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虹刚从北京回来时桃树还没有开花,光秃秃的枝条上,只鼓岀一串串花生米大小的骨朵。她在家里闷了三天,沿着大街走到镇子外,发现桃花竟然迎春而开,满眼里都是绚丽的艳红与灿烂的绽放。苏虹家乡大面积种植桃树有十多年的时间。每年她都要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是在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候的桃树别说开花了,连个高粱粒那么大的小花苞都没有,放眼向山里望去,到处都是灰秃秃的萧索与荒芜。自从苏虹去北京读书后,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回家乡,尚属第一次。第一次看到家乡的桃花,她被那漫山遍野的美艳与妩媚所震撼,仿佛走进了迷人的童话世界。
苏虹从家中走出来,原本打算透透气,再返回家中,盛开的桃花却让她改变了主意。她沿着田间小路朝花的深处走去。小路弯弯曲曲,两旁生了荠菜、苦菜与婆婆丁,苦菜大多已开出白色与黄色的小花。
阳光很好,天空湛蓝,有不少人跑到田野里来赏花。所有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以桃花为背景拍照。苏虹的华为手机拍照功能非常好,以往遇到好的景致时,她都要拍下来,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今天她却没有了拍照的兴致,更没有发朋友圈的欲望。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这三个多月,是苏虹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先是同居八年的男朋友离她而去,接着供职的报社宣布停刊,她失去了工作。一个三十二岁的大龄女性身处北京,举目无亲、前景黯淡,都市的喧嚣与冷漠使她身心俱疲、四顾茫然。她之所以选择在不是回家的时候回家,是想独自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舔一舔身上的伤口,疗一疗心中的创痛,再好好想一想今后的道路该如何走。
苏虹沿着小路在桃花丛中慢慢行走,渐渐地就远离了镇子,到了一个半盆地状的大山谷。整個山谷全是桃树,且所有的桃花都在盛放,举目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成了绚丽的粉艳。来谷中赏花的游人自然很多,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专门修筑了水泥质地的景观路,以及木质结构的观景台。赏花的人有本镇的,也有外地的,水泥路上跑着许多小轿车,甚至还有导游举着小旗子,带着一大串游客在桃花丛中来回穿梭。苏虹从小在镇上长大,自然有许多熟人。她不想让任何熟人认岀自己,打算离开景观路,寻找一条没有人的小路。刚回转身,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了面前,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一个人,将她拦住了。
是个男人,个子不高,挺着一个大大的啤酒肚,留着板寸,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脖子里吊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子。那人冲着她高声叫道,如果我没有认错,你是老同学苏虹吧?
尽管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在对方没有开口前,苏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她并没有像对方那样露出兴奋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原来是娄军呢。
名字叫娄军的同学哈哈笑着,苏虹,你能一下子就认出我,说明对我印象深刻,让我受宠若惊呢。
苏虹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娄军接着说,我的美女老同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个时间,咱们约几个同学聚一聚怎么样?
苏虹不想遇到熟人,更不想与同学们见面。她正想找个理由拒绝时,水泥路上开过来七八辆小轿车,都鸣着喇叭催娄军的车开走。娄军无奈地冲她摊了摊手,苏虹,我今天还有事,明天咱们再联系吧。说着返回车中,驾着路虎离去。
苏虹望着娄军的路虎在自己视线里消失,怕再遇到别的熟人,忙逃跑似的离开了景观路。
苏虹走上了一条小路。小路蜿蜿蜒蜒,向着山的深处延伸,且越走越高。苏虹回望了一下,发现已经将游人远远地甩开了,便放慢脚步。想起刚刚与娄军的邂逅,她皱起了眉头。苏虹与娄军不仅是同学,还同住在镇供销社大院里。娄军的父母和苏虹的父母都在供销部门工作,两家住的房子只隔着一道墙,两人的关系完全可以用“青梅竹马”来形容。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苏虹对娄军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小时候,娄军最爱欺负她,不是悄悄地在她的口袋内放条蚯蚓,就是偷偷地在她的书包中放只青蛙,见她吓得哇哇大叫,他乐得直打滚。
那时候的苏虹,还是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黄黄瘦瘦、矮矮小小,学习成绩也很一般。她变成白天鹅时,已经读了高二。她是突然之间美丽起来的,个子抽了条儿,肤色变得白嫩,一双大眼睛成了幽幽的深潭,尤其是她的腰肢,纤细而又柔软,走起路来似风摆杨柳。更让大家意外的是,伴随着她的美丽,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并且一下子考进了北京。娄军则连个三本都没有考上。
不过,娄军倒是有位很有本事的爸爸。那一年,供销系统改制,娄军的爸爸辞去公职,包下了镇子旁边的十里河道。那河道里全是细细的沙子,他就釆挖了沙子对外出售,等娄军高考落榜的时候,已经有了数千万身价。沙场老板不惜重金,将儿子送到韩国去读书。娄军在那个国家读书还不到一年,他的爸爸心梗离世,他只好辍学回国,接了老子的班。现在,娄军除了沙场外,还有房产与缫丝等其他产业,已经是亿万富豪,老婆都更换了三位。苏虹在北京读书时,娄军曾经去找过她,两人在全聚德吃着烤鸭,他突然将一串钥匙丢在了她面前,说这是他在国贸附近买的房子,如果有可能,她就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当时的苏虹正忙着找工作,准备搬出学校租个房子居住,如果在市中心位置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实在是件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然而,娄军用如此的方式示爱,她却难以接受,断然拒绝了他。
自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苏虹登上山来,到了一个山垭口。垭口的东西方向各有一座崮峰,东面的崮叫锥子崮,崮的中心部位有个石柱似的石头,远看似一把锥子。垭口西面的崮叫美人崮,崮上有块直立着的石头,远看好似一位古代美人。美人崮是座很大的崮,顶部平展而又开阔,崮的北侧有一眼山泉,再干旱的年景都有水流出来。清末民初,到处闹土匪,附近的村民纷纷跑到崮上,筑了许多小石屋在那里居住。苏虹小时候经常来美人崮,捉石头下面的蝎子,掏小树上的斑鸠蛋,喝山泉里的水。她记得那山泉里的水犹如琼浆,饮入口中,凉彻心肺,即便是在炎热的盛夏,都胜过现在冰镇过的矿泉水。然而,光阴如梭,现在算来,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来美人崮了。
苏虹决定到美人崮上看看。
登上美人崮的时候,苏虹才知道崮上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显然被什么人承包和开发了。那些早就倒塌的小石屋,竟然被人重新筑起来好几间,通向石屋的路面,则用石块铺成曲径通幽的小径。荒草被铲除,开垦成一片一片的田园,有的种着庄稼,有的种着青菜,更多的则种的是桃树。兴许崮上的气温低,桃花半开不开,含娇带羞,同崮下那汪洋恣肆的绚烂比,倒是别有风韵。苏虹踩着碎石铺成的小路,来到一口小石屋前。她站在那里,探着脑袋向屋内张望,屋里没人,却能看得岀来,是有人在此地居住的。
苏虹没有继续寻找房屋的主人,她想到崮的北面走走,看看是否还有甘甜的泉水可以饮用。刚离开那口小石屋,听到身后有人很响亮地咳了一嗓子,她吓了一大跳,转回头,一个瘦高的汉子向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只死了的野兔。苏虹知道,来者一定是石屋的主人,便主动招呼道,你好。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站住脚,拿眼盯着她。
她继续说,大哥,这崮是你承包的吧?
那人仍然没有回应,还是拿眼直盯她。
苏虹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奇怪,环顾整个崮上,并没有别的人,她的心不由一紧。她不再说什么,正准备离去,却听到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她很疑惑,你笑什么笑?
那人道,成了北京人,就不认得咱乡下的老同学啦?
苏虹怔了怔,才知道来人是自己的同学。今天可真是巧,刚刚遇到了同学娄军,现在又遇到了另一位同学。只是这位同学是谁,她已经没有了印象。
见苏虹半天没有认出来,那人道,我是蒋立志!
苏虹自然知道蒋立志。他同样也是在镇上长大的,只不过,蒋立志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他家的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却是同学中的佼佼者,从小学一年级就是班长,直到上高中,还是担任着班长的职务。而且,他的篮球还打得特别好,是校队的主力中锋。苏虹在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时候,也懂得了些男女之事,那时候,她暗自喜欢的男生就是他。只是高考时,蒋立志名落孙山,复读了一年也没有考上,便死心踏地回村当了农民。两人在崮上的相遇,是他们高中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
正如苏虹所料,蒋同学正是美人崮的主人,那几口小石屋,是他居住与生活的地方。
苏虹在崮上留了下来,午饭也是在崮上吃的,蒋同学用那只野兔招待了她。在这个过程中,苏虹知道了蒋同学一直活得不怎么顺心,他外出打过工,到镇上开过餐馆,搞过农产品的收购与批发,甚至还开过花岗岩矿,结果却全是赔。雪上加霜的是,媳妇对他非常不满意,索性跟着别的男人私奔,从此没有了消息。他就是在媳妇跑掉后到崮上来生活的,他对苏虹说,他已经对未来心灰意冷,他的余生将在崮上度过了。
苏虹没有将自己的事情告诉蒋同学。吃着兔肉的时候,她心里想,自己的情况恐怕还不如蒋立志,他好歹有个山崮可以容身,自己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想到此,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蒋立志那里吃过午饭,苏虹从美人崮上下来,赏花的游人已经渐渐散去。西斜的阳光下,漫山遍野的桃花灿烂依旧,风轻轻吹过,千树万树的花枝摇动起来,纷纷扬扬、起起伏伏,显得风情万种又婀娜多姿。苏虹在桃花的簇拥下,回到镇上的家。
翌日的天气依旧很好,苏虹却没有了外岀赏花的兴致,她打算继续把自己关在家里,将一天的时间打发掉。当然,关在家里并非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发闷,她打发时间的方式是看电影。她有一台平板电脑,里面下载了数百部经典影片,她喜欢按照豆瓣评分,由高而低地观看。
父母所在的供销部门改制后,他们就失去了工作。父亲在大街上摆了个小摊,专门修理自行车;母亲则在父亲的修车摊旁边,支了台由汽油筒改装的烤炉,烤地瓜与花生。镇子不大,生意自然就少,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苏虹的同学与同事们,凡是在京城购了房的,首付多是家里相助的,而苏虹的父母在這事上却无能为力。男朋友的父母更是不可能。他们生活在黔东南的大山中,家中一贫如洗,别说帮儿子买房,每个月儿子还得往家里寄上一笔钱,方能将日子过下去。因此,她和男朋友一直没有结婚,三十多岁了还是同居关系,住的房子自然是租来的。
两人同居了八年后分道扬镳,就与房子有关。三个月前,她的男朋友突然要和她分手,让她十分吃惊与不解。她没有提别的条件,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竟然毫无隐瞒地告诉她,他已经与女房东上了床,马上就要办理结婚手续。那女房东是个离异女人,已经四十六岁,胖得身上的肉直往下坠,鼻子上还有好几粒麻坑。苏虹不相信男朋友会和这样的女人有事情,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男朋友不再说什么,打开手机里的相册,让她看自拍的一段视频。视频中的男朋友果然与女房东在一起,而且是在床上。两人的下半身用被子盖着,上半身却是光裸的,男朋友偎在女房东的胳肢窝里面,竟然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苏虹呆若木鸡,怀疑自己的眼睛岀了问题。
吃过早饭,父母推着平板车去街上摆摊,苏虹进了自己住的小屋,在床上半躺着,打开电脑看起了电影。她看的是巴西电影《中央车站》,影片讲述了一个以代人写信为生的中年女人帮一位失去母亲的孩子投奔父亲的故事。电影是单线条,情节不复杂,她很快就被里面的故事所吸引,身和心都集中在了那台平板电脑的屏幕上。
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按下暂停键,拿起手机准备接听。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接通她就听出来了,打电话的人是娄军。在老家,她的电话号码只有父母知道,她不清楚娄军是如何得到她的号码的。不过,她已经来不及猜测与细想,娄军,找我有什么事?娄军粗声大气地说,苏虹,我约了几位同学,安排了个酒场,中午咱们聚一聚怎么样?
自从高中毕业,苏虹除了见过娄军,昨天又见到蒋立志外,其他的同学都没有见过。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他们成了什么样子,日子过得如何,其实她很想知道。可是一想起自己在北京的生活与现在的境况,便没有了心思与勇气。她略一犹豫便拒绝了,当然,她给了个理由,说自己看外祖父去了,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
娄军却在电话里断然地说,苏虹,你在骗我。
苏虹说,我怎会骗你呢?我现在已经坐在车上了。
娄军却大笑起来,苏虹,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假话了?
苏虹有点心虚,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坚定的口气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你到我家来看看。
娄军大声地笑起来,苏虹,我亲爱的美女同学,请你抬起头来往窗外看看,看看你家的院子里,来了一位什么人。
苏虹怔了怔,忙抬头向窗外看,只见娄军穿着一件灰色的西装,边打着电话边冲着她笑。他脖子里吊着的那条金链子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苏虹坐进娄军的路虎车里才知道,电话号码是娄军从她父母那里要来的。苏虹望着一脸得意的娄军,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娄军的酒场并没有安排在镇上的某个酒店内,他载着苏虹出了镇子,走上了一条水泥路,顺着山势拐来绕去,渐渐地进入山中。路的两边仍然是桃树,树上开着粉粉艳艳的小花朵,万千朵小花将山野装饰成了花的世界。路虎车是在一个小山坳中停下来的,她下了车才知道来到了一个优雅别致的地方。在树木掩映之下,有几幢别墅模样的小楼,楼前有小桥流水与亭阁,到处是杨柳与桃花。桃花的艳红再搭配上杨柳的翠绿,美丽幽雅到了极致。
苏虹说,你怎么把我带到了这里?
娄军说,我想让你看看本人的家。
苏虹说,怎么没有看见咱们的同学啊?
娄军挺了挺肚子说,我娄军不就是你的同学吗?
苏虹皱了皱眉头,其他同学呢?
娄军哈哈大笑,为什么要找其他同学呢?为什么就不能咱们两个人聚一聚呢?
至此,苏虹才意识到娄军的宴请是别有用心。她将脸朝下一拉,娄军,你到底想干什么?!
娄军笑着说,老同学,干吗这么问?咱们先去楼内喝杯茶,再细细聊好不好?
苏虹停在一棵树下不走了,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娄军望望苏虹,吸了一口烟,苏虹,你在北京的事情,你爸你妈都跟我说了。你在那里活得不容易,还是回来吧。只要你能答应我,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苏虹没有想到娄军向自己的示爱,还是八年前的那一套,丝毫新意都没有。她看着娄军,忍住就要发出的冷笑,娄军,你还记得当年在北京,你把鑰匙丢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你如果还记得,那就是我现在对你的回答。苏虹说罢转身就走,走出很远了,听到身后的娄军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虹没有沿原路回家,而是踩着一条弯弯的小路,走进了山野中。
山野中依旧到处是桃树,放眼望去,是一片一片、一簇一簇的艳丽。此时的苏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桃花上,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没有想到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娄军还在打她的主意,而且是在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简直就是极其无耻的乘人之危。她的日子虽过得不怎么舒心,却看不上那些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土豪。比如娄军。他从小就有一身纨绔气,有了点小钱,更是豪横得不行,即使是去当叫花子,她都不会委身于这样的男人。
苏虹在婚姻问题上崇尚的是爱情,她和那位已经分手的男朋友,原本是因爱走到一起的,两人同居的八年里,尽管天天都在为生存而打拼,却是充满幸福与甜蜜的。她没有想到的是,爱情在金钱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她登上一个小坡岗,在一棵孤独的柏树旁站了下来。她边擦脸上的汗,边向远处眺望。视线所及的地方,由桃花组成的海洋里,有她生活的镇子,有镇子周边的村庄,还有家乡所独有的、有着美国西部味道的座座崮峰。昨天登临的美人崮,就在不远处,沿着脚下的坡岗向上走,就能登上峰顶。她想起了昨天与蒋同学的相遇,无疑,蒋立志与自己差不多。同样是生活的失败者,他选择远离尘嚣,跑到崮上来独居,是一种避世的行为,类似于看破红尘者出家为僧;她虽然没有看破红尘,对未来却感到了茫然。她知道,自己如果回到北京,虽然还能找到新的工作,但是若想将生活过得更好,有房有车,有真心爱自己的男朋友,却是难之又难的事情。
突然间,苏虹产生了效仿蒋同学的念头,找一个地方去归隐。而旁边的美人崮,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归宿。她可以像蒋同学那样,在那里筑口小石屋,开垦出一片小田地与同学比邻而居,淡饭粗茶,沐风栉雨,共度余生。读高中的时候她就曾经喜欢过他,现在似乎也不怎么讨厌,说不定两人还会因此而产生一段美好的爱情。苏虹如此想着的时候,心突然跳起来,脸有点发热,仿佛爱情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她没有犹豫,举步朝崮上走去。
路的两边仍然是盛开的桃花,桃花映着她绯红的脸蛋。快要接近崮峰的时候,苏虹遇到了一群“驴友”,有三十余名,都背着登山包,手持登山杖,排成长长的一队,正要攀登美人崮。苏虹与男朋友没有分手前,也曾经是名“驴友”,每周都要同别的“驴友”们一道,爬一爬北京周边的山。因此,看见一个“驴队”走来,她感到很亲切,忙紧走了几步,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很快,队伍就登上了崮峰。远远地看去,蒋立志正挥动着镢头,在一片田园里劳作,天很热,他脱得只剩下一件蓝秋衣。“驴友”们来自省城,是初次来到此地,他们没有想到远离人烟的崮峰之上还有人居住,还有房屋与田地。他们登上山来,将崮的主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他们的诧异。崮的主人则停止劳作,回答着“驴友”们的提问。苏虹插不进嘴,就独自站在旁边观望。”驴友”们同崮主人说了一阵话,以小石屋和美人石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便告辞朝崮下走去。他们的活动线路是九崮连穿,已经穿越了四座崮峰,还有五座山崮等在那里。
“驴友”们离去的时候,蒋立志才看见苏虹,只是,他没有将她认出来。昨天,她来崮上的时候没有戴帽子,今天她不仅戴了顶米黄色的棒球帽,还戴了一副太阳镜,身上则是一件冲锋衣,打扮与“驴友”差不多。蒋同学就把她当成了“驴友”,疑惑地说,他们都下山了,你怎么还不走?
苏虹想逗逗他,便将错就错地说,我不想跟着他们走了,我要留在崮上。
蒋同学非常吃惊,眼睛瞪得很大,为什么?
苏虹忍住笑,崮上就你一个人,我想留下来跟你做个伴啊。
蒋同学越发吃惊,叫了起来,那怎么行啊?成何体统啊?
苏虹终于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将帽子与太阳镜摘了下来。
认出是苏虹,蒋同学仍然很惊讶,老同学,你怎么又来了?
苏虹正色说,怎么,不欢迎?
蒋同学忙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没有想到呢。
苏虹说,我如果将我此次来的目的告诉你,你一定更想不到呢!
蒋同学怔了怔道,那你快说,你有什么目的?
苏虹沉吟半天,正欲开口时,却看见从崮的下面走上来一个人。来者是个女人,虽然看不岀年龄,但是从她穿的枣红色上衣与臂弯里挎的篮子看,应该是个当地人。她挎着篮子来到崮上,肯定是奔蒋同学来的,因此,苏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问蒋同学,她,是不是你媳妇?
蒋同学有点尴尬地咧了咧嘴,竟然未置可否。
苏虹说,你不是说你媳妇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吗?
蒋同学怔了怔,开腔道,她不是我媳妇,是我们村里的一位小寡妇。
苏虹一听“寡妇”两个字,就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没有再说什么,更没有将她的目的说出来。看那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近,站下来用别样的目光望了她一眼,似是女主人一般弯腰进了那口小石屋,她便将棒球帽与太阳镜戴好,向蒋同学告辞。
蒋同学并没有追问她来崮上的目的,也没有留她吃午饭,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目送她离去。
从崮顶走下来,先要经过一个山门。山门外则是悬崖峭壁,路是在崖壁上开凿的台阶,必须小心了再小心,才不至于掉到崖下。苏虹走出山门的时候站住,望着悬崖下面深深的山涧,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想,只要从这儿纵身一跃,一切的一切就会宣告结束。但是苏虹并没有这样做。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掖进棒球帽,开始沿着台阶下行。
走下美人崮,来到那个山垭口的时候,那群“驢友”已经登上了锥子崮,正站在崮的最顶部,“哦哦”地学起了狼嚎。三十多个人齐声学狼嚎,仿佛真来了一群狼。苏虹想,这群来自省城的“驴友”,并不一定都是时代的幸运儿,并非人人都衣食无忧、安然自在。他们结伴来到户外,回归大自然,多是对城市紧张生活与生存压力的一种宣泄与释放,一旦回归城市,马上就会投入到生活的滚滚洪流中。
“驴友”们还在学狼嚎,叫声一阵阵传来,苏虹站在那里听着,忍不住也放开嗓子嚎叫了起来。她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仿佛不认识自己了。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用更高的声音叫喊起来。远处的“驴友”们听到,似乎心有灵犀,立刻与她呼应起来。一时间,崮上崮下,狼嚎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嚎叫了半天,要赶路的“驴友”们陆续离去,苏虹的叫声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叫着叫着,她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之前她也经常哭,但是从来不是这种哭法。不知哭了多久,见有个放羊的老汉走过来,她才将哭声打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沿着一条小路向垭口下面走去。
四野里盛开的桃花,还是那么绚丽妩媚、多姿多彩。苏虹在花的海洋里走着,心里突然宽阔舒畅了许多。
接近镇子的时候,她突然打定主意,决定尽快动身回北京。山野里起了风,桃花一阵起伏与摇曳,好似鲜花组成的浩瀚海洋。苏虹知道,过不了几天,那些美丽的花朵就会凋零,将是满地落红。但到了来年,迎来新的春天时,它们依然会迎春盛放。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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