槖,槖,槖,木拐敲击石板路的声音,让老路心脏鼓动几下,随即长出一口气——整个上午,他的心一直悬着,似乎就等这个声音出现。
罐子那张像老鼠一样的瘦脸鬼祟地探进来,老路泛一阵恶心,乜一眼瘦脸,迅疾把眼皮垂下来。罐子像得到许可,拐杖先杵进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进屋。
你倒挺准时,掐着点来。老路说着,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挂钟似乎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嘲笑还是安慰,他看不出。
那是,早了晚了都见不到您路领导。罐子说着,坐在老路对面椅子上,拐杖顺在身边,双手搭膝盖上——轻车熟路,一套动作连贯自然。
你的事早处理完了,再跑也没用,白磨鞋。老路端起杯子喝口水接着说,我说老关啊,关老二,你说你,瘸条腿,跑十几里山路,一步一拐,一星期一趟,不嫌累啊?
您还是叫我罐子吧,不都说我破罐子破摔吗?我就是个破罐子,不摔也是破的。反正就这鸟样了,破了也锔不起来,叫我罐子听着顺耳朵。
这事儿你倒明白,别的地方也能明白事理就好了。老路一脸不耐烦,却又不敢说得太重,这人没脸没皮,惹着他说不定就赖上你,黏胶一样,甩都甩不掉,腌臜人。你既然来了,咱公事公办,我就再给你说一遍,你那腿尽管有点装扮,受过伤倒也是实情,但你不能把受伤的责任推到李保恒身上,是不?再说,那李保恒已经……老路点一支烟吸,罐子伸伸手,觍着脸,老路不情愿地夹一支丢给他。罐子掏出火柴点燃了,狠狠吸一口,纸烟缩进去半截。不怨他怨谁?烟从罐子两个鼻孔喷出来,像两股烟囱。他是民兵连长,在后面追我,让他逮住就是一顿狠揍,那小子下手黑,照死里打,用皮带,还用枪托子,我能不跑?我又不傻。
是啊,你偷队里玉米,他当然得管,这是他的责任,他不管就是放任犯罪,可他也就是喊一声,可能声音有点大,有点凶,不就喊一句吗?你跑那么快干啥?你是做贼心虚、慌不择路,自己摔到沟里,恰巧摔在石头上,把腿摔断了,怎么能怨人家?再说,队里也给你治了伤,还给你发了补贴,钱虽不多,意思也到了,这事儿就算完了。
我的腿瘸了,什么活都不能干,一条腿在后面拖着,像条尾巴,在地里薅把草都把苗子踩得乱七八糟。队里老扣我工分,一个大男人,只顶半个劳力,我他妈就是个废物,只能吃不能干的废物,他当然得养着我。他是村干部,他不养,大队得养,队里不养,公社县里也得养。路同志,路领导,您是大干部,您说是这么个理儿不?罐子说这套说辞像背台词,已经滚瓜烂熟。
你他妈……
我知道您是想骂我狗屁不通、胡搅蛮缠。您骂我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听惯了,就当是听戏,听不花钱的戏,您骂吧,您骂我,我听着舒服,像听戏一样舒坦。
好了,我没闲工夫给你磨嘴皮子,看看,外面还有人等着进来反映问题呢,这信访办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快回去吧。
我就这么走了?看看这天都……
知道你就为这点鸟事儿!老路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硬纸卡,手一甩,纸卡翻着跟头飞到罐子身上。罐子拿了纸卡,不情愿地站起身,拐杖一支,拐出门去。
老路看着罐子的背影骂一句,浑蛋货!他的心突然又咚咚鼓动几下,心里又骂,这熊货闹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罐子出了县政府大院,看看四下无人,将拐杖往胳肢窝一夹,拐个弯向远处走去,尽管一条腿看上去不甚利索,但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别。拐杖是罐子用粗树枝做的,胡乱拼接在一起,用些破布条裹着,粗糙丑陋,夹在身上,一端斜拉在后面,像人平白长出一条尾巴。罐子也不是非要装不行,不装瘸得厉害的样子,县政府看大门的老纪肯定不让他进。听说老纪是战斗英雄,解放战争中被炮弹削掉一条腿,膝盖以下齐斩斩断了去。现在装了条假腿,一走路咯吱咯吱响。那家伙脾气暴,一张黑脸拉老长,像驴脸,看着不太靠谱的人,统统挡在大门外,说下大天来也不让进。有硬闯的,他就摸把菜刀往前一横,说,老子一条腿扔在战场上了,有本事你把老子这条好腿也砍了去!知道他立过战功,连书记县长都敬他三分,即便再难缠的凶恶之人,也不敢砍他的腿;不仅不敢砍他的腿,连高声说句话都不敢,不然会招他一顿臭骂,骂得暗无天日,你都不好意思还嘴。罐子则不同,每次来老纪都会对他笑笑,就是不笑,也对他点个头,算是招呼。可能是惺惺相惜吧,残疾人对残疾人都有一种自然的怜惜,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更不能相互作践。尽管老纪能看出罐子每个星期都来,就是个赖皮架势,那条腿瘸得也有点虚张声势,但他不说破,权当他一条腿像自己一样废掉了。罐子自然对老纪心怀感激,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条件报答老纪,见了面就咧开嘴使劲儿笑,恨不得叫他声大爷。
从县政府出来,罐子先去了大门拐角处的公共厕所撒尿,顺便把老路扔给他的饭卡塞进裤子里边的暗兜里。这个暗兜藏着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钱或者其他跟钱一样重要的东西。这个暗兜是罐子自己缝上去的,粗针大线,紧贴着他的私处,在他身上,私处自然也是最隐秘最珍贵的物件,值钱的东西放这儿心里踏实。罐子这泡尿憋了很久,尿得畅快淋漓,气味也重,自己都被熏得皱起眉头。幸亏早上没吃东西,不然都吐出来就白白浪费掉了。撒着尿罐子想,老路这人其实不错,差不多每次来都是他接访,婆婆妈妈的,人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或娘儿们腔。他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像一家人。但他对罐子态度不好,一点也不好,不仅不笑,还喷脏话,但罐子不在乎,罐子知道他也不容易,耐着性子跟那些觍着脸总想弄点好处的人磨嘴皮子。尽管老路每次都对他寡着脸,骂骂咧咧,末了还是把饭卡扔给他,这让罐子对老路有一种亲人一般的感觉,就像当爹的对孩子,骂几声打一顿,末了还给块糖吃。撒完尿,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断了,看看还不到饭点儿,罐子想趁这空儿逛逛县城,看看有什么新鲜光景。
罐子来到百货公司门口,但他不敢进去,里面诱惑太多,那些看着眼花缭乱的东西让他眼红,心痒,却一件也买不起,兜里那点毛票子,顶多能买几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或者给老婆买点针头线脑。就这点毛票子,罐子舍不得更不敢乱花,他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句话,尽管他并不清楚对他来说什么事儿才算是刀刃。眼不见为净,不去看也就不想。但也不能白来,来了就得到处看看,不看就吃了亏。到处逛逛,说不准还能捡到一块两块钱,就是三毛两毛也是白得。当然,罐子也不抱太大希望,钱在谁手里都稀罕,怎么会轻易丢掉?即便是捡不到钱,如果能遇到什么稀罕的东西也是好的,回去也能到处炫耀一下。村里人出门少,见识自然也少,很多人愿意听罐子瞎扯,主要为了能乐呵一下,比看蚂蚁上树有趣儿。孩子最喜欢听罐子说城里的稀罕事儿,尽管老婆常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认为他是瞎编了哄孩子的——这鸟娘儿们,人长得不俊,粗手大脚,嗓門也粗,但读过几年书,根本不把他放眼里。罐子能娶这么个老婆也是知足,但不好调教,成了罐子一块心病。
百货公司是一幢很高大的房子,在城里算得上气派,县政府里面的房子都比它矮小。门外不远处一个角落围一圈人,闹闹嚷嚷好不热闹,罐子凑过去看,是套圈的。地上摆了杂七杂八的物件,有小孩玩具、小铃铛、拨浪鼓、小狗小猫什么的,正中间是一个洋娃娃,个头很大,穿着红裙子,梳两条小辫,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像真人一样。还有香烟,各种牌子的,花花绿绿,还有玻璃瓶的水果罐头,明晃晃地透着亮儿,里面一片一片的果子白生生,似乎能闻到渗出来的甜味儿。花两毛钱可买十个竹圈圈,站在远处往那物件上抛,套住什么就可以拿走。罐子站在一边看,几个人套完了,大都什么没套住,白花两毛钱。有一个人套住了一瓶罐头,像是桃子罐头。罐子算了算,罐头值一块钱,那人花两毛钱买圈,赚八毛。罐子不稀罕罐头,桃子呀苹果呀,村里到处都有,随便摘几个,可比罐头新鲜。罐子喜欢那个洋娃娃。罐子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是闺女,三岁了。小闺女长得乖巧,小嘴儿也甜,罐子稀罕她,如果能套个洋娃娃给她,她得多高兴,夜里睡觉都能笑醒了。这洋娃娃在百货公司卖几块钱呢。罐子心里蠢蠢欲动,罐子觉得今天一定运气不错,从进城路上搭上队里的拖拉机,到去老路那里顺利拿到饭卡,都那么顺当,一顺百顺,说不准能套个洋娃娃。罐子走开去,寻个没人的地方松了腰带,从裤子暗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两毛钱。
罐子眼睛紧紧盯着正中间的洋娃娃,十个竹圈圈唰一下鱼网般撒出去——这是罐子的精明之处,漫天撒网,捞不到大鱼,也能网点小鱼小虾。有一个圈圈在娃娃头上碰一下弹出去,接着又一个紧跟着飞过来,斜着挂在洋娃娃耳朵上。罐子心头一振,差一点叫起来。人群中也有人喊,套住了,套住了!罐子异常激动,颤着腿向洋娃娃走去。洋娃娃在向他招手,他似乎听到了闺女开心的笑声。而伸出去的手却被卖圈人一把薅住,罐子觉得他的手好有劲,捏得他手腕生疼,这人像是个练家子。那人说,耳朵挂住了,算不上套住。罐子的脸忽地一下红了,他甩开那人的手说,你想赖账,难道耳朵不长在人身上?那人说,圈圈必须套住身子落了地才算,这是规矩。罐子心一凉,但他不想让到嘴的鸭子飞走,用拐杖点着地大声吼道,耍赖,明明套住了,却耍赖!有人附和,想把火拱起来,打起来才好,有热闹看。那人的脸也赤红的了,像喝了酒。但玩把戏的人都能忍,懂得和气生财,他把脸顺了顺说,这位大哥,真的不能算套住,每天都有这种情况,大哥,咱不能破了规矩,不然我这生意也做不得了。看他口气软,罐子却硬起来,向上梗着身子,说,做得做不得,管我鸟事?娃娃让我拿走倒还罢了,不然我掀你摊子!有人又喊,掀,掀啊!那人脸上笑着,眼睛却凶狠起来,射出一道寒光。罐子被那光射中,打一个寒噤,身子矮了半截。罐子看着那人粗硬的一双手,如果掐住他脖子,准会像掐鸡脖子,一拧就断球了。这位大哥,看你腿脚不咋利落,也怪不容易,送你包烟卷,回去慢慢吸,我不让你吃亏。罐子抬头看天,太阳已悬在头顶,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该去吃饭了。那人已弯腰从摊子上拿起包烟递过来。罐子算了下,“海滨”牌香烟一毛八一包,自己亏两分钱。
县里每年都有一些上访人员,因大部分都是生活困难需要救助的人,所以由民政局负责接待,对于牵扯到其他问题的,就直接介绍到有关部门去处理。为了照顾农村路远的人,中午由政府出资管上访人一顿饭。接待吃饭的事,委托给供销社设在县府对面的回民饭店。民政局为此制作了饭卡作为凭证,年底由县府凭卡与饭店结算。饭卡用一个褐色硬纸板制成,寸半见方,中间印着“饭卡”两个大字,下方写着“只限一人”字样,卡上盖了县政府办公室印章。回民饭店根据办公室制定的标准,每餐一碗菜俩馒头。菜多是青菜豆腐粉条,每周会有两顿荤菜,羊杂汤或辣椒炒牛杂。荤菜一般放在周一和周末。罐子之所以选择每周一进城,一是为了讨个好脸色,星期一这天呢,大都是领导接访,他觉得周日之后,县里的干部一般心情比较好,和老婆孩子亲热一天,身心都松了,余兴还在,待人也就比较和气;这二呢,自然是图了那顿不花钱的羊杂汤或炒牛杂。
罐子站在饭店门口,背过身去松了裤带,手伸进暗兜里摸索,脸唰一下白了,饭卡呢?罐子顾不了许多,褪了裤子翻找,只差把裤子脱下来抖一抖,可除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子和几个硬币,饭卡不翼而飞。罐子低着头顺来路往回走,一直找到那个套圈的地方,那个公共厕所也去了,里外地寻找,连饭卡的毛也没见。无奈,罐子又回到饭店,想那饭店的人都认得他,跟人家说清楚,或许能让他白吃一顿,能吃得上,饭卡跟没丢一样。以往罐子来吃饭时,与其他人不同,别人都是抓着馒头三口两口吞着吃,菜呼噜呼噜往嘴里扒,一会儿工夫,饭菜都塞肚子里,抹抹嘴,打个饱嗝出门走人;罐子呢,领了饭菜找个桌子坐下,先把俩馒头用一块脏兮兮的手绢包了,放进随身带着的包袱里,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一沓地瓜面煎饼,有时还会有一两根大葱。罐子用煎饼卷了大葱,在菜碗里蘸了油汤吃。也不敢多蘸,蘸上点油腥味儿就好。一沓煎饼入肚,碗里的菜汤也蘸干净了。然后呢,罐子从包袱里抽出两张厚油纸,供销社包点心的那种,厚厚的,油光泛亮,是他在村代销点老乔那里偷着顺来的。罐子把碗里的羊杂或牛杂碎倒在油纸里包好装进包袱。罐子拿着空碗,到柜台上讨一碗开水,水上泛着星点油花,把水喝干,拍拍肚皮,罐子心满意足离开饭店,回家。饭店的人对罐子自然是印象深刻,觉得这人就像个骗子,每个星期都来,专门骗公家饭吃。那吃法也让人开眼,蘸菜汤闻着肉味儿啃煎饼,肉和馒头省下来回去喂老婆孩儿。都觉得这人可气又好笑,可想想,又心里泛酸,酸什么呢?却说不出来。
白面馒头和牛羊杂碎,会换来老婆和孩子们短暂的笑容,你一块,我一块,谦让着吃,吃得嘴儿油亮,满脸幸福。老婆一高兴,晚上会跟罐子亲热一回,平时她基本不让罐子碰她身子,嫌罐子身上有味儿,说像狗屎味儿,忒难闻,闻见想吐。罐子想,这鸟娘儿们,假装干净,又不是千金小姐,吃了他带回的牛羊杂碎,就闻不到他身上的味儿了?嘁!罐子又想,等他有了钱,天天让这鸟娘儿们吃肉,天天跟他睡。
村里吧,对罐子的行为呢,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找大队麻烦,管他干啥,不犯法就行;就是犯下法,关进监狱里,还图个利索呢。县里为罐子的事儿找过公社,公社也找过大队,大队里呢,哼哼歪歪打哈哈,说一定管一定管。大队干部还真找了罐子,说,你能不能别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去,忒稠了点儿,咱能不能半月或一月去一趟?总给政府添麻烦可不好,有损公社社员良好形象。罐子说,我不想给政府添麻烦,狗日的才想给政府添麻烦,让李保恒养着我,我就不去;你们大队里养着我,管吃管喝,我也不去。咱退一步说……罐子停顿下,脸上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大度,如果李保恒不养我大队里也不养我,一个星期给我喝碗羊肉汤吃俩白面馒头,我也不去。大队干部摇摇头说,你怎么还提李保恒?!罐子就不提。村里不能每个星期给罐子提供羊肉汤和白面馒头,作为大队领导,也没这样高的待遇,所以呢,他们觉得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算尽到了责任,以后他去不去县里喝羊杂汤吃白面馒头,与他们无关了。如果县里能容忍這样的人每个星期去喝羊杂汤,他们或许会多动员几个人去县里上访,那样的话,社员的生活水平就大大提高了。
大队干部不提罐子偷玉米摔伤腿的事,也不让提李保恒的事,罐子自然知道原因。村里穷,社员干一年挣的工分不值几个钱,最低的时候一个工才值一毛钱,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半年杂粮,半年荒。有些胆大的人就算计公家的东西,有麦子时掐麦穗,收玉米时掰棒子,就连地瓜也偷着扒。民兵连长李保恒得了大队主要领导指令,对偷盗集体财产的人毫不手软。罐子那次偷掰队里的玉米棒子,正巧让巡逻的李保恒撞见,所以就有了罐子摔到路边沟里那档子事儿。一般人被李保恒逮住收拾一顿,敢怒不敢言,认栽;可罐子不一样,皮糙肉厚不要脸皮的货,非要李保恒和大队养着他,李保恒说罐子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李保恒的态度,就是大队的态度,罐子不想只做白日梦,就到公社去告,公社不管,就直接告到县里去了;如果县里不管,他还打算告到专区,告到省里。他听人说,干部越大,越关心群众疾苦,愿意替老百姓申冤。也是该着李保恒出事,他仗着民兵连长的权势,把人家刚娶了不到一年的小媳妇给搞了,还威胁人家不许声张。也是那女人贪心爱占小便宜,她趁着天黑,跑到队里的地瓜地里拔地瓜秧子,喂家里养的两只小山羊,正好被李保恒撞上。李保恒就像一个幽灵,黑夜里拿个手电筒四处踅摸,很多人就是这样被逮住的。李保恒的手电筒光柱射到小媳妇惊恐的脸上,白嫩嫩的脸蛋儿在灯柱里愈发白亮。李保恒问那小媳妇公了还是私了,小媳妇又怕又羞,低了头不做声。李保恒的光柱便顺着她的头向下移,停在两坨颤颤的奶子上。李保恒的心就荡漾了,不可抑制了。小媳妇的不吭声让李保恒认为她一定不愿受皮肉之苦,是想私了,就把灯光一灭,把小媳妇连拉带扯拖进地瓜地。那媳妇看着弱小,却有心眼儿,她故作欢愉状,却不经意地在李保恒腚上狠狠抓了一把,留下五个指甲印。李保恒兴奋得忘乎所以,征服欲和自豪感将他的智商冲刷殆尽,腚上被抓一把也没觉得疼,认为是小媳妇情不自禁呢。事后,那小媳妇还把自己的裤衩儿悄悄留下来,上面有李保恒的种。小媳妇回家一通哭,第二天两口子就拿着留有李保恒种子的裤衩,去派出所把李保恒告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李保恒腚上的指甲印和受害人的裤衩儿,让李保恒无话可说,此时他才明白,女人是天底下最聪明也最恶毒的东西。但后悔已晚,李保恒进去了。逮李保恒的时候,村里人倾巢而出,来看热闹,李保恒被公安押着,弓着身子像只虾米,全没了往日横行霸道的威风。李保恒进去,大队的脸面自是不好看,所以呢,一提李保恒,大队干部们都觉得脸上无光,就像李保恒是他们脸上的一块皮,一揭钻心地疼。李保恒蹲大牢罐子自然高兴,但又有点失落,因为以后不能再提让李保恒养他的事了。可提惯了,难改口,一说到腿的事,就先说李保恒,李保恒就像他嘴里的两颗大门牙,一张嘴就露出来。尽管如此,罐子再往县里跑总觉得没那么理直气壮了,他感觉到了村人异样的目光,有的像刀,一下一下割他脸上肉;有的像火,一股一股往他身上喷。他想起饭店里那些人,每次见了他都露出鄙夷甚至厌恶的神态。还有自己的女人,这段时间似乎也变了,不再待见他弄回来的那些杂碎,看着那些烂肉也露出鄙夷的神色。就连孩子们,也似乎不再稀罕那些肉了,皱着眉头,拧着鼻子,好像面对一堆臭狗屎。罐子觉得不可思议,又怅然若失,他隐隐觉得,似乎要变天了呢,他的上访之路真的是走到尽头,要断了吗?
罐子重新回到回民饭店,试试没饭卡能不能喝到羊杂汤或吃上牛杂碎。一进门,他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举着一个饭卡往出菜的窗口递。老远地,罐子就认出那是他的饭卡。不是他有特异功能,因为那个饭卡的一角被撕掉了,是他拿到饭卡后专门撕的,也不是撕,纸板挺厚,也硬,他是用牙咬的,为的就是怕丢失或被别人偷去,做个记号不会与别人的饭卡混淆,撕去的一角,如同小媳妇在李保恒腚上抓下指甲印。由此看来,罐子是个心机不浅的人。罐子扔了拐杖紧两步蹿过去,一把抓住那孩子的手脖子,孩子疼得转过脸龇牙看他,嘴里丝丝吸着气。罐子用另一只手把饭卡掠过来大声斥道,鸟孩子,贼胆,敢偷老子饭卡!孩子吓得小脸儿焦黄,哆哆嗦嗦说,不是……偷的,是……捡的。罐子问,胡吣!哪里捡的?这么金贵的东西,哪容易捡到?孩子说,在……公共厕所里,尿池子邊上。罐子这才想起来,刚才撒尿时,裤子褪得有点大,是不是饭卡从里面兜里溜出来了。罐子愣神的空儿,孩子泥鳅一样哧溜一下,从他胳膊下的空当里滑出去,转眼间到了街上。罐子随着追出门一声吼,小兔崽子,偷了东西想溜,没那么容易,哪里跑!罐子差不多认定饭卡是自己丢的,但他看这孩子穿着干净,像个干部的孩子,身上可能装着零花钱,县里干部家的孩子身上都会有几毛零花钱,所以就想敲他一下,多少都行,起码能弥补套圈亏的两分钱。孩子不管不顾,像离弦之箭兀自向街对面射去。此时,一台拖拉机突突驶来,将孩子一下撞出去。
罐子傻了,呆在饭店门口,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那一刻,罐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魂魄飞出了身体,轻飘飘在半空中晃悠,他看到了脚下飘来飘去的白云,像一朵朵雪白的棉絮,当空的太阳又圆又大,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有人高喊,了不得了,轧人了!罐子如梦方醒,摆头定神,拐杖一扔,快步向着城外方向逃去。他的腿看上去与常人无丝毫差别,简直健步如飞。
罐子刚刚跑到城郊,两个骑摩托车的公安就追上了他。一个公安一脚将他踹倒,另一个上来掏出铐子把他铐了。
罐子大喊,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没犯法。
一个公安说,有人看见你现场作案,那个孩子就是被你撵着打,才跑出来被拖拉机撞的。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是路局长的儿子。公安把“局长”两个字咬得很重。
局长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打他,也没撵他,他偷我的饭卡,我就是那么喊一声。
公安不听他叨叨,拉着他往摩托车斗里塞。
罐子觉得可能自己没说明白,或说的话没有文化,他突然想起民政局老路的话,那鸟孩子偷我的饭卡,他是做贼心虚、慌不择路,被拖拉机撞了和我有鸟关系……罐子突然向后一挣身子,路局长,你说是路局长?民政局老路?胡扯,怎么可能?这鸟孩子怎么会为一张……他们家还缺饭卡?罐子转过身对公安吼,县里有几个路局长?说!那口气,似乎他才是公安。
公安怒目而视,扭住罐子的胳膊向后一别,罐子像虾米一样弓下身子。
真的死了吗?怎么可能,反正俺不信,小四轮拱一下嘛,鸟孩子,皮实得很,命硬着呢,地上打个滚爬起来,皮毛不伤。
公安照罐子腚上踢了一脚,咬着牙骂,死不死你都得坐牢!罐子一头栽进摩托车斗里,像条死狗窝在里面,但嘴里仍在高声嚷嚷,天上打个雷把人吓死了,还得找老天爷算账啊?!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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