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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现实·戏中人(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6056
  李超 张丽军

  历史罅隙处,勾连着过往。或个人,或民族,因着记忆,透过这道光,不断品咂着岁月。就这样,我们用文字钩织着现实,现实日渐丰满。个个汉字如花如画,汇聚纸上,它们幻化成小说,轻描淡写,说历史无痕,说人微言轻,说琐碎生活,说戏里戏外万千人生。它啼血泪,记悲愤,悔旧恨,唱无常,绘妙趣。

  历史在无边岁月中遁形,但那些家国伤痛、民族大义从不曾被抛弃。代代国人以史为鉴,以实著史。小说穿透岁月,还其血肉,给其温度,赋其情怀。陈巨飞的《铜锁》(《中国作家》2021年第10期)讲述了一个两把铜锁与两代人的故事。历史与当下因两把铜锁在小说中重合,主人公“汝生”是革命精神在当下的延续,这个名字还可以解读为“因汝而生”,在战争年代,军与民之间发生过许多“故事”,一个个历史故事需要后人讲、听、传、唱、吟、颂,这样才能顺着先辈们的精神给养,“因汝而生”,绵延流传。严敬的《萧萧马》(《中国作家》2021年第9期),分别以人、马、狗、鸽子、风的视角,讲述了肖光带领的一支游击队艰难抗日的故事。严敬选择动物与风的视角,以这种特殊的叙述方式,讲述了这段不能忘记的民族往事。

  因着历史的丰沛营养,邓一光的《花朵脸》(《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讲述了发生在八十年代与当下疫情防控期间两个特殊历史时期的两段“深港恋”的爱情故事。邓一光以深圳、香港两地区互动发展为背景,以“人之爱恋”暗喻香港与深圳湾在几十年岁月流转中,两者彼此守护的佳话。钟法权的《珊瑚岛》(《中国作家》2021年第10期)为我们讲述了一名当代军人的故事。珊瑚岛位于南海军事战略咽喉要道,一代代中国军人在珊瑚岛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老龙头是珊瑚岛的要塞,老龙头精神由代代建岛、守岛、保岛的“珊瑚岛人”的精神凝聚而成。

  陶纯的《梨水罐头》(《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与林森的《唯水年轻》(《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讲述的都是“故乡”的故事,描述的往事都是关于血脉与传承,承载的亦是对故乡与童年的追忆,只是前者有关土地,后者有关大海。陶纯的《梨水罐头》肯定能勾起无数人儿时的回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一瓶七百五十克的梨水罐头,对于在农村的“我”来说,如获至宝。对梨水罐头的痴迷,承载的是对甜蜜生活的向往。林森的《唯水年轻》叙述了一个家族中有关海水的禁忌与诅咒。“我”跟父亲一样,都有征服大海的冲动,只是父亲失败了,而我不断冲破禁忌,乐此不疲。被深海蛊惑的我与父亲,像是在寻根,寻着消失在海上的曾祖父与祖父的足迹,弄清楚他们到底身在何处,魂在何方。

  杨怡芬的《里斯本丸》(《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与杨志军的《海边的小号》(《中国作家》2021年第9期)也是关于“海”的故事。太平洋战争时期,在舟山海域,中国渔民无意中发现了这艘正在沉没的“里斯本丸号”军舰,他们自发组织营救,最终八百多名英国士兵幸免于难。而杨志军的《海边的小号》为我们讲述了一個胶东“母亲”的故事。战争年代一去多年,时光流转,多年后美国水兵海外寻子,让我们再次看到战争给这个民族带来的伤痛。只不过这次伤痛具象于一位“母亲”的一生。对历史的温情回望是在寻找一种答案:和平的珍贵在哪里?不要忘了,虽然八百多名英国士兵幸免于难,但还有千名年轻人被永久禁锢在了这片漆黑深海。战争令他们再无机会与妻儿在阳光下嬉戏,再无机会与父亲促膝长谈,再无机会吃一顿母亲做的早餐。战争之于普通人的灾难就是褫夺了这许多个平常时刻,而和平的珍贵恰在于此。

  民族记忆关乎的是国的过往,个人记忆关乎的则是家、亲人与过往的自己。李晁的《日光之下》(《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写的是一个空心球体。球是空心的,生活是它的外壳,人们似乎永远无法进入生活内里。在球面打转的人使劲往里钻,奈何无门,且早已预见,里外都是孤独。费宁是娄兰少女时代的梦,他的意外去世,是娄兰少女时代沦为过往的隐喻,他是她还未来得及展开就夭折了的情愫。那时候,生活还未显形,而此后铺排开的人生显得太过平常。在这碎屑般的中年时代,万物显形,生活反而没了味道。叶昕昀的《河岸焰火》(《收获》2021年第5期)诉说了一个一心赴死的中年女人在一个傍晚的绝望与新生。在一个正月十六的傍晚,她带着自己五六岁的女儿来到河边放烟花,并且打算丢下女儿,把自己沉入深潭。在河边无意中与自己少女时代恋人的邂逅,唤醒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刹那芳华记忆,像那绽开的焰火,瞬间的闪耀让她放弃轻生的念头,并决定好好陪女儿抵御晦暗的余生。两篇小说都以中年女人的角度回忆了少女时代的刹那芳华岁月,曾经的记忆是找回自己的“门”,它能托举起我们早已疲惫的身躯,然后继续掂量着什么是生活,以及应该怎样活着。

  现代人有时总是用力过猛,致使自己迷失局中。在曹畅洲的《无力偿还》(《花城》2021年第5期)中,不管是主人公“我”,还是杨惑、米莎、佩佩等人,都进行着类似“外卖员式的交往方式”,似乎每个人都在城市里飘荡,偶尔的交集只是飘荡时的无意碰撞,互不问来由,更不问归处。飘荡才是每个个体的常态,孤独是主旋律,而每个人受的伤害才是永恒。就像杨惑,虽然面对小提琴时无比厌恶与痛苦,但小提琴却是提醒他存在的唯一证据。城市是一片巨大的黑色森林,我们都是丛林里孤行的独兽,我与我的族群无关,在族群外我乐意与你偶然交颈,然后各自回归黑暗深处。尹学芸的《鬼指根》(《收获》2021年第5期)也是一篇充满诡异感的作品。文中重复两遍的“草把路都吃了”,恰当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当下心境。倪依一直以为自己与鲍善的婚外恋情高贵纯洁,而鲍善的失踪让倪妮从“惯常自我”中惊觉。黄柏对倪依爱得真诚,只不过这是一种畸形爱恋,婚姻的日常情调在这里被组织成一场阴谋。张居士及所操持的话语令作品生出一种禅味,这种洞察世事奥理的话语形式像把钢刀,插入包括倪依、黄柏、鲍善、翟志刚等人自造自处的诡异世界。作者尝试用某种宗教观照现世人生,指涉现代人混沌而不自知的精神世界。

  曹军庆的《梦境果园》、陈玺的《戏中人》与陈春成的《雪山大士》也是关于“救赎”的故事。在曹军庆的《梦境果园》(《十月》2021年单月号第5期)中,大孝子古广兴为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打造了一个“梦境果园”。在古广兴小的时候,母亲反复为他讲述“贵妇人”的故事。“贵妇人”是一个类似于戏文里“包青天”的角色,她可以匡扶正义,为民请命,机智过人,无所不能。在梦境果园中,古广兴把母亲装进故事里,他找来枣红马,八抬大轿,侍女随从,真的让母亲成了“贵妇人”。“贵妇人”坐轿游街出行,平民拦轿喊冤,“贵妇人”秉公断案,惩恶扬善,在这里一切按故事逻辑行事,现实与故事重合。而在现实世界,孝子古广兴实际上是响彻全国的诈骗犯,他从小擅长说谎,母亲给他讲“贵妇人”的故事,不过是想让他从中受益,改邪归正,而这一切都没能让他回头,最终成为超级诈骗犯。小说中,戏文故事与现实世界在同一空间层面重合,让小说充满浓浓的神秘感与悬疑感,引人入胜。

  再说陈玺的《戏中人》(《十月》单月号2021年第5期)。读完这篇小说,一时百感交集。乡下人不管向善或向恶,表达得都很直接。但是乡土厚重,是善是恶泾渭从不分明,乡土贫瘠,易积下难以化解的悲愤、怨气或不甘。幻化成秦腔,如小说中言,体现为“情感的饱满和喷涌”。按照戏文,被大鹏家退婚的芳莉本是秦香蓮的角色,但是心中压抑的耻辱与悲愤让她扮演了半辈子“包文拯”。在小说中,芳莉反复唱着《三对面》,以唱戏的方式怒斥大鹏一家,以此发泄心中愤恨。她还把这种“怨”带到生活中,从戏里的审判者包文拯角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刁媳妇,致使邻里不睦,甚至气死公公。芳莉进城后,经陈老师指点,明白了秦腔的真正含义,一曲《祭灵》化解了心中无限仇怨,唱出了对公公不孝的无限悔恨。小说的旨核在于,作者把传统戏曲精神嫁接于现代生活,试图从忠孝侠义与温良精神中找到能够指导现代人生活的伦理规范。

  雪山大士是释迦牟尼苦修像。陈春成的《雪山大士》(《收获》2021年第5期)讲的是写小说的“我”在酒店偶遇了自己的球星偶像D,在一个下雨的午后,伴着雨声和酒,D向我倾诉生平。D跟“我”聊足球,谈文学,讲自己与佛家结缘的过程,D与佛教相伴的过程也是重新认识自我与外物,逐步自我开悟的过程。与其说D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不如说他是一个艺术家,因为似乎只有艺术家才会以感觉行事,追求足球场上的“优雅和细腻”。这样在球场上类乎艺术家的追求似乎与足球竞技格格不入,这也是D此后在佛教中完成自我救赎的表征。小说依托佛教文化,强调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小说关涉的是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它试图讨论的是,在现代社会,古老的中国处世哲学是否可以织补现代人近乎崩溃的紧张状态,进而转化成为一种可供现代人安然自处的精神资源。

  陈斌先的《补甄》(《当代》2021年第5期)“事从俗入,理出不俗”,指涉俗世旧理。一个“甄”带动一串人的升官之路,其间牵扯的是胡太息、周三圭、郑大江等人对人、物、世、心的迷失与参悟。与该小说同期刊载的孙睿的《游乐场》(《当代》2021年第5期)是以一个离婚的四十岁中年男性为视角的日常生活题材小说。两篇小说虽题材不同,但在义理上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前者写官场上的攀爬与反省,后者追寻“何为生活”,两者都可以用孙睿的《游乐场》里的一句话概括,追求的都是一种“落得一个干净、自在”的人生状态。

  韩东是一个写现代社会现代情感的高手。他的《素素和李芸》(《花城》2021年第5期)讲述了一个男作家与两个女人之间似爱非爱、不了了之的暧昧故事。可贵之处在于,小说呈现出一种“轻”文风。这种“轻”由叙事内容与叙事技法共同构成。小说以人物之间飘忽不定的“感觉”为主要表述对象,作者把男女之间瞬息万变、暗流涌动的感觉变化精准且巧妙地表现了出来。这是一个成熟作家才能表现出的叙事气象。韩东的另一篇小说《箱子或旧爱》(《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的独特之处在于作品绝大部分从“我”的视角,以人物喃喃自语的方式,展现了“我”揣测女友对“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的过程。男女恋人原本该是最亲密的关系,而韩东以一种“揣测”的口吻行文叙事,使小说中的现实蒙上了浓浓的恍惚感,“我”在讲“我”与女友的过往,但女友又像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别人”,貌似我们从未曾相识过。从尘封在旧爱箱子里的日记中得知,七年里,女友从不曾爱过“我”。回首与之相伴的日子,一切更如隔世,明明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七年真实岁月,似乎只是一场梦,梦里人从不曾参与“我”的过往。旧爱的一切都在箱子里,箱子伴“我”二十余载,只有箱子的存在证明“她”参与了“我”的过往,打开箱子却是一场虚无。

  海飞的《何来胜》(《当代》2021年第5期)讲的是清末时期,隐居在长亭镇的一群侠客与革命者之间发生的遥远的江湖往事。海飞把这篇小说写得干练而多情、缓慢而稳重、刚烈又隐忍。“武术”是该小说之骨,给小说注入了一股刚烈之气。“情”是该小说之魂,述尽了风情万种、侠骨柔情。闵芝萍的《形意心法》(《中国作家》2021年第10期)把“武侠”带到当下,融入日常,讲述了一个写不出剧本的编剧与一个会打拳的父亲通过拳法“会意”的故事。父亲在小说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似有真身又似无形,“父亲”在小说中超脱了肉身,形成了一个意念上的“父亲”形象,这使小说虚实相生、气脉连贯。小说很有力道,整篇小说字数不多,但似有一股气脉在字里行间灌流穿行,把父亲打拳的过程写得形若寒蝉而意动生风。

  小说用极简的文字勾勒生活。谌容的《老子忘了……》(《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的省略号指代的内容在文末出现,完整句子是“老子忘了死了”,这句话代表了文章谐趣幽默的叙事风格。作者以极易见到的日常生活场景组织叙事,用趣味横生的语言,三言两语勾勒出了老两口因“养生”理念不同频繁“斗嘴”的趣事,画面感极强。这是一篇经得起把玩品咂的小短篇。

  临窗而坐,沏道茶,茶汤波纹回旋,蒸汽飘腾,茶香铺展,或浓或淡,苦、甘、涩、澈在口中浸染。在小说中,战火岁月、铁骨铮铮、纷扰妙趣、禅道人生种种世界被作家们悉心经营。打开小说,如陈春成言,似听故人倾诉平生,你真诚诉说,我侧耳倾听,伴着雨声,一同走入你的无边岁月。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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