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我们的仇,别人报不了,只有军仔能报。”
爷爷从眼里伸出手,把五岁的军仔往想象的高度拔,恍惚间,军仔爸立在面前,横眉冷眼地看着他。爷爷着急忙慌揉眼睛,将军仔爸揉成一堆白色的眼屎,随手往衣服上抹,卡住膝盖,龇牙咧嘴蹲下身,摸摸军仔的头,说:“个头天天一个样,吃到哪里去啦?心焦。”
奶奶说:“指望军仔报仇,就怕靠山靠不着,靠水无下落……”
爷爷抢断奶奶的话:“不指望军仔,你说指望谁?”
军仔没长耳朵似的,不管爷爷奶奶叨叨啥,旁若无人只顾吃,三下两下,将手里的饼干塞进嘴,腮帮子鼓成两只小皮球,双唇关不严,饼干碎屑纷纷扬扬。
奶奶左手曲成碗状,伸到军仔的下巴底下接掉落的碎屑,右手刮军仔嘴巴周围粘着的碎末,刮干净了,仰起头,一巴掌拍进自己嘴里,说:“替我们报仇的人,吃不知道饱足,拉不晓得香臭。等他长大,我们坟头上的青草藏得下野兔了。”
爷爷有点生气:“不报仇,我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
奶奶瞟一眼激动的爷爷,捏捏军仔胖乎乎的脸,不说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军仔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越发清晰。低矮的土墙房没有窗户,从灶膛里飘起的烟雾四处乱蹿,走投无路了,从门框往外跑,挤淡了漏进屋子的光,家具影影绰绰,人也影影绰绰。奶奶捶着背站起来,手扶门框,伸长脖子朝门外张望,屋里的昏暗湮没了奶奶的身子,缠着黑色头帕的脑袋飘浮在淡青色的烟雾中。几只蹲在墙根打盹的瘦母鸡,被奶奶的样子吓得突然举高脑袋,拉开架势,随时准备逃跑。老黄狗躺在树阴里,不动不跑也气喘吁吁。年龄是个怪,看不见摸不着,却像千斤重担:压人,人累得挺不起腰;压狗,狗喘不过气。当年气饱力壮的人,如今被年龄欺负得背驼腰弯,巴巴地盼着胎毛没有褪尽的孙子替自己报仇。
奶奶忧伤的目光,掠过杂乱地堆放在院子里的废铜烂铁、旧书旧报、空塑料瓶,落在长满杂草的毛路上。毛路连着不远处贴白瓷砖的房子,大人极少走动,只有军仔偷偷跑来跑去,小小的人儿,脚上没劲,踩不出路。奶奶的目光,飘到翠竹掩映的白瓷砖房,眼珠就贴了上去。白房子周围的竹子,齐刷刷弓了腰,背对老土墙房里的奶奶,往白房子的方向点头哈腰。屋顶上的炊烟,悠悠地往这边飘。奶奶闻到淡淡的腊肉香,正想深呼吸,炊烟像狗伸出来的舌头,一下子卷回去,往相反的方向吐。那边腊肉香,这边狗屎臭,人穷了,竹子炊烟都嫌弃你。
“军仔,你们家煮腊肉了?唔,应该是腊猪手。饼干有啥好吃的,回去干腊肉。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吃腊肉像吃白菜,看着都香。”
“我还没给军仔讲故事呢,不能回。”爷爷朝奶奶瞪眼,眼皮松弛,拉低了目光的威严度,将他想表达的不满表现成了企求。
军仔吞下最后一口饼干,咽急了,噎得张大嘴巴,爷爷赶忙给他捶背。军仔一缩脖子,将从喉管涌到嘴里的饼干原路遣返,眼泪汪汪地张着手,还要吃。
爷爷嫌奶奶话多:“孩子吃东西时别跟他说话,饿死鬼缠着你了,像几辈子没见过腊肉。”
奶奶讪讪踅回灶膛边,撩起衣襟擦拭眼角。爷爷别开脸,嘴里咕哝着什么,身前身后一阵摸索,摸来一把碎柴草塞进灶膛,嘴里吸饱气,往灶膛里吹。灰暗的火心漸渐变红,矮下去的火苗伸个懒腰,呼呼地往高处蹿,争抢着舔黢黑的锅底。炙热的水蒸气冲撞锅盖,突突响。爷爷挥手荡开水汽,掀开锅盖,憋在锅里的白色水雾腾空而起,冲到屋顶找不到出口,倒卷下来,与火烟纠缠到一起,往门外翻滚。屋里光线更加昏暗,看不清锅里的情况,奶奶撩一把水雾,凑到鼻子底下闻,说:“熟了,吃吧,吃洋芋的命。”
爷爷说:“吃腊肉的过一天,吃洋芋的也过一天,吃吧。”
锅里的洋芋煮开花了,绽开一张张粉嘟嘟的小嘴。奶奶捉出一个,小心撕掉皮,很烫手,折一根小棍子插进洋芋,穿成棒棒糖的样子,递给军仔。
军仔吮吸着手指,摇头说:“不要洋洋,要饼饼,要糖糖。”
爷爷挡住奶奶,说:“给他拿好吃的去。”
奶奶迟疑着,想说什么。
爷爷嫌奶奶动作慢,喊军仔:“跟我来。”爷爷推开笨重的木门,掀开桌上老木箱的盖子,往外拿军仔喜欢吃的东西。
军仔嘴里嚼着,手里捧着,回到灶膛边。
奶奶吧唧嘴逗军仔:“奶奶想吃,给奶奶吃一口。”
军仔警惕地后退,背对奶奶,搂紧花里胡哨的零食袋子。
奶奶说:“不像他爸,他爸这么大的时候,爷爷奶奶给他的东西,舍不得吃,偷偷往家拿,非要给我吃。”
爷爷说:“可后来呢?嘴角漏下来的都没你的份。”
奶奶长叹一口气:“栽林养虎,虎大伤人。”
爷爷把军仔拉进怀里:“不给奶奶吃,谁都不给。军仔快快吃,快快长,长成一只大老虎。”
奶奶问军仔:“长大愿意当老虎吗?”
军仔摆摆手:“不当老虎,想当大木箱子。”
爷爷一脸愕然:“军仔,你要当老虎,当箱子有啥好?”
军仔说:“当箱子肚里随时装满好吃的,老虎爱吃肉,我怕吃肉,在家里他们逼我吃肉,不准我吃甜的,我不当老虎。”
爷爷的表情,像干涸的池塘底子,龟裂得厉害,随时会碎落一地。奶奶看看爷爷,转头撵摸进屋的老母鸡,母鸡们仿佛憋不住笑,咯咯咯地跑出屋去,在墙根下咯咯不停。
爷爷大声骂鸡:“吵死人,迟早要被野猫吃了。”
奶奶说:“指鸡骂狗有啥意思?你跟他讲故事,等于对牛弹琴、对马吹箫,讲来讲去,人家只记得装糖食果饼的箱子。”
爷爷的手,如同两根苍老的藤条,紧紧缠住想要挣脱的军仔,呆愣好半天,说:“奶奶一天天叨叨的,比老母鸡还烦,我们不跟她说话,爷爷就是要给你讲故事。”
“还有心思讲故事?军仔性格软善,成不了为你报仇的老虎。”
“他爸当年不软善么?害怕宰鸡;杀过年猪不敢待在家;一只鸽子死了,哭几天几夜……娃娃长成啥样的人,就看你在他心里种下啥样的种子。”
“军仔,想不想听爷爷讲故事?”
军仔看看爷爷板结的脸,连忙点头,不听故事爷爷不给他好吃的。有一次,爷爷正讲在兴头上,军仔听得心烦,趁爷爷不注意,溜回家了。第二天再来,爷爷打量他半天,故意问奶奶这是谁家小孩啊,看着挺面熟。军仔蹭到爷爷怀里,我是军仔嘛。爷爷冷冷地推开他,我不认识你。军仔要吃大木箱里的东西,爷爷说,不行,我留给老黄狗的,你不听我话,老黄狗听我话,你不愿做我的伴,老黄狗愿做我的伴。奶奶说爷爷的心硬起来,滚开水也烫不软,军仔的眼泪落上去,印子不留一个。她看不下去,悄悄塞给军仔一把糖,傻小子,不听爷爷的话,没你的好果子吃。军仔吸取教训,后来想不想听都点头。
他一点头,爷爷板结的脸果然松动了,吭吭吭咳掉嗓子里的痰,说:“爱听爷爷讲故事,乖孙子,爷爷这就讲。”
“从前,有一户人家,养了个独儿子,爸妈对他特别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可独儿子呢,长大后对爸妈一点也不好,张嘴就骂,想打就打,两个老人经常鼻青脸肿的。没几年,独儿子把爸妈虐待死了。那时候,人死后要立牌位,放在神龛上供着,独儿子将父母的牌位胡乱扔在廊檐下,任由雨打风吹。有一天,独儿子去放羊,看见小羊羔跪在羊妈妈面前吃奶,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独儿子突然想起死去的父母,心里很后悔,他对待父母的态度还不如眼前的畜生。这时,天空一阵电闪雷鸣,独儿子想,再不能让父母的牌位被日晒雨淋了,他顾不上羊群,急急忙忙往家赶。好端端的天气,为啥突然电闪雷鸣呢?原来,独儿子虐待父母的事,惊动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命令雷公劈死独儿子。雷公赶来,看见独儿子把父母的牌位放在怀里焐干雨水,端端正正摆到神龛上,雷公见独儿子已经悔过自新,就饶他不死。”
爷爷讲故事的时候,奶奶一直打盹。爷爷话音刚落,奶奶突然睁开眼睛看军仔:“明白啥意思不?”
军仔问:“啥叫独儿子?”
“跟你爸一样的人。”
“独儿子真厉害,雷公都不敢惹他。爷爷,独儿子有魔法的吧?我想当独儿子。”边说边往前挥手,“巴啦啦小魔仙,变变变!”
“军仔,军仔!”爷爷急了,“独儿子是坏人,对父母不好,人饶他,天不饶他!”
“雷公不是饶他不死吗?”
“他变好了,才饶他不死的,以前他是坏人。”
“坏人变好了就是好人啊,独儿子是好人。”
“瞧瞧,又偏了。”奶奶急得直摇头,“我的话,当不得药,也能当药引子。你的种子,种不到他心里去。”
“军仔,你听岔了,不是这样的。”爷爷捧住军仔的脸,粗糙的拇指像爸爸车玻璃上的雨刮器,来来回回刮军仔的脸。军仔极不舒服,只好求爷爷:“你的故事多,再讲一个,讲箩筐的故事。”
“你记得箩筐的故事?讲多了,他总记得一些的。”爷爷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放开军仔,“我再给你讲一遍箩筐的故事,可别左耳进右耳出。”
没有爷爷的束缚,军仔舒坦了,撕开一包爆米花,目光和手一道伸进袋子,头兀自点个不停。
“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妻,嫌年老的父母不中用,经常不给吃不给穿,想活活饿死父母。眼看父母快断气了,夫妻俩合计,饿死两个老人,要用两副棺材,要办丧事,太费钱——费钱就是多花钱的意思,好好听,别打岔。花钱好比撕他们肋巴骨上的肉,心痛呐。想来想去,夫妻俩终于想出省钱的办法: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父母背到荒山野岭,扔到山洞里去。夜里,天黑得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漆,夫妻俩用箩筐一人背一个老人,摸黑出门,路不好走,只得叫醒熟睡的儿子帮忙。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干不了别的,就打火把。好不容易背到山洞旁,夫妻俩准备连箩筐带人一起抛进洞去,儿子不同意,说箩筐留下,将来你们老了,我背你们来这里还得用。夫妻俩吓坏了,赶紧背老人回家,每天热汤热饭伺候,再不敢对老人不好。”
“军仔,这回听明白了吧?”奶奶满含期待地看着军仔。
军仔扔掉爆米花袋子,补上一脚,空袋子嘭地爆了。军仔嘿嘿傻笑:“奶奶,鞭炮,鞭炮响,我想再踩一个,好玩。”
“只顾吃,根本没听懂爷爷讲的意思。”
“听懂了,拿箩筐背老人扔洞里去,小哥哥勤俭节约,把箩筐捡回来。”
“捡回箩筐干啥?”
“交给幼儿园的老师,老师夸他乖孩子,奖励他一朵小红花。”
爷爷下巴上的胡子翘起来,嘴唇上的胡子被鼻孔里的气息撩拨得起起伏伏,聲音炸了:“你耳朵打蚊子去啦?!”要拧军仔的耳朵。
奶奶抓住爷爷的手,爷爷换另一只手,指着奶奶吼:“都是你惯的,你还惯,还惯!”
爷爷从没这么凶过,军仔慌了,往奶奶怀里钻。奶奶护住军仔,慢悠悠地说:“绕山绕水地讲啥破故事?拳头大的孩子,知东不知西,听不懂你念的指路经。”
“不讲故事,直接跟他说谁谁是仇人,替我宰了他们?”
“故事里的人,离军仔十万八千里,不明说,他咋知道他们有多坏,咋给你报仇?”
“你这嘴,不足一寸长的口子,一辈子惹祸。不是你叨叨个没完,他们嫌烦了撵我们出来,咋会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奶奶哼哼冷笑:“你欺软怕硬,就敢跟我和军仔耍横。在他们面前,你一天到晚装闷葫芦,人家没把你当人看,咋骂你的记得不?我忍不住跟他们吵,你反倒嫌我多嘴。你不敢讲,我讲。”
奶奶缓口气,说:“军仔,奶奶讲的不是故事,是真事。你爸出生的时候,脸乌黢麻黑的,气气脉脉没有,接生婆说带不活,准备扔掉。我和你爷爷舍不得,轮流把他焐在怀里,焐了三天三夜,活过来了,却是个病篓子,吃饭像吃药一样,别的娃娃吃一顿,够他吃三顿。那时家里富裕得很,三间大瓦房,村里独一栋,一天三顿,油锅不响不吃饭。哪像现在,天天白水煮洋芋,油星子不见一滴。为给你爸治病,砖墙大瓦房卖了,盖了现在住的这两间土墙房,满圈的牛羊换成药,熬给你爸喝。没牛犁地,你爷爷当牛,我犁,你爷爷挺直的腰杆,弯成弓,日子长了,再没绷直过……可你爸呢,自打你妈进门那天起,我们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钉……”奶奶的嗓子咕咕响,讲不下去了。
爷爷端起茶缸凑到嘴边,不喝水,瞪着漆黑的屋顶。亮亮的水线,从他的眼眶慢慢探出头,沿着皱纹七拐八绕,爬满他的脸。
军仔觉得奶奶比爷爷讲得好,爷爷一开口就铜钱(从前)铜钱(从前)的,不知道铜钱是啥钱,能不能买吃的。军仔说:“你们对我爸好,他对你们不好?”
奶奶的声音像风里的树叶,颤抖着:“你爸你妈,跟你爷爷故事里的人一样坏,只差没把我们扔到山洞里。”
军仔的眼圈红了,薄薄的鼻翼一扇一扇,瘪着嘴说:“爷爷奶奶可怜,爸爸妈妈烂杂种,烂坏人!”
奶奶猛扯一把爺爷的衣服:“听听,你听听,军仔说啥了?老头子,种子发芽啦!”
爷爷端正被奶奶扯歪的身体,低声说:“一点余地不留,万一军仔回去说你教他报仇,死了没人埋你。”
“天天讲故事,你没教?”
“那是故事教的,故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跟我没关系。”
“胆小鬼,到这份上了,还指望人家埋你?没人埋我,我埋狗嘴里去。”爷爷很响地咳嗽,很响地喝茶,很响地蹾茶缸,拦住奶奶说话的势头,“军仔,你好好记住,长大了,让你爸你妈住爷爷奶奶现在住的房子,吃爷爷奶奶现在吃的饭,天天提着蛇皮袋子,上街拣垃圾。”
军仔想了想,说:“他们不怕我,咋办呀?”
“治他们的办法,在爷爷的故事里藏着的,好好听爷爷讲,慢慢你就会了,我给你买好吃的。”
军仔应允的声音,被满嘴的口水滋润得脆生生的:“好,长大了我吃死他们,不对不对,我治死他们。”
爷爷皱巴巴的脸,像一片被放进开水中的风干木耳,慢慢绽放开来,笑眯眯看着军仔:“你这小嘴……”找不到形容词,顿了顿,又说,“你这小嘴,瘪谷子都被你说发芽了。”欠起身,挨个捏锅里的洋芋,选个温度软硬适中的,慢慢剥掉皮,递给奶奶,“只顾说话,你没吃饱。”主动把茶缸往奶奶面前送,“味太寡,喝点茶水。”
奶奶吃完了,爷爷的笑还没消散,大声喊军仔:“大孙子,跟爷爷来。”还剩最后一包零食,原本打算留着明天哄军仔听故事的,最近村庄环境整治,垃圾不好拣,给军仔买零食越来越难,但今天特别高兴,值得庆贺一下。
“军仔——”
白房子那边传来军仔爸的呼喊,喊一声,爷爷的眉头跳一下。军仔顾头不顾尾地往爷爷怀里躲。奶奶一把扯住他:“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又不是干杀人放火的事,怕啥?”
“对,别怕。”爷爷踮起脚尖,往门口张望,“你答应他,赶紧答应,免得他撵上门来。”
军仔的脸埋在爷爷的衣服里,大声回爸爸:“答应——”喊出口才发现回错了,忙改口,“我没吃他们的零食,只是听故事……”
爷爷一把捂住军仔的嘴,低声教军仔回应:“只在这里玩,零食没吃,故事没听。”
军仔又喊:“爷爷说故事没听,零食没吃,只在这里玩。”
飞出去的声音拉不回来,爷爷的手木在空中,支棱了耳朵捕捉对面的动静。那边没了声息,爷爷抢到门边,看见军仔爸站在白房子后面,旁边跟着两个人,一人拿相机,一人拿笔和本子,指指点点朝这边走来。
爷爷直愣愣看着奶奶:“孩子他妈,坏了坏了,怕是要打上门来,带帮手的,咋办,咋办呐?”
“你躲我后面,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信他真敢把我吃了。”奶奶堵到门洞里,手撑住门框,弯曲的身体挺得很直,人一下高大了许多。
三个人却不进屋,围着房子转圈,拍照,闪光灯像一道道闪电鞭过来,鞭得奶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等奶奶看清楚的时候,人已经走回白房子那边,消失在竹林里。
爷爷问奶奶:“埋伏在门外的吧?你可别看走眼。”
奶奶说:“喊军仔只是打个响声,提醒我们别坏他的好事,人家打上土墙房的主意了,我们离被扔进山洞不远了。”
爷爷咬牙切齿地说:“他敢,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他。”从角落拉出军仔,拍掉他身上的蜘蛛网,递茶给他。军仔仰头喝一口,呜噜呜噜地漱口,吐掉茶水,张嘴让爷爷闻。
爷爷说:“零食味是闻不到了,奶奶跟你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就行,千万别跟你爸你妈说。”
军仔不放心,又喝一口茶漱口,让奶奶闻。
奶奶不闻,说:“太了,他们骂你打你,长大了加倍还回去呀。”
爷爷附在军仔耳边说:“你爸发现你在这里了,赶紧回去,明天瞅机会再来,我们买蛋糕等你。”
第二天,军仔没来。
爷爷奶奶等呀等。一连三天,军仔没出现,爷爷奶奶失去拣垃圾的动力,相对坐在昏暗的屋子里,长吁短叹。等军仔的蛋糕,裹着厚厚的塑料布,放在箱子里,长出零零星星的霉点。
第四天,奶奶拿出蛋糕,放进锅里蒸,嘟囔说:“扔了可惜,军仔不来,我们的口福来了。”
爷爷喝到嘴里的茶水噗地喷了一地,喊:“你这张破嘴,讲不出一句中听的话。军仔肯定会来的,蒸好等他。”
蛋糕上的霉点雾化了,奶奶拿起来闻了闻,气味跟刚买的时候差不多。两个老人,注视着蛋糕上的热气,一缕一缕走散在昏暗里。
爷爷说:“一定把你说的话漏了,他们不准来。真不该直门直路地给他讲那些。”
奶奶哀叹:“看不见军仔,心塌掉半边。我这破嘴,以后红黑不开口。”
“不怪你,是我生出来的事。军仔来了,我保证不讲故事。他不来,我三魂丢了二魂半,还报啥仇啊,不报了。”
第五天,奶奶刚蒸上蛋糕,门咣地被推开,白亮亮的光,将白胖胖的军仔推拥进来。屋子一下子亮堂堂的,晃得爷爷奶奶睁不开眼。
“军仔,仔仔,咋这么久不来?”
“爸爸妈妈带我去城里买水泥钢筋。”
“买水泥钢筋干啥?”
“他们搞到危房改造了,要盖新房子。”
“又盖房子,没说给谁住么?”
“说是盖给我将来结婚。”
“老头子,天瞎眼了,雷公死在路上了,看来,这仇不报不行。”
“是得报。军仔,你爸你妈那些事,可不是你奶奶瞎编的。你来,爷爷给你讲他们有多坏。他们越不准你来,你越偷偷来。”
“这回爸爸妈妈准我来了,我不来,他们逼我来。”
“什么?什么什么?”
“他们叫我竖起耳朵,好好听爷爷奶奶讲故事。”
“你听岔了吧,你小子,经常听三不听四的。”
“刚刚爸爸还把我送到院门口呢。”
“咋像做梦一样?他们一定说了别的啥,小心肝,慢慢回想,讲来听听。奶奶给你拿蛋糕。”
“爸爸说你们讲的故事,他小时候经常听他的爷爷奶奶讲,不精彩。他说请你们给我讲讲他爷爷奶奶和你们的故事,那才叫精彩。”
“……”
“爷爷,奶奶,讲嘛讲嘛,我想听!”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