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路街是县城的老街,相当于芜城的儒林街,曾经繁华、有名,而今古老、庸常,但依旧商铺林立,商业气息不散。
云路街上有三个女人,各有所迷,妇孺皆知,她们是财迷朱超英、戏迷杨朝霞、书迷马胜男,人称云路街“三迷”。她们仨原本都不是云路街的,都是嫁过来的,因此,之前做姑娘时都不熟悉,从无交往。只因她们的丈夫是一条街上长大的,正规发小,关系一直不错,于是,三个女人开始打交道。
朱超英是卖彩票的,既是老板娘,又是售票员。她起初在云路街东边租了个小门脸,先卖福彩,后来加了体彩;再后来,福彩和体彩要分开经营,夫妻二人东挪西借,在云路街靠西盘下了两间老铺面,虽然窄小,但一间卖福彩、一间卖体彩也足够了。
朱超英是农村人,脸庞俊俏,身材高挑,妥妥的村花,嫁给丈夫小眼睛后,夫家托关系让她进了县里的皮鞋厂。上班不到一年,皮鞋厂倒闭了,工友们纷纷外出打工,多数去了温州——那里的皮鞋厂多得出奇,多是个体企业,但工资不低。朱超英也打算去的,只是女儿太小,走不了,便留在家中专司家务。丈夫小眼睛从化肥厂下岗后,先蹬三轮,后开大雅机(载客电动三轮车),大雅机淘汰后开出租车养活一家三口。日子紧巴,朱超英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能省则省,能抠则抠。孩子的衣服除了校服,多半是做裁缝的街坊送的。夫妻俩常年穿厂里的蓝色工作服,工作服发白了,也不在乎。朱超英给人的初步印象就是嫁得不好,否则也不至于穿得如此寒酸。
早些年,县城常有现场摸奖活动,两块钱买一张彩票,在朱超英看来有点贵,两块钱能吃一顿呱呱叫的早餐。见人家实实在在摸到了自行车、电饭锅,后面还有彩电、轿车大奖,她终于架不住诱惑,狠狠心去碰运气。最终,她只摸到几样牙膏、肥皂,悻悻而归。
彩票销售点的兴起,衍生了一门时兴的行当,电视里时常报道有人获大奖的消息,她又按捺不住了。第一次去买彩票,她的手有些发抖,很想中奖,又怕不中,颇为紧张。双色球6+1七个数字,是她写了33+15四十八张小纸片,捏成阄,让女儿用白嫩的小手一个个拈出来的。她想沾沾女儿的运气。当晚,她守在黑白电视机前看摇奖结果,紧张得手心冒汗,脸憋得通红。结果出来了,虽没获奖,却中了三个数字。这三个数字对她是莫大的鼓舞,心想,这次是三个,下次没准就中奖了,可能还是大奖。于是,就买了第二张、第三张……从一注到五注,偶尔也中五元、十元。最多一次中了两百元,却懊悔了半年,因为那次,要不是她擅自换了蓝色号码,就会中三等奖三千元。她进一步想,六个红球号码中了五个,再中一个,岂不是二等奖?!二等奖就是二十多万,倘若没换蓝色号码,那就中一等奖了,一注起码几百万,那日子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买了一段时间的彩票,朱超英就动了卖彩票的心思。小眼睛也支持,毕竟能挣钱。于是,就在云路街搞了个门面房,经营彩票至今。起初生意淡,朱超英有些着急,便打电话喊熟人来买,熟人中有街坊邻居和小眼睛的亲朋好友,包括马胜男和杨朝霞。有人碍着面子,便在电话里让她代购,号码则随机选。人家买一注,她劝人家买五注,说一张票,正好打满,不浪费。隔日,她又提醒人家来结账……用杨朝霞的话说,一副见钱眼开的嘴脸,活脱脱的“财迷”。
杨朝霞是个裁缝,裁缝铺就在云路街中段,自家的门面,也是两间,相对宽敞。她原本是三华镇人,高中毕业后学的裁缝,没出师便嫁到云路街。男人叫宋周章,小名宋老三,是个司机,个头只有一米六五,比她这个校花矮了三公分。那年头,四个轮子两把刀(指司机、卖肉的和外科医生)太过吃香,找老婆随便挑。朱超英嫁给小眼睛是图人家城镇户口,而杨朝霞嫁过来图什么?还不是一图人家职业好,二图人家在县城嘛。宋老三原先在县运输公司开小江淮,改制后,买了东风大货车,自己跑运输,很赚钱,他们早就住上了小別墅。儿子初中毕业被送到英国留学,可见家境殷实,在云路街也算风光。
除了风光之外,杨朝霞夫妻也生过气,两次险些离婚。早先的原因在于宋老三,宋老三跑长途,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宋老三一到家,杨朝霞就黏他。她以为夫君在外跑车谋生不易,回来一定要好好犒劳,除了让他吃好喝好,还要让他在温柔乡里好好享受。第二天,她感觉下身不适,接着奇痒,多次用洁尔阴无效。第三天去医院检查,得知被感染了花柳病,她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她带着气回到家中,剜了正在品茶的宋老三一眼,将诊断证明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宋老三便知大事不妙,赶紧下跪求饶。宋老三解释说,都怪自己耳朵根子软,架不住别人劝请……还嬉皮笑脸地说,常在河边走难免湿次鞋,常在江湖飘难免挨次刀,说下次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了。杨朝霞冷冰冰地告诉他,没有下次了,离婚吧!宋老三嘟囔着下次不敢了,一直跪地不动。直到下半夜,杨朝霞一觉醒来去上厕所,发现宋老三依然跪着,并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便于心不忍,她让宋老三起来,说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再有下次,跪一年都没用!
第二次的原因出在杨朝霞身上。杨朝霞母亲是江北人,喜欢听“小倒戏(庐剧)”,她耳濡目染,也跟“小倒戏”结了缘。县城原本有庐剧团,是文化馆旗下团体。剧团到处巡演,只要来三华镇演出,杨朝霞都要跟着母亲去泡场。杨朝霞高中毕业没能考上任何学校,无疑与贪戏有关。杨朝霞嫁到县城时,庐剧团已经解散了。团员们另谋职业,有人改唱黄梅戏,从省城一路唱到京城,红得发紫;有人过江去了江北,投靠草台班子,继续以唱戏为业;也有人出去打工谋生;剩下的就地就业,干个体户的、帮人打工的都有。
杨朝霞白天待在裁缝铺,晚上去城南公园溜达,自然撞上了一帮票友围着一两个角儿在那里自娱自乐。她们有人唱庐剧,有人唱黄梅戏,也有人唱样板戏。她看着唱庐剧的一个角儿好生眼熟,听别人喊他程老板,她便想起来人家大名叫程小五,唱小生,兼花脸,主调、花腔样样在行,当年在三华电影院听他唱过折子戏《状元与乞丐》和《张万郎讨饭》。去了几次,趁程小五歇场,杨朝霞便上前搭讪,说,程老师,我在三华电影院听过你唱戏。
程小五说,三华那边的江北移民多,喜欢庐剧的人也多,我们每次去唱,上座率都非常高。
杨朝霞说,是的,我妈就是江北人,就喜欢听戏,我受她影响,也喜欢听戏,为听戏还旷过课呢。
程小五说,旷课听戏?那你从小就是个戏迷了,好,好,好!
杨朝霞说,好个屁!耽误学习了,没考上大学。
众人笑了,程小五还做了个鬼脸。
有人问,你能唱一个吗?
杨朝霞涨红了脸,说,唱就唱。
她早就跃跃欲试,只是不好意思主动唱。于是,她点了曲目,接过话筒,准备开唱。一人拉二胡,一人吹短笛,一人司锣鼓,一人敲竹板,奏出“赶路调”。杨朝霞唱的是《小辞店》选段中的“送哥哥送到了天井院”,对白的部分由程小五临时凑合。杨朝霞音色纯正,唱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听得众人惊喜不已,连连喝彩,掌声不断。这一唱,一炮打响,从此,杨朝霞在票友圈站稳了脚跟,城南公园成了她常去的地方。后来她才知道,庐剧团解散后,程小五为照顾家庭没有外出演出或打工,而是在城南农贸市场炸油货卖早点谋生。
一天下午,宋老三回来稍早,见裁缝铺店门紧闭上演了“空城计”,便悄悄寻到城南公园,站在外围窥视圈内的老婆。杨朝霞正与程小五配戏,相公娘子叫得亲热。唱到伤感处,二人相扶,四目相对,哭腔哀怨,涕泪涟涟。宋老三妒火中烧,冲进圈中拉着杨朝霞就走。在场的人个个懵圈,在背后指指点点。杨朝霞无奈,跟着丈夫回到家。刚一进家门,宋老三就甩了她一巴掌,让她马上滚蛋,不要回来丢人现眼。
杨朝霞恼羞成怒,扑上去照宋老三胳膊上咬一口,厉声道,我又没偷人,凭什么让我滚蛋?!
宋老三疼得龇牙咧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人冷战三天,杨朝霞对宋老三说,听戏唱戏是我的业余爱好,跟你喜欢吃喝嫖赌一样!唱戏唱戏,逢场作戏,我没二心对你,更没做出格的事,你觉得过不下去,我们就离婚。
宋老三虽被点到穴位,却正在气头上,大吼,离就离!算我瞎了眼,讨个戏子让人耻笑!
在去民政局的路上,宋老三反悔了——小别墅属于儿子,门面房给杨朝霞,大货车归自己,一点不划算。
杨朝霞说,不离也行,以后我听戏也好唱戏也罢,你都别管!
宋老三嘴硬,你要让我戴绿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杨朝霞说,我要是偷人,我净身出户!
遇到烦心事,杨朝霞就去找马胜男诉诉苦,说说体己话。
马胜男在云路街东边开一爿小书店,店名为“淘书亭”,专卖打折书,店铺便是朱超英首开彩票点的小门脸。马胜男嫁到云路街之前是南门外蔬菜队的队花。她初中毕业时,哥哥进了班房,全家人懊丧至极,她便无心上学,回家帮父母种菜,五年后嫁人。丈夫是县三小老师,长得一表人才,只不过稍有谢顶,眼镜片厚如瓶底,看上去像个儒雅之人。婚后才晓得,他言行上是个过于耿直的书呆子,不通人情世故,马胜男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木骨呆子”。木骨呆子也有特长,他们婚后育有一子,被木骨呆子调教得异常优秀,后来考上了京城最高学府。
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马胜男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女性作家的书,也曾做过短暂的作家梦。女性作家中,琼瑶、三毛、张爱玲是她的最爱,她几乎读过她们所有在大陆能买到的书。当然,她也看萧红、张洁、迟子建的书,以及《红楼梦》《镜花缘》《儿女英雄传》之类。别的女孩一般都会织毛衣、纳鞋底、刺绣、缝纫什么的,马胜男不喜欢,一样不会,她有空就捧着书,看到眼睛睁不开才放下。知女莫过父母,父母从不干涉她看书,还尽量创造环境让她安心看书,好像她要参加高考似的。其实,这是父母对女儿的一种补偿,他们觉得亏欠了女儿。她想要买书更不在话下,想买什么书,只要能买到,从父母到木骨呆子,都不阻拦。
家里的书越来越多,她便萌生开书店的想法。木骨呆子建议,县城有新华书店,几所学校附近都有私营书店,你不如另辟蹊径,开一家便宜书店,把我们看过的书和低价进的书,一起打折卖,以满足那些爱看书又爱藏书的人的需求,还能把你圈住。他的话总是那么不中听,马胜男虽然不爽,倒也豁然开朗,木骨呆子的思路对头,卖打折书,其实就是薄利多销,让书尽快流动起来。她去芜城买书时,便经常去一家“淘书乐”的个体书店买打折书。于是,她将书店起名叫“淘书亭”。木骨呆子说你文化不高,这名字起得还不赖。
县城不大,人口又少,来买书的人并不多,书店“风光”不到两年,生意逐渐黯淡下来,入不敷出。马胜男萌生退意时,却有那么几位回头客支撑着“淘书亭”,让她欲罢不能,尽管他们要的书很特别,不光要纯文学作品,还要人物传记和名著研究方面的书籍。从人家的谈吐看来,她估计,他们可能是本地作家或文学爱好者,稍一打听,果然是。为了稳住他們,她进书时,尽量满足人家的需求。
幸好,娘家蔬菜队的土地被征用,父母和哥哥家的住房被拆迁后,父母要送一套住房给马胜男。马胜男没要住房,却要钱买下了这间书店。从此,她守着书店没有了后顾之忧,没生意时就只管埋头看书。
老板娘又在看什么好书啊?不声不响走进一个平头男人。
马胜男抬头,见是老主顾、回头客之一的战老师,便站起来笑脸相迎。这位战老师,大高个,黑脸膛,比自己年轻,在某事业单位工作,是个业余作家。和他一道来逛淘书亭的人称他战老师,所以,她也称他战老师。他看的书与众不同,特别喜欢外国文学,比如福克纳、卡夫卡、卡佛、米勒、卡波蒂、奥康纳、埃梅、卡尔维诺、芥川龙之介、塞林格等作家的书,很多外国作家的名字马胜男闻所未闻,都是当下不大好淘的书。每次去进书,她手里捏着战老师开的书单,找遍书城,才勉强找到一两本。
战老师来啦。她的一只手按在一本《呼啸山庄》上,手腕上的玉镯与书形成了一对和谐的几何体。
你也看外国文学啦?
受你影响,试着看呗,外国人的名字挺好玩的。
读外国作品的诀窍就是要背熟人物的名字。
是的,听你说过,我也这么做了。
嗯,这次给我找到了哪几本?
不好意思,你列的书单,除了福克纳、卡夫卡、卡佛、塞林格和芥川龙之介已买过,余下的一本没有,我带了两本其他作家的书,不晓得你是否感兴趣。
说着,马胜男转身去拿书,她的身形牵动着战老师期待的目光。她将书递给战老师,一本是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一本是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战老师双手接书,龇开了一嘴白牙,哎呀呀,这两本都好啊,我要按定价付款,不要你打折!
那不行,不打折还叫什么淘书亭?
这样吧,以后我也不用开书单了,你晓得我喜欢什么,你尽管买回来就是了,我都要。
几天后,她从书城带回了奥威尔的《1984》和葡语作家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可等了两周,也没见战老师来取书,给他打电话,语音回复无法接听。她想,他一般每到双休日必来一回淘书亭,这次是出差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她开始担心起来,搞得坐立不安,也无心看书。
待战老师的朋友来逛书店时,她才得知战老师病了,在芜城弋矶山医院治疗。她带上那两本书,借去书城进书之名,火速赶往医院。
原来,战老师两周内在医院挨了两刀,一刀割了直肠息肉,一刀割了包皮。割包皮后,每天需要红外线愈合治疗,他索性请假待在医院,安心读书,一般不与外界联系,除非特别要好的朋友。
小手术,不想惊动人,他说,没承想还是惊动老板娘了,又送书,又送花,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战某铭记在心,回去请你喝茶。
马胜男红着脸盯着眼前这个翻书的男人,心头荡漾起异样的感觉……
一来二去,两人的感情渐渐升温了,幽会时被木骨呆子逮个正着,闹得满城风雨。马胜男差点被木骨呆子打残,木骨呆子差点被大舅哥打废。马胜男要离婚,除了要淘书亭,她几乎净身出户。可是木骨呆子不同意,说宁愿耗着,也不能让两个狗男女得逞。两人没能离成,关键是儿子不让。
当杨朝霞来找马胜男诉苦时,马胜男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看书,而是坐在书桌前发呆,双眼红肿,显然刚哭过不久。她告诉杨朝霞,姓战的打了退堂鼓,跟她断绝了联系,她只好跟她家木骨呆子凑合着过了,等将来儿子结婚生子,她就关了淘书亭,去带孙子。末了,她问杨朝霞,你呢?跟程小五怎么样了?
杨朝霞感叹不已,没想到,那个姓战的是个缩头乌龟!她说,我跟程小五除了在戏里假扮夫妻和情人,其实戏外真的清清白白。倒是我家那个冤家非要冤枉我!你可能不相信,人家程小五真是个正人君子,没和我说过一句轻佻的话。听说他夫人有心脏病,常年靠保养……有时候我倒希望他开开玩笑,但他总是一本正经。你说是他那方面不行了,还是我不招男人喜欢?
马胜男笑了,我说嘛,一个大美女经常和大帅哥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哪有不动心的!也许人家像柳下惠一样,已经坐怀不乱或者超凡脱俗了吧。又打趣道,你还不招男人喜欢?我要是男人,早就勾引你这个狐狸精了。
杨朝霞撇撇嘴,算了吧,自打认识你,除了姓战的,也没见你看上哪个老爷们。
想想也是,这么多年,骚扰她们的男人多的是,能入她们法眼的不过凤毛麟角。俩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太正经,偏离了良家妇女的航道,离渣女不远了……便相互拍打着,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笑得肚子生疼。
暮夏的一天,云路街“三迷”在裁缝铺凑齐。
马胜男因张爱玲爱穿旗袍,便对旗袍情有独钟,她去裁缝铺,便找杨朝霞量身定做旗袍。为穿旗袍,发福的马胜男走出书店,开始锻炼减肥。
杨朝霞在马胜男的引领下,也穿起了旗袍。她生就一副穿旗袍的骨架,加上一张花旦脸,烫了波浪发型,整个人宛如旧上海的摩登女郎,光鲜亮丽,走到哪儿,不仅吸引男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也照吸不误。
之前,杨朝霞从未穿过旗袍,拜师学艺时也没学过做旗袍。马胜男第一次让她做旗袍时,杨朝霞愣住了,嘟囔说,我还真不会做旗袍。
马胜男说,下次我去进书,给你带一本专做旗袍的书,让你自学成才。
没过几天,马胜男就带来《简易中国传统旗袍裁剪》和《经典旗袍大全》送给杨朝霞。
杨朝霞喜不自禁,说,第一件旗袍我送给你。
马胜男笑道,我出衣料钱,你免手工费。
杨朝霞花了一周时间,为马胜男做好了一件紫色旗袍,虽有瑕疵,但勉强能穿。一回生二回熟,杨朝霞做旗袍的手艺日益精进,自己也经常穿一身红色旗袍,惹得路人眼馋,生意一下子做开了,被誉为云路街的“旗袍西施”。
快要换季了,朱超英也来做衣服,为全家人做衣服,不仅做外套,还要做秋衣和内衣。
楊朝霞说,我可不会做秋衣和内衣。
朱超英说,你旗袍都能做,怎么不会做内衣呢?
杨朝霞说,做不如买,你省那点钱发不了财。
朱超英说,我不是省,我喜欢穿裁缝做的,特别是你做的哩。
杨朝霞说,马屁精,你说不是省,那你怎么不做件旗袍穿穿?
马胜男插话,我们三个,超英最瘦,身材最苗条,不穿旗袍可惜了。
朱超英说,两个妖精嘞,我是想穿,还不是太贵了,穿不起。
杨朝霞说,你要是做,我照例免手工费,财迷哎。
朱超英稍稍犹豫,竟然答应了。她喜欢蓝色,于是选了宝蓝色真丝绣花面料。
临走,朱超英说,我的娘嘞,这是我平生做得最贵的衣裳,你们得多去我那里买彩票,帮我多挣点钱。
杨朝霞说,这样吧,每逢双色球、大乐透,你给我各打五注,钱一月一清,总可以吧?
朱超英喜得直点头,伸手举着OK,目光又移向马胜男。
马胜男说,买彩票没问题,和霞子一样。但我建议两位美女抽空去我那里借书看,借,不用买。穿旗袍的人一定要雅气,雅气怎么来?书里有。
杨朝霞说,我明天就去借,看什么书,由你推荐。
朱超英嘟囔,看书挣不到钱,何况我一看书就眼花,走神。
马胜男怼她,数钱眼就不花,也不会走神,是吧?等你有了雅气,你身上就闻不到铜臭味儿了。
自打朱超英穿上了旗袍,彩票点人流量激增,生意比过去强上几倍。只要有闲空,她便看马胜男推荐的书。看到苏东坡的两句诗: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她认为,这个气,应该就是马胜男说的雅气。现在,她打心眼里佩服马胜男,尽管之前对不守妇道的马胜男颇有微词。
几年过去,杨朝霞、朱超英果然和马胜男一样,成了男人仰慕的气质美女。
这天下午,当马胜男在城南公园找到杨朝霞的时候,杨朝霞正与程小五唱得热火朝天。马胜男上去打断了他们,低声对杨朝霞说,快去县医院,你家宋老三出了车祸。杨朝霞顿时花容失色,慌慌张张地朝县医院跑去,马胜男紧随其后。
原来,宋老三跑长途回来刚下高速,拐弯时,迎面与一辆路虎撞上了,路虎上两男两女三死一伤。跑出租的小眼睛刚好路过,见宋老三在一旁打电话,便赶紧下车询问情况。宋老三脑部受伤,血像蚯蚓一样附在他脑门上,慢慢朝下蠕动。他第一时间拨打了120并报警,报保险公司。小眼睛问有没有通知杨朝霞,宋老三有气无力地说,打了电话,没人接听,肯定又去公园唱戏了,妈的,天天哭丧,不把老子哭死才怪。
交警和救护车前后脚赶到,交警控制了宋老三,救护车拉走了那名受重伤的女孩。之后,交警又将宋老三送往医院治疗。三具尸体要等法医验证后送殡仪馆。
小眼睛赶紧打电话给老婆朱超英。朱超英连忙打电话给杨朝霞,手机通了没人接。她转而给马胜男打电话,让马胜男赶快去找杨朝霞,说自己正忙着,走不开。马胜男二话没说,直奔城南公园。一位穿紫色旗袍的美女在大街上一路小跑,顿时吸引了无数路人目光。马胜男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了杨朝霞。
交警认定大货车负主要责任,路虎负次要责任。宋老三被追究刑事责任,将被提起公诉。杨朝霞已咨询律师,如果民事赔偿到位,宋老三可被从轻处罚。
面对一百多万的赔偿金,杨朝霞一筹莫展,家里的钱大多供在留学的儿子身上,积蓄已不多。她知道除了找亲朋好友借钱,还有一条路,便是拿门面房房产证抵押贷款,再卖掉别墅,偿还欠款。
第二天,朱超英和小眼睛主动送来一张三十万的银行卡,杨朝霞感动得落了泪,没想到,他们能主动借钱给她,还亲自送上门。朱超英虽是“财迷”,关键时候真够姐们。朱超英说,给你应急,你别着急还嘞。过去,你每年都给我家丫头送新衣裳,你夫妻俩常年买彩票,照顾我生意,也等于帮我们渡过了难关。
楊朝霞哽咽无语。
七拼八凑加贷款,尚缺十九万多。杨朝霞走投无路,便硬着头皮去找马胜男想办法。她知道,马胜男的淘书亭根本不挣钱,木骨呆子就那点工资,还要供儿子念书,她想让马胜男到娘家帮她借点,能借多少算多少。
杨朝霞缓步朝东边走去,一路上考虑着怎么开口,平常四、五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十来分钟。离淘书亭不到两百米,杨朝霞发现淘书亭门口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只见马胜男和木骨呆子每人抱着一摞书出来,往三轮车上码。
杨朝霞还记得马胜男说过将来儿子结婚生子就关门去带孙子的话,可是,她儿子还没找对象呢。便上前问,怎么啦,淘书亭要搬走?
马胜男说,你来得正好,听说你那边还差二十来万,我和他商量,将淘书亭暂时关张,这间小门面卖了十七万,我找我哥借了三万,给你们应急。
杨朝霞连忙说,这怎么行呢?在云路街,你这门面房也不止十七万,起码要值二十多万啊。
马胜男说,这不是急售嘛,少就少点,来得快。
杨朝霞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宋老三被判缓刑,监外执行。
事情刚处理完,杨朝霞夫妇执意要宴请朱超英和马胜男夫妇。席间,大家说着破财消灾、渡劫、幸运之类的话,安慰杨朝霞和宋老三。
木骨呆子猛咳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杨朝霞,我说你别抬杠,你唱小倒戏我没意见,我也喜欢听戏,但你不要唱哭腔好不好?总是哭哭啼啼,不吉利!庐剧的花腔不是很好听嘛,我建议你多唱花腔,少唱哭腔!
宋老三接茬道,老师说得真对,听你唱哭腔,我头皮就发麻,总担心哪天要出事,真就出事了。
朱超英说,这不是迷信嘞,哭腔听着心情肯定不爽,花腔听起来就喜庆,胜男,你说是不是?
马胜男说,依我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出了事,不必怪长怪短,谁没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朝霞唱戏和我读书一样,她唱的哭腔,相当于我读了悲剧故事,心情肯定压抑;她唱花腔,相当于我读了喜剧故事,肯定开心。但是,伟大的作品多是悲剧,悲剧能直抵人心,揭示人性,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有魅力的艺术就像医生手里的手术刀,它能挽救重症病人,有时不小心也会伤着自己。
众人觉得,马胜男眼界不低,读书人会讲道理。
后来,马胜男组建了全县首支中老年旗袍表演队,取名“夕阳红蓝紫”,共有二十多人参加,杨朝霞、朱超英和程小五老婆也在其中,聘请程小五为表演顾问。她们平时抽空排练,需要时,参加走秀表演,既有免费的义务表演,也有不少商务演出,甚至走出县城,到外地参赛,表演,事业红红火火。马胜男家中藏书的借阅对象,便是这些表演队的姐妹们,因此,她们个个雅气十足。
杨朝霞的裁缝铺改为“朝霞旗袍坊”,专营旗袍,生意不差。她忙里偷闲,偶尔也去城南公园过把戏瘾。
朱超英从娘家村里雇了个小姑娘做售票员,平时读书,走旗袍秀,忙得不亦乐乎。
马胜男没承想临了还是圆了作家梦。两年后,她出版了处女作长篇小说《云路街的女人们》,里面就有她们“三迷”的故事。不过,全书三分是事实,七分乃虚构,并以悲剧结局。书中没有姓战的什么事,由此推定,是女主被伤害太深,故不愿提及;或许所谓战老师根本不存在,故事也是杜撰的。
据说,小说已被某投资人和导演相中,要拍电视剧,目前正在改编。
是否在云路街拍?是否要我们当群众演员?群众演员什么待遇?眼下,云路街的人都在热议。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