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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厥伦做出离家出走的决定前,心理上已经有过层层铺垫了,当然那些铺垫对他来说都是被动的,说是盲目冲动也行,反正没过脑子,而这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做决定时,一向不信命的梅厥伦甚至坚定不移地认为,走到这一步是他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当然他是心甘情愿被劫,打心眼里也不想逃。层层铺垫中,最薄的那一层其实最坚硬,那就是他和方悦悦的初识。
公司成立十一周年搞庆祝活动,庆典有一项议程是请商业歌舞团来演出助兴,有人提议联系学校让学生来演出,既节省费用,由学生娃子牵线,还能增强客户与公司的联系。老总为难道,这一层不是没想过,可是现在学校对禁止参加商业活动有明文规定,不好办啊。提议的人成竹在胸,说他有办法。
梅厥伦与小学音乐教师方悦悦就是在这次庆典活动上认识的。方悦悦带着学生来公司演出,梅厥伦以公司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迎接,两个人在公司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相互走近,到了一个能够看清对方表情、适合对话的距离,梅厥伦说,你是老师?方悦悦道,是,领导。梅厥伦赶紧摆手,说别叫我领导,我不是,叫我厥伦就行。看着方悦悦呆愣的神色,梅厥伦解释说,我叫梅厥伦,叫我厥伦就行。方悦悦呆愣的神色里亮起一抹浅笑,说我们来了,领导。他们在一队叽叽喳喳的学生娃子前停下来,彼此都没了话。过了一会儿,梅厥伦冲办公楼方向一抬手,说咱去会议室吧。方悦悦转身招呼学生娃子,说去会议室了,排着队走,别乱了,到了会议室要自觉遵守纪律。
后来,梅厥伦每每回忆起他和方悦悦随学生娃子去会议室路上萌生的心理活动,都有一种鬼使神差之感。读高中时,梅厥伦有一个同学叫彭其太,同学们在一块儿玩,彭其太喜欢“估摸”周围的女生。彭其太的口头禅是,这女的配不上给我当媳妇,说时眼光鄙夷、撇嘴咧腮,一脸的不屑。同学们听着反感,嘲讽他,彭其太,你以为你是谁家大少爷啊,这个配不上那个配不上给你当媳妇的!彭其太恬不知耻,倒背了双手,又摇头又晃脑,故作一副大少爷气派,说我还就是谁家大少爷了,这几个黄毛丫头就是配不上给我当媳妇,你们怎么着吧?同学们无奈,只有干呕的份。有同学不怀好意,给彭其太起了个外号“彭大少”,更多的同学不怀好意,“彭大少”这外号就粘在他身上揭不下来了。同窗三载,只有很少几次,彭大少眉飞色舞地招呼旁边的同学,你们看啊,这女的配得上给我当媳妇!和方悦悦一前一后去会议室的路上,梅厥伦心不由己地做了一回彭大少,他自己招呼自己说,这女的配得上给我当媳妇。
像睡梦中冒出呓语,还被自己的呓语惊醒了,“这女的配得上给我当媳妇!”这话一直萦绕在梅厥伦耳边,一会儿陌生一会儿熟悉,一会儿又陌生一会儿又熟悉。梅厥伦思量着这话,如捡到一样东西,东张西望找寻失主,张来望去,突然发现东西是自己丢的。有这句话撺掇,再次撞见方悦悦的目光,梅厥伦禁不住将两眼尖锐成钉子往她的眼神里揳,方悦悦怕疼一样闪开了。
会场布置停当,还有不到十分钟庆典仪式就要开始了,梅厥伦环顾了一下会场,回办公室去值班。路上,环顾到的情形在他的脑际逗留了很长时间。会场里大都是穿棕色制服的公司员工,前面一小排着白色衣服的学生娃子,像面包上抹的一层奶油,这样的印象让梅厥伦心里泛起丝丝的甜味。司机庞金鹏回办公室喝水,梅厥伦问庆典开得怎么样,庞金鹏说不错,特别是学生娃子演的舞蹈,很出彩。喝完水,庞金鹏就急匆匆往外走,嘀咕说他出会场时好像被老总瞥见了。梅厥伦想到方悦悦,想有意揣测一下她调制的那抹奶油会在庆典仪式上弄出什么奇彩,紧了紧脑瓜却无从想起,信手揪过一张打印纸,提笔在上面草书下“方悦悦”三个字,用力画了一个圈将其圈起来。这张圈了方悦悦名字的打印纸,后来成了梅厥伦通往方悦悦的一道门。
二十一年后的一天,大约过了两个来小时,梅厥伦和方悦悦从黔东南一个小山村的农家小院里走出来,他们在院门前舒枝展叶般活动活动肢体,一个说,我们去爬山吧;另一个说,走,去爬山。一条小溪自西边谷底蜿蜒而出,水不大,却潺潺有声,各样因水而生的植被将溪道布置得蓊蓊郁郁。山上多是灌木,一簇一簇的,间隔着小片倾斜的田地。田里生長着庄稼,与纠缠得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相比,显得整洁、清爽。
两个人在一棵苹果树前停下来。树不高却丰盈,上面的果实也不多,但个个圆实饱满。梅厥伦看着一个稍稍有些发红的苹果说,这个可以吃了,伸手摘下来递给方悦悦。方悦悦也找了一个稍稍有点发红的,摘下来递给梅厥伦。两个人不约而同举起苹果咬了一口,一起皱着脸喊,酸!之后,两个人津津有味地边吃苹果边朝山下望。
方悦悦说,谈谈你的妻子吧。梅厥伦说,是前妻。方悦悦说,还没办离婚手续吧?梅厥伦说,没办也是前妻。方悦悦说,那就谈谈你的前妻吧。梅厥伦说,不是说好都不谈也不问的吗。方悦悦说,不知怎么,现在想问了,不过,你只能谈十分钟,多了我就不高兴了。梅厥伦说,还是不谈吧。方悦悦说,由你。结果梅厥伦还是谈了。
梅厥伦说没想到他和叶玲珑那么顺利地就恋爱了。他们是大学同学,读的虽然是专科,但在那时专科生也是属于凤毛麟角的,同学们对人生走到这一步非常知足,大都不思进取了,迟到、旷课、到处游逛,想方设法不到教室里去。叶玲珑却是遵规守矩的,不迟到,不旷课,预备铃响前她都正襟危坐在课桌旁。体育课上老师教排球,叶玲珑垫球的动作引起了梅厥伦的关注,梅厥伦认为叶玲珑的垫球动作在班上是最标准的,机敏、稳妥,也好看,尤其是球从手上弹起的一瞬,那姿势坚定得让人觉得球不走正路都不行。
教室西边有一片梧桐树林,干高枝大,只要叶子不脱落就成遮天蔽日之势,梅厥伦常常一个人进去走走,感受一下那种多少有点阴森的静谧气氛。一次,梅厥伦在梧桐树林里碰见了叶玲珑。叶玲珑往外走,梅厥伦往里进,叶玲珑绕过树身,大概是断定前面没人,很张扬地做了个垫球动作,恰好被迎面走来的梅厥伦撞上了,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叶玲珑尴尬了表情说,来了?来了!梅厥伦的表情也不自然。两个人的声音都挺大,后来谈到这次碰面,他们都觉得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那是入学近一年来,两个人第一次说话。
班上陆续传出几对男女同学恋爱的消息,梅厥伦不由自主也生出了这方面的心思,目标指向叶玲珑。梅厥伦特别没底气,那时叶玲珑已是班上男生公认的班花,几个男生公开向她示好。还有的男生明目张胆地向别的男生讨主意,集思广益,寻求追求叶玲珑的佳径,并且与同样集思广益的人形成竞争态势。更要命的是,一直没有跟叶玲珑接触的机会,梅厥伦甚至觉得同学了这么长时间,叶玲珑或许都不认识他。
梅厥伦记得,那是在梧桐树林里碰见叶玲珑的第二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他没有睡意,便寻思着回教室去拿本书看。远远看见教室里亮着灯,梅厥伦忍不住加快了脚步,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心着小心着还是踩在一个坚硬的凸起上,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先是听见了琴声,教室讲台旁边放着一台脚踏风琴,琴声是它发出的无疑。不知怎么,梅厥伦一直不喜欢这种乐器,演奏起来又是抬胳膊又是跺脚的,总觉得像手忙脚乱地鼓捣风箱。进了教室,发现坐在脚踏风琴边上的是叶玲珑,那一刻,梅厥伦对脚踏风琴的成见彻底没有了,因为他看见了她好看的胳膊和好看的腿。叶玲珑回过头,梅厥伦猛生出强烈的要和她说话的念头。他说,你没走啊?上午学的那支曲子,怕忘了,再练练。她回头看见他,脸上掠过一抹意外的神情后回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梅厥伦每每回味起来都脊梁冒汗。他拿了书往外走,走到叶玲珑身边时,不由自主停下了。叶玲珑说,你走吧梅厥伦,我想再练练。见梅厥伦不走,她放下要演奏的架势又说,你走吧梅厥伦,我再练练。梅厥伦没有走,坚持着站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说,叶玲珑,趁早你给我当媳妇吧!叶玲珑像是没听清,朝他侧了侧耳朵问,梅厥伦,你说什么?梅厥伦镇定自若,说,趁早你给我当媳妇吧。叶玲珑突然站起身捂着脸往外跑了。
方悦悦噗嗤笑了一声,说这事也就你能干得出来。梅厥伦一脸的难为情,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有时他都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潜藏着什么疾病。方悦悦说,你精神没问题,特定环境下无遮无拦说了实话而已;再说,人家心里还是有你,如果心里没有你,即便你不荒唐也没用,后来是不是叶玲珑主动约你了?你怎么知道?梅厥伦吃惊道。方悦悦抿嘴一笑,还用说啊,做了那荒唐事,你肯定觉得你俩没戏了,人家不约你,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梅厥伦连连点头,说他的座位临着窗子,一次下了晚自习,听见敲窗玻璃的声响,他贴近了看,是叶玲珑。教室里很乱,梅厥伦出了教室绕到窗前。叶玲珑一直背对着梅厥伦走来的方向,等他靠近了才转过身,说,咱出去走走吧。现在?梅厥伦不解道。是啊,你不去算了。叶玲珑转身就走,待她走出好几步,梅厥伦才慌张地追了过去。
2
梅厥伦的妻子叶玲珑,名字起得小家碧玉,人却是县里挺起眼的女干部,她现在是县红十字会副会长,之前是县财政局副局长。再之前,叶玲珑是一名中学教师,那年县里选拔配备党外领导干部,招考时同事拽上她凑热闹,结果她真的考上了。被录取的三个党外领导干部都是女的,叶玲珑的分数名列第一,被选配为县财政局副局长。另外两个,一个叫仉凤莲,被选配为县民政局副局长;一个叫焦红俊,被选配为县红十字会副会长。三个人成了要好的姐妹。一见面,焦红俊就一脸羡慕地挤对叶玲珑,看看人家叶玲珑,财政局副局长,多牛呀!叶玲珑先是被羡慕得不知所措,后来不以为然地回道,啥牛不牛的,你若是能找人办成,你来财政局,我去红十字会。焦红俊如获至宝,抓住这句话不放了,说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若是找成了你可不能反悔!为这事,叶玲珑征求过梅厥伦的意见,梅厥伦说,都知道财政局比红十字会好,你为啥同意和人换?叶玲珑说啥好不好的,她本来就不想当这女干部,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没退路了;再说,红十字会的领导都是女的,好处。梅厥伦没反对。焦红俊真就找成了。每每想起这事,梅厥伦便愧愧的,觉得自己心眼小,明明看着妻子吃亏,却没有保驾护航。
与妻子相比,梅厥伦的从业路就没那么顺畅如意了。刚参加工作那阵,他本来是可以分到事业单位的,选择进国营企业的根本原因是当时看着国营企业福利待遇好,后来他所在的国营企业破产,失业半年,灰眉土脸的他很不情愿地进了一家民营企业。这是一家家族企业,梅厥伦加班加点,殚精竭虑,几乎玩命地干到中层副职岗位后,结結实实地发现,在这样的企业,如果与老总没有点亲情关系,再上一步已经比登天还难了。他不敢绝望,不敢迷茫,心里清楚得很,在这样的企业,升职难,降职却是上面一松手的事,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你丢回原地,他不敢懈怠,强打精神极力维持现状。
自考上副局长以来,叶玲珑在梅厥伦面前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优越感,说话没有官腔官调,衣着打扮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不声不响地做家务,还是掏心掏肺地亲近夫妻双方的老人和家人。如果说有变化的话,就是变得宽容了,以前遇到和梅厥伦意见不一致,会据理力争,现在是主动退让,诚恳地挖掘自己的不足给梅厥伦台阶下,谦让得叫梅厥伦都不好意思了,也投桃报李地挖掘自己的不足。每每这时,叶玲珑就会莞尔一笑,打圆场说,其实是一样的,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其实是殊途同归。
那天下午梅厥伦加班,临下班他给叶玲珑发短信:加班,你先吃。叶玲珑回道:没事,一块儿吃。在梅厥伦的记忆中,不管他回去得多晚,叶玲珑都没有提前单独吃过饭,除非明确了他在外有饭局。为这事,他反复劝过她,她不听,他甚至发过火,当然是善意的,都没用。梅厥伦说,到了吃饭的点就得吃饭,不吃怎么会不饿呢?叶玲珑说,饿也不行,我饿你也饿,你不吃我怎么能吃呢!梅厥伦说,你不吃,我加班加着也不安心。叶玲珑说,那就快加完班啊,加完班回来不就能一块儿吃了?梅厥伦禁不住苦笑,叶玲珑也笑,笑得一点也不苦,很开心的样子。
加完班,回到家门前,梅厥伦正要掏钥匙,门开了,叶玲珑笑眯眯地看了看他,闪身把他让进门。见餐桌上摆着几个菜,竖着一瓶红酒,梅厥伦说要喝酒啊?叶玲珑说,怎么,不想喝?梅厥伦说,本来不想喝,看见就想喝了。照往常,叶玲珑的杯子倒上一半她就会制止,这次她没有,见梅厥伦要停下来,主动说,倒满,倒满。梅厥伦疑惑了脸子问,你能喝得了?叶玲珑很有信心地说,我努努力,实在不行再请你帮忙!梅厥伦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倒满了。叶玲珑喝酒确实不行,不管是红酒还是啤酒,小喝几口脸就鲜艳成了红布,白酒更是没敢碰过。
梅厥伦喜欢看叶玲珑脸红的样子。读大学谈恋爱时,初期他们都是地下活动,一次上自习课,班上特别乱,见叶玲珑身边的座位空着,梅厥伦抑制不住和她同桌坐一会儿的冲动,匆忙编了个理由过去。叶玲珑看到坐在身边的梅厥伦,脸立马就红了。后来她对梅厥伦说,猛不丁看见他坐在跟前,又吃惊又激动又害怕,慌乱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叶玲珑的脸洁净、细腻,红起来只能用火来形容,当然不是烟熏火燎的那种火,是炭火那样的火。不用说,梅厥伦被烧着了,叶玲珑的大红脸在梅厥伦的记忆里烫下了一个美丽的“疤”。后来,叶玲珑问梅厥伦,那回你怎么那么大胆,当着班上那么多人的面就坐过来了?梅厥伦说他找好理由了。叶玲珑问什么理由。梅厥伦说忘了,去时觉得那理由特别合适,回来不知怎么又记不起来了。
叶玲珑真的把一整杯酒喝下了,中途梅厥伦要替她,她不让,说没事,感觉还能喝一杯。梅厥伦就笑,说还能喝啥,看你红头赤脸的。笑过说过之后,梅厥伦觉出她的异样,凝重了神情问,玲珑你怎么了?叶玲珑说没怎么,就是想喝酒。梅厥伦当然不会让她喝第二杯,看她把酒喝干,伸手把杯子夺了,将自己的酒也喝掉,统统把杯子收拾起来。梅厥伦给她倒了半杯白开水,用矿泉水兑了,说快喝点,把酒稀释稀释。叶玲珑不喝,手在面前摆了摆,说好好的酒稀释干什么?不稀释。梅厥伦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比之前更凝重了神情问,玲珑你到底怎么了?有事尽管说。叶玲珑说没怎么啊,然后突然放松了表情,一副将计就计的坦然模样,说既然你非要说我有事,我就找点事给你吧!叶玲珑起身去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纸袋,她在桌上清理出一小方空间,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沓存折。梅厥伦愣住了,疑惑道,玲珑你要干什么?叶玲珑说,厥伦我要交权了,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由你掌握。梅厥伦以为她喝多了,笑着仰起脸,说玲珑啊,人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是释别人的权,你怎么释起自己的权了?叶玲珑连忙附和,是啊,我就是释自己的权,以后家里的饭碗就由你端着了,饿了我就跟你要,你不给我就饿着。看着叶玲珑很认真的样子,梅厥伦突然明白过来,妻子是有意设了这么一个局,让他当家主事,宽他的心。
梅厥伦当然不接受。他说,叶玲珑,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个人之间,一般是他称她玲珑,她称他厥伦,恋爱时他称她珑,她称他伦,连名带姓的都唤上,就有不亲昵的意思了。叶玲珑有点着急,像受了委屈般说,厥伦你别多想,知道你对你现在的工作单位不满意,又无可奈何,我是想叫你放松下来。梅厥伦抓起存折塞进纸袋,推给叶玲珑,说你不这样我不多想,你这样反倒叫我多想了,快收起来吧。叶玲珑不接,说厥伦你得答应我,别再为单位的事不顺心了,实在不行就换一个,找不到合适的待在家里也饿不着你。梅厥伦没接她的话茬,又把纸袋一推,说收起来吧,看你做了这么多菜,一半咱也吃不了。
夜间醒来,发现梅厥伦不在身边,叶玲珑定了定神,蓦地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出了卧室的门,客厅里黑洞洞的,按亮电灯,叶玲珑感觉被耀眼的灯光使劲推了一下。回过神来,她看见对面浅绿色的沙发空洞、落寞,像是在很没有信心地唤她走过去坐下。扭转脖颈,看见梅厥伦倚在餐桌边,仰脸对着天花板,胳膊肘支在桌上,手里攥着一只玻璃杯。厥伦,深更半夜的怎么喝起酒来了?叶玲珑疾步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杯子,去拿酒瓶,瓶里的酒已经空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梅厥伦顺势俯在了桌上。厥伦,不能在这里睡,要睡,回床上!她先是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拽不动;后来又拽他的另一只胳膊,还是拽不动。她从背后拦腰抱住他,一个劲地往高里抬,终于把他折腾得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往卧室去。
叶玲珑再次睁开眼睛,是被梅厥伦抱醒的。她梦见她和小学同学薛翠花比赛跳绳,跳着跳着绳子缠在身上,怎么也解不下来了。绳子变得越来越粗,越缠越紧,她向薛翠花求救,薛翠花却变成了初中同学邱兆芸,她和邱兆芸闹过别扭,知道邱兆芸不会救她,一着急,醒了。梅厥伦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双臂箍着她的腰身,她感到他的脑瓜和双臂都在用力。厥伦,你怎么了?她问。他不说话。厥伦你到底怎么了?她提高了声音,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嘟囔。梅厥伦道,张廷发他老婆要跟人家跑,张廷发动手打了她。叶玲珑问,打了她怎么了?梅厥伦嘟囔说,怎么能动手打?叶玲珑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音,怎么不能动手,自己的老婆要跟人跑,不打就是熊种!梅厥伦没声音了。过了一阵,叶玲珑小声说,厥伦,你老婆要是跟人跑,也得打。梅厥伦不说话。叶玲珑鼓励说,得使劲打,不打说明你不在乎你老婆。梅厥伦还是不说话。叶玲珑继续说,打得越狠越说明你在乎你老婆。叶玲珑突然发狠道,打啊,狠狠地打!感到箍着腰身的双臂松开了,埋在胸前的脑瓜没有了,她正纳闷,面前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分明是两个面颊遭受了强烈击打。看见梅厥伦像发怒的狮子一样挡在她眼前,叶玲珑惊恐了一下,猛然哈哈大笑起来,高声说,梅厥伦,你不是熊种!叶玲珑刚才的惊恐转移到梅厥伦脸上,而且催生了更大的惊恐。很快,梅厥伦被惊恐压垮了,哭丧着脸向叶玲珑道歉,玲珑,我错了,不该打你,刚才我不知犯了什么神经,你再狠狠打我还回来吧!接连几天,梅厥伦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声下气地向叶玲珑道歉。叶玲珑笑着摇头,说你没错,也没犯神经,是我让你打的。
3
公司有周一开例会的惯例。办公室主任皮大勇是老总的侄子,工作上特别随意,不光办公室的工作大多都交给梅厥伦,例會也很少参加。
梅厥伦替皮大勇开完例会回来,办公室里就剩下司机庞金鹏一个人。听见梅厥伦的脚步声,庞金鹏回过头,两排牙齿立刻大幅度自唇间显露出来,开完会了梅主任?开完了。随着梅厥伦往里走,庞金鹏缓缓站起身,像是梅厥伦背后拖着一根绳子把他拽起来的。梅主任,皮主任把办公室的人都安排出去了,让我留守听你调遣。庞金鹏边说边拿手指点了点几个空座位。梅厥伦对庞金鹏笑了笑,说啥调遣不调遣的,你干你的,有事我会找你。庞金鹏也笑,主动往梅厥伦身边靠了靠,语气诚恳地说,梅主任,办公室的人都夸你,说你能力强,脾气又好,办公室全亏了你撑着。梅厥伦突然觉得庞金鹏今天话有点多,还有点黏,便笑着学他刚才指点空座位的样子拿手指点他,庞金鹏,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庞金鹏蓦地屈身小跳了一下,还挥舞双臂使劲攥了攥拳头,说就是有事找你啊梅主任,送给你一个小礼物!说完蹿起身疾步走到他的桌前,捏出一张纸慢慢在梅厥伦眼前晃了晃。梅厥伦一看就傻了,是他拿笔圈了方悦悦名字的那张打印纸。
梅厥伦问,这纸你从哪里弄的?庞金鹏说捡的,看出是你的字迹,便珍藏了起来。梅厥伦不满道,看出是我的字迹就应该给我,不应该自己拿起来。庞金鹏说不好意思啊梅主任,捡到时没看出是你的字迹,珍藏了以后才慢慢看出来的。梅厥伦冷了脸子说,那你现在拿出来是什么意思?庞金鹏嘿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说,梅主任,想看看你和方悦悦有没有缘分。见梅厥伦脸上陡现怒色,庞金鹏敛起笑,换了一种语气自嘲说,这个方悦悦,真是铁石心肠啊,给她发短信她不回,给她打电话她不接,纠缠了一个多月了,也没给我回眸一笑!梅厥伦被他落寞中又透着点赖皮的神情逗笑了,说庞金鹏,你可真有意思,还发短信打电话的,你哪里来的人家的电话号码?庞金鹏一梗脖子,理直气壮地说,巧取豪夺的啊梅主任!
庞金鹏分析道,方悦悦的气质很特别,叫人一见就不想错过。他说,那天庆典仪式的会场上,他的座位离方悦悦挺远,一直搭不上话,仪式快结束时他有点着急,急中生智,仪式一散他就跑出去在公司门口候着。看着方悦悦带着学生出来,他迎上去,说他是公司老总的司机,有急事向老总汇报,忘记带手机了,想用用她的手机。方悦悦犹豫着把手机给他,他接过来就拨了自己的号,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庞金鹏故作诧异,说怎么搞的,起先怎么找都找不着,猛不丁自己跳出来了,真是骑着驴找驴。庞金鹏把手机还给方悦悦,说老师你叫啥名,以后欢迎你和你的学生再来我们公司演出。方悦悦说了自己的名字。借给他手机,又报了姓名,庞金鹏欢喜得脚后跟都朝前了,没想到忙活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像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庞金鹏把纸递给梅厥伦,梅厥伦不接,他探身将纸放到梅厥伦的办公桌上说,我把她的电话写在上面了梅主任,碰碰运气吧。梅厥伦对庞金鹏的反感程度升至极点,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一时琢磨不出措辞,只好冷了脸不睬他。庞金鹏并不罢休,回到座位,心平气和地跟梅厥伦套近乎,说,梅主任,咱俩的审美观差不多,都看上了方悦悦这样的。梅厥伦简直怒不可遏了,说庞金鹏,别胡说八道,你看上人家是你的事,别把我也扯上!庞金鹏来了认真,梅主任,敢说你没看上人家?没看上人家怎么写人家的名字,还圈起来,我仔细看过,那圈画得又圆又结实,不知使了多大劲,都力透纸背了,要不等办公室的人回来叫大家评评,看不上人家怎么会搞这样的小动作?梅厥伦的脸上明显地漾起不自然,甚至有些慌乱,他不耐烦地冲庞金鹏挥挥手,说不和你打嘴官司了,你去做事吧,去清照文具店把弄庆典仪式买的荣誉证书的发票开来。
庞金鹏起身往外走,临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满脸诚恳地说,梅主任,你可别想歪了,我说我看上方悦悦,是看着人家赏心,顶多想交个朋友,一起吃个饭拉拉呱什么的,生活里有这么个人,觉得光鲜,咱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别的咱可不瞎想!梅厥伦头也没抬,拿手指在桌上用力敲了一下,说快去开发票去吧金鹏,咱不闹了!
本来,梅厥伦对方悦悦是有点念想的,经庞金鹏这么一弄,倒巴不得赶快把她忘了。梅厥伦很快发现,忘掉方悦悦并没有那么简单,她给他的记忆仿佛是刻下的,因为凹痕深,拿什么刚抹平,风一吹雨一淋又显露出来。反复几次,梅厥伦突然发现庞金鹏是把方悦悦从记忆里抹去的最好的清洁剂,不管什么时候想到方悦悦,只要想想庞金鹏,方悦悦立马无影无踪了。就在梅厥伦快要把方悦悦从记忆里清除掉的时候,庞金鹏又把她推到了他面前。这回不是刻下凹痕,而是将一枚钉子揳进他的骨头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老总的办公室被盗,他从河南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送财菩萨塑像被偷走了,老总的雷霆之怒让侄子皮大勇谨慎了不少,按时参加例会,没有特殊情况不离开办公室。皮大勇的尽职尽责让梅厥伦着实清闲了不少。梅厥伦给妻子叶玲珑订生日蛋糕,有意坐了几站公交,回来时被庞金鹏碰见了,非要拉他,梅厥伦辞不掉,只好上了他的车。车一开庞金鹏就爆出一句,梅主任,方悦悦惹麻烦了!梅厥伦没吭声。庞金鹏转脸看他一眼,又说,梅主任,方悦悦惹麻烦了。方悦悦是谁?梅厥伦若无其事地冒出一句。庞金鹏又转脸看了梅厥伦一眼,仰脸哈哈大笑起来,说梅主任你可真会装,圈了人家名字,又有了人家的电话,还装不记得人家。梅厥伦还是不吭声。庞金鹏半信半疑地问,梅主任,你真的没联系方悦悦,真的不记得她了?梅厥伦没理他的茬,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训斥说,庞金鹏,好好开车,别尽弄些闲扯淡!车堵得厉害,停的时间一长庞金鹏就沉不住气了,兀自把方悦悦的事说给梅厥伦听。
方悦悦带领学生来公司参加庆典仪式演出,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安排的,没有经过校长同意。副校长人缘不好,有人向校长告了密,副校长赶在校长找方悦悦之前找到她,要她把事情揽下来,承诺以后他会罩着她,给她更多的回报。方悦悦不答应,校长问的时候如实说了,副校长干脆赖账,说他不知道这回事,是方悦悦做错了事嫁祸于他。方悦悦拿不出副校长安排她去公司演出的证据,哑巴吃黄连了。校长了解副校长的为人,没凭没据的不好处理他,又不肯善罢甘休,间接给副校长压力,对方悦悦做出处罚,一是本年度考核不能被评为优秀,二是如数收缴公司发给学生的纪念品。公司给学生的纪念品是每人一套铅笔、小刀、橡皮之类的文具,有的学生早弄坏了,方悦悦只得自己出钱买了补齐。
梅厥伦听着听着就专注、投入了。待庞金鹏讲完,他问,金鹏,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庞金鹏咧嘴一笑,坦言道,梅主任,实话告诉你吧,糾缠了那一个多月没有收获我不死心,不能只停留在发短信和打电话上啊,干脆我来了个实地近距离接触,这段时间我去过方悦悦的学校N次了,光贿赂传达室那老头就搭上了七盒烟……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我去那传达室一坐,不用开口,老头就会家长里短地把学校的事说给我听。梅厥伦又问,这么说,你和方悦悦接触上了?庞金鹏摇摇头,说,虽然她一直没搭理我,我敢说她一定看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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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恋爱到结婚,梅厥伦和叶玲珑的结合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的,开局势头良好,过程运转自如,结果水到渠成。大概是他们的第四次约会吧,两个人说了很多话,一个什么话题引叶玲珑埋怨了这么一句:梅厥伦,你看你那话多唐突啊,亏你说得出口!梅厥伦问啥话唐突。叶玲珑说还有啥话,就是给你当媳妇不当媳妇的那句啊。梅厥伦忍不住就笑。叶玲珑娇嗔道,还笑,也就是我对你有点印象,如果没有印象,就凭你那句话,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梅厥伦问对他有啥印象,叶玲珑不说,但经不住他觍着脸一个劲地问,只好说了。
叶玲珑说,那时她对梅厥伦有三点印象。一点是他不和女生说话,不像大多数男生,对女生像蚂蚁嗅到蜜一样;再一点是,班上四十六个同学里,他的入学成绩是第九名;还有一点……还有一点……见叶玲珑说了两遍没说出来,梅厥伦急着问,还有哪一点?叶玲珑低头向梅厥伦的胸前靠了靠,说,你好笑。梅厥伦拿不准这一点是好是坏,问好笑怎么了?叶玲珑说,不怎么,反正就是觉得你的笑挺纯挺干净,像阳光透过玻璃照到身上一样。梅厥伦咂摸出这一点是好的,又闻到叶玲珑头发散发的淡香,一伸手把叶玲珑抱住了,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拥抱。
两个人又说了很多话,也是一个什么话题,引发了梅厥伦的感慨。梅厥伦感慨道,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你会敲窗玻璃约我。叶玲珑说,谁约你了?梅厥伦说,就是你敲窗玻璃那次,我出来,你说出去走走吧。叶玲珑说对啊,我说出去走走吧,是说我自己,又没说你,是你死皮赖脸跟着出去的。梅厥伦刚要据理力争,突然口气软了,说是啊,是我死皮赖脸跟着你出去的。以后再谈到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梅厥伦就会说,我死皮赖脸跟着你出去的那一回怎么着怎么着。终于有一次,叶玲珑承认她敲窗玻璃约梅厥伦了,她说,梅厥伦,那次我敲窗玻璃约你,其实是你沾了乔永美的光。梅厥伦问怎么沾乔永美的光了?叶玲珑说,听你说了那唐突话,我正拿不定主意,一次看见你的邻桌乔永美看你的眼神,不知怎么就慌了,像轻轻挨了一鞭子,被赶着去约你了,班上那么多人,不敲窗玻璃怎么办?
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梅厥伦做了一件称得上壮举的事——他当着叶玲珑的面赤手空拳游过了黄河。之前没有任何前奏,丁点波推浪涌的迹象也没有。毕业离校的大前天夜里,叶玲珑说她的同桌家住黄河边,早就约她去她的家乡看看黄河,一直没有去成。梅厥伦说,那咱明天去看吧。第二天,两个人借了自行车,真的去了。
远远望去,黄河并没有想象中那恢弘的气势,不够开阔,甚至也不够湍急,像顺势飘落的一条土色的带子,随时都有被什么绊住的可能。离得近了,愈加感受到黄河的力量,无疑黄河是开阔的、湍急的,像一把大刀,漫天划过刺入地心,稍一晃动就会传递出夺人心魄的威慑。
两个人站在岸边。叶玲珑问,梅厥伦,你会凫水吗?会!梅厥伦回道。叶玲珑的脸上绽开一朵笑花,笑过之后,目光瞟向黄波荡漾的河面,像面对凶猛的兽类,脸上掩饰不住胆怯的神色。梅厥伦叫了一声叶玲珑,伸手指着涌动的河水,说他能凫过去。叶玲珑吓得连忙摇头,说可不行,这么吓人!梅厥伦二话不说,踢掉鞋子,脱去短袖背心,两手摸索着解腰带时,叶玲珑惊呼道,梅厥伦,你要做什么?话音没落,身着短裤的梅厥伦早已小跑着抵向河沿。
后来叶玲珑向儿子谈起梅厥伦那次只身横渡黄河,说就像不留意捡起一块土坷垃丢进河里,突然发现那块土坷垃是他爸梅厥伦时,她一下子慌了神,顿感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支撑她没有跌倒的,是那块土坷垃竟没有就此沉下去,也没有顺河而下随波逐流,而是一耸一耸的,缓慢却是倔強地往对岸划着斜线。她从惊慌变成了绷紧心弦为梅厥伦祈祷,祈祷土坷垃千万别被水泡软瘫进河里,祈祷那道斜线抗拒水势的力量更强更大一些,祈祷斜线冲破波澜划到对岸的速度更快一些……终于遥望到斜线牢牢抵在对岸的时候,她蜷起身哇哇大哭起来。待梅厥伦乘坐机帆船返回,赤裸着泥鳅一样的身体朝她小跑过来,她迎上去抱住他又打又闹,恨恨地骂道,梅厥伦你这混蛋,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若是真被冲走了,让我去哪里找你!
叶玲珑对儿子讲这些的时候,梅厥伦抿嘴笑着在一边听。听叶玲珑讲到这里,他怂恿儿子说,儿子,问问你妈,那次你妈对着老爸哭闹的时候,暗暗下了一个什么决心。儿子问叶玲珑,叶玲珑不回答。梅厥伦替叶玲珑回答道,儿子,你妈一边又哭又闹,一边暗下决心,这辈子一定嫁给你老爸这个混蛋!儿子边笑边追问,老爸,你真的游过黄河了?梅厥伦说那还有假,你妈亲眼看到的。见儿子漾起满脸的羡慕,他鼓励道,儿子,向老爸学习,有机会老爸带你也去游一游。儿子摇头倒退,说他才不冒那傻气,被冲走了怎么办。
梅厥伦知道叶玲珑在黄河岸边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嫁给他这混蛋时,他们已经结婚两年多了,叶玲珑无意中冒出这话,梅厥伦不相信,叶玲珑急了,说梅厥伦你为什么不相信?梅厥伦思忖道,可是……可是什么?叶玲珑又问,然后她突然恍然大悟,问梅厥伦是不是因为他三次提出结婚她都没有回应。梅厥伦不说话了。叶玲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说她那样是受了她姑姑的影响。
叶玲珑的姑姑在县百货大楼上班,姑父是县水泥厂的供销员。在叶玲珑的记忆中,姑姑特别听姑父的话,甚至有点怕姑父,在姑父面前,姑姑像电影里的小勤务员,总是跑前跑后为姑父服务。一次,叶玲珑瞥见姑父朝姑姑瞪眼,姑姑像挨了姑父的巴掌,面带惊恐缩手缩脚唯唯诺诺起来。
叶玲珑亲眼看见过父母训导姑姑。父亲说,芝子,不能这样惯自己的男人,他又不是没手没脚,让他自己做;再说了,你惯他他也得惯你才成。母亲也说,是啊芝子,不能怕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他挣的钱多咱不花他的,打不过他咱不和他一块儿过。我父母还没训导完,姑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哥哥、嫂子,这不是惯,也不是怕,你们不懂……算了,这个话题以后咱不提了!姑姑走后,我父母都不高兴。父亲叹口气说,咱不管了,到头来自己酿下苦酒自己喝。母亲附和道,还说咱不懂,她懂,我看她是懂糊涂了!
叶玲珑读完高一过暑假的时候,姑姑突然来到她家,也不说有什么事,一连住了好几天。父母悄声嘀咕,芝子可能遇到什么不顺当的事了,来散散心,由她吧。晚上,姑姑和叶玲珑睡在同一张床上,对她说了很多话,还像老师一样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姑姑问,玲珑子,你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重要表现是什么吗?“爱”字从姑姑的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流畅,她听得却不自然不流畅,她知道这是一个好字,但这个字好得太烫了,烫得她耳热心跳,烫得她不知所措,别说她不知道答案,即便知道,她也被烫得回答不出来。姑姑说,告诉你吧玲珑子,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重要表现是舍得为她花钱!叶玲珑立刻判定姑姑的答案是错误的,“爱”这么好的字眼,表现怎么会是舍得花钱呢?这样的结果不是她不想接受,是根本接受不了。
姑姑又问,玲珑子,你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更重要的表现是什么吗?叶玲珑又被姑姑说的那个字烫得不知所措,暗生埋怨,姑姑啊,你怎么又说这个字,这个字怎么能够家长里短随意挂在嘴边呢!姑姑说,告诉你吧玲珑子,男人爱女人更重要的表现,是把他挣的钱都交给女的!姑姑的这个答案让叶玲珑浮想联翩。叶玲珑先是想到她的父亲,父亲每每外出做事回来,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挣的钱如数交到母亲手上,以后需要花钱,父亲都是觍了脸子跟母亲讨,如果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便乖乖放弃,仿佛那钱压根儿不是他挣来的。用姑姑的话说,这是父亲爱母亲的更重要表现。父亲爱母亲,这一点叶玲珑坚信无疑,父亲不是一个温顺的人,在外昂首挺胸,从头到脚都透着不服输的阳刚之气,而回到家在母亲面前判若两人,言听计从地看着母亲的脸色行事,生怕惹母亲生了气。村里的许多男人都这样,以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交给媳妇为乐,有的一时回不了家,就托别人把他挣的钱捎给媳妇,仿佛钱在外面不放心,只有到了媳妇手里才踏实。也有挣了钱不给媳妇的,理由听起来虽然说得过去,比如媳妇不会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了;比如媳妇脑瓜笨,管不好家了;比如媳妇懒,操不了心了……但了解内情的人对这样的男人评价不会高,特别是女方的父母,对其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见。在这方面,大家的意见空前一致,既然娶了人家,就得正儿八经地拿人家当媳妇待,嫌人家这不行那不好的,当初娶人家做什么?言外之意就是只有把管家的大权交给女方,人家给你做媳妇做得才值。
姑姑分析说,女人当家,一般会实心实意为家着想,男人当家就有统治、支配的倾向了。没有女人的约束,还有不安全因素,如果女的心眼太实,男的心眼太活,女的就是牺牲品了。姑姑问叶玲珑能不能听明白,叶玲珑不说话。姑姑叮嘱叶玲珑,将来她找对象,一定要先弄清结婚后谁掌权,如果男方不放权,一切免谈。叶玲珑不想听姑姑的,故意打呼噜佯装睡着了。
姑姑死了,死得异常决绝。姑姑在县城东边的荒山上为自己挖了个坑,身上浇了汽油,点燃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小坨冒烟的灰渣。坑的不远处歪躺着一个小包,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他妈活得太不值了,我要走,走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来过!民警通过多个渠道辨认,终于确定了姑姑的身份,认出姑姑的包和遗书笔迹的是姑姑生前比较要好的一个高中同学。
很久以后,父母在什么地方碰到和姑姑要好的那个同学,说到姑姑,彼此都伤心落泪。那个同学说,姑姑出事前去找过她,她觉出姑姑不对劲,但没想到会这么坏,不然说啥也要好好劝劝她。父母和那个同学探讨姑姑走绝路的原因,同学说她早就琢磨出来了,是从她们最后见面时姑姑说的话里。姑父在厂子里跑供销,手里有几个钱,去的地方多,见的人也多,肯定是做了啥不好的事被姑姑察觉了,姑姑一门心思为家里忙活,觉得亏,想不开才做了这傻事。
毕业后一分配工作,梅厥伦就提出要和叶玲珑结婚,叶玲珑没说话。梅厥伦以为她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叶玲珑抬头看他一眼把头低下了,还是没说话。梅厥伦犯起嘀咕,难道叶玲珑对他不满意,但从两个人越来越融洽的关系和越来越密切、频繁的接触來看,实在没有要和他分手的迹象。梅厥伦挖空心思得出的结论是,她可能要先和父母说一下,征得父母同意后才答应他。梅厥伦有意给了她几天时间,可憋不住再问起时,叶玲珑还是不说话。梅厥伦不安起来。
拿到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梅厥伦拿去给母亲,母亲没接,说你自个儿拿着吧,早晚也都用到你身上,俺就不沾这保存的光了。梅厥伦没处放,脑瓜里想到叶玲珑。再次见面,叶玲珑看着梅厥伦向她递过来的信封疑惑道,这是什么?梅厥伦说,我发的工资,俺娘不要,给你吧。梅厥伦清清楚楚记得,叶玲珑看着他递过去的信封,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地漾动了一下,低下头说,厥伦,咱结婚吧。
5
庞金鹏说,梅主任,咱得帮帮方悦悦啊!庞金鹏已经养成习惯,办公室里只要没别人,他就会跟梅厥伦谈方悦悦。梅厥伦不理他的茬,不理归不理,挡不住从庞金鹏嘴里知道一些关于方悦悦的事,特别是知道那副校长把责任推给方悦悦、让方悦悦蒙受冤屈时,心里的气愤一直难消。怎么帮?梅厥伦扭头看了庞金鹏一眼,声音短促而郑重。庞金鹏得到回应,立刻兴奋起来,说梅主任,我知道那副校长住在哪里,咱藏在路上蒙面揍他一顿?见梅厥伦摇头,又说,梅主任,咱可以写匿名信,让全校老师都看清那副校长的丑恶嘴脸,不瞒你说梅主任,学校老师的花名册我都弄来了。见梅厥伦没反应,庞金鹏皱着眉头又琢磨别的办法。
梅厥伦说,你知不知道那副校长的电话,给我一下。庞金鹏立马掏出手机,把电话抄在纸上给了梅厥伦。返身坐下,庞金鹏拿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发短信啊,连吓唬带骚扰,让那副校长主动找方悦悦道歉,找校长认错,不然就让他不得安生!
梅厥伦等来办公室主任皮大勇,向他汇报过几项工作后,刚要往外走,被皮大勇喊住了。皮大勇说,老梅,你要做啥去?梅厥伦说他去几个部里转转,催催他们的半年总结。皮大勇说,打个电话就行了,这么点事值得惊人动马啊?老梅你真是操心的命,去吧去吧!
其实梅厥伦没有去几个部里转,他出了公司办公楼,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给那个副校长打电话。副校长叫尤仁德。电话通了,梅厥伦喂了一声说,你好,仁德校长!尤仁德愣着不说话。梅厥伦主动介绍自己,说我是大强公司办公室副主任梅厥伦,我们公司老总让我联系你,一是对你上次安排学生到我们公司演出表示感谢;二是我们公司准备物色各行各业的精英人物成立个联谊会,为公司发展建言献策,准备邀请你作为教育界的代表参加,有报酬的。梅厥伦话一停,尤仁德立刻接话说,梅主任,啥报酬不报酬的,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上次我给你们安排方悦悦去,下次给你们安排一个更好的老师!
远远看见一名扎马尾辫子的女教师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梅厥伦就断定她是方悦悦,待女教师走近了,看出真是方悦悦的时候,梅厥伦对自己的眼力暗暗吃了一惊。方悦悦带着学生来公司演出时是垂着齐锁骨短发的,马尾发和齐锁骨短发这么大差别的发型,竟然没错乱他的视力,可见方悦悦给他的印象有多深刻。认出方悦悦,心里亮起愉快的闪电的瞬间,梅厥伦看穿自己其实是挺想见到她的。之前,明明有两种方式可以联系方悦悦,一个是打电话,一个是发短信,但都被梅厥伦否决了,理由似乎很充分,打电话有唐突之嫌,发短信觉得鬼鬼祟祟的,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赶在放学前来学校门前见比较妥当。现在想来,不是妥当不妥当的问题,问题是他想见到她。
方悦悦一骑上自行车,梅厥伦就慌了,幸好她是正对着他的方向驶来,如果是驶向别的方向,他这一趟算是白来了。梅厥伦正面迎着方悦悦走过去,盼着她不偏离方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方悦悦认出了梅厥伦,主动停下,推着自行车朝他走来。方悦悦!梅厥伦!后来回忆这次相遇的场面,梅厥伦说本来他是准备喊声“方老师”的,话到嘴边又变了。方悦悦说她也是,本来准备喊“梅主任”的,听见他喊她的名,她也喊了他的名。梅厥伦朝方悦悦伸了伸手,方悦悦的手立刻迎过来,两只手像是焊在了一起。
梅厥伦把方悦悦领到路边,用手机给她放录音,当听到“上次我给你们安排方悦悦去”时,方悦悦瞪大眼睛,吃惊道,梅厥伦,你从哪里弄的?梅厥倫说,深入虎穴,捉来的。方悦悦兴奋起来,说她要录下来。梅厥伦说,这样录效果不好,给个邮箱我把音频发给你吧。方悦悦凝眉想了想,说也行,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短信发给你。梅厥伦在自己的手机上摁了几下,方悦悦的手机响了。方悦悦看看梅厥伦,又看看她的手机,疑惑道,是你打的吗,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梅厥伦咧嘴笑了笑,说许人家庞金鹏知道,就不许我知道?方悦悦顿了顿,也笑了,低头一边在手机上编短信一边说,是他给你的啊?你们公司那个庞金鹏可无聊了,来我们学校好几次,我都没理他。
接下来,两个人竟没了话。两个站得这么近的人,一直不说话,气氛就尴尬了。梅厥伦就是梅厥伦,关键时候,他突然伸长了脖子说,方悦悦,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不感谢我一下?方悦悦说,怎么感谢?梅厥伦说,请我吃个饭啥的啊!方悦悦说,请就请。梅厥伦笑了一声,说还是我请你吧,给我们公司帮忙却给自己招来麻烦,咱说好了,等我找好地方给你发短信。梅厥伦离开方悦悦的情形,在外人眼里有逃跑的嫌疑,事实上,他是胜利了。
梅厥伦把吃饭地点选在明泉鱼庄,是受了方悦悦头上的发卡的影响。发卡柳叶形,颜色铂灰,一开始看着真的像叶子落在头发上。梅厥伦觉得挺好,还担心叶子顺势滑落下来,发现背面有金属丝别着头发才放下心来。待看见发卡的一端有个眼睛似的斑点时,叶子变成了鱼。叶子变成鱼,头发就不是头发了,是河流,是瀑布,是水帘。叶子变成鱼的瞬间,梅厥伦突然发现并破解了一个秘密,就是和方悦悦在一起时,他总有一种被冲洗的感觉。梅厥伦渐渐意识到,冲洗他的不仅仅是她的头发,是方悦悦整个人都在冲洗他。梅厥伦把目光从她的头发转移到她的脸上,定定地看着她的下巴说,你的下巴真好看。那晚两个人说的话不多,但细究起来也不算少,枝枝叶叶的,磕磕绊绊的。后来两个人都说忘记说的什么了,但那晚的气氛很好。分手时,梅厥伦说,音频发到你的信箱了。方悦悦说,算了,不需要了,由他吧。梅厥伦也没再说什么,仿佛那音频与两个人的相聚没有任何关系。
6
曾经有一个夜晚,梅厥伦和方悦悦并肩躺在床上时,有一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不说话了。夜色很浅,薄薄地罩在各样物件上,各样物件的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梅厥伦感觉方悦悦的身子在动,碰他一下,又碰他一下,他凝神关注时,她不碰了,但能感觉到她身下的床在动,阵发性的,是那种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动,是那种局部牵连着更大的局部的动,梅厥伦忍不住侧过身来,黑暗中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身子在抽搐。梅厥伦说,悦悦,你哭了。方悦悦说,厥伦,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没有多大贪心,但我受不了别人破坏我的愿景。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梅厥伦听出她有话要说,拿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听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对同学的愿景是互助友善,小学时有个同学曾破坏过她的愿景。那同学和她关系不错,一次,她上学忘了带橡皮,那同学很慷慨地把橡皮借给她,她本来挺感激那同学的,可那同学突然和她说了一句话,她再也没用那同学的橡皮。梅厥伦问那同学说什么了?她说那同学说,方悦悦,今天你只要不跟别人说话,只跟我一个人说,这块橡皮就是你的了!
她说她对同事的愿景是团结协作,在她任教的学校,有个同事曾破坏过她对同事的愿景。学校里的老师们表面上彼此客客气气,其实暗地里分为好几个阵营。她为人随和,无意于任何阵营,对谁都友好相待。有个同事是学校的业务能手,每学期检查备课手册,都是他打分,本来她觉得那同事打分挺客观的,自从那同事暗示她加入他们的阵营,她装作没听明白依然如故之后,她发现她的备课成绩明显降了下来。
她说她对夫妻的愿景是互敬互爱,没想到他曾流露出让她做全职太太的想法。她说,如果需要,全职太太她不是不可以做,但是要由她自己做决定,不能是对方提出来,因为这样的选择显然是一种牺牲,往大里说是为家庭,往小里说就是为他一个人。
梅厥伦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方悦悦像一块泥巴抹在他身上。梅厥伦说,说来听听,怎么让你做全职太太了?梅厥伦话音刚落,方悦悦就在他的怀里摇头,还拿脚指头戳他的腿肚子,说一想到这事就硌心,别问了好吗?梅厥伦赶紧安抚她,说不问了再也不问了,将她使劲往怀里搂了搂,他觉得那块泥巴黏糊糊地又往他身上抹。
细究他和她如何走到一起时,梅厥伦认定他和她在明泉鱼庄吃的那顿饭,是决定性的一步。这样想的时候,梅厥伦明确地感到,有一只手自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而这只手不是别人的,正是他的妻子叶玲珑的。
和叶玲珑在一起时,梅厥伦感到特别快乐的一件事,是每月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先是现金,后是存折,存折换成卡给了叶玲珑后他就没再碰过。一次,叶玲珑跟他开玩笑,说厥伦,把工资交给我,是不是有一种被婚姻俘虏了缴械投降的感觉?梅厥伦被问住了,愣了愣才说,不交给你怎么办?叶玲珑说,自己拿着啊,花着方便,给了我就不自由了,难道就没有点啥想法?梅厥伦还是愣,像是这问题太难了,他挖空心思也答不上来。其实梅厥伦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嘴上说不出,他想,不给你给谁?你是我爱的人啊,我不是皇帝,大笔一挥就能封给你一片大好河山;我也不是达官显贵,信手一指就能赏你一个荣华富贵,我所能做的就这么点小事,你竟拿着当回事了。叶玲珑看不得他的窘态,低了额头顶到他的胸口,说看你难为的,我就是随便一问,算我多嘴,不提这个了。梅厥伦握住她的肩准备将她扶起来,她突然缩了身子往他怀里一拱,呜呜哭起来,说她想她姑姑了。
月工资一百来块的时候,梅厥伦兜里的零花钱没超过一块;月工资到了一千,他的零花钱没超过十块;月工资到了五千、八千、一万,他兜里装的钱也没超过一百,主要是用来上下班坐坐车什么的,稍有大点的花销都求助叶玲珑。不是多了叶玲珑不给,是梅厥伦不要,他说有需要我会跟你要,装那么多钱做什么?梅厥伦并不小气,该花钱的时候他从来不缩手缩脚的,前提是与叶玲珑达成共识。一次,梅厥伦受到单位嘉奖,几个同事缠着他请客,并且要求去好点的酒店,梅厥伦慷慨同意,快吃完饭,叶玲珑赶来结账,酒足饭饱的同事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夸梅厥伦的媳妇太好了,不光不阻止他请客,还乖乖把钱送过来,他们并不知道叶玲珑的好其实也是梅厥伦的好。梅厥伦想,如果叶玲珑不交权,他不可能请方悦悦吃饭,不是葉玲珑不同意,是他压根儿就开不了这口。没有那顿饭,他和方悦悦之间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叶玲珑交权交得决绝。杯酒释权后,梅厥伦坚决不接受,叶玲珑坚决不收回。先是表现在买菜上。叶玲珑说,厥伦,给我几个钱我去买点菜。梅厥伦说,都在沙发上,你自己去拿吧。叶玲珑说,我自己去拿怎么行?现在是你掌权了,你去拿了给我才行。梅厥伦领会出叶玲珑的意图,当然不会去给她拿。叶玲珑便没去买菜,坚持吃存货。过了几天,下午临近下班,梅厥伦接到叶玲珑的电话,说她晚上想吃鱼。梅厥伦说,去买啊,钱在沙发上。叶玲珑用了恳求的语气说,你不给我我怎么去买?梅厥伦下班回到家,见叶玲珑在家耗着,想想这几天吃的菜,又看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去沙发前抽了一百块钱给她,叶玲珑一个雀跃,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去买鱼了。后来又表现在买衣服上。叶玲珑接连几天都穿同一身衣服,梅厥伦正纳闷,她主动开口了,说她在商业大厦相中了一身衣服。梅厥伦说赶快去买啊,去晚了别叫人家抢了去。叶玲珑笑眯眯地跟他要钱。梅厥伦领会过来,却铁不了心不给她拿钱。叶玲珑的阴谋一得逞,又雀跃成孩子。磕磕绊绊地过了两个来月,梅厥伦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家里名副其实的掌柜了。
收到工资到账的短信,意识到已没有必要将短信转发给妻子叶玲珑时,梅厥伦的心里沉了一下,仿佛连接着什么的纽带断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像是要把断了的纽带抢回来接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徒劳。他想起过去把缠了皮筋的一沓钱或打印了本月工资数额的存折递给叶玲珑时的情形,他记得当时叶玲珑接过钱或存折时,总是低头待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读不懂。现在梅厥伦突然意识到叶玲珑接钱后低头待那么长时间的原因了,那是一个特别难为情的低头,打心眼里她并不想接那钱,但碍于某个念头的支配又不得不接,这个念头当然是受了她姑姑的影响。现在,他突然能够读懂叶玲珑脸上的平静了,她是在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厥伦,我爱你,真的爱你!一时间,梅厥伦怀念起叶玲珑那个异常平静的表情来,他慌慌的,感觉整个身心都轻飘飘的了。
7
某年秋天黔东南山区一座县城的背街小巷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位房客,他们开了房门,放下简单的行李,便开始打扫屋子。男的打扫得特别仔细。女的说,不用这么仔细。男的说,知道你有洁癖,我得好好打扫打扫。女的说,来这么远的地方,有地方住就不错了,我克服一下。那不行,该洁癖就得洁癖。男的回答得很坚定。房间里渐渐清爽起来,像写了铅字的纸被橡皮一点点擦干净了。
女的从行李里找出两个坐垫,并排铺在清理一新的沙发上,两个人坐下来抬头满屋子打量。男的说,等稳定下来,咱去下边村子买个小院,租也行,将来去那里住。女的说,再在周围栽棵苹果树。男的转脸看女的,栽苹果树?女的说,是啊,你不知道苹果的寓意?男的说,只知道圣诞节人们吃苹果,好像有平平安安的说法。女的说,还有呢,苹果象征爱情、美好、希望。
女的对要栽的苹果树满怀憧憬,说每天我们都要去树前站一站,让那棵树每天都能看见我们,待树上长了苹果,也不收,就让它们在树上待着,挑最熟的吃,每天每人一个。男的说那得提早吃,女的问为什么。男的说,熟到一块儿就吃不过来了。女的想了想,给了男的一个甜甜的笑,说,还真是的,稍发红咱就吃行吗?男的说行,稍发红咱就吃。
那棵还没栽的苹果树,让两个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后来女的说,如果我走了,希望树上还有好多好多的苹果,你可一定要来吃啊!不要多吃,还是一天一个,吃的时候,想起我吃的样子,那样你就不孤单了。男的说,如果我走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树下吧,以后长出的苹果肯定又大又好吃,你还是一天吃一个。女的说,我吃不下。男的说,一定得吃啊,因为里面有我,每吃一个,你的身体里就会多一点我,多一点,再多一点,慢慢你就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和我两个人了。女的说,那我一次把树上的苹果都吃掉。男的说,可不行,我不会那么快就都跑到树上的苹果里的。为什么呢?女的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每天吃一个吧,等你都跑到苹果里。
外面小巷里传来说话声,稍远点的地方有人高扬了嗓门唱歌,是那种黔东南苗族情歌对唱的调子。男的说,我们出去转转吧,顺便买点什么回来做饭吃。女的说,你做的饭怎么样?当然不会让你失望。男的语气很自信。女的说,我等着吃你做的饭。男的说,我还想去企业多的地方看看,了解了解这里企业的经营状况,找个工作先干着。女的说,这个不急,我想好了,我可以做英语家教,或者去这里的培训机构做英语辅导老师,你先好好了解一下,尽量找个环境好点的企业,干着顺心。男的疑惑道,英语,你不是音乐老师吗?女的说,其实我学的专业是英语,音乐是业余爱好。
出租房的门开了,一男一女走出来。男的是梅厥伦,女的是方悦悦。
三天前的下午,临近下班,梅厥伦收到方悦悦的短信:我在新月鱼庄呢。那一阵,梅厥伦正在为是否接受庞金鹏晚上的请客拿不定主意。之前,公司的小车分散在各部室,一直有人反映,有的部室小车不够用,有的部室小车用不大着。老总在办公会上提起过这事,当时没做决断,昨天办公会临散前,老总突然安排皮大勇,说成立个小车班吧,把小车集中起来根据工作需要使用。皮大勇回来后就找梅厥伦。梅厥伦说这事好办,腾出一间办公室,挂个牌子就成,关键是物色个管理的人,不知给他定个什么级别。皮大勇说他请示过老总,小车班班长级别在科长以下,比副科长高点,让梅厥伦物色一个。梅厥伦说他看着庞金鹏就行,开车出身,又在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皮大勇咧嘴笑了一下,说这家伙油嘴滑舌的,倒适合干这个。庞金鹏一听说要他干新成立的小车班班长,高兴得火烧屁股一样,知道是梅厥伦力荐了他,瞅准没人便缠着晚上要请梅厥伦吃饭。
梅厥伦给方悦悦回道,谁请你?方悦悦很快回了,不知道,上次本该请别人,却被别人请了,想回请一下,也不知人家来不来。有请的为什么不来?你等着,马上去。点下发送,梅厥伦立刻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怪异,反应也太迅速了,仿佛早有准备,巴不得对方一声令下。梅厥伦果断地拒绝了庞金鹏,出了办公室匆忙下楼时,身后粘连上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串神秘的爆破音:梅主任,是方悦悦今晚请你吃饭吧!梅厥伦回头看见庞金鹏弓腰塌背悄声向他喊话的狼狈样子,知道他是瞎蒙的,但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也太可怕了,这么私密的事都让他歪打正着了。
短信聊得爽快,甚至有些俏皮,见了面两个人却拘谨起来,彼此也没打招呼,方悦悦站起身扭头看墙,梅厥伦低头看桌上。墙上是一幅黔东南苗族风情画,男着青色土布衣裤,包青头帕,女着交领上衣和百褶裙,衣裙缀满各样银饰,青年男女以舞蹈的形式表现“讨糖”情形。“讨糖”是苗族男子的求爱方式,如果一个苗族男子看上了一名苗族女子,就会以“讨糖”的形式向女方求爱:听说小妹糖很甜,小哥我想吃糖没带钱。如果这个姑娘也喜爱这个男子,在和男子一番交涉之后,留下一句話就走,然后男子追过去,两人便在山林间窃窃私语,开启正式交往。如果女子不喜欢此男子,就会以“小妹人穷不买糖”为由拒绝男子,男子便识相地离开。桌上的菜和上次梅厥伦在明泉鱼庄点的差不多一样。梅厥伦吃惊道,你点的?上次吃着好吃,又点了那些。方悦悦没回头,一直盯着墙上的画看。
梅厥伦常常想,那次,如果方悦悦早点转身坐下,两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交流,顺畅也罢,磕绊也罢,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也许是另一番情形。当然,不可避免的,会看到她河水流过窄处似的马尾发,看到她游鱼似的发卡,那种被冲洗的感觉会随之附着他。冲洗,对,冲掉不快与芜杂,洗去尘迹与脏污,给他以清爽和宁静之感。而这次,不是冲洗,是冲击。为了掩饰那种黏稠得摆脱不掉的拘谨,他俯了身自顾在桌上忙碌起来,擦拭、摆齐各自的餐具,给双方的杯里倒上水,翻搅锅里的鱼块使劲将鱼头摁到深处,将小菜均匀分布在彼此都够得着的位置,取出餐巾纸一一擦拭桌上的水迹……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墙上的画看。他不得不去看她了,接下来的一幕将那种“冲洗”活脱脱演绎成了“冲击”。
她抬起胳膊,两肘朝前,张开的两手指尖相抵,罩在头顶轻轻按了按,然后捋着发丝下滑,鱼似的发卡刻意将身体沉了沉,让她的手指平顺地拂过。她开始解绑马尾发的头绳。头绳上有一粒乳白色的珠子,她把带珠子的头绳握在手里,去摘上面的发卡,动作谨慎却娴熟。头发散开了。她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头绳,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发卡,剩下的手指搭成桥,横在长头发下,猛然往高里一抬,好一个波推浪涌。梅厥伦看见一条黑色的河流朝他汹涌而来,顷刻之间,他身上所有坚硬的东西都软了,都轻飘飘的了,都有一种要随之狂奔的强烈冲动。之后,梅厥伦就心神不宁的了。方悦悦说她要给她的学生每人买一支口琴,舞蹈的间隙,突然拿出来吹几下,肯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梅厥伦立刻表示赞同,说这创意太好了,问她要去哪里买?方悦悦说去省城。梅厥伦问什么时候去?方悦悦说明天。梅厥伦说明天他要跟她去省城。方悦悦问,你真要去?梅厥伦说,去!
第二天来到省城,出了长途汽车站,方悦悦没提买口琴的事,梅厥伦也没问。两个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路边一个算卦的招呼梅厥伦,梅厥伦扭头看方悦悦,方悦悦点了点头,梅厥伦屈身凑到算卦的人面前。算卦的说梅厥伦今年有“咸池”入命,犯烂桃花,无果而终,切不可郑重其事。梅厥伦付了钱起身,方悦悦紧走几步跟在他身后,说,烂吗?梅厥伦说,烂,灿烂!绚烂!方悦悦报之以桃花一样的笑脸。
两个人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来到岔路口,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方悦悦征求他的意见,咱走哪边?梅厥伦说,你说呢?方悦悦没说话,眨巴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朝右边指了指。走!梅厥伦率先迈步往右边走。顺着右边的路走不远就是火车站,路上,叶玲珑问,咱去哪里?梅厥伦说,黔东南。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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