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咩

　　1

　　我一向以为，柳树最能代表乡村的朴素、婉约及清秀之美。它的树皮不像榆树那般疙疙瘩瘩，它的叶片不像槐树那般小气且带着针刺，它的声响也不像白杨树那般大大咧咧。初春，万籁俱寂的时候，冰封尚未解除，柳树最先柔软，最先青翠，最先妩媚，它是大地的窈窕淑女。起码在洋江，那随处可见的柳树，伫在湾旁，或藏在屋后，或排在田野，令洋江春日透露出少有的娇柔之意。

　　我就是一棵柳树，一棵会说话的柳树。在洋江，但凡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棵柳树。我在春季妖娆，在夏季婆娑，在秋季枯去，在冬季息眠。我的话语随着风声在盐碱地上打着旋转，随着雨势在屋檐上“滴答滴答”，无人能够听懂，就连东方顺也不能听懂。在他将二闺女东方红悄悄送走的时候，我的柳树枝子抽打着他家屋檐“噼啪”作响，诅咒和谩骂沉甸甸地落下来，掉在地上，升腾出脏兮兮的灰气。他既听不懂我也不怕我，他会将烟屁股摁在我身上灭火，还会在喝酒后褪下裤子，端着那弯曲的家伙在我树根下撒尿，我浑身顿时散出热乎乎的臊气味。

　　有次恰好被生产大队队长门小咬遇见。门小咬正领着穆三水从公社出来，手里攥着一把花生米，仿佛和谁怄气，把花生粒塞进嘴里，吮两口再喷出去，看见像狗一样蹭树的东方顺，远远地喊：“东方顺，你是条狗吗？”穆三水跟着话音，捡起个瓦片扔过去。东方顺抖身一闪，一团黑毛在树皮上刮擦而过，疼得双眉一皱，挤出了蚕豆大小的肉疙瘩。

　　他边提裤子边说：“我要是狗，先把你俩球蛋咬下来！”

　　两人走过去并排蹲下，门小咬放了一个刺耳的响屁，听得出火气不小。东方顺从裤兜里摸索半天，递上两根丰收烟，穆三水接了，门小咬没接，说：“手上臊呼呼，这烟咋抽？”

　　“你嫌烟孬。”

　　“不嫌孬。东方顺，你得注意言行。刚才我看罗小柳走得好好的，一拐弯看见你，转身就往回走，跟碰见鬼似的。咱村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你在路边上天天开着裤裆，你不寒碜我寒碜……”

　　这话委实不错！洋江闺女多是出了名的。且不说东方顺家三个闺女，东方翠、东方红、东方紫，正含苞待放;那西头朱歌杉家三个姑娘，朱歌英、朱歌娇、朱歌颜，已风情万种。由点及面，再看看各家各户，哪个没有闺女在家坐镇？这个洋江呀，仿佛注定了是个女儿村，阴盛阳衰，女人多得就像那漫村疯长的柳树，数也数不过来。东方顺听完非但不恼，反而冲穆三水嘿嘿一乐，咬着烟管说：“罗小柳不是看见我跑哩，是看见三水跑哩！”穆三水骂道：“你个王八蛋！”

　　一支烟后，门小咬和穆三水起身拍屁股走了。待他两人愈走愈远时，我的枝叶却强烈抖动起来。因为东风顺正踉踉跄跄往院子里走，从他一早喝闷酒开始，我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是棵柳树，又不是棵普通的柳树。我的魂魄，可以自由地顺着东西南北风游走，看村里鸡毛蒜皮鸡零狗碎，还可以上天入地通达古今。当我轻飘飘地进入洋江地下的黑暗世界，看到一座座坟头下面，一辈辈洋江故去的先人们就在这里安放，他们的魂魄宁静而祥和。我和他们痛快地打招呼，他们也对我频频点头。我这种超自然的能力，令我既有回望过去的感触，也增加了虽预见未来却无法掌控他人命运的忧愁。

　　我喊门小咬，让他赶紧回来，可惜他听不见。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喊他，他都把我的话当成了一阵风、一阵雨、一丝莫名的阳光。我最后失望地说：“门小咬，东方红快被送走了，你是队长呀，不能不管呀……”

　　出来玩耍的东方紫看见我的抖动有些惊讶，冲一旁走来的罗小柳嫩起嗓子说：“小柳姑，这树病了，生病了……”罗小柳卻不说话，一把抱起她，摸摸小辫，亲亲脸蛋，眼角挤出两颗泪珠。我以后在地下的黑暗中多次遇见这个美丽的姑娘，我为她的去世惋惜遗憾，她却淡定地在无声世界里穿梭自如，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夜鸟。

　　东方顺回到家，看见老婆东方苗氏正在锅里下饺子。独自起小灶，这在大队里是违反纪律的，非有石破天惊的大事，一般社员不敢贸然这么做，都挤在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屋里热气腾腾，已经飘出令人垂涎的韭菜香。东方顺借故支走老大东方翠，家里只剩下东方苗氏和东方红。一会儿，东方苗氏把热气腾腾的饺子送到东方红面前，这个尚不懂事的二闺女，张开大嘴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既不给姐姐妹妹留，也不跟亲爹亲娘让，一碗饺子很快见底。那东方苗氏却看得眼泪婆娑，鼻子红红的，不住地往外喷着鼻涕。

　　“昨晚说好的，别包了！”

　　“就你心狠，哪个不是我身上的肉！”

　　“谁让你生不出儿子？这胎再生个冤家，我死了算了！”

　　“你现在就去死吧，家里就多你！”

　　一阵急促的西风撞门而入，在尚有余火的灶内打着转转，裹起草渣草屑螺旋上蹿，吹得一家人都眯起了眼。“慢点吃，别噎着。”东方顺红着眼吐着酒气，用手在东方红头顶使劲摩挲，把规矩的小辫摩挲成了散乱鸟窝。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送走的闺女有朝一日会寻亲归来，为洋江跨越式发展作出名扬村史的贡献。

　　同天，洋江还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媒婆刘小喇叭的撮合下，罗非余在村东头老于家喝了一场酒。这不是一般的酒。席间，膀大腰圆的罗非余激动地放了个响屁，老于用筷子敲着碗沿唱了一段《刘巧儿》：“我爱他，身强力壮，能劳动……”刘小喇叭喜气洋洋地说：“罗非余这个屁，气壮山河;老于这反串评戏，比不了新凤霞，还赶不上赵丽蓉？”

　　第二件事是朱歌王氏小女朱歌颜生下一个儿子。朱歌颜男人骑自行车来洋江报喜，朱歌王氏闻听后并未狂喜，反而淡淡地说：“生个儿子咋啦？以后给他娶媳妇买房，够你俩折腾的！”

　　这一天天空湛蓝，瓜果溢香。沉浸在大豆、玉米、高粱、花生、地瓜等秋收喜悦中的大闺女小媳妇老太太，穿红戴绿，精神饱满，在公社大队的指挥下，喊着统一的号子一起劳动一起吃饭。穆三水被这阵五彩光斑映衬得满脸通红，拐弯时一个猛子，差点钻进刘小喇叭怀里，引得四周一阵浪笑。这个刘小喇叭，嘴再巧眼再亮，也是女人，风风火火之余，安静下来，竟也皓齿朱唇，完全没了旧社会巧嘴媒婆的尖酸刻薄样，仔细算算，还是个风流年纪的妇人哩！他看着她憨笑，她看着他奸笑，两处笑声，一处共舞。“三水，这么着急，家里藏着大姑娘？”穆三水赶紧摇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四周人看着他笑，放肆地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好像谁笑得最多最烈，门小咬会奖励。奖励啥？不知道，从穆三水看，奖励个黄花大闺女最好。洋江姑娘确实多呀，单说东方顺和朱歌王氏两家，满园飘盈的，全是胭脂香味哩！

　　有人在一旁打趣：“刘小喇叭，你没钻过三水家被窝？”

　　“我钻过你家的，才生下了你！”刘小喇叭双手掐腰，双目斜刺，嘴角微翘，盛气凌人。论骂，村里没几个是刘小喇叭对手，就连朱歌王氏，有着通天的本领，都得让她三分。

　　2

　　谈及东方顺，人们自然会想到朱歌杉。

　　这两家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之所以将两家相提并论，其一是因为姓氏奇怪。“东方”与“朱歌”均非复姓，但给孩子起名字都是按“复姓”起的。门小咬曾扒拉着两家族谱大皱眉头：“东方顺啊，你这是要改祖宗的章程啊，你爹东卜癞，你爷东咚强——你本姓东，你看看你仨闺女这名字，这不和你平辈了吗？老嫂子啊，你家祖上姓朱啊，孩子们的名字咋都和老哥一个辈？”东方顺不理不睬，朱歌王氏闻之怅然，但叫出去这么些年了，只能以复姓解释;其二是因为家庭组成。两家都生了三个姑娘，齐刷刷的“娘子军”。朱歌王氏倒还好说，但东方顺正逢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一连三个姑娘还不知足，继续折腾，加上有酗酒打老婆的恶习，在洋江越混名声越烂，日子越过越差。他在东方苗氏怀上第四胎后，曾在一个晚上，揣着一条丰收烟敲开了朱歌王氏院门。三个姑娘相繼出嫁后，丧夫多年的朱歌王氏养成了深居简出的习惯。小院门庭冷寂，却不时有香火烟气缭出，又增添一份神秘。东方顺推门进屋，直觉迎面扑来一股冷气，一眼瞥去，朱歌杉硕大的黑白照片正倚在炕角阴暗处，瞪圆眼珠盯着自己。东方顺赶紧把烟放在桌子上，一脸讪笑说：“婶子，你通天的本事，看看俺老婆肚子里怀上带把的不？”朱歌王氏冷笑一声说：“生姑娘咋不好？他罗非余有儿子，斜着眼睛找不到媳妇;村东老于家的儿子，三十多了还尿炕哩！穆三水是不是还打着光棍？你呀，生了三个宝贝不知足，身在福中不知福！”

　　东方顺听出话里有话，一时不敢回嘴，在这方寸之地，有点心惊胆战。我在静谧的月光中，看见这个邋遢的男人收起了往日暴戾，像一个挨训的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半支烟工夫，朱歌王氏起身，也不言语，拿起烟卷塞进东方顺怀里，做出送客手势。东方顺明白了，此处无声胜有声，不说出来是为了给他薄面。他把烟卷使劲扔回桌上，转身就往外跑，临出院门一脚绊在了门槛上，来了个狗吃屎。

　　小屋内，变戏法似的，从炕上的被褥里钻出来朱歌英。朱歌英神情黯淡，眼圈透黑。朱歌王氏把院门关紧后说：“快回家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待在娘家不是办法。”

　　“他都把相好的领家里了！”

　　“那就和他打，和狐狸精打。”

　　“我打不过他，你看我这身伤。”朱歌英一边说，一边撩起花褂，露出两个透青的乳房;褪下秋裤，铜钱大小的红斑围着大腿转圈。“小时候你爹揍你，你摔盆子砸碗那股虎劲呢？”朱歌英闻声哭得更厉害了。朱歌杉哪次揍她，不是以她“取胜”而告终？爹呀，你走得太早了！

　　委实，朱歌杉值得朱歌英惦念，值得朱歌王氏牵念，甚至值得洋江不少人纪念。这是一个留着平头、面容消瘦、不多言语的卖货郎。他肩上挑着担，两头柳条编织的筐里，塞满了农家过日子的杂货;他不吆喝叫卖，手里铜锣“咚咚”响，听到这锣声，集市上便热闹，十里八乡便踏实。关键，他生养三个闺女，个个心疼，不偏不倚，不像后来的东方顺为了生儿子走火入魔。多少年前，他敲锣串巷，在一个胡同里，与罗非余家发情撒泼的公驴迎面相撞，躲闪不及，被一蹄子踹进旁边粪池，锣声止，人气息。可惜不？可惜！村民闻之无不动容。自此，朱歌王氏脸色便冷峻下来，原本就棱角分明的颧骨像刀刻。但神奇的卜算术却在她手里逐渐发扬光大，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让她给孩子叫叫魂，比打针吃药都好得快;谁家丢只羊走头牛，她三言两语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信她的歌颂她，不信的也不败坏她，这就让这个女人浑身带着仙气了。

　　朱歌英当晚就回家了。不光回家了，还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把自己男人的脑袋用锤子敲成了马蜂窝。这起骇人的杀人事件，令朱歌英非但没被洋江抛弃，反而成了村人们敬佩的对象。

　　人们如一条条鲫鱼草鱼鲢鱼，在朱歌王氏家门口涌动，却冲不散朱歌王氏冷静如常、一如既往的生计。朱歌王氏没有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呼天抢地寻死觅活，这个女人，那么自然地烧水做饭、洗衣扫地，仿佛朱歌英不是她闺女，仿佛杀人的不是朱歌英。

　　蹲在门口咬烟卷的门小咬，直着嗓子说：“老嫂子，朱歌英……”

　　“杀人犯法，理应受罚;该死之人，死有余辜，你们操的哪门子心？”言语干脆，落地铿锵，说得四周好无趣。她说完，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玉米粥“稀稀拉拉”转圈喝一大口，再吐出一口热气，满脸享受。

　　罗非余率先打破宁静，他从人群中蹿出来，高声说：“杀人犯法，杀人偿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个一脸无赖相的罗非余，将人们的思绪带到了另一处记忆里。谁都知道他儿子罗小麦是个斜眼，却非先天，模样原本并不输姐姐罗小柳。某日罗小麦和朱歌英在苇林嬉闹，继而打架，朱歌英下手没轻没重，一巴掌扇斜了罗小麦的眼，落下一辈子的残疾，自此罗小麦走起路来便歪歪斜斜，眼睛看着前面，脸却歪向一侧，神态滑稽，让罗非余抬不起头来。罗小麦长大了，因为眼斜找不到媳妇，成为罗非余心头恼事，竟然不得已沦落到与老于家换亲的地步。朱歌杉死后不久，他曾一手牵着公驴，一手领着罗小麦，昂首抬头走进朱歌家大院，用一种尘埃落定的口气，对着在院子里静坐打禅的朱歌王氏说：“咱两家，扯平了，两不相欠！”

　　朱歌王氏忽然睁眼，直视前方，手指在空中划过，说：“生的是闺女！”

　　几分钟后，东方顺家里生了第一个闺女东方翠。后知后觉的人们恍然大悟，对朱歌王氏这本事无不啧啧称叹。言及当下，罗非余当出头鸟，给人落井下石的感觉。“没你事，你蹿出来搅和啥！”门小咬没好气地说。

　　人们终觉无趣了，慢慢散开，人流里，唯独没有东方顺和东方红。一年一度的庙会正在县城如火如荼。城里热闹，乡村也跟着热闹，人们开着拖拉机，驾着牛车，骑着自行车，堆积在一起嘻嘻哈哈。庙会在他们眼里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是一个花花世界，里面充满了各种诱惑，游走在庙会中，是对他们辛苦一年的最好褒奖。我看见东方顺领着东方红挤在一个拖拉机的车斗里，东方红穿着一身新衣，满脸兴奋。东方顺病恹恹的，有个老乡对他说：“东方顺，你就疼你二闺女，你咋不把孩子们都带来？庙会就四五天，不来玩玩真可惜！”

　　东方顺闻之低头，像一个正在赎罪的犯人。

　　东方顺在朱歌英弑夫翌日送走闺女，冥冥之中，是否早就有一种契合？

　　东方顺和东方红离洋江越来越远，离我也越来越远。我的枝叶又开始剧烈晃动。那些枯黄的柳叶，随着西风稀稀拉拉地飘落下来。痛快了嘴的罗非余路过，看着我，半天说出一句话：“这柳树——生病了？”

　　3

　　洋江的柳树千百棵，总有一棵最俊秀，干直、枝柔、叶翠，风里舞动的枝叶像女人的密发，满身的鸟儿进进出出，那头发便像刚从水里洗净出来，洒出数不清的水点。

　　洋江的女人比柳树多，但再多，也能选出一个最漂亮的，单看脸蛋和身段，非罗小柳莫属。

　　罗小柳小时候是假小子，脏兮兮的不中看。过了二八一十六岁，那头发眼瞅着泼了墨，又黑又亮;那腰身像被手艺高超的泥塑人捏了又捏、揉了又揉，粗衣破褂，却遮挡不住日渐喷薄的风情。才十几岁，哪里来的风情？没办法，有些东西与生俱来，天赋使然，既不随爹也不随娘。这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美丽，让她在洋江滚烫着懵懂少男的心窝。当年，有多少人打着来看公驴发情的旗号，脸对着驴却眯着眼偷瞄羅小柳？

　　但风情不等于风骚，否则，罗小柳也成不了洋江另一种符号。刘小喇叭自以为阅人无数，掂量起罗小柳来满口轻蔑，罗小柳对其眼皮抬都不抬。

　　但小家雀怎斗得过老家贼？落在了刘小喇叭手里，岂止斗不过，还逃不出，闻听罗非余与老于家换亲，罗小柳眼前一黑，差点晕倒。罗小麦找不到媳妇，老罗家的香火无从延续，老于家也为尿炕儿子的婚事犯愁，刘小喇叭瞅准时机一撮合，两家都无法拒绝。刘小喇叭说了：“这叫天作之合，这叫抱团取暖，这叫合作共赢。”罗小柳在村里晃荡，失魂落魄，长发散乱，风韵全无。几日下来，哪里还有洋江第一美人的影儿？她路过我，在我脚下抱起了年幼的东方紫，泪珠便再也忍不住了。这哪里抱得是东方紫？分明是抱着自己的命运和未来。我用柳树枝子轻轻刮擦她的脸，她用白皙的手臂轻轻呼应，热热的，滑滑的。我忆起当年朱歌王氏的一句话，那是罗小麦被朱歌英打残后没几天，罗小柳提着半截木头找上门来，朱歌王氏面对来势汹汹的姑娘，以及后面一浪接着一浪吃瓜群众的骚动，分寸不乱，气定神闲。她立在院中，未等罗小柳开口叫板，厉声说道：

　　“红颜命薄，娇柳易折！”

　　这个美丽性情的女子，终究没逃脱出朱歌王氏的掐指一算。

　　她张牙舞爪扑上来，要和朱歌王氏拼命。刹那间，一个黑影从人群中蹿出，在后面死死抱住她。那两只钳子一样的大手随着罗小柳的挣扎在她身上抚动，动作急促，手段隐蔽，却蒙骗不了另一个人的眼睛。膀大腰圆的罗非余，飞身对着那个男人一脚定位，两人扭曲着应声倒地。门小咬恰如其分地出现了，把众人撵走。罗小柳回去了，半夜被一泡尿憋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浑身上下，脖子、乳房、肚皮、腰腹，都热热的，鼓鼓的。那个白天搂着她的男人仿佛还在她周身打转，那热乎乎的劲儿，让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不再羞羞答答、扭扭捏捏。

　　她在村里继续漫无目的地逛着。周围人大概听说了两家的喜事，都对她指指划划。一直到天黑，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弯儿，像一片寂寞的花瓣儿，落进了穆三水的小卖部里。

　　门窗从外面看起来黑漆漆的，推门进去，里面竟烛光缭目。穆三水正蹲在墙角抽烟，身旁是几个盛着酱醋的大缸。

　　“来了？”穆三水仿佛知道她会来，“把门闭死，他们以为我早睡了。”

　　罗小柳闭上门，倚在门上不说话。半天，抬起头问：“俺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穆三水低头说。

　　“咋办？”

　　烛光“突”地跃动一下，不知是只秋蚊还是苍蝇，奔向焰心，殒身而亡。

　　罗小柳主动走上前，俯身搂住五大三粗的穆三水，一如当年穆三水缠紧了一脸惊慌的罗小柳。穆三水将她反抱起来，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摁在墙上，接着滚进穆三水脏兮兮的被窝里，像落下一块黑乎乎的墙皮。罗小柳感觉出来，今天这个穆三水不是往日的穆三水，是个有心事的穆三水，是个了包的穆三水。她在穆三水即将剥去她衣兜的时候，一把攥住他的手，问：“你说，我该咋办？”

　　“我不知道……”

　　“你娶了我！”

　　“我比你大十几岁，你爹不宰了我？”

　　“我都不怕，你怕啥？”

　　“我怕你爹，怕门小咬，怕一村子闲话……我娶了你，在村里就没法待了……”

　　“你有心事！”

　　“下午刘小喇叭来找我了，让我出五百块钱，给我弄个外地媳妇来……”

　　她闻听不动了，仿佛一刹那泄尽了全身气力。她本以为这个男人会在她最无助的时刻为她遮风挡雨，她有权利这么要求，她的女儿身，正是在这个炕上，在他激烈的抖动中，心甘情愿地走向破损。这个牛一样浑身腱子肉的男人啊，像吸铁石一样吸走了她怀春少女的魂魄。那天在朱歌王氏的小院里，正是这头壮牛让她花容失色、心起波澜。她失眠一夜，翌日又失魂一天，傍晚不可自制地走进了穆三水小卖部里……那天的穆三水像饿狼，像黑蛇，像吸血鬼，也像她的真命天子。

　　如今烛光摇曳，她的“真命天子”现出了原形。她下炕整理好衣服，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尘，努力定了定神。她明白，这个小屋很快就不属于她了，或许原本就不属于她。她不是这里的唯一，风言风语里，那沉默寡言的牛寡妇、腚大如盘的小石头老婆，以及卖弄风骚的刘小喇叭，都可能和她一样，她和她们，在穆三水眼里没啥区别。她最后看了眼土炕，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路昏黑，她像一只迷途小鹿跌跌撞撞。我清晰记得，在她路过我时，一个趔趄撞在我身上，被树皮蹭疼，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如老妪一般的神情和步履背后，是一个懵懂少女、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她后来以死抗争命运，在洋江弹丸之地掀起了风云，令穆三水变得像朱歌英的男人一样卑劣且渺小。洋江多少浑身腱子肉的男人，在世俗面前，在宗族面前，在潮流面前，所作所为不及年纪轻轻的罗小柳十分之一？她短暂的一生，润物无声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洋江女子，后来穆三水的女人扈玉宝、那个带领群众脱贫致富的女村干部，以及蜜桃加工厂里那一个个生产能手，她们身上那敢爱敢恨的秉性与韧劲，谁敢说没有罗小柳的影子呢？

　　她在路过东方顺家院子时，听见里面吵闹得厉害。东方顺喝醉了酒，却第一次被东方苗氏骂了个狗血喷头：

　　“成天就知道喝马尿，还我闺女来！你送给谁了，送给谁了，你说呀！我那可怜的闺女哟！”

　　东方苗氏刹不住车，一声“东方红”长一声“东方红”短，又使劲拍打起肚子来：“老娘和你拼命，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要了……”

　　“我给你跪下还不行么？我给你跪下还不行么？”东方顺带着哭腔，像个无赖瘫在地上，叫唤起来。

　　罗小柳寻进家门，却发现家里也正热闹。昏黑的煤油灯下，老于两口子正在屋内气势汹汹。老于家的堵着门骂：“你个杂种，还没娶进门哩，就上门抢了;不光抢，还要扒拉姑娘衣裳，俺这张老脸让你丢尽了！谁教的？”

　　“谁教的？”罗非余也顺着话音，对着里屋说。里屋，罗小麦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斜着眼睛往外瞅。这副神态既令人愤懑，又叫人怜悯。

　　“东方顺教我的，他说我有老婆了，爱咋弄咋弄，还让我在被窝里拾掇她……”

　　“这驴操的！”罗非余骂道。

　　“这王八蛋！”老于骂道。

　　在这阵混乱中，罗小柳被无视，她径直走进小屋，“砰”一声把门关死。天空不知何时现出月牙，月色惨淡。屋外罗非余的一味沉默，意味着妥协，也印证了这门婚事的笃定无疑。她未来的丈夫，那个尿床的男人，将是她一辈子的梦魇。她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堵住耳朵，希冀方才的乱象是一场梦，醒来了，她依旧躺在穆三水的炕上，身边的男人呵护她、与她温存。她不知道，老于家两口子抬脚刚走，父亲罗非余便揣着一根木棍飞奔出去，走进了她今晚刚离开的小卖部，捶门叫醒了穆三水。罗非余像个地痞一样用棍子顶住穆三水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三水，你睡了我姑娘好几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不追究是我的事，可你他娘的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不饶你！”

　　睡得迷迷糊糊的穆三水被吓得目瞪口呆，只听见对方说：“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东方顺这个王八蛋，你爹以前怎么揍他，你就怎么揍他！否则，我不饶你！”

　　罗非余说完就走了，剩下穆三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家伙方才做了个美梦，梦见刘小喇叭真的给他带回了个外地女人。

　　4

　　白驹过隙，时光如水。那穿梭洋江的瘦西風，卷起了多少枯枝黄叶，也带走了几多小村故人。

　　但它带不走那春风吹又生的草木，比如我，冬天的枯黄只是表象，内心酝酿的生气与绿韵直抓大地深处，随时准备破土而出，焕发新颜。

　　朱歌王氏不是一棵冬去春来的树，她的脸上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渐渐爬上皱纹。

　　她的院前门可罗雀，并不意味着与外界隔绝，经常有人趁着夜色推门而来，倾诉或求助。来者不光是老弱病残，还有许多正值盛年的人，比如东方顺，比如穆三水。穆三水本来不信，他天天跟在门小咬屁股后面，给这个做工作给那个做工作，哪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但当看见罗非余一手牵驴一手领着罗小麦走进朱歌大院叫板，亲耳听见朱歌王氏说“生的是闺女”，然后闻听东方翠呱呱坠地后，心中暗暗服气了。这些年孤身一人，迟迟找不到媳妇，让他心急如焚。

　　他过来找朱歌王氏，从不空手。朱歌王氏每次看见他带来的花生栗子地瓜黄豆，都会笑眯眯地问：“哪个相好的送的？”

　　“婶子光说笑话，哪有哪有！”穆三水一脸讪笑，好在油灯灰暗，遮住了他不少尴尬。这个女人真是奇怪，东西也收了，玩笑也逗了，就是只字不提穆三水的心事。有次他实在忍不住了，便闹她：

　　“婶子，朱歌颜妹妹就许了我吧？”

　　朱歌王氏听完哈哈大笑，说：

　　“你不嫌小？”

　　“不嫌小！”

　　“真不嫌？”

　　“真不嫌！”

　　“东方苗氏第四胎还是女娃，你不嫌小，赶紧定娃娃亲去！”

　　穆三水自知不是对手，也不生气，跟着哈哈一笑。过后两件事让他心生凄然：一是那东方苗氏果然又生了闺女，朱歌王氏看似说笑实则言之不虚;二是罗非余逼他教训东方顺，他将此事与朱歌王氏的说笑联系在了一起，朱歌王氏与东方顺一家究竟什么关系？罗非余口中说的与东方顺一家的“世仇”，是否空穴来风？可惜，历史未给他解谜的时间和机会。他这次出现在朱歌王氏家里，啥也没拿，两手空空。朱歌王氏没留他，只是神秘地说道：“心诚则灵。你好事将近，不必再进屋。”翌日，刘小喇叭果真登门，提出五百元钱给他买媳妇的想法。穆三水低头应允。临走前他伸手拧了一把刘小喇叭的屁股，刘小喇叭没有回头。

　　月有阴晴圆缺，事讲否极泰来。朱歌英进了监狱，东方红没了音讯，总不该一直是生活的主旋律，光看罗非余家那忙活劲，就让人感到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洋江还是会热闹起来的。就连穆三水也沉浸在娶媳妇的幻想中，这不是梦，把钱塞给刘小喇叭，梦想便将照进现实。好事说来就来。那天下午，鸡不飞狗不跳，人人屏住呼吸过日子，洋江营造出一幅平静如水的画面，皆为一个外省女子敞开欢迎的大门。外省的女子长啥样？也是两个耳朵一对眼？手啊脚啊也都五指分叉？说起话来像黑老鸹叫还是像喜鹊喳喳？可惜，见到这个女人的极少，她被红绸子绿缎子裹得密不透风，被簇拥着，直接进了穆三水的小卖部。

　　门小咬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咬耳朵，合计半天，喊来穆三水，几个人轮流嘱咐：“现在骗子多，你今晚死活不能睡，看紧喽！憋住！不能碰她，忍着！”穆三水脸红得不能看。

　　人们在喧嚣中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罗小柳。外人忽略也就罢了，连罗非余也忘了，连老于家也忘了。洋江有谁不能被遗忘呢？比如东方红。那天东方顺领着东方红赶到县城庙会，一路上，东方顺给她买了糖葫芦、水煎包、大红花;一路上，东方顺东瞅瞅西瞄瞄，不像送孩子的，却像个偷孩子的。他在一个马戏团的搭棚外面停下了，此处天蓝风柔，人影稀疏，他离开之前还摸了摸东方红的头。然后他躲在了一个草垛后面，偷偷看。他一面盼着东方红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他计划中的那样;另一面，又盼着有警察过来接走孩子，再送回村里。他心情很复杂，旁边就是杀猪的杀鸡的，怎么没人过来捅他一刀子？他保证不吭一声。他又后悔，怎么不送个人家？一个姑娘就这样白白没了？如果遇到坏人，被抠了眼挖了心取了肝呢？赶紧再看——孩子呢？像树叶子一样，被刮得毫无踪影了。后来证明，他确实不该这样丢掉孩子，这让他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回到村里，一开始还有亲戚朋友问起孩子;后来慢慢地便无人再问;再后来，洋江就像是从未有过这个闺女了。这几年村里生的都是女娃，大街小巷塞得都是女娃子，哪少她东方红一个？

　　对罗小柳，大家也是如此。她不出现，就不会有人主动找，尽管她出落得漂亮。

　　可悲的是，人们已经将她与老于家那个尿炕的儿子画上了等号，她所有的出众，都将大打折扣。就像一棵原本妩媚的骄柳，树皮树枝树叶上，突然布满白色的小米粒一样的虫。

　　至少我觉得，其实是全村的集体沉默将罗小柳推向了不归路，而非仅仅是刘小喇叭或罗非余或穆三水。

　　所以，这个姑娘的葬礼完全对得起全村人的倾巢而动，场面犹如后来朱歌王氏的葬礼一般。

　　但有一点我相信，那就是，她在深夜里找出绳索，悬在树头，把头伸进绳圈的那一刻，她是愤懑的、怨恨的。她不用大喊大叫，也不用呼天抢地，她只要静静地挂在树上，人们自然就会明白，这是此处无声中的晴天霹雳，这是凄然静寂中的一颗暴雷。想到这里，她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往前走。一棵棵黑乎乎的柳树在她身旁掠过，端庄肃穆。走到穆三水小卖部一侧的大槐树旁，她停住了。

　　万籁俱寂，星花怆然。她的鲜花怒放，她的激情四射，她的无边憧憬，终究敌不过沿袭的村规民俗，终究没迈过一时的冲动念想。她在离穆三水最近的地方，打起了绳结，义无反顾地把头伸进去，一个俯冲，一刹那就带她进入到地下暗夜。地上地下，顷刻融为一色。

　　第一个发现罗小柳尸体的正是穆三水。他还是把门小咬和一群老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人群一走，门一关，那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一扭腚，他便灵魂出窍，感觉身体里的火苗子从眼里、鼻孔里、耳眼里蹿出来，撩得肉皮难受。这夜，他不光睡了，而且睡得很香很甜。那个女人轻车熟路地抽走了他的麻骨筋头，他在女人身上晕头转向了半天，成为一堆烂泥，动也不能动了。待他醒来，触电般地跃起，发现炕上空空，又看见那昨晚插紧的门虚掩着，瞬间掉进冰窟窿里。他狗一样踉跄出门，见暗淡的晨光里一片茫然。他沮丧地回头，罗小柳的尸身就挂在眼前，红色的衣服已经敷上一层白花花的薄霜。

　　这个男人，像一条丧家犬一样，冲着渐渐发白的东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5

　　村庄接二连三出事，最難受的是门小咬。他亲自主持了罗小柳的葬礼。当年有多少人去罗非余家偷瞄罗小柳，就有多少人参加葬礼，还不止，人多得挤不动，大大出乎门小咬的意料。他想找穆三水来帮忙维持下秩序，没找到人，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嘴上没少骂人。

　　丧礼磅礴的架势，也给罗小柳一生增添了些神秘色彩。特别是她自尽前几日诡谲的失踪，让人们愈发觉得这张漂亮脸蛋可疑。洋江可是一片不毛的盐碱地呀，罗非余两口子其貌不扬，可偏偏生出这么娇滴滴的鲜花。

　　且不说罗非余满面愁容，小柳娘一病不起，就连老于家儿子都寻死觅活。这孩子尿炕归尿炕，却分得清高矮丑俊，罗小柳宁肯去死也不嫁他，这是奇耻大辱，一时想不开，半夜喝了敌敌畏，竟与罗小柳做了一对阴间夫妻，也算有种。

　　主持完葬礼的门小咬来不及喝口水，又匆匆出去了。他得去穆三水家瞅瞅，这也是队长的责任。穆三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肯定不痛快。五百块说没就没了，搁谁也受不了。

　　过去看，才发现穆三水没他想得那么颓废，倒是刘小喇叭坐在椅子上，翘着穿碎花裤子的小腿抽闷烟，表情复杂。门小咬明知故问：“追不回来了？”

　　“大海捞针，往哪里找？”穆三水叹口气。门小咬心里说，如果你穆三水看紧了，她还能变成土行孙钻地里去？但他接着说：“这种女人，骗钱的，今天不跑明天也得跑，看不住，看不住……”

　　“那我的钱也不能打了水漂。”穆三水说完扭头看一眼刘小喇叭。刘小喇叭赶紧往回挪挪腚，嘴角噘起来，也不是省心的。

　　门小咬心知此事比较棘手，责任人不明确，谁也该挨板子，谁也就挨不了板子。但穆三水本人没受到啥伤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试探性地问刘小喇叭：“还有缓吗？再找个？”刘小喇叭说：“你以为买牲口呢！”

　　一直挨到晚上，都没放出个正经屁。可外面的夜静啊，都累了，洋江累了，人们也累了。都睡得早，还是被窝里暖心，再做个梦，哪有迈不过去的坎？

　　夜风渐渐变大变强。当风吹得窗棂“嘎啦啦”作响的时候，穆三水敲开了朱歌王氏家门。朱歌王氏给他泡上壶茉莉茶，像他的老姐姐一样慈眉善目。她说：“风使劲吹吧，把一村子晦气全吹光！”看他沉默，又说，“这哪里是风？这是罗小柳魂没走哩！”最后说，“把老槐树砍了，要不得！要不得！”

　　“不敢砍！我爹说了，这是老祖宗种的，保佑着老穆家的风水哩！”

　　“砍了树，就没了晦气。”

　　这句话，穆三水记在心里。事实证明，后来不光他穆三水，整个洋江都跟着时来运转。这个朱歌王氏，自始至终浑身都冒着仙气。

　　第二天，夜风刮出来一个晴朗朗的世界。穆三水一早起来就招呼着人们帮忙砍树。在这悲伤未尽的早晨，这棵既象征穆家根脉又凸显死亡气息的老槐树，成为人们祭奠不幸与死亡的最好祀品。不少人知道这棵树于穆家的意义，都认为穆三水的绝情，乃是悲伤的冲动与发泄。尤其刘小喇叭，看见他红着眼珠卖力气甚是感动，连说三遍：“三水呀，你可别疯癫喽！嫂子再给你找个，嫂子发誓，一定给你找个！”

　　小麦准备结穗的时候，她真的给穆三水又找了个外地女人，眯缝眼、厚嘴唇、黄板牙，长相及个头均不及之前那个，和罗小柳更是没法比。

　　6

　　穆三水的第二个女人来到洋江的第一个晚上，人们都替他捏一把汗，就连刘小喇叭都在小卖部窗下蹲到半宿。

　　穆三水也着实不争气，果然没闲着，也不可能闲着。他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屋里人一走空，就裹着女人在炕上打滚。这个表面文静的女人叫声刺耳，杵得刘小喇叭耳朵生疼。

　　他打着滚儿折腾完，竟没有沉沉睡去，才恍然大悟，原来上次睡得死，是上了娘儿们的套了。戒备之心顿减，借着煤油灯，看见女人正望着自己，一脸红晕，透出满足，心里更踏实了些。

　　“你叫啥？”他明知故问。

　　“扈玉宝。”女人带点口音，很熟悉，他搓搓脑袋想想，这口音在村大喇叭里听过，和毛主席一个调调哩！

　　“你哪个大队的？”

　　“我是凤阳县黄湾乡的，我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才到这里，坐得腿疼腚疼，解手都蹲不下……”

　　“凤阳？俺这里没这个地方……”

　　女人扑哧乐了：“凤阳属安徽。”

　　穆三水委实没听说过，但后来一首歌传遍大江南北，他却听得上瘾。歌词曰：“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包地包产后，家家生活大变样……”穆三水在鸡叫时忍不住睡过去，一觉醒来，忽觉身边空空，一个激灵翻身，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屋内热气腾腾、烟气渺渺，女人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从今天起，扈玉宝正式成为洋江媳妇、洋江的女人。

　　穆三水一直对女人的死心塌地不解，某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从凤阳来，离这里千里远，你就不想回去？”

　　“回去干嘛？我家里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再加一个妹妹，饭都没得吃，衣服都没得穿，回去喝西北风？”

　　穆三水听完，马上联想到了东方顺，人家那边儿子多了是累赘，你却白天晚上想着生儿子，想想便可笑。他心里想，这个女人以后不管给自己生儿子还是生闺女，他都不嫌弃，因为这是个实在的女人，是个朴素的女人。

　　他更不知道，这不光是个实在的女人，还是个要干大事的女人！

　　这个女人以后做出的一系列事情，都令穆三水刮目相看。她先后拜访了朱歌王氏家、东方顺家、罗非余家;她喜欢和村庄的大姑娘小媳妇凑在一起乐呵，虽然操着口音，但丝毫不影响交流;她甚至能和门小咬你一言我一语扯上半天，门小咬何曾想到，这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以后竟会取代自己的位置。

　　“队长，我们那边，村里土地都包产到户了，自己干自己的，粮食产量滚着个往前翻哩！”

　　“你们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土地是大队的，怎么分到个体了？你们想造反？”

　　“队长，谁敢造反？北京都同意了……”

　　“你这个娘们，咋比朱歌家的都神道？”

　　“你说说，咱队里这粮食够吃不？”

　　“出工一条龙，做事一窝蜂，干活不使劲，赛过磨洋工——”未等门小咬回话，一个声音从门后传出来，门小咬听出了是谁，却不发火，继续对着扈玉宝说：“一个娘儿们家咋管这么多？穆三水哩？”

　　若在平时，他只要咳嗽一声，穆三水准会出现在他面前。可这次，他扯起喉咙吆喝，就是不见人。

　　“女人咋了，女人就不能当家了？”那个门后的声音又出现了，人也跟着出来了，瞅瞅，果然是东方苗氏！门小咬不说话了。生下了四闺女东方青，东方苗氏换了个人似的，与日渐萎靡的东方顺形成鲜明对比。

　　穆三水不是不想出来，而是被人堵在小卖部里出不来。这次不光是罗非余堵他，老于也跟着进了屋，两个人一个坐在柜台上，一个倚在酱缸上。罗非余抽着烟，脸上五官僵硬且死寂。穆三水明白啥意思。

　　“三水，俺和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你说啥来？”

　　“别装蒜！你别以为小柳没了，这事就过去了，过不去！”

　　“你和东方顺一家也没啥仇啊……”

　　“这不和你有了？”罗非余语气忽然变得恶狠狠起来。也奇怪了，整整一个下午，竟没几个人过来买东西，仿佛都知道这屋子里有三个男人，故意躲开似的。

　　忽然，一个闺女跳着走了进来，是东方顺的老三东方紫。东方紫拿着个罐头瓶子，踮脚递给穆三水：“大叔，俺来打斤醋。”

　　“好 ！”穆三水痛快地接过瓶子，一抬头，那醋缸正被老于坐在腚底下。

　　“这是给人吃的，坐在上面还咋吃？”

　　“亲家你下来。”罗非余走上去，一把推下老于，从穆三水手中拽过瓶子，揭开盖子打醋，舀了大半瓶不舀了。他冲穆三水笑笑，大摇大摆走进里屋，面朝里，脱下裤子，一阵稀里哗啦。瓶子满了，这个男人端着家伙，把剩下的稀里哗啦全部撒在了炕底下。

　　穆三水目睹全程，喉咙里一阵翻滚，大声咳嗽着跑出屋，吐出一大口浓痰来。

　　7

　　翻阅那一年的《洋江村志》，六月二十二日，是书中着墨最多的一天。书中记载，经过三个多月摸底排查，在队长门小咬的召集下，于槐树墩子一旁，召开了土地承包到户分配会议……

　　“槐树墩子会议”从此进入洋江史册，成为一个重要历史分割点。

　　它更重要的意义，并非只是门小咬下台与扈玉宝上台，真实的历史场景更有温度。

　　人齐了，站在树墩子上准备讲话的门小咬，惊讶地发现，眼前竟都是花花绿绿的大闺女小媳妇，晃得眼疼。他用一种悲壮到绝望的口气问：“村里的男人们呢？”

　　“到……”零零星星的回音，夹杂在人群中，人群里蹿出来的说笑声，亦是没有半点阳刚之气。穆三水帮着他指东指西，一张张男人的脸，长的圆的方的，才开始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他控制住情绪，把上级有关政策大声读了一遍，然后背着手，提了很多要求，都是空话套话，听得底下叽叽喳喳。“大家伙都安静点，开会呢！”穆三水帮衬着吆喝。底下有人回嘴：“轮到你比划啥，小心公安局把你抓起来！”

　　“都安静！”门小咬说，口气听起来更像乞求。

　　“姐妹们，咱都听队长讲完，分地哩，以后自己打粮自己吃，分少了就吃亏哩！”扈玉宝挥手招呼，声音顿时小了不少。

　　门小咬继续念，但心里早就不是滋味，仿佛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墩子上。

　　“现在，关于分地的政策依据，请大家一起讨论。”他走下了墩子，不再骄傲地背着手站在中间，而是蹲在一旁，无精打采。

　　“玉宝，俺觉得这一条不行……”

　　“玉宝，你给俺家算算，该得几亩地……”

　　“玉宝，你们凤阳是怎么分的地……”

　　吵极了，乱极了，像一堆嗡嗡作响的苍蝇聚集在耳旁。他在人声鼎沸中只觉天旋地转，踉跄了几步，穆三水赶紧上来扶。人们终于安静下来，看着门小咬就像看一个怪物。“送回家吧。”穆三水指挥几个青年，把软绵绵的队长架了出去。门小咬没有回头作別，也没必要回头，回头已无路。

　　前面突然一阵嘈杂，一个光溜溜的身影如白色闪电蹿出来，手里舞着一根棍子，见门就敲，见物就砸。一个妇女在后面又喊又叫。那个光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门小咬看清了，是一丝不挂的东方顺，胡子拉碴，杀气腾腾。众人即将把他搀扶到一边时，他却忽然来了勇气，不仅不躲，反而挣脱出来，快步上前，高喝一声：“东方顺，你敢造反？！”

　　东方顺举着棍子瞪圆了眼，问道：“俺儿子呢？”

　　“你儿子不是刚生下来吗？”

　　“生下来了！哈哈，生下来了！”

　　只身拦住疯子东方顺，这是作为队长的门小咬在村庄最后的谢幕演出，也是为村庄做出的最后贡献。

　　当夜，东方苗氏走进了朱歌王氏家。两个有着仿佛相同命运的女人，走到了一起。

　　东方苗氏推门进去就问：“婶子，你给掐算掐算，俺家那个废物还有救吗？”

　　“都是废物了，还救啥？看好你那三个宝贝闺女！”

　　“婶子，你看我这命哟……”

　　“这命咋了，好着哩！咱洋江女人的命，都好着哩！不管是本村的闺女还是外来的媳妇，都是好命！”

　　东方苗氏刚走不久，院门又被撞开，吓了朱歌王氏一跳。她正想发火，却见来的是小女婿。小女婿骑着自行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抬头便说：“娘啊，出事啦！”

　　朱歌王氏平静如水。她身旁就是砖头摆起来的四方阵，在月下像一块黑漆漆的大地疤痕。小女婿连人带车摔倒在四方阵以外。

　　“说，孩子别急！”

　　“俺那小儿子，问他不说，打他不叫，俺就说有毛病，朱歌颜偏不信……今晚上才去查了，孩子耳朵有毛病，是个聋子哩，是个聋子哩……俺可咋活啊？朱歌颜都哭岔气了！”

　　月光被一阵微风吹亮，小女婿那一张苦瓜脸愈发疼人。她没有惊慌失措，仿佛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不是她的亲女婿，那个失聪的孩童不是她的亲外甥。她一如当年闻听朱歌英被判处死缓一样毫无反应。或许，她早就参透或预知到一切苦难，所以她才笑看风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待到小女婿悲伤的影子在月光下慢慢消失，她才进屋端起一碗粥，使劲喝了一口，吞进一肚子凉！

　　扈玉宝是最后过来的，没进屋，她隔着窗户说：“婶子，孩子的事别难过，说不准哪天就好了。”

　　屋里没人回话，却见方才还明晃晃的煤油灯，“噗”一下灭了，整个小屋又黑又寂。

　　8

　　东方顺的确疯得意外。哪天疯的，怎么疯的，鲜有人记得清，也没人愿意去记。就像温水煮蛤蟆，谁知道蛤蟆啥时候蹬直了腿？

　　但他赤裸狂奔的一幕着实吓人。他并不是个很强壮的人，但精神错乱了，像被别的灵魂附体，力量忽然倍增。东方苗氏夜访朱歌王氏，也无非是想求她开开天目，弄清楚究竟是哪个神仙妖怪在他身上作祟。

　　人们对门小咬大义凛然的义举纷纷表示称叹。如果疯子过了他那一关，冲进人群，后果不可想象，人群里那么多戏耍的小闺女哩！因此，当东方顺被众人制服，一直闷声不响的罗非余从后面疾步蹿出，照准东方顺的大腿根飞起一脚，踹了东方顺一个趔趄，众人也鲜有喧哗。唯有泪眼婆娑的东方苗氏，将这一切看得格外真，格外清，她在罗非余收腿未稳之际，像一只大鸟扑上来，细长的胳膊抡着圈在他脸上扑打，劲比皮鞭。罗非余招架不住，双手抱头，疼得“嗷嗷”直叫。

　　这面瓜一样的女人，咋变得如此泼辣？这还是那个因生了一窝闺女，天天被醉醺醺的东方顺吆来喝去、连走路都顺着墙根溜的弱女子？

　　罗非余的脸被东方苗氏挠得不堪入目，众人也皆站在东方苗氏这边，东方苗氏获得“完胜”。我看见，这场争斗过后，多少村民回到家窃窃私语、暗暗慨叹，他们由东方苗氏联想到了正在狱中服刑的朱歌英。他们并未亲眼见朱歌英弑夫的场景，却相信朱歌英就是以东方苗氏那毫不留情的決绝和视死如归的决心，把自己丈夫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砍下来的。那一刻，东方苗氏被朱歌英灵魂附体一般。

　　这天，恰逢东方紫六岁生日。东方苗氏包了水饺，又打发东方紫去小卖部打醋。

　　东方紫打回来，东方苗氏第一次发觉这醋，竟然晃着白色泡沫。打开仔细嗅嗅，尿臊气刺鼻。

　　那个挨了打的罗非余把事做绝，接过东方紫的瓶子，几乎尿了个满。

　　东方苗氏蘸着这醋吃了两口饺子，顿时被酸臭得龇牙咧嘴，一口将饺子吐出去，怒气冲冲往小卖部赶。路上，走访的扈玉宝和她打招呼，她都不看一眼。到了小卖部，正碰见罗非余坐在醋缸上，神情冷漠。

　　“三水，你家这醋，是人喝的吗？”她把醋递过去，在穆三水眼前晃荡。

　　穆三水蹲在地上不敢抬头，罗非余却面带得意，疤痕更加丑陋。

　　“我倒要看看你家这醋缸里，放了啥宝贝？”她边说边走上前。

　　醋缸里面酸意浓稠，是一缸上等好醋。“罢了罢了，还回去就是了。”东方苗氏自言自语，把瓶子里的“醋”，一扬手全倒了进去，液面顿时跃起一阵白色泡沫。

　　那穆三水明知理亏又不好发作，转身盯着罗非余，鼓足勇气说道：“你可别把事做绝了！”

　　“你这个卖臭醋的，叫你咋办你偏不办，事到临头，可别怪我！”

　　东方苗氏见穆三水作难、罗非余嚣张，心里已明白几分。又想起与罗非余的冲突，自己在这里发飙没啥好处，便转身往回走。那罗非余反倒来了精神，又说道：“谁家醋没尿臊气，就你家事多！”

　　晚饭前，谣言四起，达到鼎盛：小卖部的穆三水耍流氓，猥亵女童东方紫！

　　东方苗氏搂着东方紫翻来覆去地问，软硬兼施地问，这个说话还结结巴巴的闺女，自始至终没说被人侵害过。但她也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东方紫每次去小卖部打醋，有个人总脱裤子——守着人脱裤子也是耍流氓呀！自己家那个男人，若还是在大路上脱裤子尿尿，也得枪毙！

　　没等她去举报，已经有人替她办了。翌日一早，伴随着警笛声，一辆警车开进小卖部。几个公安人员下车敲开小卖部的门，径直进去，把睡眼惺忪的穆三水控制了起来。

　　扈玉宝作为村主任，一边系着兜兜一边表态：坚决配合公安机关破案，别说是自己丈夫，就是自己亲爹也不行。公安人员分组与村民谈话，男女老幼一个都不放过，其中与刘小喇叭丈夫、牛寡妇邻居及小石头的谈话时间明显比别人长许多。一天走访下来，碰头时公安人员发现调查结果惊人的一致：这个穆三水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不但猥亵女童，还多次与村里妇女通奸，是个耍流氓的老手，是个狡猾的惯犯。掌灯时分，穆三水戴着手铐被押进警车。

　　扈玉宝和协助民警办案的乡镇干部一起，把警车送走，一直送到村头。

　　半支烟工夫，村里锣声阵阵，有人又唱又跳。只见那罗非余穿新衣，戴新帽，摇头晃脑地又蹦又跳。不光如此，还拿出了锣“哐哐”敲。你听他唱：“小柳哎，好姑娘，去年死在槐树上;槐树根子厚，槐树叶子稠，槐树给你报不了仇;你老爹我亲上阵，管你信不信，管他信不信，欺你之人别想混;这十里又八乡，谁不说俺闺女长得俊……”

　　那俏皮有力的锣声不光引来了看热闹的孩子大人，还惊醒了在草窝里睡觉的东方顺。东方顺一个骨碌爬起来，光溜溜地攥起木棒就往外蹿，被那锣声勾了魂似的，东方苗氏根本拦不住。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两人果然在一个狭长的胡同里相遇了。不是冤家不聚首，当年朱歌杉也是在这个胡同里撞见了那头公驴。尽管罗非余比东方顺大几岁，也比东方顺粗壮些，但此东方顺非彼东方顺，那光溜溜的东方顺不怕一身新衣满面红光的罗非余。只见东方顺毫不客气地举起木棍，驴打滚似的迎面上去，在身后人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一棍劈下去，罗非余的脑袋像一个爆裂西瓜一样，“噗嗤”一下，脑浆四射。这个罗非余，临死前嘴里还不消停：“小柳哎，老爹我给你报仇了……”

　　经公安机关鉴定，东方顺属于重度精神分裂，不予立案，仅向镇上通报了情况。人们又叹息罗非余短命，死得可惜。指望残疾儿子给报仇？门也没有！东方苗氏当着罗非余老婆的面，把躲在草窝里的东方顺踹成了一团蜷缩的刺猬。罗非余老婆倒也不呼天抢地，镇静地说：“不要你家财物，你孩子多，过继个给我养着，以后老了也有个送终的。”东方苗氏从地上站起来，态度坚决：“这仨孩子别说给你送终，天天养着你都行，但不能送给你，一个都不能送，你不如一棍子也把我劈死。”

　　几天后，东方苗氏从集上买了一条胳膊粗细的大铁链子，像拴狗一样，把东方顺拴了个结结实实。

　　9

　　在这场慌乱中，人们发现最忙碌的人由门小咬变成了扈玉宝。

　　但她和门小咬又不一样。她没有门小咬的愁眉苦脸和粗言恶语，老辣和沉静伏在脸上，像朱歌王氏。就连丈夫被拽上警车，她都像个没事人似的。人们说，这个女人了不得，不得了。朱歌王氏也说，咱得支持玉宝工作，错不了！

　　不用朱歌王氏嘱咐，好不好、干不干事，人们都看在眼里，清清亮亮的。

　　她去门小咬家走访。门小咬已经瘫在了床上，被褥里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不嫌弃，坐在炕上和门小咬老婆鸡毛蒜皮，说得门小咬眼泪汪汪。门小咬说：“妹子，你咋不走？三水进监狱了，谁还管得了你？”又说，“妹子，你可知道我和三水的交情？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放了一个响屁，尴尬地冲老婆说：“拉了，又拉了……”

　　她去东方顺家走访。东方翠已经妖娆出当年罗小柳的风韵，连最小的东方青都会走路了。东方苗氏说：“妹妹呀，咱家里的困难都是明摆着的，你看看。”边说边把扈玉宝带到牛棚，里面的东方顺四肢都被铁链子捆绑，猪狗不如。“不敢给他打开，打开就成了祸害。”

　　她去罗非余家走访。罗非余儿子虽然眼斜，裤裆里犁却不歪，已经播下了种子，就等媳妇生崽了。罗非余老婆边烧火做饭边说：“小树得砍，媳妇得管，天天住娘家不回来，村长你得管管……”

　　她也去朱歌王氏家走访。她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有通天的本事。推门进院，朱歌王氏已在院中迎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一大碗玉米粥摆在院中桌上，正徐徐冒着热气。

　　扈玉宝毕恭畢敬，带着笑说：“咱共产党的干部不信鬼神，但我听说，朱歌婶子变着戏法地给村里老少爷们做好事做善事，那就不是迷信了，那是跟咱老百姓一条心哩！”朱歌王氏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脆锣。

　　村里的鸡毛蒜皮她啥事都管，村里的边边角角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刘小喇叭和男人打仗，吵得鸡飞狗跳，她过去劝;小石头家丢一只鸡，小石头老婆气得骂街，她帮着找;牛寡妇下地崴了脚，她帮忙去叫赤脚医生……人们议论，这个女人有点虎，谁家里都去，啥事也帮。

　　但村里的风气却在悄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人们心气顺了。心气顺了，道路也就干净宽敞了许多，花草也就斑斓缤纷了许多，天空也就湛蓝深邃了许多。今年不光粮食大丰收，村里也忽然多出了许多柳树，从墙角、湾边、苇林、猪圈长出来，像是雨后野生的，也像人为栽种的，树枝子、绿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穿得五颜六色的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小闺女们，蹦蹦跳跳，欢欢笑笑，她们正在和一个崭新的洋江一起脱胎换骨。

　　委实，这村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或者说是相对越来越多，因为村里的爷们，陆续老弱病残，青黄不接得厉害;再分析看，村里女人越来越多的原因，竟然是女的都不外嫁，十里八乡、甚至外县外市的男人们都心甘情愿来“倒插门”。这些男人不丑不矮不残不傻，都是正正经经亮亮堂堂的爷儿们，却又都对自己的女人言听计从，妇唱夫随。

　　但村里依然是女人的天下。

　　秋收后一个溽热的下午，扈玉宝坐着客车去了趟县城，东方苗氏也跟着一起去了，因为她知道当年东方红就是在县城走丢的。两人早晨去傍晚回，带回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穆三水的骨灰盒;另一样是一棵根底挂泥的果树。

　　人们帮着扈玉宝把三水下了葬，扈玉宝顺手在坟旁栽下了果树。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后来却让洋江走上了晋位升级、民富村强的康庄大道。至今，这棵树上还挂着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摇钱树。

　　这果树是棵桃树，当年就结出了二十多个大桃子。刘小喇叭说这桃子比《西游记》里孙猴子偷吃的蟠桃都大都甜。刘小喇叭一贯嘴巧，但此言不虚，论个头，一个个赛过拳头;论相貌，通体金黄如杏;论味道，入口甘甜汁浓稠。这桃子还有其他神奇的功效，据说门小咬吃了一个后，就再也没拉在被窝里。此后他拿着桃子当药吃，直到寿终。

　　第二年，扈玉宝就带着几个女的，雇了五辆拖拉机，拉回了两千多棵树苗。天佑洋江，这种后来被称为“金皇后”的蜜桃，不仅名字跟洋江浩浩荡荡的娘子大队相契合，在种植禀赋上也竟然极其适应洋江盐碱地的土质特点，村里凡是种植蜜桃的，都成了那个年代里率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民富村强，村庄有了钱，修路，通电，染房，洋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文明村、蜜桃之乡。

　　周围村庄纷纷都效仿种桃。某段时间里，“金皇后”供求失衡，有一年洋江蜜桃大丰收，却卖不出去，滞销田地。一场暴雨过后，蜜桃面目全非，村民损失惨重。朱歌王氏外孙朱歌娇的儿子，就是在这场暴雨后喝农药身亡的，成为了洋江最后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男人。

　　刚刚回暖不久的洋江，何去何从？一个年轻的女人给出了答案。

　　这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村里的。第一个碰见她的，看清楚了她之后，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活见鬼啦！活见鬼啦！罗小柳复活啦，罗小柳复活啦……”

　　不少胆子大的围上来瞧，哪是罗小柳？只不过长得有几分像罢了。此女一身白色紧身衣，发长及腰，略施粉黛，满身溢香，透出一股风尘味道。

　　尤其两个金色大耳环，明晃晃的。不少孩子就是被这对金耳环吸引住了，跟着她边走边指路，一直走进了小卖部，找到了扈玉宝。

　　“村长，我是来寻亲的……”

　　扈玉宝正在吃面条，闻听此话，呛了一口，使劲咳嗽。然后她拉起对方的手就往东方顺家跑。

　　东方苗氏把女人拉到后屋，脱下她的裤子，看见了屁股上的一块胎记，这才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那脏若公狗、瘦若枯枝、被拴着链子的东方顺，忽然收起了暴戾，蜷在棚角独自抹泪。你说他究竟疯没疯？旁观者无不唏嘘。

　　果然是当年的东方红！她由小闺女长成了大姑娘，脱去了当年的青涩，甚至全无了农家的寒酸，口音都变了，据她自己介绍说，现在生活在香港那边，衣食无忧。人们都不知道香港在哪里，有的听说过，说那是一个堪比天堂的地方：“那边有四大天王，四大天王不都在天上住？”

　　为了报恩，东方红要给村里办件事。天时地利人和，依然天佑洋江。有了资金支持，全县第一家蜜桃罐头厂落户洋江，彻底解决了蜜桃产量滞销的难题，还扩大了致富门路。

　　项目敲定后不久，一天下午，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夹克、骑着哈雷摩托的男人来到村里，接走了东方红。两人骑着摩托往村外飞驰。东方苗氏在村人的祝福中甚是欣慰，东方顺却依然蜷缩在棚角，如睡熟了一般。有人过去跟他打闹，却惊讶地发现这个疯子已经浑身冰凉。他身下流出的黄黄浊物，发出阵阵刺鼻恶臭。

　　10

　　朱歌娇儿子喝药的那天上午，朱歌王氏正在院门口剥蒜瓣、捣蒜。刺鼻的蒜香逆风而上，她从蒜臼子“咚咚”的响声里，听到了性格向来开朗的二姑娘悲凄的哭声。

　　自此，从丈夫朱歌杉被驴踢意外身亡，到三个女儿接连出现家庭变故，岁月的无情在她身上碾压了一个满贯。

　　朱歌王氏长寿，归天时差一岁一百。这是个活神仙，她不长寿谁长寿？我以树精的名义，向这位在人生大浪中一直怡然自得、笑看风云的女人，致以崇高敬礼。

　　洋江村在蜜桃加工厂的第二次飞跃中再创佳绩，村支部被评为全市先进基层党组织，已经担任村支部书记的扈玉宝被评为全市优秀村支部书记。这天，市里来了一个大人物，在县乡各级的陪同下来村庄调研。这个领导在听完村庄讲解员东方紫声音甜美的讲解后，摸着嘴巴说：“这个村了不得，不光村班子都是女同志，种桃大户、致富能手、加工厂负责人，都是女同志。女同志挑起了洋江村发展的半壁江山。还叫什么洋江啊，干脆改名叫女儿庄得了！”陪同人员连连称是。不久，村庄改名事宜批了下来，县里还免费送来一块石碑，名字都刻好了，就在准备将石碑立起来的时候，消息传来，那位领导犯了错误进去了。改名事宜暂时搁浅。

　　但这块石碑是无辜的啊，浪费了多可惜。扈玉宝召集村民代表开会，朱歌王氏提出来：“给小柳姑娘立个碑吧，这是咱村里欠姑娘的哩！”

　　“同意！”

　　“同意！”

　　“同意！”

　　会场上异口同声，经举手表决一致通过。这块石碑略加改造，被立在了罗小柳坟旁。“女儿庄”三个字保留了下来，另一侧刻上了“罗小柳”三个字。因了这座墓碑，姑娘的坟头顿时显得高大了许多。

　　朱歌王氏的长寿，总能令人联想到小卖部前的那棵古槐。古槐旁那半米来高、圆若锅盖的墩子，被来往行人摩擦得圆润锃亮，几簇黄嫩的枝芽从周围蹿了出来。古槐未死，尚有灵性。

　　朱歌王氏几乎天天过来坐墩子，渐渐和村民打成了一片。人们发现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东家长李家短的，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谈及正在服刑的朱歌英，她也会骤然失语，掏出手绢来抹脸。走進她家小院的人越来越多，比起以前的古怪阴森，小院现在已经窗明几净、鸟语花香。朱歌王氏也不再给人指点迷津了，就像突然被谁收走了法力，只落得一脸和蔼、满目慈祥。

　　她依旧自己过，不给孩子添麻烦，也不帮着孩子操持家事。地球一天天地转，洋江一天天地变，人们坚信唯有这个老太太像镇村之宝一般永远存在着，人们根本不会将她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哪怕洋江的女人再多，男人再少，只要有她在，洋江还是洋江。穷得打补丁也好，富得流油也罢，只要看见她，神马都是浮云。

　　朱歌王氏最后是在小女儿朱歌颜家里安详去世的。据说去世前还喝了一大碗玉米粥，喝完后打了个嗝，便再没了喘气。她的葬礼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史无前例。

　　葬礼上增添了很多新面孔，男人们忽然多了起来，或者说，那些有着男人气色的脸庞忽然多了起来。这不，连扈玉宝都准备二次嫁人了。

　　某天，村里忽然多了一个苍老的身影，穿得很干净，行动也很利索，但认识她的没几个。她从村口径直来到了朱歌王氏坟前，叫了一声“亲娘哎”，便号啕大哭不止。彼时正值秋初，遍野的蜜桃如一个个黄澄澄的小灯笼，在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中，看上去都似在轻轻晃动。

　　当代小说 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