街其实不是街,就是一条稍宽的巷子,更不是什么重要通道,菜市街的右手边是运河大堤,左手边是珠光大道。这两条路又宽又大,四通八达,尤其是珠光大道,八车道的柏油路赛过高速。这个半吊子司机在这样一个雾霭浓重的凌晨,用沉重的车轮结束了菜市街的最后一名菜农的一生。
这是一个阴冷而又沉闷的早晨,许良娣一直在簌簌发抖。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张胜利居然会把车开进巷子里来,更没想到会撞死一大早起来贩卖蔬菜的仁发。尽管菜市街的居民平时总是不待见仁发起早贪黑不要命地贩菜卖菜,甚至开玩笑地骂道,哪天你就死在这菜上,但是老仁发终究死在了菜上的事实还是让街坊们不能释怀。
仁发拼了老命圈起来的那一块菜地里还有他刚刚迁进去的一座新坟,坟前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碑上刻着同样粗糙不堪的两列字:先考某某,先妣某某。估计过不了几天,这些冰冷粗糙的石碑连同那些长在地里的蔬菜就会被某个部门派人清理掉,然后用一层水泥覆盖起来,外围砌一圈半人高的围墙,围墙上面用石灰水刷几个大字或是贴满花花绿绿的广告纸。白天,猫狗在里面打架,鸟雀也不会闲着。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将来会用来干什么,但是有一点菜市街的人都知道,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多余的菜地了。
许良娣不时低头看一眼瑟瑟发抖的手里紧握的手机,手机在她的抬手之间不断地亮屏又黑屏,就是没有张胜利的消息。她知道随着这起事故,她与张胜利的故事会在菜市街传遍,她迟早一天会被菜市街的邻居一人一口唾沫地淹死。小郭家那只冤死的白狗此刻就像一块白色的石块压在她起伏不定的胸脯上,巨大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这让她体会到了溺水的感觉。许良娣不停地用手去抚按自己的胸口,两只绵软又结实的乳房此刻也随着激烈的心跳不停地颤动。这是张胜利最爱攀登的山峰,疲惫的时候,他最喜欢把头埋进高峰之间的山洼里去,他说只要头埋进去,肚子就饱了,全身也就暖和了。
张胜利开重型卡车,饥饿和寒冷是他生活的常态。他告诉过许良娣,他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坝上,那里天高气爽,绿草如茵。许良娣却说这辆巨大沉重且破旧的卡车才是他的家,张胜利一年有三百天拖着这个家四处奔跑。他在拖着这个家奔跑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坝上的大风,还有成天拖着鼻涕、说话含糊不清,却跟他一般高大的儿子。每次想到这些,他就会加大脚下的油门。那个时候,省道、县道,尤其是乡村公路上还没有那么多的测速点,张胜利对自己的车技深信不疑,他天生就是为车而生的人。在部队的时候,他是一个汽车兵,他迷恋汽车,就像男人迷恋女人,他一心想着退役后到某个部门当一名小车司机。他没想过自己会拖着一辆破旧的重型卡车跑长途运输,那些大大小小的服务区会成为他孤旅中温暖的驿站。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就像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前程会栽在汽车上一样。要不是因为那个冯主任,要不是因为自己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自己鬼迷心窍地想着那个唇边有一颗美人痣的女人,他的车就不会开到虎头渠里,他也不会从机关出来,从此开上这么一辆像蜗牛壳一样笨重而又老旧的卡车。
那个女人死了。她本不应该死的,她完全可以自己先逃出来,可是她却将那个姓冯的推了出去。张胜利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个女人真傻,姓冯的又不是自己的丈夫,她也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为什么在生死关头把生的希望留给这样一个男人?在这之前,女人还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张胜利哭诉,说自己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只是酒足饭饱后的一碟小菜而已。女人当时哭得很压抑,但是胸前起伏不停的波浪还是暴露了她心中巨大的苦痛。那一刻,张胜利感觉自己有些把持不住,尽管他知道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女人哭着哭着就把身体倒向了自己,张胜利清晰地看到她因为哭泣而不住颤抖的双峰,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像一条小水蛇一样游进了自己的鼻腔。就在自己情不自禁地将手搭在她耸动的双肩上的时候,女人却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张胜利以为女人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告诉老冯,可是并没有,女人再见到他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后每一次老冯坐着他开的车去女人住所的时候,张胜利的心里就酸溜溜难受。
那是国庆假日中的某一天晚上,张胜利跟家里兄弟们刚喝完酒,带着微醺钻进了老婆巧云的被窝,就在这时候,老冯打来电话,说要出一趟城。张胜利知道,他这是要去东郊接那个女人去邻市过节,或者叫度假,他们住在老冯好几年前悄悄买下的一套公寓里。隔着一条马路,有一家私人旅馆,张胜利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在劣质的檀香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里随时等候老冯的指令。这两天是张胜利最放松的时候,他可以闷头睡觉,有时醒来恍惚分不清早晚。张胜利偶尔也问一下家里的情况,可是那边的声音总是显得那么匆忙又冷漠,就像饭桌上凉透的莜面。张胜利每次都想在这碗面上浇一勺滚烫的羊肉汤,再挖一勺红通通的辣椒油,可是冰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白天,巧云耷拉着本就松弛的眼皮,腰背弓成晒干的虾米样,操着比自己胳膊还长的铁铲在一口大铁锅里搅动,苞米粒般大的汗珠从她的发间、额头、脖颈里滚落下来。这是乡里一家养殖场的食堂,除了不买菜,她什么活都干。工资不高,但是有一顿免费的午饭,还有免费的泔水。等到把食堂打扫干净后,巧云就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从厂门口出来,车后拖着两桶散发出油腥味的泔水,车把上挂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带回家的饭菜。下午在哪里是不固定的,可能是在食品超市里下货,也可能在九妹大盘鸡的门口杀鸡拔毛。
就在张胜利极不情愿地爬出被窝的时候,巧云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跑车?工作上的事情什么时候由得我自己做主了?张胜利铁钳般的大手硬生生地把巧云的胳膊拽开。随着一声尖叫,巧云黑瘦的胳膊上竟然暴起五根指印,张胜利连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这种愤怒究竟是因为什么。一声引擎声响,张胜利开着那辆黑色的坐骑,飞也似的钻进沉闷的夜色中。就像中了魔咒一样,张胜利的方向盘不再听从他的支配,在老冯不停的埋怨和女人的惊呼声中,车终于栽进了河里。
张胜利觉得自己真冤。如果說第一次他是被鬼迷了心窍,而这一次,却是因为这个地方正在轰轰烈烈地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自从跑运输后,张胜利每二十天左右就要路过这里一趟。每次来这里,他一般都会在距离菜市街不远的地方找个空旷的处所将车停下,然后去某个浴室洗把澡,在里面叫上一碗三鲜馄饨或是两只酥烧饼。吃饱喝足后,再美美地睡个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潜入许良娣的家中。这一次路过这里时,张胜利差点认错了路。也就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个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像变魔术一样神奇。张胜利是半夜赶到老地方的,他看着停满车的车位,又看看周围大大小小的监控,脑门一热,就将车开进了逼仄的菜市街来了。
许良娣的屋子很小,是在她娘家西侧的小菜地上建的三间红砖房,跟娘家就隔着一条走路的巷子。除了睡觉,她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娘家。后来,许良娣的弟弟成家了,弟媳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哪有出了门的姑娘天天在娘家吃喝拉撒的?于是两座山墙之间又砌了一人高的院墙。许良娣不再到娘家吃饭,连门都很少进了,这几年,跟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她每次跟张胜利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很委屈,张胜利却说,这样好,要不我怎么也不敢到你这里来。许良娣就拿胖拳头照着他的肩胛窝捣一拳,捣过了又笑起来。
许良娣从没在张胜利面前数落过小罗的种种不是,尽管小罗已经三年不回家了。许良娣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小罗家在农村,弟兄多,父母身体也不好,他之所以会跟自己在一起,只是看中了自己在城中村的户口,还有眼下的十几亩菜地。跟许良娣结婚,就意味着会在城边上有自己的房子,将来孩子的户口也会顺理成章地落到城里边。更何况,那一年四季绿油油的蔬菜堪比摇钱树,谁都知道,种菜比种田收入高很多,菜地自然要比农村庄稼地值钱。小罗的脑子灵,目光也长远,他说按照当下的形势,城市不断扩迁,菜市街这样的城中村改造势在必行,一旦改造,首先就是征用土地。现在的政策多好啊!利民,惠民,服务于民,绝不会让老百姓吃亏,到时候什么“赔青费”、“安家费”,包括各种补贴,数目不可估量。娶了许良娣,就相当于新股中签,大概率是赚的。就这样,小罗成了菜市街的女婿,许良娣的户头下就多了小罗的名字。
菜市街是联合大队的一条主街,也叫菜市口,这里住的全都是菜农,祖祖辈辈以种菜为生。种菜比种地苦,但是收入高,菜市街的人很知足,他们常说自己的小日子虽不大富大贵,却能日见金银。许良娣没上过几天学,从小就跟着父母学种菜,几年下来,也成了种菜的一把好手。她种的黄瓜总比别人家的先开花,果子也长得快一点。茄子也一样。有个老上海知青,在城中村做了一辈子老师,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许良娣家的茄子,一到初夏,就跑到许良娣家去问:“侬家的落苏(茄子)可曾有了?”许良娣笑嘻嘻地从篮子里取出两条尺把长、紫莹莹的茄子来。
“有!今天早上才下的,带露水呢!”
“好呀,好呀!要算钱的哦。”
“自己家里长的,算什么钱!”许良娣一手把茄子往宋老师手上塞,一手把宋老师往外推。
种菜辛苦,一年到头人不是在菜地里,就是在去菜地的路上。许良娣却从不让小罗下菜地,她说这个苦差事除了菜市街的菜农,其他人干不来,小罗也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买苗、种植、施肥、除草、松土、捉虫、打杈、压蔓、上架……每一件都是从自己一个人手上过。许良娣的十个指头又短又粗,指甲缝里总是黑乎乎的,用石碱水泡也泡不干净。每天凌晨两三点钟,许良娣就会起床下菜地,她从不用闹钟,怕惊扰小罗的好梦。别人的菜都是头天晚上收好,在村头的小沟渠里泡上一夜的水,第二天一大早卖给蔬菜贩子,许良娣却是一大早趁着有露水下菜,这样能确保蔬菜的新鲜,而且没有一点水分。因此她家的菜总是最先被菜贩子收走,生意自然比别人家的好。贩过蔬菜,天色微明,许良娣蹬着三轮车,拐到菜市街西头的二子烧饼店买两根油条,舀一碗豆浆,这是小罗的早饭。
小罗终于在城中村改造的进程中离开了,他是拿着菜地征用的“赔青费”走的。他说自己年纪轻轻的,不能跟村里的老人一样靠着赔偿款过日子,他要用这笔钱去闯世界,去挖掘更多的宝藏。许良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当她看着地里的蔬菜被连根拔起,地上拉起一道道红线的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是个啥滋味。她知道整个村里的菜农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尽管大家平常总是骂骂咧咧地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做菜农,尽管自己也常常羡慕城里人朝九晚五、穿戴整齐地出入办公楼或是大厂房,尽管自己经常被城里人嘲笑“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糟,跑得比兔子快”。这些磨人的菜地、枯燥辛苦的日子让几辈人的心里都感到踏实,再苦再累,总有一年四季的菜蔬让人心安。难怪老仁发拼命也要留下这一亩地,他说看不到地里的蔬菜瓜果就等于看不到自己的身家性命,那些安家的赔偿款又不能生根发芽,总有用空了的那一天。
菜市街已经真的像城里的街了,几乎再也看不到城中村的影子。当年的那些菜地已经没了踪影,拔地而起的是一栋栋高楼,这些高楼都有着一个个高大上的名字:君临天下、紫晶大厦、嘉城首府、湖天福邸……年轻人再也不说自己是菜市街或者是联合大队的了,他们在淘宝、美团、饿了吗等留的地址都是××小区×幢×单元×室。的确,他们很多人已经搬进了这些密密匝匝的楼层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躺在几乎占了客厅三分之一的皮沙发上看电视或刷抖音。餐桌上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大大小小的碗底总会剩余一些菜蔬,这些菜蔬曾经都长在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青枝绿叶,鲜嫩欲滴。他们不知道老仁发家的丝瓜下锅只要翻两铲子,一股独特的清香就从锅底蹿出来;矮矮胖胖的黄瓜切成片,斜刀拍几个蒜头,加上麻油凉拌;更不用说那些冬瓜、茄子、韭菜、辣椒……都好吃得很。过去,老仁发家的蔬菜是摆不下来的,老客户都知道他是联合大队的老菜农,他种的菜不打农药不用化肥,老仁发的蔬菜因此总比别家要贵一点。老仁发舍不得吃好的,每天最奢侈的事情就是蔬菜快要卖完的时候,接过许良娣准时端来的一碗堆得尖尖的猪油虾子面条。面是干拌,上面还躺着一枚油汪汪的鸡蛋。老仁发三下五除二,吃得滴水不剩。
跟菜市街的居民一样,许良娣开面馆也是半路出家,像小郭酸菜鱼、天丝美发、娇妍美容、龙记车行、富达布艺……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加了顶,改装成门面房。这些门市大都出租给了外地人,开成了各种各样的眼镜店、洗脚房、小菜馆、肉脯鱼市、南北干货,还有的卖蔬菜瓜果。菜市街的菜农变成了市民,都过上了清闲富足的日子。曾经的菜农如今拎着篮子去买菜,也会为了一毛钱讨价还价,卖菜的就半开玩笑,不多加点钱少点斤两哪个交得起你家的房租钱?菜市街的居民就哈哈一笑。卖菜的、买菜的,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就像张胜利对许良娣说的,这旮旯风水好。
许良娣说自己不相信风水,但是联合大队确实地势好,这里地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张胜利说这就叫风水。许良娣说你们那块风水不好吗?张胜利摸摸头,笑笑说,也好。那不一样吗?许良娣也笑起来。张胜利是吃面条时和许良娣认识的。许良娣的面馆主要卖阳春面,就是猪油虾子酱油面,撒点葱花和胡椒,这个地方的人习惯吃面条,一条街,甚至是一条巷子里会有好几家面馆。一个种菜的下面肯定不是强项,许良娣当初开面馆就遭到了小罗反对。小罗叫她开间棋牌室,人清闲,钱也来得快,这些年,菜市街就不缺有钱有闲的人,这些人一顿不吃饭不打紧,一天不打牌日子难熬。棋牌室每天上午歇业,下午开门,给客人烧点开水,买点劣质的茶叶,煮点茶鸡蛋,就对付过去了。但许良娣不愿意,她从小就看不惯成天无所事事、打牌喝酒的人。小罗又说干脆就学菜市街的老人,坐家里收租,也够一年吃吃喝喝了。许良娣更不乐意了,年纪轻轻的坐在家里像个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许良娣决定开家面馆。许良娣下的面条味道不是最好,但是有两点吸引人,一是她家的面分量足,二是豆浆不要钱。就凭这两点,许良娣的面馆在这条街上慢慢立住了脚跟。
张胜利就是冲着这两点找到了许良娣的天天面馆。一天的重型卡车开下来,除了满身灰尘和臭汗,就是一张咕噜叫唤的肚皮,洗把澡、吃碗面是最好的休息和享受。张胜利在这座城市里吃过很多家面条,确实各有特色,难怪外面人都说,来到这座城市不吃碗阳春面就如同到了北京没吃烤鸭、到了上海没吃生煎一样。他吃面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坝上那个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巧云说,石头现在的饭量大得有些吓人,人比去年重了很多,一个人已经很难拉得动他了。张胜利想到这些,鼻子总是酸酸的,他盘算着,等今年攒够了钱,一定送石头去市里最好的康养中心。那时候就不跑长途运输了,带着巧云在离康养中心不远的地方盘个摊位,就卖这个城市的特色阳春面,生意一定红火。他也想过,自己也会跟许良娣一样,面头堆得高高的,豆浆不要钱。但是他没敢把这个想法告诉许良娣。
天天面馆今早的生意忙得出奇,这也让原本就心慌意乱的许良娣手忙脚乱,总是出差错。菜市街的老顾客就问,良娣子有心事啊?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也有人打趣,小罗今晚回来?许良娣的心就更慌了,前脚刚打翻了醋碟子,后腳又碰倒了豆浆碗。菜市街的人大约是都知道许良娣与张胜利交好这件事情的,都是老街坊,哪家的墙不透风?西头邵家的女儿谈了外地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不出半个月,整个菜市街的人都知道了她是给一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人做了后妈。那个说话舌头已经伸不直的老板至今都不肯在户口簿上带上她的名字,邵大妈逢人就解释,不是人家不带名字,是自己不肯把女儿的户口迁走,谁不知道如今的菜市街不比从前了,户口多金贵!户头上多一个少一个区别大了去了!后河边的赖大妈出了名的嘴快,户口再金贵,也比不上做有钱人家的小老婆金贵!邵大妈还击得比她还快,千人恶万人嫌,丈夫不嫌自值钱!大老婆也好,小老婆也罢,终归是拿了证,盖了章的,你操的哪门子心?!
这几年,菜市街真的就像被金拇指点化过一样,什么都金贵,尤其是土地,寸土寸金。这也是小罗与许良娣一直不离婚的原因之一。小罗在外有了相好,这在菜市街也早已经不再是秘密,许良娣自然也心知肚明,可是她一样不愿离婚,离了婚,不仅意味着儿子没有了完整的家,父子俩的户口也会迁出菜市街,这样许良娣每年就会少两份可观的土地征用补贴。如果再赶上房屋拆迁,那就亏大了。这本账不划算。儿子小天从小就跟父亲亲热,这几年一直跟着小罗在外地上学。这一点许良娣没有异议,小天很小的时候就在小罗的引导下喜欢上了读书,《百家姓》《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听多了,许良娣也记得几句:“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当初小罗就是用这句话说服了许良娣把儿子带走的,他说不能让儿子成天跟一群菜农生活在一起,菜市街连一座像样的小学都没有。许良娣服这个理,她的儿子不能跟自己一样,永远蜷在菜市街,他应该有更高更广阔的天空。小天也争气,年年都是“四好”少年,还会拉小提琴。儿子逢年过节回到菜市街,许良娣的腰杆都比平时挺得直。
没有超出许良娣所料,张胜利夜里跑到自己家来偷情,慌乱中撞死菜农的事情很快被抖落了出来。这个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再次将菜市街掀翻,人们不再热衷于交警部门如何处理肇事车主,而是致力于将对张胜利与许良娣的各种怀疑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往外扒。比如,有人经常发现张胜利吃完一只油煎蛋后,碗底下还会藏着一只;有人常看到张胜利和许良娣眼光对视一下又躲闪开来,就像过电;有人说,某天麻将打到下半夜,走到许良娣家后门口尿急,拉开裤裆拉链在墙根下撒了泡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哼唧声,开始以为是小罗回来了,小夫妻久别胜新婚呢,现在回头想想才意识到小罗那阵子根本就没有回家;还有人大胆地猜测,张胜利其实是故意撞死老仁发的,因为在菜市街就属老仁发起得最早,他最有可能撞见凌晨从许良娣家偷偷跑出来的张胜利,而张胜利害怕自己与许良娣的奸情暴露,索性一下子把老仁发撞死……
许良娣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老仁发生前种过的那块菜地上,这是菜市街征地后,她第一次来。正值黄昏,菜地里悄无声息,各色蔬菜都还在原地,它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不慌不忙地生长,像极了老仁发生前不急不躁的模样。许良娣摸了摸架下的黄瓜,那嫩嫩的毛刺撩得人手心发痒;豇豆也挂了下来,像小姑娘的辫子;落苏头顶着花黄,娇滴滴的……想起老仁发说过,这块地里的菜蔬就是他自己的儿女,如今他留下儿女们守在这块菜地上,自己却匆匆地走了。以后,他的儿女们还能守得住这块菜地吗?脚下站立的土地很快就会建起一座现代化的高铁站,菜市街正好就在它的中轴线上,那时候,条条铁轨就会像一根根粗大的血管通向四面八方。不知道为什么,许良娣从未如此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抬眼向远处看去,天清气爽,一座座崭新的高楼之间是一片片绿水青天。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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