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蓝色的沃尔沃豪华大巴停在大酒店楼下,车门开着。孙守运坐在副驾驶座上,不住地打哈欠。他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就从车厢前头走到后头,又从后头走到前头,一个一个地数人头。除了司机,一共二十六个或秃顶或花白的人头。应该是二十八个,还少两个。孙守运招呼大家都想想,看谁还没到。大家扭着头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马绍亭大声说:“不用想了,都到齐了。那两个头一个是你,一个是牛昆达。你这是骑驴找驴。”大家一阵哄笑。孙守运拍了拍花白的脑袋,咧着嘴自嘲说:“光记住二十八了。老了,脑子不好使了。”高佑祥说:“守运你不老,就是忙糊涂了。咱们都不老。”的确,这次老战友聚会,最忙的就是孙守运了。牛昆达名义上是会务组组长,但他除了陪大家吃饭,就不再露面了,每天都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所有人的吃喝拉撒以及接机、接站、分发礼品等大小事务,都是孙守运这个副组长带领公司综合部的几个小伙子忙活。孙守运眼球布满血丝,脸上的老皮松松垮垮,都快掉地上了。
大巴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穿行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出了市区,向城北的卧牛山驶去。中午在酒桌上,牛昆达给孙守运下了死命令:“抬也要把那个熊玩意儿抬下山来。老战友几千里地都来了,他却躲在山上装大爷,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其实,从一个多月前确定了这次聚会的日期开始,孙守运就不断给罗志成打电话。但罗志成的手机一次都没打通过,一开始是欠费停机,后来替他充了话费,再打是关机。昨天下午,孙守运专门开车上山去接他,但他死活不下山。明天早饭后,老战友们就陆续离会了,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大规模的聚会,如果有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就不好说了。部分人可能还会有小范围的聚会,但对大部分老战友来说,这次握手道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所以,孙守运临时修改了聚会的日程,召集老战友们一起上山。如果罗志成愿意下山参加聚会,那当然好;如果他执意不肯下山,就算大家去看望他了。那个一米见方的硕大的白茬木箱子,也给他带上了。里面满满的都是老战友们互赠的礼品,有牛昆达送给大家的四瓶茅台酒、金质纪念币,有外地的老战友带来的用于壮阳的蛇鞭口服液、人参、茶叶、高级降压药、土特产,还有两位老战友自费出版的印制精美的格律诗集、书画作品集。大部分老战友都准备了价格不菲的礼品,就连孙守运,也为每个老战友准备了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
大家功成名就,晚年生活都不错。前天,也就是报到的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在为五个已去世的老战友默哀之后,牛昆达提议每人用三分钟的时间介绍一下各自的情况。大部分都超过了三分钟,其中马绍亭竟然拿着话筒说了半个多小时,高佑祥说了二十多分钟。内容都大同小异:退休金多得花不完,儿女有出息,孙子孙女活泼可爱,家庭和睦。几乎所有人都感慨,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真没想到晚年能过上这么幸福的生活,真想再活五十年。有五人是从正处级领导岗位上退休的,四人有正高级职称,三个经商的身家都在上亿。生活在家乡县城的高佑祥,退休后开饭店和物流公司,成了全县首富,老婆也换四个了。他的第四任老婆今年刚大学毕业,长得很漂亮。他拿着手機让大家看他们两人的合影,都觉得那女孩像他孙女。最牛的当然是这次聚会的东道主、房地产公司董事长牛昆达了,他的财富是多大一个数字,谁也不敢想。
混得最差的就是孙守运了。他退休前是副处级,本来也不算太差,但他的儿子不争气,开公司欠下了六百多万元的“套路贷”。他卖掉大房子帮儿子还债,和老婆挤在一套只有六十平方米的破旧的二居室里,还在牛昆达的公司里打工,当“综合部主任”。他和牛昆达说事的时候,身体向前倾着,脸上堆着笑,一口一个“牛总”。老战友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吃饭的时候,有人怂恿他当面叫牛昆达一声“牛大头”,如果他敢这么叫,自己喝四杯酒;如果叫“老牛”或“昆达”,自己喝两杯酒。牛昆达坐在主陪座上,摸着大肚子,笑容可掬,像一尊弥勒佛。孙守运坐在副陪座上,隔着直径四米多的大圆桌,远远地看一眼牛昆达,咂巴咂巴嘴,面红耳赤,看样子要豁出去了。大家都期待地盯着他。没想到,他扑哧笑了,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说:“我还是自罚两杯吧。”牛昆达呵呵笑着说:“都别逼他了,要不他就哭了。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叫老牛,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叫老牛,可是他做不到。老排长就是这么没出息。”孙守运说:“我现在是牛总的员工,不能没规矩。什么时候离开公司了,就可以叫——”大家再次期待地盯着他,没想到他咧嘴一笑,“到时候就能叫那个外号了。”大家一下子笑喷了。
之所以没把罗志成当成混得最差的人,是因为说他混得差就抬举他了。他不是混得差,是活错了活烂了,错得彻头彻尾,烂得一塌糊涂,是瞎鸡巴活。这话是牛昆达说的。大家问到底怎么回事,牛昆达说:“你们问老排长,我不太了解具体情况。”
在罗志成躲到山上之前,孙守运每年都请他喝几回酒,几乎了解他所有情况。但孙守运却不愿多说,只说他没有家了,没有财产了,除了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金,什么都没有了。
2
北方的初秋,阳光虽不像夏天那样炽热,却像钢一样硬,哗啦哗啦地往下砸。柏油路闪着刺眼的白光,路两边大片的玉米田慵懒、安静。
卧牛山在市区以北三十多公里,海拔四百多米。山间的公路九曲十八弯,总觉得快到头了,但拐过一个弯,又像一截软软的灰布条一样摆动在眼前。山坳间零零星星分布着一些村子,远看像被遗弃的积木。过了一个叫“胡寨”的集市,一大片红砖红瓦的矮楼出现在眼前;又过了半山腰一个村子,公路终于到头了。路边的村碑显示,村名叫“韩家岭”。大约有三四十个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院子,高高低低,依山势而建。新院子都很“现代”,多是工整的二层小楼,外墙贴着红色或黄色的俗艳的瓷砖,房顶安装了太阳能。旧院子都很旧,院墙和房墙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房顶覆盖着牛粪一样的茅草,厨房外墙的石块都被炊烟熏黑了一大片。犄角旮旯里堆放着一些被雨淋过的发黑的枯树枝,高高低低的胡同路面都是干净的水泥地,像刚洗过一样。除了鸡叫和鸟叫,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大巴车在村头一片铺满了乱石子的空地上停下来。大家下了车,往山下看,只见纵横的沟壑连绵不绝。这里的空气透明、清冽、甘甜。孙守运说,这里的空气富含负氧离子,吸一口顶市区好几口。大家都使劲往肚子里吸气,本来就大的肚子一个个鼓得像青蛙。大约两公里以外,有一座形似卧牛的山头,孙守运告诉大家,这就是卧牛山,罗志成就住在山顶的一个洞子里。马绍亭说:“这家伙真会找地方,他是要修道成仙吗?”
从村子到山顶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崎岖不平、曲里拐弯的石子路。孙守运和司机撅着屁股,弓着身子,抬着那个白茬木箱子,一扭一扭地往上走,都累得满头大汗。每走一二百米就得换一拨人。那几个正处级、正教授和亿万富翁,抬箱子的时候也没有更优雅的姿势。他们都说,最少有三十年没出过这样的蛮力了。
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片大约四五十平方米的平地,距离平地十四五米高的地方,有个高和宽都两米多的不规则的椭圆形的洞口,從平地到洞口有一架粗壮的木梯。孙守运说,罗志成就住在这个山洞里。大家都很兴奋,一起仰着脸大声喊:“罗志成!”上面却没有动静。孙守运沿着木梯爬上去,进洞里看了看,出来冲大家摆摆手,又沿着木梯下来了。打罗志成的手机,还是关机。孙守运说,这家伙应该走不远,可能去胡寨了。
大约一百多米以外的一处山坡上,有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在刨芋头。大家沿着窄窄的田埂走上去,问他们看没看见罗志成。孙守运说:“我们都是罗志成的老战友。”中年夫妇停下手里的活,拄着镢头把子,打量着这一群衣着光鲜、脸面保养得不错的小老头,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中年男人问:“你们是老罗的战友?”
孙守运说:“是的,错了管换。你看不像吗?”
中年女人说:“你们赶快把他弄走吧,别在这儿住着了。”
高佑祥问:“你们怎么这么不待见他,他怎么了?”
中年男人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喷三股,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韩家岭不欢迎他!”
中年夫妇说起罗志成,都一肚子怨言,好像已憋了很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果一个遗漏了什么,另一个马上做补充。
他们说,韩家岭的大部分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在村里的主要是老人、妇女和小孩,闲房子很多。去年夏天,罗志成在村里租了一个院子。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住,他说这里空气好,能延年益寿。问他的家庭情况,他不说。他爱串门子。哪家的男人不在家,他就去帮那家的女人干活,挑山泉水、摘核桃、安灯泡、杀鸡,等等。人家客套一句“你忙活半天了,在这儿吃饭吧”,他就真不走了。不光吃饭,还要喝酒,一喝就到半夜。他还爱调解邻里纠纷。他要是不调解,吵几句就没事了;他一调解,不打起来不算完。村里建文化大院,他逢人就说投资太高,言外之意是有人贪污了工程款。他在村里住了半年多,慢慢地所有人都不愿理他了,他就搬到山洞里去了。
马绍亭小声嘀咕:“这个罗志成,老了还是那德性,一点都不争气。”
孙守运问中年男人:“你是村干部吗?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我姓韩,是村里的会计。”
孙守运问:“你看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韩会计说:“哦,他应该去那边的小溪里游泳了。”说着,用手指了指旁边一座小山梁子。
孙守运说:“他这个人心不坏,就是小毛病多了点,还请韩会计多担待。我代表我们老战友感谢你,也感谢韩家岭的父老乡亲们。”
高佑祥要了韩会计的电话,说他的饭店今后从韩家岭进山货,让乡亲们都发点财。韩会计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韩家岭的核桃、栗子、梨、芋头都很好吃,都是绝对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最后又说:“老罗也不容易,其实我们都很可怜他。”
大家绕过那座小山梁子,果然看见一条小溪,白花花的,像天上遗落在山间的一挂白绫子。在逆光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披散着长长的白头发,白胡子一大堆,正在及腰的溪水里扑腾。孙守运大声喊:“志成,战友们看你来了。”罗志成扭头看见了他们,在溪水里一蹦一蹦的,兴奋得嗷嗷大叫。他竟然一丝不挂。孙守运大声喊:“志成,别闹了,快穿上衣服!”罗志成爬上岸,“咣咣”地拍了拍结实的胸大肌,又握起拳头,绷紧肱二头肌,搔首弄姿地摆了几个姿势,这才去旁边的树林里穿衣服。
3
罗志成住的山洞,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窄小的洞口,进去才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足有二百多平方米,只是高低不平,形状也很不规则。那个白茬木箱子,孙守运和司机很是费了一番牛劲才抬上来。罗志成在几个角落里点上了蜡烛。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所有人的脸看上去都有些狰狞可怖。
罗志成兴致勃勃地请大家参观他的“家”。他的“家”,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家从里到外分为卧室、工作室、健身室、厨房四个区域。卧室里,两米多宽的大床是用木棍和木板绑起来的,搁在几块大石头上。旁边有两个装衣服和被褥的大纸箱子;厨房里,锅碗瓢盆、菜板、塑料水桶等炊具一应俱全,还腌了两大缸咸萝卜;健身室里,立着用木棍做的双杠和单杠,旁边摆着六个用石头做的大小不一的哑铃,都磨得油光光的;工作室面积最大,足有一百二十平方米。最醒目的是用七八张颜色、大小不一的旧门板拼起来的长方形“工作台”。上面的物品很凌乱,有一摞厚约一尺的大度开毛边白纸、木炭条、炭精条、铅笔、毛笔、墨汁、颜料盒、裁纸刀等等。二十多幅对开或四开的彩色人物肖像素描横七竖八,有马克思、恩格斯、甘地、雷锋、梦露、山口百惠、山村老人、工厂女工等等,还有五六幅年轻女人的全身正面裸体画。自画像有五六幅,人头旁边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真心英雄”四个大字,其中的几笔撇和捺像刚磨过的剁猪头的砍刀,让人心惊胆颤。所有的画都十分逼真、清晰,简直像放大的照片。
大家对罗志成的日常起居很感兴趣。罗志成说,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在山洞下面的平地上打太极拳。早饭后打坐、健身,一直到中午。午觉后去小溪里洗澡,冬天也坚持洗冷水澡。洗完澡画画,晚饭后也画,一直画到半夜。隔几天去一趟胡集,在自动取款机上取一些钱,去超市买一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以前每次去胡集都带着手机,在超市里充电,后来觉得手机是个累赘,就用石头砸烂了,从此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高佑祥问:“志成你这是何必呢?”
罗志成咧嘴笑着说:“我觉得这种生活很清静很美好,你们这些俗人是不会懂的。”
马绍亭问:“就不能在牛大头的公司里找个差事吗?”
孙守运急忙说:“昆达交代过,可以安排他到监控室、物业公司或者车队,待遇上绝不会亏待他。我跟他谈过几次,可是我请不动他。”
罗志成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我不是孙守运!人活一口气,哪能轻易就认?牛大头就是个钱串子,一把年纪了还没活明白,老子不伺候他。老子要是为五斗米折腰,就不是罗志成了。”
孙守运笑呵呵地说:“昆达一大摊子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们的罗志成同志,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都比不上。”
4
这两天,大家肚子里都不缺油水,怕血脂、血压、血糖高上去,多次要求吃青菜和粗粮,但今天的晚餐还是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大家都说过不再喝酒了,但飞天茅台和法国拉菲还是开了好几瓶。在走完了敬酒程序之后,大家都很少吃了,只有罗志成还在吃,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一大堆白胡子随着下巴上下晃动。他转动着直径四米多的大转盘,吃了八只海参、六只波士顿大龙虾、一个水晶猪肘、三个四喜丸子,喝了八两茅台、一瓶拉菲。宴会厅的两个服务员小姑娘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为他一个人倒酒、清理盘子。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吃喝,就像观看“大胃王”表演。大家都想问问他的家庭情况、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可是他的嘴一直闲不下来。他边吃边说:“牛大头这样摆阔,太浪费了,真是暴珍天物。”他把“殄”说成了“珍”,很多听明白的老战友都会心地一笑。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打了几个嗝,放下了筷子,用湿巾擦了擦嘴和胡子。他脸色酡红,额头上几条青筋像躁动的蚯蚓。
高佑祥问:“怎么样?当个俗人也不错吧?比在山洞里强多了吧!”
罗志成咧嘴一笑,打量着大家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牛大头、孙守运就没告诉你们吗?”
牛昆达说:“那个事我还真不知道。老排长跟我说过,我忘了。”
罗志成揶揄地问:“那个事?我的事多了,那个事是哪个事?”
大家都哄地笑了。
牛昆达有些发窘,急忙说:“那个事,就是你把一个包工头推下桥摔伤的事。”
孙守运也急忙说:“这两天老战友光叙旧了,牛总没说你,我也没说你。”
罗志成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牛总?我不知道什么牛总驴总,我只知道我有个战友叫牛昆达,外号牛大头。”
孙守运脸色有些难看,但马上又浮出笑意来,说:“我们出去散步吧,外面很舒服。”
罗志成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慷慨激昂地说:“那个事是一次完美无瑕的见义勇为,我骄傲,我自豪!别看你们一个个都人五人六的,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不会像我那样智勇双全。”
马绍亭问:“志成你没喝多吧?”
罗志成阴沉着脸,声色俱厉地说:“你才喝多了!马绍亭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吃过好饭、没喝过好酒吗?说实话,今天我还真不想下山,是牛大头请我下山的,你们也都劝我,孙守运还跑了两趟。其实我在山上吃青菜就很好,大便的时候可舒服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三十多平方米的包间里空气凝固了下来。
坐在主陪座的牛昆达慢慢喝了两口茶,“啪啪”拍了两下肚子,不动声色地说:“请老排长陪大家去散步吧,看看城市夜景。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明天陪大家吃早饭。”
大家入住的这家五星级大酒店位于市中心,周边十分繁华。一条老商业街,又叫“小吃一条街”,几百家商贩在路两边各据一摊或一店,全国各地及欧美日韩特色的小吃琳琅满目。白天的时候,人多得都走不动,各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香得人打颤颤。臭豆腐也越闻越香。一个汇聚民俗生活体验、公益博览、娱乐休闲、特色策展、情景再现、高档餐饮等业态的“情景式消费街区”,则是一大片青砖青瓦、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小路纵横交错,像迷魂阵一样。中心广场可以用“辽阔”来形容,地上有音乐喷泉、历代当地名人雕塑群,地下有同样辽阔的超市。跳交谊舞、新疆舞等各种广场舞的有六七拨,音箱都很响。每一拨广场舞外面都有一些市民和农民工围观。那些农民工坐在安全帽上,或干脆躺在地上——地面比他们的衣服还要干净一些。
老战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边走边聊,都赞叹这个城市的夜景真漂亮。罗志成一开始和几个老战友一起走,后来那几个老战友都放慢了脚步,他就一个人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走,边走边荒腔走板地大声唱《打靶归来》。他穿一件牛仔裤,红色短袖T恤扎在腰里,虽然长发和胡子全是白的,但整个人看起來很精壮、敏捷。很多散步的人都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
他们走到中心广场边上的时候,忽然有一辆白色别克轿车猛一下撞了过去,好几辆电动自行车被撞倒了。车开得跌跌撞撞,像兔子一样一蹿一蹿的。隐约看见司机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满脸通红,显然喝醉了。一位交警跑上前拦截,不停地吹哨子、打手势,那辆车却冲着交警撞过去,把他追得到处躲。交警用对讲机呼叫的时候,那辆车冲着几位正在看广场舞的农民工开过去了。马上有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附近的人群惊叫着四散躲避。那辆车倒了十几米,再次冲向一拨还没来得及躲避的农民工,随之又有人发出了惨叫。
孙守运和老战友们都惊呆了,站在路边的花池旁不动了。趁那辆车撞到一根路灯杆,正准备调头的短暂瞬间,罗志成像一道闪电,“嗖”地飞身冲上去,爬上了车顶,两手从天窗伸进去,掐住了肇事司机的脖子。肇事司机故意急转弯,想把他甩下去。他松了手,紧紧地抓着天窗的边缘;同时叉开两腿,像壁虎一样紧紧地吸附在车顶。那辆车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一通,最后猛地撞到路边一尊雕塑上,立马就变了形。
五辆警车鸣着笛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其中一辆依维柯中巴车上是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特警。
孙守运嘴张得很大,浑身哆嗦,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被攥得像个哑铃。他磕碰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出人命了!这回麻烦大了,比那个事还麻烦。”
5
牛昆达和孙守运经过“叫号式”排队、“机场式”安检、“一站式”登记、“一键式”存包等繁琐的程序,又走过二百多米的会见通道,终于来到了监狱会见室。他们和罗志成隔着一道两厘米厚的玻璃墙,交谈要用电话话筒,会见的过程有狱警监视和监听。会见室大约二百多平方米,暖气烧得很足。玻璃墙外面坐了长长的一排探监的亲友,里面坐了一排留光头、穿浅蓝色囚服的犯人。
罗志成留着光头,又白又胖,气色很好。牛昆达坐下来,打量了他一会儿,把话筒拿在耳边,脸上不知该拿捏出怎样的表情来。罗志成嬉皮笑脸的,上来就问:“牛大头,你怎么有空了?看我的笑话来了?”
牛昆达皱了皱眉头,极力不动声色地说:“志成,我和老排长是真心实意来看你的。”
罗志成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笑话可看,我认为我很牛逼,比现场所有人都牛逼,又是一次完美无瑕的见义勇为。”
不等牛昆达说什么,罗志成自顾眉飞色舞地说,那个肇事司机那天晚上喝了一斤52度的白酒,经检测,每百毫升血液酒精含量高达九十七毫克,属于醉酒驾驶。经法医鉴定,那三个被撞的农民工的伤情都是重伤,落下了终身残疾。要不是他及时果断地出手,可能会有好几个人惨死在车轮之下。这一年多,他每天都在回味那天晚上的英雄壮举,心中充满骄傲和自豪。
“牛大头你猜猜,等我出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他有些调皮地问。
牛昆达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无助地扭头看了看孙守运。孙守运过去坐下来,看了一眼站在罗志成身后不远的狱警,叮嘱他好好改造,悔过自新,争取减刑,早日回归社会。他怕罗志成再胡说八道,不等他开口就挂上了话筒。规定的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用了还不到二十分钟。
从监狱回来的路上,牛昆达望着车窗外的枯树、残雪,心里一阵阵伤感。前不久他查出了肝癌晚期,他决定保守治疗,活几天算几天。公司交给了女儿和女婿。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想想那么多年忙得像旋转的陀螺,就觉得很无聊。他认为只要活着,再大的事都是小事。所有认识的人,包括这么多年为难、伤害过他的人,都是亲人。至于罗志成,是很亲的亲人,他很后悔这些年对他关心不够,他的很多事情自己都不知道——孙守运告诉过他很多次,他都没记住。
孙守运开车慢,路上最少需要两个小时。牛昆达带着负罪的心情,第N次问起罗志成的那些事。孙守运为维护罗志成的声誉,那些事不愿告诉更多的老战友,但牛昆达每次问,他都说得很详细。
孙守运说,罗志成在矿山机械厂当车工期间,工作很敬业,技术很精湛,为人很仗义。如果有同事生大病,全厂捐款最多的肯定是他,都说他是个好人。但他个性太冲动、偏激,屁大点事就发飙;爱逞能,动不动就给领导提意见。从厂长到副厂长、车间主任,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被他得罪光了。他的徒子徒孙都当上了副厂长,他却连个只管三四个技校生的小组长都没当过。本来有多次转干的机会,也都错过了。他四十九岁那年,厂里实行末位淘汰,他下岗了。之后喜欢上了骑行,到过大半个中国。一个人在外面浪,一出去就是两个月,期间老婆生病住院,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他也不管不问。儿子谈了两年恋爱,他连女孩的名字和家庭情况都不知道。儿子结婚的第二天,老婆和他办了离婚手续,儿子也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主动净身出户,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民房,靠每月三千多元的退休金过日子。
离了婚,他彻底自由了,更是撒着欢儿地玩。每年最少在外面骑行八个月,天冷的时候去南方,天热的时候去北方,不冷不热的时候去西部,祖国的大好河山都游遍了。在家休整期间,要么爬山,要么游泳,要么扛着一根老式拖把,提一桶水,去中心广场上写地书。他写地书的时候挥舞着拖把,边跑边嗷嗷大叫,写的那些字都二十多平方米大。去广场玩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再后来,他迷上了抓小偷,不再出去骑行了,为此专门拜师学过擒拿、格斗、散打,扮过民工、清洁工、流浪汉、混混。哪儿人多去哪儿,只要小偷一出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每年都能抓三四十个小偷,因此成了反扒明星,报纸、电视都报道过他的事迹,他觉得很风光。
前年六月,发生了“那个事”。那个包工头和一家建筑公司联合承包了一项工程,但结算工程款的时候,那家建筑公司耍赖,扣了包工头五百多万元。包工头就上了战备桥,爬到距离桥面十几米高的顶端的钢梁上,想让警方把建筑公司老板叫来,把工程款还给他,不然就跳桥自杀。民警在桥面上拉起了警戒线,实施临时交通管制。消防员在桥面铺了救生垫。警方的三个谈判专家先后乘坐升降云台上去,劝包工头先下来,但包工头不听,并不许他们靠近。
那天上午八点多,罗志成从桥上经过,去河对岸的码头抓小偷。中午回出租屋吃饭的时候,那个包工头还没下来。这时桥上聚集了五六百名过路的市民,交通已完全瘫痪。罗志成怒不可遏,趁民警正在疏导交通,悄悄进入警戒线内,噌噌噌爬到钢梁上。他哭得稀里哗啦,跟包工头说,他因为在外面搞女人,被老婆孩子赶出了家门,他也不想活了。包工头慢慢靠近他,和他握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忽然咧嘴笑了,两手紧紧地抓住包工头的右手,往自己身边拉,并大声呵斥对方:“你还年轻,怎么能干这样的傻事?快,咱们一起下去!”包工头使劲挣脱了他,但在这个瞬间,身体因为惯性向后仰去,从桥上摔下去了。摔下去的时候裤子被钢梁上的螺丝挂了一下,没落在救生垫上,结果右胳膊和脊椎摔断了,落下了九级伤残。
那个包工头也不是什么善茬,在接受过警方的处理后,每天都派人跟踪罗志成,要求他赔偿医药费、误工费等共计八十万元,扬言不给钱就“做”掉他。罗志成不光没法抓小偷了,日子都没法过了,就悄悄躲到了卧牛山上。没想到,去年秋天老战友聚会,又出了这个事。
牛昆达長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说:“他的事我都记住了。去年聚会的时候,我说他这辈子活错了活烂了,看来总结得还算实事求是。这家伙真让我难过。”
孙守运说:“他本来可以打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这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
牛昆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老排长,他让我猜他出狱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你能猜出来吗?”
孙守运呵呵笑了笑说:“看来牛总对他还是不够了解,他是想申请见义勇为荣誉称号。我前几次去看他,他每次都跟我唠叨这事,说他有两次完美无瑕的见义勇为行为,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荣誉称号拿到手。”
牛昆达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起来:“人只能活这一辈子,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呢?胡子都白了,怎么还没活明白呢?这个熊孩子,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孙守运说:“牛总可能不知道,他这辈子就是不甘心不服气,心里一直不痛快。”
牛昆达说:“他不痛快,我痛快的时候又有多少呢?他妈的,我不是一直都在忍吗?”
孙守运说:“是啊,牛总这些年真不容易。”
牛昆达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排长别再叫我牛总了好不好?我不是牛总了,你也不在公司了。你看罗志成,叫牛大头多亲切,我听着真舒服。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叫我一声牛大头吗?”
孙守运说:“哎呀牛总,你就别难为我了,我又不是罗志成。”
牛昆达说:“咱们谁都不是罗志成。”
当代小说 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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