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英莲卖完最后一只包子的时候,路灯还没有亮。大街上的行人比以往更多一些,快到年末了。郝英莲抬眼看了一下还亮着的天空,估摸着女儿很快就会从“大智培优”回来。
跟以往一样,女儿会骑着暑假刚换的橘色电瓶车,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握着一杯奶茶,耳朵眼里塞着一只乳白色的蓝牙耳机。因为半张臉靠着奶杯,使得郝英莲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她知道,女儿多半沉着脸,小小年纪,好像这个世界就跟她有太多的过节儿。郝英莲怎么也想不起来女儿的脸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圆变长的,就像不知道这张脸上的表情什么时候从天真变得矜持一样。随着这些一起变化的,还有女儿的身体,直到如意馄饨的老板娘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天呢,小雅发身子了!两只胸,啧啧……说着拿眼看一眼躺在竹笼屉里的包子。郝英莲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并下意识睃了一下自己那对高耸的、把外衣撑得有点走样的胸脯。
天色在眨眼之间暗了下来,快得叫人来不及细想,紧接着街灯与霓虹交错出迷幻的色彩。在郝英莲的眼里,夜晚的城市除了漂亮,还有白天没有的那种舒坦。女儿还没有回来,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课,培优班的老师一定有许多的事情布置,甚至要留下一部分学生打扫卫生。说是培优班,其实就是补习班。在这个城市里,像这样的机构有很多,女儿除了上学,其余时间都被郝英莲丢在这样的机构里,从一年级到高中从来没有断过。郝英莲记得他们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为小雅找到了一家除了管饭还可以辅导家庭作业的地方,它有一个叫人特别放心的名字——“阳光托管”。小雅每天回家都会抱怨小饭桌的菜是多么难吃,平菇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还有那个豆腐,像石膏一样涩嘴。辅导老师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好多题目自己都做不出来。但是郝英莲还得把她丢在那里。托管中心在小雅的抱怨声中改成了培训中心,地方也换了一处又一处。女儿说自己已经是王牌客户了,补课费却从来没有少交过。平菇炖豆腐倒是没有了,僵尸鸡腿却是隔天一只。郝英莲说咱家的包子也没有因为老客户就打折,照样是菜包子两块、肉包子两块五。她想说,冻鸡腿也是腿,就像咱家的包子有时候也会掺和一点冻肉一样。女儿甩了甩头,扎在脑后的马尾也跟着甩动,发梢扫过那张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有些冷漠的面孔上。
郝英莲盯着店门口那三只空荡荡的大竹匾,包子屁股的痕迹深深浅浅印在竹匾里,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她又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支付二维码,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迈。明天,腊月二十九——不,后天,年三十,一定到鼎盛购物中心去买一件羊绒大衣;还有,配一双像米老板老婆脚上穿的那种皮靴。年三十商家会打好多折扣。
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男人,女人,围着各色围巾,戴着统一的口罩。大多数人的手里都提着一只印着超市名称的购物袋,里面是各色各样的年货。有人经过包子铺时,郝英莲会用一种略带高亢的语调说道:卖完了,明天来!
女儿还是没有回来。郝英莲决定先把空竹匾收到店堂里去,这间店堂也是她家的堂屋。正面墙上挂着一块玻璃镶嵌的画匾,玻璃表面已经斑驳不清,以至于里面的图画看不真切,大概是一个山水的轮廓。每年年三十晚上,郝英莲都会用一头系着一束鸡毛的旧竹竿在灰暗发黄的墙面上扫一遍,顺便也在这块匾上晃动几下。郑大眼说要用毛巾擦,郝英莲眼皮往上一翻,你来。郑大眼就不再说话,低下头用一把满是锈斑的镊子继续去拽猪头上的白毛。中堂下的香炉、蜡烛台一定是要花力气擦的,郝英莲从来不含糊。香炉里的香灰早已溢出了炉口,在暗黄的条桌上积了一层银色的烟灰,郝英莲不许擦,也不许倒。在郝英莲的眼里,这些溢出的香灰就是溢出的财富,等到正月十五,她会用一把小扫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刷到一张红纸上,然后带出门去,再小心翼翼地撒进护城河的一湾清水里。
郑大眼下班回来的时候,车头上挂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不用说,里面一定是一块猪头肉,还有半斤花生米。今天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还有杂七杂八的一点加班费。郑大眼把塞在案板下面的小方桌往外一拽,酒瓶往桌上一放,就意味着晚餐正式开始了。郝英莲看着他倒满一杯红星二锅头,心里直发毛。明天一大早又叫不醒他,这几天正是包子铺最忙的时候。
“腊月的黄土贵三分。”一到年下,什么都涨价,人们就像不要钱一样穿梭在各个商场、超市、购物中心。包子铺对面菜市场的水芹已经卖到八块钱一斤了;豌豆苗更贵,十二块钱一斤,还要抢。简直就是疯了。在老家,每天早上在菜地边上转一圈,随手掐几把就有了,就像薅野菜一样,还带着新鲜的露水。郝英莲的妹妹郝翠莲前些年腊月里来过,除了买年货,就是在商场特价区里淘几件衣服。每次来的时候她总会给郝英莲捎上几十个自家母鸡生的蛋、自己舂米做的糯米粉团,还有自家菜地里掐的一把豌豆苗。郝英莲实在没时间招待她,忙得屁股冒青烟。郝翠莲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她起笼、揭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郝英莲一天的收入。郝翠莲临走的时候是带着一袋包子和满肚子的不悦走的,近两年就没再来过城里,或者来了没有告诉郝英莲。从冬月初就开始接受预定的郝英莲满脑子都是包子,妹妹郝翠莲来与不来,也就没放在心上。眼下上千只包子要用多少面粉?多少鲜肉?一天蒸多少笼才能赶在年三十前完成?要不要多雇一个小工?按照今年的行情小工的工资要加多少……
米老板的老婆买菜回来的时候帮她带回一把水芹和一斤豌豆苗。一斤冻肉六块多,胡老板家的槽头肉才四块八,郝英莲接过这两把菜蔬的时候只觉得肉疼。水芹被郝英莲放到一只塑料盆里,加满了水,那是郑大眼从前用过的洗脚盆,郝英莲没舍得扔。豌豆苗用塑料袋包着,放在墙角旮旯。这两样是年三十晚上的头盘,预示着来年安安稳稳、路路顺畅。在郝英莲的心里,这两样蔬菜缺一不可。
郝英莲今年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老家过年了,“就地过年”成了她最堂皇的理由。郑大眼才有异议,立即被郝英莲怼了回去:拿钱来呀!郑大眼立即像被点了穴,再不会开口。小雅还没有回来,这让郝英莲有些着急。郑大眼已经倒好了酒,把那只有些瘸腿的塑料凳塞在屁股下面了。塑料袋口已经被扯开,露出一排切得整整齐齐、油光水亮的肉片,上面零星地撒着一些蒜花。看起来郑大眼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八个小时的体力活,确实耗尽了他的能量,他急于用一顿饱餐来填充自己有些亏空的身体,然后去华清池泡一把澡。那是城南一家最老的浴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臭脚丫和肥皂水混合的怪味。来这里的浴客们合用公共的拖鞋和毛巾,还有一池漂着一层皂沫的浴汤。郝英莲反对过,然而反对无效。郑大眼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一天活干下来,切二两猪头肉,喝半斤二锅头,捞一把老浑汤,这才叫生活。
郝英莲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正常都是各吃各的,一桌饭菜总是吃得七零八落。郑大眼上两班,郝英莲照顾生意,小雅大都是点外卖。郑大眼时常抱怨郝英莲只舍得给女儿花钱,却舍不得给他买瓶好酒。郝英莲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郝英莲平时把笑脸都给了买包子的顾客,把温情都给了小雅,对郑大眼确实没多少好脸色,更谈不上好口气。这一点让郑大眼感到憋屈,不就是包子铺挣得比我多吗?也不至于总是这样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郑大眼眼红隔壁的米老板,他有猫咪一样温柔的老婆。那是一个整天穿着高跟鞋、把圆润的屁股裹在窄窄的裙子里、走路像风摆柳枝的女人。他们就这么坐在明晃晃的店堂里,大门敞开着,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女人给米老板倒酒,给米老板捏背,给米老板削苹果。把郑大眼的心都要看醉了。当然,这是郑大眼的秘密,一直埋在心底,只有一次,郑大眼差点露了馅。那是一个雨夜,当他在郝英莲敦实的、有些僵硬的身上奋力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米老板老婆的影子,直到在最后时刻含混地叫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郝英莲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像突然惊醒的母狮,狠狠拧了一把还在云端上的男人。郑大眼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跌落到凡尘里,他对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赌咒发誓说自己从没想过那个女人,至于那声叫唤,可能是郝英莲听错了。郑大眼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试探着去抚摸郝英莲胸前那对硕大却已然下垂的双乳。郝英莲的身体就像被揉倒的面团,慢慢地瘫软下来,她用有些肥厚的脚背在郑大眼多毛的腿上不停地摩挲着。就在郑大眼快到山顶的时候,郝英莲突然说,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听不见隔壁米老板家的床响呢?
郝英莲看一眼已经斟满酒、拿起筷子的丈夫,心里有些不快。自己从早到晚就吃了几只包子,喝了两口白开水,你倒一个人先喝酒吃肉了。女儿还没回家,再等一刻饿不死!郑大眼也不悦了,平时不都是这么吃饭的吗?有生意没生意都要等,好像坐下来吃碗饭就错过了一个亿。确实,郝英莲的包子铺太忙,从早市到晚市几乎不间断。米老板的老婆偶尔也会来买两只三鲜菜包,每次都会离蒸笼远远的,看着郝英莲满头满脸的汗珠,总是一副怜惜的口气,钱赚不尽,身体要当心。郝英莲熟练地掀开热气熏人的竹笼,将一只只暄软软、胖乎乎的包子夹到准备好的打包盒里,头也不抬地笑道,各人各命,我哪能跟你比哦!米老板的老婆接过包子应道,我也是苦命,一天到晚就服侍那个老东西。说话间眉眼是跳跃的,脸上擦的薄粉便有些散开,露出略显微黄的底色。
郝英莲从不搽粉,冬天的早上,最多也是用温水匆匆抹过脸后,挖一坨宝宝霜在脸上胡乱地涂抹一下。那是怕被堂口的寒风吹出冻疮来。干这一行的,除了力气,本事就在一双手上,冻坏了双手,就是有牛一样的力气也白搭。好在郝英莲皮实,再冷的风也没有吹破过她的双手,倒是黑黑的脸颊在冬天里总是泛起两团红晕,摸上去有些粗糙,遇到热气的时候还有些痒。米老板经常调侃她,说她扛米揉面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女匪!郝英莲则说,要是都像你老婆那样,风吹吹就倒,一家三口吃个屁!郝英莲在家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父母身体一直不好,她从小就承担起家务,风里来雨里去的,练就了一副好筋骨,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刚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郝英莲干过很多杂活:帮人家带小孩,在服装厂剪线头,也贩过鱼虾,最困难的时候是跟在一群浑身酸臭的男人后面踩租来的三轮车。
郝英莲做包子也是天意。那是因为合租屋里的一个大姐家里出了点事情,不得已辞去了如意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因为走得匆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以接替她的人。这边老板不肯结账,那边家里催得紧,正是黄梅时节,大姐望着屋檐下一趟没晒干的衣服,脸色比天色还要难看。看见郝英莲浑身湿漉漉地从门外进来,她眼睛一亮。
郝英莲就这样到了如意饭店。如意饭店的主打是做早茶,早茶就是包子。郝英莲第一次看师傅做包子的时候竟然傻了眼,这哪里是做点心,分明就是一种表演。一直到现在,郝英莲还记得汤师傅跟她说过的四句话:壮肥大酵,轻肥漫涨,紧捏细化,兜汤成圆。前两句说的是发面的过程,后两句说的是包包子的方法。汤师傅如今做不动了,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也渐渐走出了业界,干起更加赚钱的营生。只有郝英莲这个旁听生如今继承了他的衣钵,还照着汤师傅的模子做包子。
都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做包子就是第四苦,十几年来,除了五天过年,郝英莲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夏起三更,冬起五更;洗案板,生炉子,剁肉馅……满城人还在沉睡的时候,郝英莲早就在昏黄的灯光下弓起了身子,启明星在天上望着她,寂静的沿河大街上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剁肉声,笃笃,笃笃,笃笃笃……
就在郝英莲准备出门看小雅有没有回来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郝翠莲发来的视频。不用问,是询问郝英莲回家过年的事情。屏幕上的郝翠莲显然被美颜过了,原本粗糙的皮肤变得光滑细腻,连法令纹都不见了,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啥时回啊?
不回了。
去年没回,今年也不回?
响应号召,就地过年。
号召归号召,又没强制。
店里忙,走不开。
又不会忙到三十晚上,老娘叨咕好几天了。
郝英莲沉默了片刻,等下,丫头还没回,我出去迎迎她。
郝翠莲哦了一声,有点想丫头了。
挂了郝翠莲的电话后,郝英莲心里就七上八下起来,似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样。去年因为疫情,包子铺前前后后停了近俩月。开头几天还好,自己宽慰自己说这是老天放她假呢,生怕把自己给忙死了!可越往后,心就揪得越紧,就像拉紧了的橡皮筋。个体经营户好比鸡寻食,有一口啄一口,一天不开门,一天就没有收入。那两个月的煎熬像火烧心一般。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回去,郝英莲害怕去年的情景再现。想到这里,她赶紧将兜在下巴的口罩拽了上來,严实地遮住口鼻。
巷子里冲出来一个骑电瓶车的小姑娘,像是小雅,到了近前一看却不是。小姑娘扎着跟小雅一样的马尾,耳朵上也别着跟小雅一样的蓝牙耳机。现在的孩子咋都长成一个样呢?但是小雅今天梳的什么辫子,郝英莲不知道。她记得小雅小时候最怕自己给她梳头,嫌橡皮筋扎得太紧,经常龇牙咧嘴哇哇叫,还窜来窜去地躲着。郝英莲拿着塑料梳子跟在她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死丫头,再磨蹭早饭都吃不成!现在的小雅早就不用她梳辫子了,她自己会扎各种各样的发式。郑大眼说,这丫头现在是一天一出,有时候头发扎得像鸡窝,衣服短得露肚脐眼,实在不像样子。郝英莲就纳闷,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小雅一定是留下来打扫卫生了,今天是补习班的最后一天,说不定还要帮老师在那两扇大玻璃门上贴副对联,再贴上一个福字。这丫头虽然学习不上心,做事还是挺玲珑的。家里的门对子都是他们爷俩贴,年年贴的门对子都一样:恭喜发财,福星高照。对子是当地的书法家写的,一到腊月,这个城里就会有一群人到各个社区去写春联、送福字,免费。郝英莲在一沓红纸堆里左挑右拣,最终挑了这一副,简单明了,还顺口,看着就觉得财气满满。
补习班会贴什么样的门对子,郝英莲实在是想不出来,肯定不会跟自己家的门对子一样,虽然办补习班与卖包子一样,最终都是为了赚钱,但那毕竟跟包子铺不一样,那是有文化的地方,不会这么直白。但是福字应该都一样,谁不想做个有福之人呢?可是,自己到底有没有福气呢?郝英莲看着街上涌动的人流,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来。每天半夜三更起来忙到天黑,吃过晚饭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从初五忙到年三十,从没有闲下来好好看一看这座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东区的房子买了,卡上的积蓄也有了,自己却像开足马力的机器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春节肯定是不能回去过的,郝英莲再次下了决心。初一到初五得好好休息,把这一年缺的觉全部补回来。然后好好去逛逛公园、商场。没事就躺在床上,人跟机器一样,一年总要有一次整理与大修的。除了这些,郝英莲的心里还有自己的小九九。去年虽说少了两个月的收入,但是因为没有回老家过年,基本上也算收支平衡,这几年连自己的父母都向着家里的兄弟姊妹,甚至是村里的同宗亲戚,真把自己当成发大财的主了。每次回家过年,母亲总会指派郑大眼挨家挨户去送年礼。那些叔伯大妈也不知道是哪门子宗亲,不光要送年礼,还得给这些人家的小孩子发压岁钱。郝英莲不乐意,但是拗不过母亲的固执。郑大眼这个缺心眼的,也跟在后面幫腔,一年就这么一次,咱妈要的就是个面子;再说了,人情不是钱?一钱还一钱,你花的钱人家迟早都会还。郝英莲就这样被堵住了嘴巴。
一滴汗珠子摔八瓣,一分钱恨不能分两半,自己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刚到城里的时候,一家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没一个亲戚帮过自己;还有小雅,也不省心,从一年级就开始补课,什么高慧课堂、培优家教、范思英语、粉笔作文、名师一对一……学费年年涨,就是考试分数不涨,不但不涨,随着年级增高还往下掉。尤其是英语,几乎没及格过,让人伤透了脑筋。郑大眼说那是英语补习班的名字不吉利——范思英语,“范思”,所以小雅考到英语就要犯死相。虽是笑话,郝英莲还是给小雅另外找了个英语老师,据说是教学骨干,还是什么带头人,可是一年下来,小雅的英语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唉,自己养的,养自己的;还有,一个奶头下的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得力的;郑大眼,这个枕头边上的人,头脑简单得要命,处处当冤大头,他是巴不得回老家过年,从早到晚坐在牌桌上杀得昏天黑地。乡下人过年兴打牌。上了岁数的看纸牌,又叫看麻雀:一张狭窄的长条硬纸上印着奇奇怪怪的图案;有人打扑克,也叫掼蛋;大多数人打麻将。不管玩哪一种,都要论个输赢。郑大眼在城里一年到头也没摸过麻将,哪里是人家的对手?看着郑大眼端着茶杯去打牌,郝英莲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她知道,郑大眼每次都会输得鼻塌嘴歪。而只有在老家过年的这五天里,郑大眼才会挺直胸脯,像个一家之主的样子,这时,郝英莲就只能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她用手紧了紧有些分开的衣服前襟,突然就想起城管执法的老管来。那年夏天,她就是用自己两只硕大的乳房有意无意蹭向老管裸露的胳膊,才得以从家里挪出屁股大的地方,在门口搭了个两平方米的小天棚。后来,只要有检查,郝英莲都会得到消息,事先将摞在天棚下的家伙什再挪到屋内来。想到这里,郝英莲的脸发烫了,胸脯也开始剧烈地起伏。后来有好几次,老管都趁着没人的时候来过郝英莲的包子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家常,但是郝英莲再没做过那样的事情。从那时起,每到逢年过节,郝英莲都会给老管定制一百个包子。郝英莲给老管做包子很用心,青菜馅的必须用“苏州青”,而不是包子铺里卖的“大头青”;肉包子的馅必须是黑猪肉。这些都好办,最难搞的是五丁:鸭丁、肉丁、笋丁、海参丁、香菇丁,这些细丁都是郝英莲一刀刀切出来的。切好的丁分开炒,荤的先下锅,煸炒出油后放入其他丁,原汤烧开,小火收汁,最后挂芡,这样的馅心才香嫩肥美。包包子,馅口一样平,包子皮在手心拍,皮底部正好在手心的凹陷处,这样才不会露馅。郝英莲包出来的包子俏铮,中间饱满,两边均匀。老管跟郝英莲说过,以后不用送包子,吃不完怪麻烦的。郝英莲笑笑,依旧不屈不挠地包包子,送包子。
风更紧了一些,还是没见小雅的影子,这让郝英莲有些担心起来。这几年,小雅越来越不爱跟他们说话了,好几次家长会上,老师都单独留下郝英莲,叫她平时和孩子多沟通,多关心孩子的成长,有一个很时髦的词,叫做陪伴。郝英莲很紧张,她不停地问老师,小雅在学校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老师说错误倒是没有,只是孩子不太合群,也不爱开口讲话。郝英莲这才舒了口气,睡觉的时候,郝英莲把老师的话转达给郑大眼,郑大眼呵呵一乐,不爱讲话是遗传,她老子我就不喜欢讲话,是我亲生的!
远远地,郝英莲看到了那个补习班的门楼,两扇厚重的玻璃门上贴的既不是对联也不是福字,“新年快乐”四个血红的大字分外显眼。跟这几个字对称的,是一排英文字母,不用说,肯定也是“新年快乐”的意思。玻璃门雪亮,门檐下的红灯笼低眉顺眼地立成一排,门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郝英莲的心紧了一下,就在她掏出手机准备给补习班老师打电话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
郑大眼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二锅头的味道,这使得护士站的白衣天使们皱紧了眉头,目光里分明带着一种不屑的神色。郝英莲看见郑大眼的那一刻,突然扭开身子,将那双包包子的大手捂在滚烫的脸上,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郑大眼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嘴角上下牵动,他本就很大的眼睛此刻出奇得大,大得空荡荡的,直到瞳孔里映出门上的“妇科”两个字来。
郝英莲抖抖嗦嗦地打开小雅的书包,里面有几本补习资料、一支眉笔、一支口红,还有一只镶嵌着金边的小圆镜;再往里掏,郝英莲的手碰到了一只还微微发热的手机。郝英莲颤抖着点开手机屏幕,看见屏幕上一个男孩正与小雅热吻,男孩一只手揽着小雅纤细的腰肢,一只手捏着她裸露出半边的乳房。乳房圆润饱满,在那只有些发白的手下面显得十分紧实,甚至肥壮。郝英莲一阵眩晕,蓦然,她看见自己眼前有无数只包子飘过,包子紧实饱满、热气腾腾,一只只秋鱼嘴向上翘着,仿佛一群鲫鱼正在喋水。接着,郝英莲用小雅的生日解除了密码锁,直接进入了小雅的微信。她的朋友圈里空荡荡的,荒芜得有些凄凉。偶尔有几条,郝英莲也看不懂,好像是说什么电子游戏。她的个性签名也没什么特别:开开心心每一天。郝英莲突然发现小雅的通讯录里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感到奇怪并有些慌张,难道是女儿把自己给删了?在郑大眼的提醒下,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小雅发了一条信息。只听到叮咚一声,小雅的微信有个红点,打开对话框,那是郝英莲刚刚发出的一串拥抱。原来她还在小雅的通讯录里,只不过昵称改了,原来是“妈咪”,现在改成了“包子太忙”。
当代小说 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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