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覃莲花面对旅馆里络绎不绝的人,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丈夫韦世富打了一个哈欠,拿过妻子覃莲花手中的一把钥匙,对她说:“你守一个晚上了,去休息吧,我来退房。”覃莲花挪了一下屁股,粗粗的腰身笨拙地摆了一下,连带着将屁股扯了起来。覃莲花整个身子支在前台,手中的钥匙仍不放,她冲着掏钱的顾客说:“喝了一瓶矿泉水,另加五块。”对方怔了一秒钟,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微信支付可以吧?”“可以,下一位。”
韦世富看着覃莲花的动作,将涌上来的哈欠强行压了下去。他呆呆地看着覃莲花接过三把钥匙,瞅准一个机会,向挤在后面的一位背着双肩包的小伙子问:“您多少号房?”小伙子马上侧过身子,向韦世富走过来。韦世富伸出手,对方伸手递给他钥匙。韦世富正要接钥匙,旁边妻子的手更快地接了过去。韦世富想表达点什么,他的目光软软地投向那位小伙子,却什么也没说。
韦世富将脸转向妻子覃莲花,覃莲花正对着那位小伙子薄薄地笑。韦世富难得在妻子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平时,她的脸总是紧绷绷的,他的心情也跟着很紧张。现在,韦世富觉得刚才还是蒙蒙亮的天,一下子徹底地、舒展地亮了起来。他觉得今天有个好开头,他觉得,挣钱的日子就该这么过,不管挣得多还是挣得少,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覃莲花对韦世富说:“世富,你晓得不,这位客人是从广东来的,来我们这里旅游,在我们旅馆住两天了。”韦世富看着妻子的笑容慢慢变厚,又看看小伙子的笑容,他说:“我们的儿子在广东打工。”韦世富说完,挺了一下身板。
覃莲花指着贴在服务台上的微信二维码,对小伙子说:“他也像你这么大呢!上次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单独出来做了,开了一家模具厂,自己做老板。”韦世富配合着点点头。他俩都看到那位小伙子也笑着点点头。覃莲花说:“像你们这么大的小伙子,什么都要花钱,要大把大把地花钱。你从广东到我们谭城来玩,要花钱吧?上趟山,门票要八十块钱,要花钱吧?在山下吃份快餐要二十块钱,住我们相逢旅馆算是最便宜的了,一晚也要一百二十块钱。这还是你一个人的,如果有女朋友呢?价钱就要翻倍了。如果在家呢?衣食住行、谈恋爱、看电影,哪样不花钱?特别是从农村出去的,还有像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跑去大城市的,如果不甘心,想在城市落脚,光是买一套房子,就要压一辈子的债在身上,气都喘不过来。”
韦世富在旁微微点头,他看着那小伙子说:“我儿子在广东十几年,只回来过三四次,总说厂里不给请假,回来要花钱……”覃莲花用眼光压了一下韦世富。韦世富很熟悉那种眼光,几十年来,他早就习惯了,像河流习惯了拐弯,像钟表习惯了停摆。韦世富不再说话了,他习惯了听覃莲花说。
覃莲花看着那位小伙子说:“再花钱也要回来看看呀,最起码春节要回来看看吧。就像你,还有四五天就要过年了,你今天也要赶紧退房,要赶着回家过年,回去看望父母。好吧,他没钱回来,我们就忙着给他挣钱,跟他一起挣,我们俩省吃俭用,有结余的钱,全都寄给他了,可是寄了几次,他却不肯要……”
韦世富的头随着覃莲花的语速富有节奏地点着。那位小伙子分不清谁是指挥、谁是伴奏。他看了看表,将双肩包卸了下来,放在双腿上。他双腿微屈着,坐在了离服务台两三米远的一张靠墙的长椅上。
覃莲花将手中的一把钥匙打在韦世富手上:“还有两个客呢,你结一下,我去给人家煮碗面条。”不待那位小伙子起身谢绝,韦世富用言语将他按倒在长椅上:“不急!谭城开往广东的第一趟旅游快巴要到八点十分才发车,现在才七点钟,还早呢。”那个小伙子听了,仍是站起来,扭过头。他一扭头,头就钻进了墙上挂着的那块镜子里。他的头像被一片巨大的虚空包围,并且,被框在左右各一行鲜红的大字中间,左边是“生意兴隆”,右边是“宾至如归”。
他不知是在看镜子,还是在看镜子中的自己。他的耳畔继续汹涌着韦世富的声浪:“我儿子今年能回来就好了,我们不管他有钱没钱,他回来过年我们就高兴。他也有你这般高呢,听说,刚找了女朋友,女朋友就应该在外面找,大男人嘛,不管混得有钱没钱,找了女朋友就赚大了……”那个小伙子说:“我觉得一个人过挺好啊,干吗要找女朋友呢?干吗要结婚呢?干吗要生小孩呢?现在都鼓励生二胎,可响应的人却不多,为什么?”
韦世富马上接过话说:“还是因为钱呀!大城市结婚不容易,不买房,谁看得上你?结了婚,生孩子,请个保姆听说每个月要三四千块钱。我曾在电话里跟儿子讲,实在顶不住就回来,买不起房子就回来,回来在谭城我们好歹有一幢六层的小楼房呢,除去下面二、三、四层做旅馆,我们还有第一层的厨房和五、六层共六间房呢!足够他结婚了,足够他生小孩了。可他妈在旁边听了,死活不赞成,说一定要留在大城市,买不起房,我们帮他挣钱,我们节约着花,我们给他寄钱去。房子要买大点的,将来要生两个孩子。听她那口气,像是印钞厂的厂长。我们将自己家的这幢小楼房改成了旅馆,总共也就九间房,按每间每晚一百二十块钱算,住满一天也就千把块钱,扣除水电费、维修费、消防费、干洗费等,七七八八,一个月最多两万块钱利润。每个人每个月挣万把块钱,听上去挺多的,可自从听儿子说他那里的房价后才知道,在家里累死累活一个月,还买不到他那里的一平方米房子。所以,每次听她在电话里问儿子钱够不够时,我不晓得该安慰儿子还是该安慰妻子。”
“谁安慰谁呀?我不需要你安慰,我们要安慰儿子,儿子要买房,要谈女朋友,要结婚生子,他起点高,他容易吗?他不比我们压力更大吗?来,别听他瞎扯,吃碗面。”覃莲花从里屋走出来,面条的热气将她半张脸笼罩了起来。她弯下腰,看着小伙子将第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问:“小伙子,你评评理,或者,你说一句良心话,我每个月寄钱给儿子不该吗?有错吗?”覃莲花的鼻子有节奏地轻轻抽动。
韦世富上前去扯覃莲花的衣角,他朝妻子努了努嘴:“有人退房。”覃莲花瞪了丈夫一眼:“退房你不会办呀!”韦世富说:“不要讲那么多。”覃莲花说:“就允许你说那么多?”韦世富说:“刚才人家没面吃,现在有了,没空听了。”覃莲花不理韦世富,继续说:“你说这钱寄去了那么多,寄了那么久,这何时是尽头,这何时才是个够啊?”小伙子不说话,他想放下碗,却不知放在哪里。他向韦世富和覃莲花分别笑了一下。覃莲花最先反应过来,她探了一下身子,将目光探进碗里,扭过头,冲韦世富说:“你接一下人家手里的碗,我用微信给儿子转点钱……”韦世富说:“顺便问一下他,春节回不回来——不是问他回不回来,而是叫他一定回来!”
那个小伙子见韦世富将碗重重地放在服务台上,心想,自己已经好久没听过一对中老年男女这么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话了。他在家,还不待父母说上三四句,扭头就会跑开。他觉得离不开他们,又渴望逃离他们。就像这次外出旅游,就是为了躲避父母不断提出的相亲要求。想不到,待他耳根清净、卸下包袱,准备轻松回程时,却遇到了“杂音”。如果搁在平时,如果搁在家里,他早不待他们说上三四句就会跑出家门,可奇怪的是,这次不,他心里清楚,并不是他们的一碗面条挽留了他的脚步,那是什么呢?他只是本能地在听他们说话,脸上还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这种微笑,他极少在父母面前有过,他记得,唯一的一次,是父母送他去大学报名的那天。那天,父亲拉着皮箱,母亲抱着席子,他提着塑料桶,他们分好了工,谁也没指令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与那天的阳光交相辉映。
那天,父母都不说话。父亲故意放慢脚步,配合着他与母亲的速度,父亲的脸上有笑意,说明他没有觉得丝毫勉强和为难。他第一次对父母没有提防之心,一直很放松,很随意。上了出租车,他终于听到父亲说话了,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挺好,挺好,在本市读也挺好,将来大学毕业了……”
是挺好,有什么不好呢?本来认为自己上不了一本线,分数公布出来,比一本线多出了七八分;本来以为读不到好专业,恰恰一所本市大学的文化传播学院新开设了“文化产业与营销”,而这正是他想要读的专业……对这一切,他都非常满意。父母比他还高兴。
那天一家三口都很高兴。父母一高兴,话反而不多,都体现在肢体语言上,比如脚步轻快,比如菜肴丰盛,比如礼让互爱……但那天,在出租车里,他突然希望他们能说几句话,然而,他们没有,他们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一言不发,一声不吭。那天,他记得母亲也只说了一句话,出租车停在学校门口,母亲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指着前方说:“地铁站就在校门口,以后回家方便。”
那个小伙子想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对韦世富和覃莲花说:“我要走了,谢谢你们的面条,还有你们的相逢旅馆,谢谢你们。”小伙子背起双肩包,当他的影子刚投到门槛上时,他转过身子,回过头来对他们又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儿子今年肯定会回来过春节的……”
下
不管你是不是谭城人,不管你离开谭城有多久,也不管你对谭城喜不喜欢,有没有偏见,谭城人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比如,此时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九,离除夕还有不到两天,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出入谭城的人,注定有着一份与往常不同的心境。但这并不会影响这座县城的心情,县城仍按照以往的节奏,既不跟着起哄,也不刻意迎合。
韦家豪牵着他女朋友罗香的手,挤进了谭城县城的谭河超市。没有人注意他俩,任由他俩的表情如何兴奋如何喜悦如何好奇,都不会有人在意。
在韦家豪觉得,此时他就是谭城最大的秘密。就在上个星期,他母亲覃莲花打他电话,问他是否回家过年时,他拒绝。当时,电话那头母亲先是停了三四秒钟,然后才说:“没事,不回来就不回来,争取明年买房,争取后年带个女朋友回来!”
其实,当上老板的韦家豪半年前就决定要回家过年了。他前年辞职出来单干,自己开了一家模具厂,认认真真地当起了老板。当上老板不到一年半时间,就在模具厂不远的新区买了一套四房两厅的房子。今年上半年,他的女朋友罗香出现了。他俩在原来的厂里共事了七八年,之前感情一直都是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韦家豪喜欢她的文静、勤快,她说她喜欢韦家豪的幽默和节俭,特别是他时不时爱制造一点小小的恶作剧,让平淡单调的打工生活充满情趣。“一个有趣的男人!”这位叫罗香的姑娘一直在注意他。韦家豪的模具厂办起来后,罗香第一个从原来的厂里辞了职出来跟韦家豪一起干。
转眼,从谭城出来打工十几年了。最初几年,韦家豪辗转惠州、增城、东莞,最后在广州落了根。韦家豪离开谭城的那一天,家里六层的小楼房还没盖,那时,父亲开着大卡车没白没夜地往返于江西与湖南之间。后来,听说父亲失眠得厉害,有时几天几夜合不上眼,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可能是年轻时跑运输长期开夜车留下的后遗症。有一次,父亲白天因犯困而撞上了高速路上的隔离栏,好在人没事,却把他们都吓坏了。母亲对父亲说:“别干了,还是找一份既能睡觉、又能挣钱的活吧。”于是,父亲用他十几年跑长途运输攒下来的钱,将城乡接合部的那个祖宅拆了,盖了一幢六层的小楼房,将小楼房当成了民宿,办起了家庭旅馆,取名“相逢旅馆”。
记得韦家豪的父母有了这个想法后,他们差一点将韦家豪也说动了,说得他差点也想返乡创业了。韦家豪在电话里嬉皮笑脸地对覃莲花说:“妈,我真的要回去了哦!不过,我回去了,一家三口守着八九张床位过日子,那样,不把客人吓跑才怪呢。”末了,韦家豪又说:“妈,你和爸在县城做你们的老板,我在大城市将来也要做老板,以后,我们全家人都是大老板。有一天,你和爸不想开旅馆了,我接你俩来大城市享福。”覃莲花说:“还是先让我和你爸做几年老板吧,还是先让你在大城市买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小孩再说吧……”
想想,真是有趣啊!我韦家豪就喜欢让生活变得有趣,方法之一,就是制造意外與惊喜,让平淡的生活溅起浪花,为冷清的生活添把柴火……这样才够刺激,才够有意思!自从走出家门,先后去了四五座城市打工,他就一直觉得生活有意思,够刺激,够有趣!
韦家豪从走出家门的第一天,就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在外面好好闯荡。闯荡得好也罢,不好也罢,全靠自己。从母亲寄给他第一笔钱开始,他便想方设法地去拒绝,但是母亲的催促却使得他只有更加努力:“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买一套房!”“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找个女朋友,然后结婚!”“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生小孩,最好生两个、三个!”……父母寄来的钱,韦家豪一分都没有用,他舍不得用,他努力挣钱,省吃俭用,他将自己挣到的钱与父母寄来的钱认真作对比,他有时会觉得惭愧:自己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在号称遍地是机会、满地是金银的广东,竟然还不如两位老人挣得钱多。惭愧之余,又不免难受,父母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他的房子、婚事,甚至为他的后代操劳。这样一想,他就有了更大的压力,有了压力,回家便成了一种负担。尽管这些年,他忍不住回去过四五次,但每次的记忆都不是太美好,耳畔充斥的,都是母亲的絮叨。
距离上次回家已经四年啦,四年没有回家了。韦家豪感觉县城变了,他看见“谭城百货大楼”拆了,招牌换成了“谭河超市”,他开着轿车经过这里,情不自禁地停了车,拉着女朋友跑了进去。
韦家豪拉着女朋友罗香在超市里足足逛了半个小时。想想,这种感觉有点怪,倒不是因为这里的商品比别的地方多,相反,韦家豪在心里偷偷地笑话这里的简陋,甚至土气。但他就是不想出去,特别是逛到蔬菜区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好像见到了无数顽皮的儿童玩伴,那些茄子、红薯、芋头……仿佛都在向他招手呢。
韦家豪一边看着上面的招牌,一边用土话唤着那些菜的“乳名”,惹得在旁的女朋友直笑。接着,他拉起女朋友的手,去寻找中老年营养品。尽管他的轿车尾箱里塞满了在广州当地买的土特产,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他要在家门口买一两样父母爱吃的东西。韦家豪努力想了想,买了两大包用本地核桃做成的营养早餐。
韦家豪觉得远远不够,好在他还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些年父母亲寄给他的钱,他一分未动,办了一张银行卡,全部存了进去。到时,他会如数交给父母。另外,他还带了八万元现金,这是他自己的心意。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有女朋友,他会将这些全部交给父母。他想,当他们站在父母的面前时,他们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韦家豪将东西放进轿车尾厢,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感觉心脏跳得加快了,他知道自己是激动了,他猛地将轿车尾箱一关,兴奋地对女朋友说:“香呀,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吗?保证好玩,保证刺激!”罗香说:“都到你家门口了,明天就是除夕了,你还有时间和心思玩啥游戏?”韦家豪说:“你不用管,你听我的就是了。”
韦家豪把车开到他父亲曾经工作的谭城县汽车运输总公司大院里。大院还在,只是比以前更荒凉了,连个门卫都没有。门口还有两个大坑,大坑里积满了雪水,明晃晃的,像两块镜面。
韦家豪停好车,将尾箱那个装有八万元现金的手提包拎了出来,交给罗香。罗香双手抱着,小心跟在后面。她陪着韦家豪走进了一家药店,看见韦家豪买了一只洁白的、厚厚的口罩。
一走出药店,韦家豪就将口罩严严实实地套在脸上。罗香一看,慌了,指着韦家豪的脸说:“你要玩什么游戏?不会是去打劫吧?不会是去抢银行吧?”韦家豪笑了:“怎么会去干坏事呢?”说着,他将女朋友往怀里拢了拢,说:“今晚我们去家里的相逢旅馆住,但不要让我爸我妈知道,不能让他们认出来。所以,我要化装,明天早上才现‘原形’,我要给他们一个最大的惊喜!”
韦家豪看着女朋友罗香瞪得比田螺还大的眼睛,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等会儿我会跟在你身后,你用你的身份证登记入住,我假装是来旅馆里看望你的本地朋友,就说是你以前的同班同学。”罗香说:“这样不好吧?”韦家豪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说:“现在晚上八点多了,外面又这么冷,你想不想早点去旅馆安顿下来,再上街吃一餐热饭?”韦家豪想了想,补充说:“哦,对了,等会儿就说我得了重感冒,不方便取下口罩……”说完,又将口罩套在了脸上。
虽然路熟,但韦家豪到了二坊街,还是有点认不出来了。那些老街坊不见了,一扇扇又大又新的门大多是关着的。以前侧着身子还嫌窄的小巷子,现在舞动拳脚肆意奔跑都不成问题。韦家豪一时找不到家,他照着母亲在电话里跟他说的招牌去找,找到招牌就找到家了,“相逢旅馆”,这个店名当初还是他脱口而出给起的呢。
“相逢”,“相逢”……韦家豪顺着小巷扩建的街道快速地搜寻。不知怎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觉得胸膛里慢慢涨起了潮水。
他终于看到了,“相逢旅馆”,四个黄色的大字,竖排成行,立在凄风冷雨中。
韦家豪不假思索,弯着腰,缩着脖子,推着罗香往旅馆里走。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那张脸上的目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迅速转到走在前面的罗香脸上。韦家豪的口罩翕动了两下,在背后轻轻地推了一下女朋友。
罗香结巴了两句:“还有、还有房间吧?我、我住一晚。”她说完,扭过头,征询着看了韦家豪一眼。韦家豪点点头。覃莲花站起来,从服务台上探过身子:“姑娘,莫慌,明天就是除夕了,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有的是房,不要急,拿身份证登记就是了。”
罗香手上的动作并没因覃莲花的话而慢下来,她猛地拉开抱在胸前的手提包,“扑通扑通”,几沓崭新的钞票像兔子一样跳跃了出来。覃莲花从服务台里伸长了腰身,说:“姑娘,不要冒失,慢慢找……”
罗香翻看着手提包,说:“我明明带了身份证呀!”韦家豪一听,才突然想起什么,忙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罗香拿过身份证,往服务台递。韦家豪闪到罗香身后,将钞票塞了进去,把手提包拉链拉好。覃莲花接过身份证,目光盯在韦家豪身上,问:“姑娘,就一张身份证吗?”罗香犹豫了一下,说:“就我一个人住。他是我曾经的同学,你们本地人,来看我的……”她停了一下,抬起头,盯着韦家豪笑了一下,说:“今晚多亏了他,送我到相逢旅馆来,谢谢……”
覃莲花将罗香的身份证登记了,给了她一把钥匙,眼睛盯着韦家豪,话却是讲给罗香听的:“姑娘,在三楼,三零八,”然后才对韦家豪说,“干脆好事做到底,把你同学送到房间去,但是可不能欺负你同学呀!”
下着连连阴雨的冬天,潮湿而寒冷。母亲就在眼前,父亲呢?上楼时韦家豪很想“偶遇”到父亲,他侧了一下耳朵,没有听见其他声响,除了他俩的脚步声。
一百二十块钱,真的不贵。进了门,韦家豪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此刻,风停了,寒冷的夜色仿佛将空气凝固了起来。韦家豪将身子探出窗外,伸头往下看,他在期待着什么。
“快要饿扁了,我想吃东西。”罗香将手提包往床上一扔,一头倒在床上。“我想先洗个澡,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韦家豪将门窗关好,将窗帘拉上,转身去了浴室。浴室里有一面大镜子,洗脸臺干净而明亮。韦家豪摸了摸毛巾,虽然有点硬,但洁净雪白。他拿了其中的一条,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嗅了五六秒钟。
热水是充足的,“我必须洗个澡。”他摘下口罩,脱掉衣裤,打开水龙头,让均匀的滚烫淋过他整个身体。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这么放松过了。
韦家豪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抹了又抹。明天就是除夕了,干干净净洗个澡,迎接新年。明天天一亮,他就要正式面对四年没有见面的母亲和父亲了。韦家豪不知道在热水里泡了多久,等他走出浴室时,发现房门没关,女朋友罗香不见了。他不敢喊,下意识地去找手提包,没找到。他忙扯了一下被子,被子下面没有。他看见枕头是突起的,扯了一下枕头,发现手提包压在枕头下面。
韦家豪笑了笑,随手拿起了那个手提包。他拉开拉链,看到里面一堆粉红的纸钞,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他重新拉上拉链,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他想,住在这里,该将手提包放在哪里呢?
韦家豪没想好,就那么把手提包抱在怀里。他的眼睛东张西望,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刚站起身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叫:“从进门时,我就知道你不像昨天那个小伙子,你没安什么好心,说是同学,鬼才信呢!人家姑娘下楼去买东西,我上来看看,果然,你这个小偷!”
韦家豪慌忙转过身:“我的妈呀……”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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