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洣江静无声
汪小墩听见船舱外的雾响了一下。真真切切,犹如薄薄的纱幕,被人极轻极轻地掀开来,纱幕的底部随之小心地荡动。于是,有了一种并不是完全凭耳朵可以感受得到的声音出现了。
他的心一颤。
猛地睁开眼,盖着竹篷的船舱宛若原始人的洞穴,很窄小很窒息很寒冷。到底是入冬了。船底下平平缓缓流过的江水,挟带着浓重的寒气。而江上的雾,自然是无边无际,准把所有的景物,当然包括他的这条货船,以及和他紧紧相挨的巧巧的船,一起织进去,变成了雾的俘虏,粘得让人挣扎不出来。
他知道此刻这两条船的铁锚,如两只有力的手爪,深深地抓进这长长的昭陵滩。在此刻,他突然产生了个奇怪的想法:干脆拔出自己的船锚,悄然而去,离开巧巧和她父亲的这条船!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消失了,一如风吹烟散。黑暗中,他使劲地摇了摇头。
雾又极轻极轻地响了一下。
他从枕头下摸出电子打火机,然后把整个身子都裹进被子里去,再把腰拱起来,小心翼翼地打着了火,火苗子蹿起一寸多高,很好看。借着火光他看看腕子上的手表,才四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哩。熄了火,他悄悄地爬出被子,真冷,寒气如无数钢针,密密地直往身上扎,他痉挛了一下,觉得很刺激,很快意。他顾不上穿衣服,刚才那雾的声音吸引着他,使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经久不息的冲动,他要去看个究竟。
他轻轻推上门似的竹篷,匍匐着身子探出头去。夜真黑,真静,江水是墨色的,闪着淡微的幽光。和他的船紧紧相挨的,是巧巧的船,静如雕塑,纹丝不动。那桅杆直指苍天,很粗犷很有力,他的心上猛地一热。是的,每当他看到桅杆,作为一个精壮的男子,常会想到一种生命力的勃发,想起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他听见吴老大的鼾声了,甚至还闻见鼾声里掺杂的烧酒味,这个吴老大平生有两个宝贝,是人家讲不得也碰不得的,一是他的女儿巧巧,二是酒。也难怪,巧巧才五岁,她妈就死了,吴老大没有再娶,一心一意拉扯着巧巧过日子。
浪里行船,用一根结实的带子把巧巧捆在舱里,一边心疼地听着女儿的啼哭声,一边用力地撑着篙。巧巧是在被捆着、抱着、疼着、亲着中长大的。这些都是听老船工们讲的,汪小墩到航运队来工作时,巧巧已经是一个很齐整的角色了。
爱女儿如命的同时,吴老大也爱酒如命。他的腰间一年四季都挂着一个油亮油亮的酒葫芦。不时地灌两口,若是走下水船,他扯起风帆,悠悠地把著舵,一边看女儿在舱里做针线活,一边喝着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舍不得女儿离开他,女儿读小学读初中,没办法,寄住在女儿的舅舅家,初中一毕业,吴老大就让她回到船上来。
巧巧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姑娘了,长得胸脯子高高的了。不少人来说亲做媒,吴老大横着一双眼,说:“还早!我不急,你们急什么?操闲心!”
汪小墩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他把视线收回来,开始在船板上搜索,桐油渗透的金黄色的船板,在黑暗中显得很悒郁,上面濡湿着一层寒霜,很薄,桐油味穿过薄霜往外涌动,呛得他的鼻翼一颤一颤。他发现不远处有一点白光闪动,似乎是一个纸团子。
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于是把冷得有些僵硬的手臂伸长再伸长,够不着,他又把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抓到了!果然是一个纸团子。纸团子好像还是热的,只可能是巧巧丢的。想着这纸团子还带着巧巧的体温,他恨不得把它嚼碎吞下去。
他急着把身子使劲往回缩,因为有些慌乱,蹬得舱板响了一下,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伏着不动,听邻船没有别的动静,才继续往回缩,一直缩进舱里,小心地推下竹篷。这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小世界是他的了。
他把冰冷的身子缩进被子里,让温暖把他裹住,然后在被子里打亮电子打火机,把纸团子展开,只见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爹一早要去岸上的伏波庙烧香,你想个办法躲开他。
看完了,他忙熄了火,不由自主地把小纸片塞在口里,使劲地嚼着,嚼得嘴角尽是纸屑、纸浆,同时,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烧灼如红铁,仿佛要冒出火光来。
他太喜欢巧巧了。
自从年初,他的船和巧巧的船编在一个运输小组时,他就喜欢上巧巧了。只可惜吴老大看管得实在太严,不准巧巧和他多说话,更不准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有一回,他把一本《爱情与婚姻》递给巧巧看,封面上是一对恋人在接吻。巧巧正看得脸颊发烫,吴老大忽然蹿过来了,抢过这本杂志,哗哗地撕成几块,愤怒地丢到洣江里去。一边撕还一边骂:“像什么话!再这样,老子不客气了!”骂的时候,狠狠地横了汪小墩几眼。
巧巧气得躲到舱里去哭,那一份伤心让汪小墩听了心肠绞痛。依汪小墩平日的脾气,他会开了船就走,现在船上都装了柴油发动机,一启动,螺旋桨一转,屁股后一线烟,拜——拜,怎么也不受这老东西的气了。可他没有走,为了巧巧他居然咽下了这口鸟气,只是解嘲地说:“吴爹,这本杂志也要十块钱,丢到江里去太可惜了。”
吴老大“哼”了一声,把脸别到一边去看满江的夕阳。
巧巧真可怜,跟一个囚犯差不多,吴老大就是一个狱吏,他把爱化作铁窗和高墙,硬是要囚死一个鲜活的生命。每当汪小墩想到这里,就觉得格外难受,呸,这个老鳏夫!
这一辈子吴老大真正敬畏的,大概就只有伏波将军了。不管运输任务如何紧、时间如何急迫,只要经过湘东大山区洣江僻静处的昭陵滩,他就要停船,准备好酒菜,一大早就到伏波庙去,烧香,磕头,祷告,盘桓个把时辰才回来。
昨天黄昏,吴老大又喊停船,汪小墩说人家厂里急需这批烧碱,耽误了时间要罚款的。吴老大涨红了一张脸,吼道:“罚款罚我的!你这个小气鬼,还想讨老婆!”
汪小墩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当然他也知道罚款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想和吴老大一起去朝拜那个泥菩萨,板着一张脸,蠢里蠢气的样子,还要活人去恭敬它。
如果他不去的话,吴老大绝对不依,在这方面吴老大表现出一种极度的精明。无论如何不能让一对年轻人待在一起,那样肯定会出事。所以,每次在吴老大坚定不移的挟持下,汪小墩只能规规矩矩地去伏波庙。一路上,他都在心里骂这个老顽固、老狱吏、老混账!而吴老大却显得特别高兴,口里还哼着小曲儿。
汪小墩想着想着,拳头便捏得咔咔直响。
唉,巧巧叫他不要去庙里,叫他躲开吴老大,一定是要跟他谈什么重要的体己话。吴老大昨夜喝了半斤白酒,这一觉不睡到大天亮才怪。关键是要想个办法躲开吴老大,能单独和巧巧在一起。他最喜欢看巧巧高兴了时浮现在两颊的酒窝儿,浅浅的、圆圆的,很纯净很调皮,没有任何杂质。可惜,就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从不夸奖人的吴老大,曾经为汪小墩叫过一声“好”。这一声“好”,让他“美”了好多日子。
那是夏末的一个黄昏,航运队的十几条船都泊在港口,夕阳猩红,泼了个满江满船,真是美得如同一幅画。
汪小墩的船自然和巧巧的船挨在一起,因为货也卸了,船也洗了,大家都坐在船头聊天。巧巧穿一件荷色的短袖衬衫,下面是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坐在船头边,两只脚悬着。汪小墩觉得巧巧今天特别好看,披散在双肩的瀑布似的秀发,在夕光中抹了一层红晕;瓜子形的脸庞,焕发出一种谜样的光彩;两截手膀子很白很圆润,右手腕上戴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子——是她妈妈留下来的。
吴老大则坐在离女儿不远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女儿,额头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如同刚犁过的田垄。
那些平日撑篙划橹的精壮汉子都在瞄着巧巧,巧巧两条腿在空中摆动着,分明透出一种自矜,这使汪小墩感到难受。
巧巧忽然从腕子上褪下玉镯子,回过头来,笑着用极清亮的声音对吴老大说:“爹,你水性好,我把这镯子丢到水里去,你去捞上来。”
吴老大说:“爹老了,比不得年轻时,你莫太任性。”
“爹,不嘛,不嘛。”巧巧一边对她爹撒娇,一边用眼睛瞟着汪小墩。
接着,巧巧握着玉镯子,对她爹晃了晃,顺手一扬,玉镯子飞出四五丈开外,在夕光中闪闪发亮,划出一道柔柔的弧线,然后落下来,在水面击出几朵小小的浪花,沉了下去。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吴老大蓦地站起来,连连顿足,说:“巧巧,这是你妈留下的,你……好不懂事!”
巧巧一点也不着急,依旧说:“我晓得爹水性好,捞得上来。”
吴老大叹了口气,正要脱衣。汪小墩对他说:“吴爹,让我先下去试试,如果不行,你老人家再下去,好不好?”
吴老大點点头。
汪小墩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子,纵身一跳,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扎进江水中。
尽管他曾无数次地潜入水中,或是玩耍游戏,或是推拱搁浅的船,但哪一次潜水都没有这一次快活,都没有这一次充满信心。当他扎入水中后,迅速地沉到水底,睁开眼细细搜索,江水很清亮,抬头可见到日光在水上面晃动。他踏着松软的沙底,小心地往前划去。他想起巧巧竟忍不住要笑。可惜正憋着气,笑不出来.但嘴边却鼓起一串水泡泡。
这一口气汪小墩憋得真久,江面上久久不见他浮出头来。每条船上的人都不作声了,只是盯着水面。水面上跳跃着夕阳。
巧巧咬着嘴唇,咬得紧紧的,两只手的指尖把船沿抠得很重。
又过了一会儿,江面上终于伸出一只举着玉镯子的手。接着,浮出一个头。汪小墩吐了口水,喊道:“巧巧,找到了,找到了。”
巧巧忙对爹说:“他找到了!”
众人一片欢呼。
吴老大将手伸到船边,把汪小墩拉上船来,然后在他的胸口轻轻击了一拳,大声说:“小东西,好水性!”
汪小墩忙赔着笑:“比起你老人家就差远了!”
想到这里,汪小墩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笑。
天也快亮了吧。
天还只蒙蒙亮,吴老大就醒来了,穿好衣服,就到另外一个船篷前去喊巧巧快做早饭,因为他要到伏波庙去烧香。
平素,巧巧只要听见她爹有响动就会醒来,今天吴老大叫了十几声,才听见巧巧懒懒的回答声:“爹,还早啊。”
“还早?快点做饭吧。巧巧,听话,快起来!”
巧巧故意磨蹭了好一阵,才出了舱篷。
吴老大忽然把目光往汪小墩的船上一扫,一下子竟愣住了,舱篷早就落好,船头与岸边搭上了跳板,船上清清静静,连汪小墩的影子都看不见。他大声喊道:“小墩伢子,小墩伢子!”
没有人答应他。
他索性跳过船去,弯了腰往船舱里看。果然没有人。
“娘的拐!这个小杂种一大早到哪里抛尸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船上,问巧巧。巧巧说:“哪个会晓得他的鬼去向?他从来不打招呼的。只听他昨日偶然讲过一句话,说是想起个早去赶乡里的集,买些麂子肉来吃;又说那个集离这里有二十几里路,只怕要到中午边上才赶得回来。”
吴老大点点头,觉得很放心。
吃过早饭,吴老大用一个竹篮子盛了几碟子菜,带上两个小酒盅和一瓶酒,踏着船跳板上岸去。跳板一闪一闪,咔啦啦响起来。走到跳板的中央,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去,往汪小墩的船上看了一阵,才继续往前迈步。
伏波庙在这片昭陵滩尽头的江岸上,滩有四里来长。但是,这一切都看不见,因为雾很大,很浓。
巧巧站在船头,看着爹的影子愈摇愈远,愈远愈小,终于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融入雾中。她知道爹朝江岸上移去了,朝那座恢宏的伏波庙移去了。然后,巧巧疑惑地朝四周搜寻着,她不知道汪小墩藏在什么地方。
“汪小墩,你在哪里?”巧巧轻轻地喊着。
忽然,汪小墩的船上,靠近船舱的一个货舱的舱板被顶开了,探出一颗头来,脸上还粘着白色的碱粉,样子非常滑稽。
“你爹走了?”
“不走我会喊你?”
汪小墩用袖口擦擦脸,再使劲拍拍身上的粉尘,像猫一样跳到巧巧的船上。然后,两个人一起弯下腰钻进舱里。
江水轻轻拍击着江岸,那是一种极动听的声音。
太阳如同一个小小的红桔,浮在雾的最上边。
巧巧把舱篷推了下来。
“小墩,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真的?”
“真的。可惜你爹看得紧。”
“我什么都給你……”
“你爹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脚……”
“蠢宝!他知道了反而会没有办法了,他怎么会让女婿变成一个跛子?你不肯,就一世也得不到我,我爹喜欢我,喜欢得不想我出嫁。”
“我懂,我将来一定会对你好,巧巧你相信我……”
“哎……哎……”
船晃动起来,仿佛承载不了这么多的欢乐和幸福。
雾密密地包裹着船,一层又一层……
临近中午的时候,雾散了,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昭陵滩,滩沙雪白,反射出一大片耀眼的光芒。
蕉院闲时光
庭院里的绿蕉丛中,响起第一声鸟啼的时候,二十岁出头的郑满天激灵一下睁开眼睛,一骨碌翻下了床。在乡下出门干活,这时候起床已经算是很晚的了,尽管窗玻璃上才抹上一丁点曙色。他想去门后寻一件称手的农具,目光一扫,没有!才记起这不是乡下的老家,而是城中的一个又大又幽静的庭院,没有农田,没有菜畦,只有一院子的花木。
他受雇于这个庭院,所有的任务只是打扫一下卫生、给花花草草浇点儿水,而一月的工钱是三千元,吃、住全由主人包下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事。可他太年轻、太壮实,像一头健壮的牛,一身的力气用也用不完,这扫地、浇水的活计根本就算不上是活计,何况还告诫他,做这些活计是上午九点以后,至午前就告一段落;下午呢,四点才开始,到五点就完事了。这活计不值三千元!
可他在乡下养成了早起和不睡午觉的习惯,于是日子变得格外悠长,一身的铁腱子肉憋得难受。
他轻轻走出这座小楼,走到院子里去,天色又亮了一些。他看见那些芭蕉树长得很肥壮,叶子那么宽大;几树白玉兰都开花了,洁白如玉,吐出淡淡的清香;还有海棠花、指甲花、茉莉花、虞美人……一畦一畦,美丽得让人发愁。他慢慢地走着,心想,这土地真可惜了,假如开出来种蔬菜,一年得有多少收入!
他走进这个闲庭院已经好几天了,居然从没见过这个家的男主人,也没听见女主人刘艳秋和另一个很年轻的女佣人小萍说起过男主人,这使他觉得很奇怪。女主人是独身,还是寡居?或者,她的丈夫出差去了?他当然不能去打听。劳务公司的一个大胖子,在他走进这个庭院之前,笑着对他说:“这是户很阔的人家,每月给你工资三千元,还包吃住,你只要勤快做事,听从主人的安排,将来有你小子的好处。至于别的什么,不要去打听,嘴巴稳一点。”
郑满天觉得大胖子的目光怪怪的。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三千元,吃饭、住宿还不要钱。要知道,三千元可以买多少包“尿素”,可以买多少片小青瓦,可以添置多少耐穿而便宜的衣服!唯一的遗憾,就是太寂寞,没有伙伴打打闹闹、说个知心话儿。
在乡下多好玩啊,虽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但回到家里也挺好,穷是穷一点,心里却很快活。白天流大汗,晚上邀上村里的玩伴,到处走走看看,有兴致了,结伴一起到十里外的镇上去玩。如今的小镇也是灯红酒绿,歌厅、舞厅、电影院都有,没有钱进去,在外面转转也是好的呀。这儿却不行,一个庭院像一个坟场,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唉,他叹了一口气。
因是初夏,天气显得晴和而凉润。他打扫过庭院之后,女主人刘艳秋在小萍的陪同下,缓缓地走出小楼,走到花畦边去,那个姿态似乎弱不禁风,很美。尤其当她走近花畦时,花光花色一下子衬住了她,郑满天觉得她就是画上的人儿了。
“小郑,去搬把椅子来,我有些累。”刘艳秋把脸转向他,柔柔地说。
小萍忙轻轻地搀住刘艳秋。
这个画面使郑满天想起电视剧《红楼梦》中的某个镜头。人真分三六九等啊,刘艳秋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
郑满天孩子似的笑了,赶忙去搬了把高靠背的皮椅出来,摆平稳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像一个受过训练的侍者。
小萍说:“艳秋姐,我去沏杯龙井茶来,好吗?”
刘艳秋“嗯”了一声。
小萍影子一闪,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郑满天心里很激动。茉莉花、玉兰花、虞美人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很醉人。他目光偶一下垂,看到了刘艳秋洁白的颈子,以及玉藕似的手臂,脸霎时便红了,慌忙把目光别开去。他嗅到刘艳秋身上散发出的极好闻的香水味了,一阵一阵的,他心里也就一阵一阵地发热。
刘艳秋笑盈盈地转过脸,问:“还习惯吗?”
郑满天说:“习惯习惯!就是太闲了,闲得骨头都发酥哩。”
刘艳秋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两颊的酒窝很深。然后说:“就是要闲一点,弄得一身泥巴、汗水的干什么?”停了一阵,她盯着他的脸说,“小郑,你长得还算清秀。”
郑满天一张脸陡地通红,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听人说他长得清秀,乡下只问身上有没有力气,脸清不清秀没人去注意。
他想起大胖子把他领进这个庭院时,刘艳秋和小萍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够,然后,她们意味深长地对了个眼色,点点头。刘艳秋说了句:“长得还算可以吧。”
当时,郑满天好奇怪,城里选干活的,不是选有没有力气,而是选长相,城里人怪!
郑满天忽然说:“你才真正漂亮哩,我们那一片地方,选不出你这样的人物。”
“是吗?”刘艳秋说。
话一出口,郑满天后悔了,他一个打工的怎么能说主人的长长短短呢,这肯定是要挨骂的。没想到,刘艳秋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盈盈的,对他说:“谢谢你的夸奖,那你就看个够吧!女人就喜欢别人说她漂亮。”
郑满天其实早就端详过她,眉毛又细又长,眼睛水汪汪的,嘴巴又小又好看,加上化了妆,哎呀,乡下真还找不出这样的角色!这样漂亮的女人,她的丈夫应该是个美男子,别样的人物配不上她!他好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除了英俊之外,应该还读过好多的书,但他终于没有问,大胖子不是交代过吗,不该打听的不要好奇,这是规矩。
刘艳秋瞟了郑满天一眼,问:“乡下有相好的吗?”
郑满天说:“没有,还早着哩。”
刘艳秋点点头,说:“那就好好在这里休闲,闲着是好事,把身体养养吧。”
鄭满天不懂这话的意思,他这么好的身体,还要养吗?
刘艳秋在白天闲得发慌时,一个人坐出租车到外面去兜风,或者去发廊做头发,于是庭院里就剩下了郑满天和小萍。
小萍顶多二十岁,苗条的身材,红红的脸蛋。她除做饭、洗衣之外,就是为女主人端茶送水。郑满天不知为什么,很想和她在一起,哪怕说个三言两语,心里也是舒坦的,可小萍总是躲着他。
小萍到庭院里来晒衣服了。
郑满天悄悄走过去,问:“小萍,是不是我们前辈子结了冤家对头,仇深似海?所以你总是不理我。”
小萍噗嗤一声笑了:“不是的,是女主人交代要少玩些,多做事。”
“做完事了,也不能一起玩吗?你不知道,在这里我闷得慌哩。”
“哦。其实,我也是。”
小萍晒完了衣服,招呼郑满天,一起坐到一张绿色的长椅上去,阔长的芭蕉叶垂到了椅背上。
“小萍,你家在哪里?”
“在乡下。我们那里出产湘莲,又大又圆,香喷喷的。”
“小萍,我们老家山多,到处有野兔子窜,下次回去,我抓一只活的带给你玩,好不?”
“真的?”小萍张开嘴巴笑起来。
两个人越说越有劲,一直到女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并站到了他们面前。
“小萍,你搞什么名堂,带着小郑大白天神聊,你是小姐啊?还想不想在这里拿工钱?”
小萍立即站起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小萍,还不去做事?”刘艳秋双眉立竖,又是一声断喝。
小萍慌慌张张地走了。
“小郑,你坐吧!我没说你,你是新来的,还不懂。”
“不,是我找她来聊天的。”
刘艳秋说:“我不追究,本来事也不多嘛。”
郑满天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来。
“只要你听话,我就喜欢你。”她拍拍他的肩,然后走进小楼去了。
郑满天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木木的,发了好一阵呆。
黄昏,刘艳秋在庭院里略略坐了一会儿,对郑满天说:“小萍上街办事去了,你到浴室给我把水准备好,我要洗澡了。”
“小萍大概快回来了吧,我……”
“你不愿意?”
“不……不是的。”
“去吧,我很累。”
于是,他走进浴室,调好水温,在一只很漂亮的浅蓝色的浴盆里放满了水。
刘艳秋款款进来了,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长裙,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满天,水放满了吗?”刘艳秋娇声问,停了一下,又说,“你就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叫你做。”
郑满天慌了,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刘艳秋的身子挨了过来,热热的。郑满天觉得晕头晕脑,朦朦胧胧感到被她抱住了……
晚上,庭院里静静的,郑满天一个人坐在一条石凳上发呆。女主人看戏去了,小萍缩在屋里不肯出来。
黄昏时发生的事,是真是假?他完全如一只迷途的羔羊,被一个老练的挟持者带领着,完成了一门素未接触的功课。他想把这一切告诉小萍,可怎么说得出口?而在事情结束后,刘艳秋说只要他听话,将来会给他乡下的父母送一台“画王”大彩电。
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的,一闪一闪,怪好看,可郑满天高兴不起来。
很晚很晚了,刘艳秋才回来,听得出院门外还站着另一个人。门关上后,那个人就急急地走了。
刘艳秋走过郑满天身边时,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高级巧克力糖,塞到他手上,说:“尝尝,挺好的。”然后,飘然而去。
第二天早晨,刘艳秋说要去看一个时装展览,急急地出了门。
郑满天开始打扫庭院,小萍从他身边经过,去倒垃圾。
郑满天拦住了她:“小萍,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
“我想问你,女主人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也是刚来不久,一直没见过。”
“她家很有钱?”
“当然。”
小萍说完便走开了。
郑满天想,刘艳秋应该是有丈夫的,却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大概两个人关系不怎么样,要不夫妻怎么不守在一块儿呢?
夜里,大概十点多钟的样子,小萍早早地回房睡了。小萍睡在小楼的第一层。郑满天住在三楼的北端,而女主人住在三楼的南端。当时,郑满天就惊诧于这种安排,他应该和小萍一样,住第一层啊。郑满天觉得很无聊,一直坐在床上发呆。
门,轻轻地被敲响。
“小郑,到我房里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是女主人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去了。
刘艳秋穿着一条红裙子,妖媚地坐在床上,说:“小郑,你不用怕,我很喜欢你,你难道不明白?”
郑满天说:“我怕……”
刘艳秋冷笑一声:“你在浴室里侮辱女主人,没见你怕呀?”
“我……我……”
刘艳秋跳下床来,说:“我不会对谁说的,什么事也没有,只要你听话。”
郑满天像一个被缴了械的俘虏,被一把冷森森的枪顶在脊梁上,他别无选择,一切都身不由己。
一晃过了两个月。
一天上午,刘艳秋喜气洋洋地出去了。
郑满天正在清理一条排水沟,忽然,小萍从楼里跑出来,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两眼里射出寒凛凛的光芒。
郑满天打了一个冷噤。
“你和她做的事,我都知道。”
郑满天头上冒出一层油汗。
“我知道你并不明白这件事的过程,我清楚,但我不敢告诉你。刘艳秋的丈夫是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不能生孩子,于是,她托人到乡下找你来当佣人,其实是要找个人来为她先生传宗接代。这个女人很坏,你不要相信她的甜言蜜语。”
郑满天的头上仿佛响了一个炸雷,世上真有这样坏的女人、这样无耻的男人吗?他嗫嚅着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刘艳秋晚上、白天出去,她丈夫都派人陪着她,看得严哩。刚才,刘艳秋出去,我送到门外,她给暂住在外市的丈夫打手机,说她正赶往高铁站去迎接他。”
“她丈夫该回这个院子了?”
“对!昨天我去打扫她的房间,无意中看到桌上的一张体检单,刘艳秋怀孕了。你也该被解雇了。”
一种受辱的痛苦在心头燃烧,郑满天大吼一声:“我操他八辈子祖宗!我宁肯回去种地!”
“我也会被解雇,因为我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我会提醒他们,应该给我一点‘封口费’,这叫以恶制恶……”
郑满天突然抡起手中的锄头,对着排水沟边的花花草草使劲砸去,花叶纷纷飘落……
当代小说 202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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