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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想洗个澡(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1年1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977
  缪文宗

  一大早,走进车间办公室还没坐稳,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就响了。许放摸出手机一看,是办公室主任兼老板秘书柳倩倩发在单位工作群里的一则紧急通知:请各部门及车间负责人八点半准时到三楼会议室开会,事情重大,不得缺席。

  又是什么要紧事啊?许放嘟囔了一句。作为成品车间的车间主任,他还兼管着成品仓库。每天上班,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先到车间和库房里去转转。虽说每天发货的事不用他管,但只有把库房里的东西都装脑子里了,排生产计划时才能做到未雨绸缪不慌不忙——当然,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公司也极少一大早就通知开会的。

  看看时间还有富余,他便泡了杯茶,又去卫生间的走廊里过了下烟瘾,然后拿着笔记本不紧不慢往大楼里去。

  离开会的时间还差两分钟,与会人员就都到齐了。大家正用眼神相互探询一早开会所为何事,老板就寒着脸进来了。大伙一看情形不对,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今天不知道又是哪个要倒霉了。私底下有人总结过,说每到年底,老板的脾气就不大好。毕竟管理人员每个月就拿一点生活费,年底要履行年薪,三十来个人的薪资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老板肯定心里不爽,就会想着办法找茬。这话是真是假各人只能自己去体会,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的想法是绝对一致的,毕竟今年的销售额上升了三成,大家都指望着收入也能跟着涨一点。

  老板坐下来,目光透过镜片将坐在对面的手下挨个扫了个遍,看到大家一脸紧张的样子,心里似乎受用了些,但当他看到负责安全和环保的朱工时,才松了一些的脸色又收紧了,你,先说说上星期我不在家,你负责的那一块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一听,心里了然了。上个星期,热水器车间看管污水池的徐德明,临时脱岗,结果污水从池里漫溢出来,直溢到了相邻的公用通道上,隔壁厂家有人进行了举报,市环保的巡查人员来厂里污水池取了样。朱工一脸油汗,哼哧哼哧地讲述了事情的缘由,红着脸用抽纸擦了擦额头,然后汇报了一下最新情况:目前尚在做水样分析,但整改通知已经下达。

  说到这里,朱工看了看老板。老板硬邦邦地问,完了?朱工支吾说道,目前就这些。

  老板哼了一声,你还有好几点没说呢,徐德明临时脱岗干嘛去了?朱工说,他说那天拉肚子,去方便了。老板说,你核实了吗?我去调监控看了,他离岗总共有四十来分钟,他方个便需要这么长时间?就算方便,为什么不找个人临时顶岗?好家伙,这一泡屎屙掉我几十万,屙金子啊!老板气得爆了粗口。底下有几个人忍不住掩嘴轻笑,朱工的脸就像被煮熟了的虾。那个徐德明是他老婆的一个亲戚,看污水池一天补贴一百五,这样轻松便宜的活计,他没和谁商量就安排自家人去了。这回出了事,旁人也乐得当吃瓜群众。

  还有,人家环保巡查人员进厂里来,门卫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和相关部门汇报,任凭人家进进出出。说难听点,我养条狗看家护院,陌生人进来还要叫两声呢,你们说我付了三千块一个月,这个门卫可曾派到一点用场?老板愤愤地说。

  然后他又盯住朱工问道,现在整改通知上怎么说?朱工说,限定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污水池改造,否则下停工通知单;还有,环保部门说在我们工业园区已查到好几个单位偷排污水,所以从这月开始每个月都会来核查我们单位的用水排水情况。

  老板敲了敲桌子说,大家都听清楚了没,现在安全和环保这两块是从中央抓起的,所以都放点魂在身上,谁给我惹麻烦我就让谁滚蛋!下面我宣布一件事:为了精准测定我们厂的排污量,从明天起,车间工人一律不准在厂里洗澡!

  几个车间主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后来目光都汇到了熔炼车间主任孙磊的身上。孙磊二十多岁就从汉中那边过来,今年五十刚出头,一直跟着老板,从一线工人一路打拼上来,现在作为兼职生产主管的他,是老板的得力干将。他知道大家看他的目的,毕竟这件事涉及下面的每个员工。要说这个洗澡吧,搁平时也显不出是什么大事,自开厂至今,员工一直有澡洗的,但现在,突然说厂里不能洗澡了,这的确就成了大事,因为这关系到下面每一个操作工,关键是这个和排污也扯不上啊。

  明知道这个时候“逆龙鳞”肯定不大妥当,但他又不得不说,毕竟就这件事去下面做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老板,虽然我们知道目前这件事厂里很被动,但是我们单位除了热水器车间外,生产瓷釉这一块的大部分员工都是有粉尘接触的,工人一天干下来,脸上身上都是粉扑扑的,就是去浴室人家也不一定会让进;再说了,现在大冬天的,工人干活大都是体力劳动,最多两件单衣,这样出去也容易感冒……

  话还没说完,老板的脸就板起来了。你以为我就没考虑过这些?现在是事不得已,如果事情容易处理的话,我要開这个会做啥,直接发一个通知得了。现在,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必须下去传达执行,明天开始。企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嗯?火烧眉毛了!如果这件事都处理不好,我要你们这些中层、主管干什么?都给我下岗!老板的目光又挨个扫了一遍,最后特别扫了一眼朱工,说,有一件事我忘记提了,昨天我托人去市环保局摸了个底,我们这个事呢,罚款金额大概是三十万到一百万,具体怎么处理,我会和柳倩倩去公关交涉。在这里我想说,不管罚多罚少,按我们一直遵循的规矩,二八开,朱工,你和徐德明,罚十万你俩掏两万,一百万你两个就掏二十万,至于你们之间怎么拆分,我就不管了。

  说着,他敲了敲桌子,散会!

  从办公大楼出来后,许放没有直接回办公室,又去卫生间抽了根烟,他不知道这个会议精神该怎么传达。一是这个洗澡水最多属于生活污水,和工业污水应该是两码事,怎么就把洗澡给停了,这从理由上站不住脚;再一个,你让工人自己解决,怎么解决?现在外面澡堂子最便宜的也得十块钱,一个月就是近三百块,这对那些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外来务工者来说,无疑是不能接受的;况且孙磊说得对,这样一身灰的去人家澡堂子,人家也不一定会让你进。

  抽了两根烟,许放也没找到好的说辞来,虽然他是五年前改行进这家私企的,但之前毕竟也做过工人,他知道底层的不易。因此很多时候,他遇到事情,总不免先站在员工的角度考虑一番,也许这在领导眼里并不讨巧,但在他朴素的理念里总觉得做人要有个“理”字。搞管理的不讲理,那还管个啥?还能要求员工和你讲理?谁都不讲理,那不天下大乱,还能管得下去?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来,许放决定先放一放。既然上面下了死命令,其他车间应该会通知下去的,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像风一样传遍每个角落,到时候他再给员工确认和强调一下,至少员工的情绪就不会反弹得那么高了。

  中午的时候,他特意在食堂观察了一下,发现不少员工在那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知道这消息已经在传播了。这时,管基建的何健恰巧端着饭盆过来坐在他邻桌,他想了想,便把座位移了过去。

  何健为人比较随和,见许放坐过来,先笑着问道,会议传达了?工人有没有和你拍桌子的?

  许放笑着反问道,你听到谁拍桌子了?

  何健说,听说拌料车间闹得最凶,他们那里全厂最灰嘛。

  许放说,我还没传达。

  何健给了个大拇指说,真是聪明,这个事情哪里先说哪里先炸。

  别整得我多刁似的,其实我挺笨,不知道工人炸起来了该怎么解释。许放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在我们厂里,洗澡可是一件大事,唉,说实在的,我也想不通,这洗澡和排污有什么关联。

  怎么没关联?你知道,我们厂里每个车间都要用水,当初为省事,各个车间的休息室都配装了热水器,就兼带了冲澡的功能,洗澡水和工业污水都混在了一起。前几年,上面下来了规定,每个厂家的排污管和下水管要严格分开,排污管接入工业区排污网,当然进了这个排污网,废水处理也是装表按吨收费的。当初还没这么严,老板想打擦边球,没有严格把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分隔开来,幸亏这次环保巡查还没有深究到这一步,所以借此整改的当口必须把这两种排水区分开来,如果这个被查出来,那就不止停产了,吊销执照都有可能。因为要施工整改,所以这段时间不准大家洗澡。何健看看周围悄声说道。

  许放点了下头,说,其实有这个原因,会议上也应该告知一下,这样传达给下面也不至于弄得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的。

  你傻啊,这个事本就上不得台面,老板怎么会在会议上说呢。

  想想也是,不过许放这下心里有底了,说,那这个不准洗澡应该是暂时的吧?

  也许吧。正说着,何健的手机响了。

  许放回到车间,就把员工叫过来开了个会。也许是因为大伙都从别的车间听到了这个消息,虽然在底下也发了几句牢骚,但没出现那种情绪激愤的场面;再加上从何健那里听来的消息,许放话没说死,让员工觉得这不过是暂时的措施,等整改通过后,还会恢复洗澡。

  然而,没想到许放这次判断错了。

  半个月后,环保部门过来对排污管网进行了检查,验收通过了,但厂部并没有通知恢复员工的洗澡。有员工就过来问许放洗澡的事厂部有没有什么说法,许放就去找孙磊问情况。孙磊说,老板不提这茬,我们也不大好往上催,马上就要过年了,别去找不自在,工人那里若有人提,先对付一下,就说等开了年再说。

  许放似笑非笑地牵了下嘴角,心里想,上面没说法,是管理人员不需要冲到一线,自然体会不到洗澡对于操作人员的重要性,可是你孙磊也是从底下做过来的,怎么就不为手下的工人弟兄们考虑考虑,把具体情况向上反映一下呢?

  一开始,许放对孙磊这种敷衍的态度很不以为然,但是后来一想,孙磊干到现在这一步也当属不易,那次在会上他已经出过头了,上面如果真的体恤下面,这个事情早晚会解决,一而再地去催,也许确实不是明智的做法。当他看着在粉尘飞扬的车间里戴着口罩挥汗如雨跑来跑去的员工时,心里除了无奈,也有些不是滋味。

  事情就这样拖到了年后。

  一晃年后开工都半个月了,厂里对于员工洗澡的事还是没有任何说法。

  那天中午,许放刚从食堂回到办公室,乙班的班组长黄信义就跟进来了。黄信义是河南人,干活挺麻溜,嘴也挺会说,因为会开叉车,前年全市安全考评中,许放帮他去和朱工提了下,让他脱产到市里考了一张叉车证。有了这个证,他便名正言顺在厂里兼带了叉车的活,这两年热水器销量增长,光每月帮着装装车,就多出小两千的外快。车间里也有人顶到许放这里,说他利用工作时间赚外快,被许放驳回去了,说,厂里都是计件制,赚了那里不赚这里,有啥好顶的?要说他那工价高,那是人家车间跟他定的,你们会开叉车的话也可以去争取呀。黄信义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许放在帮他,所以在车间管理上也竭力帮着许放,成了许放不可或缺的臂膀。比如,有两次厂部来车间检查5S,拍到地上有烟头,物料堆放压了通道线,就找他这个主任,要乐捐500元——自从老板去深圳参加了一个叫“福慧顺”的培训以后,厂里把罚款就换了个说法,叫乐捐了。其实让人掏钱,谁会感到快乐呢——后来是黄信义去门卫那查了车间的监控,帮许放查到了人头,把这罚款追到了当事者头上。

  许哥,洗澡的事有眉目了嗎?私下里,黄信义叫他哥。一开始许放还不同意这样称呼,说这样不好,旁人听了或许会有想法。黄信义说,谁爱想想去,许哥待我小黄不薄,我心里明白,送你烟你不要,请喝酒你不来,这叫声哥总可以吧。话说到这份上,许放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关照第三者在场不能这么叫。

  兄弟们整天在车间里做得灰扑扑的,洗澡这样的大事,厂里说停就停了。按说整改也整改了,怎么就没动静了呢?大伙儿可是从年前盼到了年后,还要盼到啥时候呀,是不是得盼到退休啊?黄信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你哪天不贫一下是不是嘴就发痒?许放轻斥道。黄信义嘿嘿一笑说,许哥,这可真不是贫,是弟兄们的心声啊!像我组里的小李、小焦,孩子才上一年级,老婆在附近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的,遇到老婆中班,他们下班后还要去学校门口接小孩,你说这灰不拉唧的往那一站,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新建的雕塑呢。

  就不能回去先冲个澡再去接小孩吗?

  嘿哟许哥,你说这话一听就是没接过孩子。低年级放学比较早,就像上次,小焦因为他弟叫他吃晚饭,就像你说的回去先洗了个澡,结果到学校门口,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孩子。打班主任电话,班主任也慌了,因为平时都准点去接的,所以孩子跑出来老师也没在意。结果一通好找,才知道小孩跟着邻居的大孩子抄近路走回去了。虽说是一场虚惊,可万一出了事呢?为这小焦被媳妇也是一顿狠剋。你说像我们吧,下班回去先要洗个澡,晚饭扔给老婆做,时间一长人家也有意见了。我老婆就说,是不是家里就你一个人挣钱?好几次话赶话都差点吵起来,你说就为一个洗澡影响到了家庭团结,这算啥事啊!

  许放扔给他一根香烟说,对于你反映的情况,本人深表同情,却也无能为力,只能说一句,兄弟们辛苦了,再坚持坚持,厂里会有说法的。

  黄信义把香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许哥这是在说宽心话呢还是忽悠人呢?其实我是想提醒许哥,不要把弟兄们搞得没了心劲走人,毕竟才开工,只要不太挑剔,这时候出去找份工作不是啥难事。

  许放警觉地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黄信义摇摇头,目前还不好说,但平时许哥你不是常对我说,做事要有预见性,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嘛!我就是在想,如果哪一天弟兄们不耐烦了,这种事难说不会出现。

  许放沉思片刻说,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我再去问问,这事拖得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下午上班后,许放就给孙磊打了电话,问洗澡的情况,说这事再拖着,恐怕工人人心不稳。孙磊答应问问。

  这时候,有员工进来,说28#机的吸尘好像出故障了,吸尘效果不明显。许放戴上口罩跟着去现场察看,转个弯刚到出粉区的通道上,远远就看见28#机隔间门口不断有尘飘出来,就像着火一般。过去一瞧,里面正在出粉,两根输粉管正源源不断地把磨好的粉吐在下面的筛粉机里,加上本身的震荡,筛粉机上方开口处就像烟囱一样突突地往外冒着尘烟。两个员工正在烟雾弥漫的小隔间里来回跑,不断地接粉称重。他赶紧拍了视频发到维修群报修,并让工人暂时停机,安排先做一些辅助工序。

  刚安排停当,孙磊回电话过来了,说问过朱工了,因为要测算每个车间每个月实际生产的排污比,所以还不能洗澡,至于什么时候能洗,他也说不准,还是那句话——到能洗的时候,会通知车间。

  我操!许放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孙磊问,你怎么了?啥意思?许放说,我拍的视频你在维修群里应该看得到,我想骂人。孙磊说,消消火,你可不能闹情绪,不然下面工人还要闹得凶,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这个事情厂里早晚会解决的。

  屁!收了手机,许放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感觉胸口闷闷的好像塞了团草。

  一晃就进了五月。

  立夏一过,天就一天比一天热了。看着工人上班不久就洇湿了的工作服,许放长长叹了口气。最近别的车间也在问洗澡的事,但是上面还是说再等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却没有明确的说法。

  那天下班,许放走到半路发现手机忘办公室抽屉里了,回来拿,却听到车间休息室里有水声。这个休息室以前也是工人下班前冲澡的地方,不准洗澡后,里面除了喝水用的茶炉,但凡热水管和自来水管就都被闷了。

  谁在里面呢?

  他过去敲了下门,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门开。他又举手想敲,但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终究没有敲下去。

  第二天,他把黄信义叫来,问他是不是有人在车间里偷偷洗澡。黄信义倒也没否认,嘿嘿一笑说,这不都是被逼的吗,许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放兄弟们一马。

  照你的话说,这个偷偷洗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也不止一两个人,是不是?

  黄信义说,也不能算洗澡,就是到隔壁厕所里拎桶水,掺了茶炉的热水身上擦擦。

  别扯话题,回答我。许放看着他说。

  大概也就半个来月吧,我也不敢和你说,和你一说就得罪了大伙。

  你就不怕得罪我?许放瞪了他一眼。

  黄信义摸了下鼻子,笑了笑说,许哥,弟兄们都不容易,你看上班一出汗,就没干的时候,到下班哪个身上都一股馊馊的味,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弟兄们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哼,我真要追究,昨天我就把里面洗澡的人给揪出来了。

  嘿,我就知道许哥体谅手下弟兄。

  别戴高帽,这事我可以当作不知,但是你们可给我小心点,老板当初一再强调,没有他的点头,谁也不能在厂里洗澡。你们这是顶风作案,被揪住那可是够喝一壶的。

  那是那是,我会把许哥的忠告和体恤传达给弟兄们的。

  黄信义走后,许放去隔壁卫生间抽了根烟,出于对手下员工的同情,他默许了他们洗澡——尽管严格讲这算不上洗澡,只能算是擦个身,但到底是违反上面要求的。他心里也没底,这事上头知道了会怎样。

  怕什么还真是来什么,大概一个星期后,厂部管理群里就有人检举说有员工下班后偷着洗澡。随后,朱工就把许放找去了,开门见山就问他知不知道车间里有人偷着洗澡。许放装着惊讶的样子说,有这回事?朱工微微一笑说,要不我们看看车间的监控。许放脑子急速转了一下,他记得休息室对面的墙上是有一个摄像头,但去年年底的时候说摄像头坏了,至今也没听说有人来修……

  朱工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说,忘了告诉你们,这次五一放假,厂里请人来把所有出现故障的摄像头都检修好了。许放心里一紧,但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朱工用手指点着办公桌,慢悠悠地说,老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肯定要有个说法。

  许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朱工所说的说法很快就出台了——车间主任许放管理不善,禁浴期间放任员工擅自洗澡,负主要责任,乐捐一千元,其他私下洗澡的员工每人乐捐两百元。

  这个结果传到车间里,员工都扔下活涌到了许放办公室里,群情激愤,说啥的都有,有两个员工甚至直接提出要辞职,说这活没法干了。许放看着他们激愤的样子,始终没说一句话,尽管他心里也窝着火,但他知道,只要跟着他们一骂娘,局面马上失控,眼下当务之急得先把大家的情绪稳住。

  等员工们发泄了一通后,他擺摆手,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才说,我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刚才你们该说的都说了,该闹的也闹了,现在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继续道,其实厂里这次的处理也只能怪我没及时阻止你们,还有你们的不小心。这火你们发不出,为什么?因为厂里开会明确通知过,是我们违反了厂部的规定……

  话没说完,就有人插嘴打断了他,什么破规定,说排污整改不让洗澡,大伙熬着就算了,现在整改早结束了,又说什么测排污比,这样一月拖一月,我们这活让坐办公室的来试试!

  一阵附和。

  许放看了那人一眼说,那我问你,别的车间有人偷着洗澡吗?如果有,那么为什么别人没被检举出来?如果没有,那为什么别人都能遵守规定,我们却不能?

  那人没吭声。许放接着说,事已至此,大家冷静一点,毕竟是我们违反规定在先,再闹也是理亏,所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说句到底的话,现在不是我们一个车间在熬,全厂五个车间呢,我就不信厂里就一直没有个说法。

  好不容易把员工说散,许放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咕咕地喝下了大半杯。其实他心里的火也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虽说一千元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大数目,但毕竟也是割肉,割肉总归是疼的。他觉得厂里迟迟不给员工开放洗澡,本来就欠员工一个说法,那些坐办公室的老爷根本体会不到员工整天一身汗一身灰的滋味,也体会不到他们这些直面基层的车间管理者的辛苦和无奈。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说是中层,其实也就是个执行者,每次参加厂部会议,要么接受任务,要么接受训诫,坐在桌边那就好比任人下筷的一碟小菜。

  到底还是出事了。

  因为洗澡,许放被人打了!

  虽然检查结果显示许放没有伤到骨头,但左脸肿胀得厉害,左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这件事一下轰动了全厂,也引起了上层的高度重视。负责环保和安全的朱工受厂里的委托,去看望许放。安慰了一番后,朱工便问起了事情的经过。根据许放口述,朱工记录如下:

  5月29日下午,许放根据和厂部签订的吸尘清理承诺机制(每月清理一次),安排车间员工清理车间配备的六台吸尘机器。当时员工颇有情绪,说吸尘的滤筒和顶层的过滤网太多灰,没澡洗没法干。后来在许放的训斥和监督下,在五点一刻(超过正常下班十五分钟)全部清理完毕。许放回到办公室,按厂部对中层的考核要求写完当天的工作汇报,大概五点半左右出办公室准备回家时,看到车间地上有水渍流向休息室,就循渍找去,发现里面有人。许放上前敲门,想看看里面的情况,没想到休息室门打开后,有人把他一把拉了进去,随即,从后面罩下一只编织袋把许放的头套了起来,紧接着一顿拳脚……等许放缓过劲来,肇事人员都已逃离现场。

  在后来呈到厂部的报告上,朱工在后面还添了一段:由于事发当时休息室门又被关上了,所以无法确认是谁实施了对许放的侵害。根据监控显示,从休息室出来的,是该车间全部13名成员,一个不缺!

  处理意见:根据《厂规厂法条例》第八条第三款規定,凡在公司内打架斗殴的,一律开除,且无任何经济补偿。

  老板看了朱工呈交的报告,把他叫了去,问道,真查不出谁动的手?朱工说,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打,后来我特意问了黄信义,他是许放的左膀右臂,他说那时候人多手杂,也不知道谁打谁没打,当时他忙着拉都来不及;他还说许主任不容易,上次一千元罚得挺冤的。

  老板便问朱工,那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朱工挠挠头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按规定……

  话没说完,老板打断了他,按规定的话,我这个成品车间从明天开始就停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该车间所有员工都乐捐五百元,反正他们谁也无法证明自己没动手。朱工颇为自己的这一招小聪明得意。

  老板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是为什么而起的,你想过吗?

  这……

  朱工一时接不上话了。

  许放被打的第三天晚上,黄信义买了些酒菜上门来。许哥,能喝酒不?

  你小子还敢来?

  嘿嘿,手重了点,要不你还我两拳。许哥,不服不行,还是你主意好,今天禁令终于撤销了。

  成了?

  弟兄们都开心得不得了。

  这事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出半点去,否则……

  怎么可能,那天都是我出面在扇忽,真要漏半点,我可是发起人呐。我说,许哥,你这招够阴的。

  喂,挨打的人可是我……

  好,不说了,走一个……

  过了两天,许放见脸上肿胀消了下去,便回厂上班。还没进车间办公室,企管办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去了,随后,递给他一份书面通知:

  兹有成品车间主任许放同志,在担任主任期间,由于管理方法简单,对员工缺乏相应的领导和管制能力,引发了本次群体事件,影响较大。经厂部研究决定,自即日起,将该同志调离原岗位,至质检部担任成品测试员。

  看着手里的通知,许放脑袋嗡了一下,这个结果,他事先可一点都没有想到。

  当代小说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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