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贞是个清秀的姑娘,她和女儿租住在二十里堡一号楼一单元的阁楼上,这个阁楼的主人叫房太太。原来阁楼与五楼相通,房太太的儿子给她出主意让她把中间的楼梯口封上,阁楼就有了独立的空间,简单装修一下租出去,每月的租金就可以当她的生活费了。
年轻人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拆迁那会儿他们选了大套,把这又高又小的房子给了房太太,如今又来打这阁楼的主意。唉,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货,不用掂也知道斤两。不过话得说回来,人老了,该低头时就低头,房太太有了这个收入,倒省得跟儿子媳妇要钱花,大家都落个素净。
其实,房太太这房子不是阿贞租的,是阿贞的男人给她租下的。阿贞的男人看中了这地儿偏僻、安静,小区是个新小区,房子新,环境也新。新,意味着陌生,他要的就是陌生。他想把阿贞藏在这里,给他生女儿,如同母鸡下蛋,说什么也不能下在大街上啊。买房,动作太大,也不舍得。在他心里,以阿贞现在的分量,还不能和家里那位叫板。
阿贞果真生下了女儿。
就在这个阁楼上,神不知鬼不觉的,阿贞一个变俩,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变出了个孩子,清秀的小脸,大大的眼,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阿贞的男人心里美极了。
可孩子不是能藏住的物件,自打有了女儿,阿贞仿佛得了通行证,在小区里自由穿梭,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女人生了孩子似乎不需要有隐私了,她整日混在一群大妈中间,买菜,遛娃,与左邻右舍打招呼,亲切而熟稔。
阿贞的男人,我们姑且叫他老罗,阿贞总说我们家老罗如何如何,女儿罗小诺如何如何。那个男人头顶已经秃了,却在耳朵上方盘旋起一圈黑发,像个鸟窝。每次他来找阿贞,开着一辆半旧的银灰色夏利车,先绕小区转半圈,转到六号楼或七号楼,慢悠悠地停车,落锁,再沿小区花坛左侧的石子路走回一号楼。每次都一样,从无二致。
有时,夏利车会在小区停一晚上,这种情况并不多。日子久了,小区里的住户就摸清了他的规律,尤其整日在院子里看娃的那些中年妇女,凑在一处,嘴巴里能抽出花儿来,看,快看,那个人又来了。可不是吗,还拎着俩火烧。唉,房太太把房子租给这样的人,也不怕教坏了她儿子?天晓得那阿贞贪图什么……
这些话她们不对阿贞说,也不说给房太太听。因为在她们看来,阿贞和房太太现在是一伙的,她们说跑了阿贞,就断了房太太的财路,这偏僻的回迁房,租个阁楼出去难于登天,爱跳脚骂街的房太太可不是个好惹的!
可话不是别的,吐出来容易,咽进肚子里就硌得难受,况且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说烦了,突然发现个大料,不猛爆如何舍得?!她们说阿贞的那些话,被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从小花坛里飞出去了,越飞越高,飞到了它们该去或不该去的地方。
一大早,三个中年妇女就堵在了阿贞的家门口,如一阵旋风,呼啸而来,急转而去。待房太太上得楼来,就只见阿贞一人坐在地上哭,她头发乱了,衣服也撕开了口子,一只袖子还挂在门把手上。再瞧,不对,孩子没了,妈呀,孩子不见了!
“老罗的老婆给抢走了!”
“那女人说孩子姓罗,就得跟她走!你说,她怎么会善待我的孩子呢?小诺才一岁多,话还说不好呢。”
“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呜呜……呜呜。”
“咱找老罗去!”房太太的话点了阿贞的穴,这个可怜的女人啊,“你说你没有金刚钻,咋就揽这瓷器活呢?”
平常找老罗不难,可此刻的老罗正泥菩薩过江,自身难保。他老婆王凤兰和他的两个姐姐一下子就找到了二十里堡,找到阿贞,直接把小诺抢走了。二姐说主意是大姐出的,王凤兰要死要活的,当姐姐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大姐说孩子是罗家的,得弄回来,没了孩子牵扯,弟弟就不去找那个阿贞了。三个女人一拍即合,就上演了早上那场争夺孩子的大战。
阿贞哪是她们的对手?砧板鱼肉,高下立判。
令老罗百思不解的,是她们怎会晓得这件事的,他自觉做得天衣无缝啊。年过半百还能梅开二度,给个神仙也不换的日子,这才美了几天?!当初老婆只生了儿子罗子建,就不让生了,二胎政策放开那会儿她月事早没了,别说生孩子,就连惯常的夫妻生活也经常推三阻四,提不起兴致。可老罗不甘心呐,只要不甘心就有路子走,他另辟蹊径,垒起了炉灶。你还别说,在婚姻之外生个孩子果真比婚内还简单,那感觉,就像精心打磨一件艺术品,慢慢雕琢的过程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所以,每次来到二十里堡阿贞住的这个阁楼,老罗都觉得像飘上了云端。
王凤兰算不上贤惠,总体上还过得去,一辈子了,左手右手的,挑剔个啥?只是自打儿媳妇进了门,她的身材就越发没个正形了,大有横向发展的趋向,再顶个焗了黄油的蜂窝头,就跟要自燃一般。白天联络一帮子老姐妹搓麻将,跳广场舞;一到晚上,把自已往房里一关,捧个手机如同相逢初恋情人,直接不把老罗放在心上了。
儿子子建倒良善,不算个烧钱的主,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和长得酷似自己的鼻子,老罗真欣慰啊。以前光顾挣钱,没捞着稀罕他,突然间,他竟比老子高了;突然间,就有了喉结变了声。儿子长大了,老罗就觉得自己老了,头顶越来越秃,他害怕啊,真怕。跟阿贞在一起,他就觉得年轻,精气神十足。何况还有个小诺呢,莺歌燕舞的,像个会动的布娃娃。布娃娃,布娃娃,大大的眼睛黑头发,一天到晚笑哈哈……
如今,他是笑不出来了。他被老婆软禁了。
罗小诺回到阿贞身边,是三天后。
阿贞要小诺,若不给,她就报警,要么死给老罗看。这是房太太教她的。房太太还给阿贞出主意,让她干脆借坡下驴,重新找个归宿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想生几个生几个。阿贞晓得房太太的话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拖着油瓶不好讲事情的”,理是那么个理,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阿贞能拍掉身上的灰,可是她能拍掉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老罗的老婆不让老罗来了,也不让老罗给阿贞钱花。孩子是你阿贞生的,既然不给罗家,就自己受累养着吧。
二十里堡社区九成以上的业户来自于二十里堡村的村民,农民摇身变市民,身份涨价了,地没了!地是祖辈们传下来的、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本。地没有了人就得重新选择就业。年轻点的外出务工,年长的只能在自家的车库里卖个烟酒糖茶酱油醋卫生纸啥的,挣个零花钱。这些回迁的小区不比市里的高档住宅区,物业睁只眼闭只眼,权当默许了。小区外的门面房旌旗招展,小区内的车库也毫不逊色,大张旗鼓,大有赶超之势。
没了老罗的接济,阿贞也坐不住了,自己不花钱可以,可孩子不行啊,奶粉、饼干、溶豆,哪天不花也不行。这还没入学呢,以后还有保育费、书本费、兴趣班,离了钱哪儿也转不动。铺天盖地的育儿经叫嚣着穷养儿富养女,还真没见哪个男孩遭穷养的,家长都拼了命地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何况阿贞养的还是女儿呢。
阿贞租着房太太的阁楼,不能再扩展开销租个车库了,她只得在露天的公共小花坛里打主意。
随着阵阵童谣传进耳朵,小花坛里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一辆浑身涂满卡通图案的儿童摇摇车。塞进一元硬币就会自动摇晃,边摇边唱儿歌,一个小孩儿坐上三分钟,一块钱就花完了,再摇再投币,如此循环。这是房太太的儿子帮阿贞买的,据说是一个歇业的幼儿园处理的。
一开始大家伙觉得新鲜,孩子也新鲜,一天下来阿贞能挣个三十五十的;后来新鲜劲儿过了,坐的人就少了,小区本来不大,数来数去就那些孩子。每天一大早阿贞就把它从房太太的车库里拉出来,晚上再拉进去,不是个轻快的活儿,遇到阴雨天就无法开张。一个月下来,除去水电费、房租,阿贞剩不下多余的钱。有时候捎带着卖点小玩具,小区里那些中年妇女嫌她引逗孩子花钱,都相跟着带孩子去隔壁的社区玩了。
老罗的老婆不让老罗来,老罗果真就不来了。那辆银灰色的夏利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二十里堡了,大家甚至还有些怀念。因为一些不明就里的后来者,你已经无法提供证据给她们,就是那辆夏利,对,那个男人就是将车停在六号楼,然后走回一号楼的。她们也念叨老罗那个鸟窝般的发型,一些好事者甚至还发现罗一诺的鼻子跟老罗真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能不像吗?
老罗的老婆不让老罗给阿贞钱,老罗果真就不给了。老婆与阿贞之间,两者相权取其重,他自然懂得把腿抽回来。他和王凤兰那个婚姻又如铜墙铁壁一般了。
渐渐地,小区里那些妇女们聊天的时候也不回避阿贞了。就算聊阿贞,也不管不顾了,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自己有手有脚的,却甘愿委身一个有家有口的老男人,还生下个犊儿,简直自作自受,你看吧,有她难熬的那一天……阿贞知道她们议论她,甚至议论什么她也知道,事到如今,说一点也不后悔那是假的。春天老罗生日的时候还说,我今年五十六,供小诺二十年,养到结婚没问题。
老罗的话还在,人却不见了。
现在,阿贞除了小诺什么也没了,房子是租的,要月月交钱呢。没钱她也不去找老罗,她跟老罗赌气,也跟自己赌。当初小诺的名字还是老罗取的呢,“小诺好,你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啊!”
那时的老罗多好啊,阿贞在他身边,像只小猫,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老罗宠公主一样宠小诺,也像宠小诺一样宠阿贞,只要他在,阿贞就觉得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阁楼外面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阁楼外面的风雨走了来,来了又走,都与她无关。那时候的房太太也和善,她看阿贞的眼神都小心翼翼的,偶尔有丁点儿闲言碎语都替她挡在门外了。
阿贞又开始做梦了。
她总梦见以前那些事儿。
实际上,她已经欠了房太太好几个月的房租了,眼看着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散,孩子凑过去喊奶奶,她气也不吭一声。昨天却突然上来同阿贞讲了好多话,比如,她娘家侄子四十九,刚死了老婆;还有她大姑姐的小叔子有技术,高不成低不就的,给耽误了……
阿贞不想听,却又不敢得罪她。如果连这个阁楼也没了,她和女儿真要睡到大街上了。男人于阿贞而言,恍然如身外之物,可房太太信吗?她不信,也不懂啊。
阿贞不去找老罗,找老罗就得把女儿给罗家,当初讨小诺回来的时候,王凤兰说得明白;阿贞也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依她现在的条件,好的男人根本不敢娶。一者她不是死了丈夫无依无靠的寡妇;其次她也不是让什么给耽误下的老姑娘——她是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啊,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万一哪天心血来潮与老情人旧情复燃,岂不鸡飞蛋打?!
女人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果然便不会有人再把你当回事了。这些都是阿贞以前没想过的。她跟了老罗,跟了就跟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现在突然冒出这么多难题,岂是她一个能应付过来的!
罗子建來的那个晚上,天下着雨,有些冷。阿贞用身子堵在门口,把小诺探出的半个脑袋使劲往里摁了又摁。她不想跟罗家的人打交道了,他们除了打小诺的主意,还会有别的善意吗?见鬼!现在阿贞一见罗家的人,身上的汗毛都能立起来,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止姓罗,他还是老罗的儿子,小诺的亲哥!
罗子建站在门口,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也没有摆出要抢走小诺的架势,他看看小诺,低头把手里的两大袋吃食放在门口,转身走了。
阿贞的阁楼上很少有人来,以前少,现在就更少了。自罗子建来过后,她的门把手上经常被人挂上小孩的零食,阿贞晓得是罗子建。这父子俩真像,以前老罗还是“我们家老罗”的时候,阿贞孕检回来,阁楼的门把手上就挂了她爱吃的芒果、糖炒栗子,还有红烧猪蹄。那时候的阿贞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小的时候,每次继母打她,奶奶就会跟她讲:“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寻个好人家,成了有主儿的人,她就不敢欺负你了。”盼啊盼啊,争分夺秒地盼,阿贞终于长大了,长成了多么清秀的姑娘。遇上老罗那年阿贞二十岁,老罗的儿子罗子建刚刚结婚,阿贞给老罗当儿媳的年华,却摇身一变,成了老罗的女人。也是一个雨天,在二十里堡一号楼一单元的这间阁楼上,阿贞嫁给了老罗。
老罗就变成了“我们家老罗”。
阿贞像只鸟儿,在老罗织就的笼子里被喂养着,她被老罗和老罗的影子包裹着,覆盖着。小诺就来了。
再后来,老罗走了。
老罗的儿子又来了。
二十里堡这间阁楼,跟别处的阁楼大致相同,中间高前后低,前阳台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平台,有人用铝塑窗包成阳光房,做成一个客厅的模样。一些留恋故土的住户则自己背土上来,打造一方小花园或者小菜地。晚上坐在露天的“小院”里,看星星月亮,还能吃一口自己栽种的黄瓜,比买的脆甜多了。阿贞租的房太太这个阁楼阳台一直闲置,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没什么价值又弃之可惜的鸡肋之物,阿贞也想有个阳光房,有个小花园也行,可租来的房子让她长不出拾掇的欲望。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去阳台转圈儿,透透气,有时就能看见老罗开车进来,他光亮的脑袋在小花坛里一忽闪一忽闪,阿贞就笑了。她躲到门后,一会儿就听见老罗上楼的声音。
可是,自小诺被抢后,老罗就人间蒸发了。
阿贞经常盯着小诺的鼻子出神,这个部位的确像极了老罗。阿贞跟小诺玩手指操,哪个错了就被对方刮一下鼻子,阿贞喜欢把小诺的鼻子刮了又刮,痒得她咯咯地笑,阿贞也笑。
罗子建再来找阿贞的时候,阿贞就不那么紧张了。罗子建几乎每月都来,现在他除了给小诺买零食,也给阿贞生活费。经常发生的事情容易形成规律,每月五号就成了他们约定俗成见面的日子。
阿贞发现小诺居然很盼望罗子建来,一个下午她能跑到门口七八趟。罗子建的脚步声在楼梯口一响,小诺就跑向门边,踮着脚尖去抓门把手。
租的房子自然不能与“家”相提并论,阿贞的这个阁楼空荡荡的,只简单地摆了几件家具,一些小孩的玩具被随意扔在沙发、地板上,像一群走丢的孩子。小诺牵着罗子建的手径直走向阳台,那里有她的一辆旧童车,上次让王凤兰摔坏后就一直扔在那里。罗子建蹲下身,捣鼓了半天,车子终于动了,喇叭响了:“布娃娃,布娃娃,大大的眼睛黑头发,一天到晚笑哈哈,又干净来又听话,我来抱抱你,做你的好妈妈。”
三个人吓了一跳,笑了。
房太太的脸上也堆起了笑容。她喜欢罗子建,只要他来,她的房租就有着落了。从心里讲,阿贞不情愿他来,她跟老罗那些事又不是多光彩的事,在这个基本算得上同龄人的老罗的儿子面前,阿贞是怀着羞愧的。但她需要钱啊!房太太说,罗子建的钱也是老罗的钱,钱又没有记号。是啊,钱能有什么记号?但阿贞能心安理得地接过老罗的钱,罗子建的,她咋就花得這么心虚呢?
按说,罗子建比老罗大方多了,以前老罗从不多给,阿贞做个什么事,需要多少钱,他大体都会有个预算,事情完结了还会问上一两句,害得阿贞总不敢放开手脚。罗子建不这样,他只管送,从不问你怎么花的,每月五号,接头似的给阿贞送了就走,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也从来不提老罗,仿佛他跟老罗压根儿没有关系,老罗也从不曾在这间阁楼里待过。他不提,阿贞也不提,就像约好了一般,彼此心照不宣。
小花坛里的花花草草日渐葱茏,越过边界,遮蔽了瘦小的石子路。春天的花朵,一大串一大串的,在阳光里比肩绽放。阿贞拗不过小诺偶尔也带她下去玩耍。小诺穿了花裙子,精致得像一个布娃娃。阿贞看着蹦蹦跳跳、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又成了没爹的娃儿,若不是当初……
当初……
唉!
今天小花坛里多了个叫亦菲的孩子,小姑娘的妈妈是东北人,嫁到了这边,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腔,一开口,就竹筒倒豆子般,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肠子一块儿倒出来:“喂,听说没?咱社区有个女的,跟一个老头儿生了个丫头,后来被那老头儿的老婆知道了,非要抢那个孩子,你说她会稀罕才怪?肯定是耍计谋,逼她老公跟那女的断绝关系!可巧那老头的儿子跟俺男人是发小,老子无情,可他那儿子真有义,据说他经常暗地里资助那娘儿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老子欠下的风流债,儿子还!这乱七八糟的,再叫他儿媳妇知道了,不又得闹翻了天。”
“唉,这世道,真是乱套了。”
阿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简直被扒光了衣服。自己做的孽,不怪人家说道,可跟罗子建有什么相干?今天就是五号啊,罗子建一会儿就过来,阿贞觉得她和罗子建已像陈列在橱窗里的商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进行了什么交涉,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围观了。
不行,她得跟他说以后不要来了,或者干脆给他吃闭门羹吧。
阿贞的心里如排山倒海一般,一晚上竖着耳朵,唯恐放过楼道里一丝响动。六点、七点……十二点过去了,今晚似乎格外安静,难不成罗子建跟她心有灵犀,她不愿他来,他果真就不来了?还是那个东北女人的话也传进了他的耳朵?
算了,不来好;不来,正省了自己的事。
罗子建敲开阿贞房门的那天是七号,随他一块儿卷上来的还有一股气味,医院的气味。阿贞太熟悉了,她生小诺的时候,一闻见这味儿就呕吐。
“我母亲抑郁了。”罗子建一脸疲惫,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似乎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有些事,也不能怪她的。”
阿贞精心编织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罗子建就走了。她望着空荡荡的楼梯,思忖着罗子建的话,是啊,小诺的事,的确不能怪到王凤兰身上,从常理讲,她才是受害者,老罗和阿贞对不起王凤兰,王凤兰便抢了小诺,阿贞讨回小诺,王凤兰便不让老罗供养。事情转回原点,如果不是阿贞认识老罗在先,就不会有小诺,王凤兰也不会抑郁,当然,罗子建也不会出现在二十里堡了。
此刻,阿贞攥着罗子建的钱,如攥着一撮炭火,烫得她浑身难受。老罗,这个始作俑者,疼不了阿贞和小诺,最终也没能护王凤兰周全。阿贞与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短暂的轻松和甜蜜,在之后这些日子里,如钝刀割肉,一刀刀割在阿贞的心上。她多想回到从前,那时候还没认识老罗,她轻盈得如一只燕子,在家乡的田野里呼朋引伴,自由飞翔。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远得阿贞都快想不起来了。
阁楼还是那个阁楼,白天承托着刺目的阳光,晚上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阁楼里的故事还在那些女人的嘴里蜿蜒着,抽丝剥茧之后,阿贞就只剩下骨头了。小诺再缠着阿贞去小花坛,阿贞就不去了,可孩子终究不是能藏住的物件,小花坛不能,这间阁楼也不能,孩子会长大,阿贞总不能把她拴在这阁楼上吧。
三年光阴乱哄哄,一些人一些事你方唱罢我登场。阿贞在这阁楼里躲避风雨,到头来,风雨却从未躲避她,她在阁楼里做的梦,有美梦,也有噩梦,是梦就有醒的时候。
房太太又开始张贴她的小广告了,小区里的广告栏早被她贴满了,还有小区外的门面房以及周边的一些社区门口,她在那些墙面上、电线杆上,找最显眼的位置,抹上浆糊,把自己的信息摞上去:阁楼出租……
阿贞搬走了?!
哦,原来她就是那个女人啊!
夏天的夜,格外短,知了的清唱一大早就拉开了帷幕。空下来的阁楼,被房太太重新修饰一番,如一个妆罢的女人,等待着它的新房客。阿贞的故事,像投入了石子的湖心,一圈圈涟漪荡开去,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小花坛里依旧像往常一样热闹,酱油、醋、卫生纸、张家长李家短的。那些奶奶们看完了大娃看二宝,一边哄孩子一边指点着二十里堡的江山岁月。房太太掺和在其中,说说这个,笑笑那个,就是没有一个提起阿贞,仿佛她从来没有在二十里堡出现过,从来没有。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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