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不是万芊站起来,把辫子甩开,看到火车头从远处的绿色里一点点漫上来了,万石当时就撞死了。万芊是姐姐,万石是弟弟。这样寻常的姐弟俩,镇上随处可见,更多的组合还有两姐一弟、三姐一弟,甚至四姐一弟。不是不计划生育,当年计生办开展了多次多胎阻击战,但大家的生育热情就是挡不住。生育旺盛不是因为富裕,而是因为不富裕,在童安镇,大家总说,多个孩子多条路。
多条路有没有,万芊不知道,但多个孩子,父母的心就多分出去一路,她却有深刻体会。有了弟弟,她从爸妈隔壁搬到了天井里。天井冬凉夏热、又暗又窄,她不敢起夜,端尿盆回屋,憋到忍不住了,才提心吊胆地草草完事。有时,外面下雨,隔板摞的天井顶棚响得厉害,万芊缩进被子,想,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天雷总是要找我。万芊四岁时,家里添了万石。添了万石也是添了拖油瓶。父母家兄弟姊妹多,在镇上,他们家混得最差。小时候,万芊总是听妈妈说,穷在大路无人问。
老万也不是不努力,就是不挣钱。他整天拎个小板凳赶集賣菜种子,后来,城市化进程轰隆隆轧过来,菜种子卖不动了,又卖花草;万芊她妈年年被“流感”盯上,体格弱,神经也弱,儿女在家不能顽皮,回答母亲的问题时摇头动作过快,她看着也眼晕。她天天拎一只收音机,抱着腊肠狗,在外面坐着,边看街,边做手工串珠。这些年来,与街相看两厌,手指给针捅得麻麻点点的。那时候,父母两边的亲戚都搭上了市场经济列车,一个个发达起来,老万和她妈还滞后着,在贫困边缘挣扎着。姐弟两个倒争气,一心读书学习,是老万家唯一傲人的财富。每逢串亲戚,他们就把万芊和万石的成绩说道了又说道,逮住机会就把话头往孩子身上扯。万芊从小就觉得,大人们拿他们攀比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每逢这时候,她会低下头,跟万石各抱一本书,把脸挡起来。堂兄弟、表兄妹因此疏远他们,亲戚们也都带别的孩子们出去玩,将他俩剩在角落。
万芊就带万石出门。亲戚们给别的孩子们买了什么,万石也想要,比如雪糕,比如糖果。万芊说:“没出息!小时候要吃,长大了要饭。”嘴上说着,还是从兜里掏出些零钱,给万石买了雪糕,买了糖果。雪糕光剩棒了还在吮,糖果咬成碎块儿,卧在舌根下,一点点化成珍贵的甜水。
2
在家里,万芊和万石面和心不和。万芊性子急,说话也急;万石的性格可以追溯到他出生: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劲儿有点泄,所以万芊总说弟弟温吞迟钝、老实巴交,总惹得一些早熟的男孩萌生欺凌欲望。两个人在同一所学校的初中和小学部上学。逢放学,万石就像寄放于楼道里的包袱似的,站在那儿等万芊。万芊说:“你能不能别整天跟着我?”万石怯怯地说:“姐,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
有一回万石被一帮男同学堵进女厕,有个同学飞速爬上五楼,告诉了正预习功课的万芊。万芊皱着眉,把手头的数学题解完,才放下笔,一溜小跑下到底层。她发育早,个子高,骨架大,三指粗的大辫子如一根结结实实的麻绳,在背后甩来甩去。到了女厕门口,她先调匀呼吸,然后目光稳稳地对着围成一圈的男同学一个个扫视过去。大家都以为她要跟这些男同学拼命,谁料她冲着厕所门喊:“我数到三,万石你给我滚出来!”不用数到三,万石已经垂着头、斜着身子出来了。万芊大步上前,一巴掌快刀斩乱麻地落在万石脸上:“没出息!怕他们干什么?”她拎着他的耳朵,眼睛怒视着那群男同学,“你好好看看他们!谁欺负你,后街跟他们拼命,家里有刀子镰子棍子,随你使!命丢了,姐姐替你上坟,给你报仇!”
男同学们也多是虚张声势,见了万芊就不敢吱声了。很久以后,有人承认,他们欺负万石主要是图能看万芊一眼。万芊是童安镇小男生的梦中情人,她的辫子扫进过不少不安分的睡梦里。那条辫子油乎乎的,很光亮;有人还说,万芊的美有一种野性的张力。她的脸区别于小家碧玉,眉毛像男人似的,鼻子、嘴的线条也都大大方方的,放在一群瘦巴巴未长开的女学生里,相当耀眼,相当夺目。万石为姐姐骄傲,所以不管万芊怎么凶自己,总昂着头跟在她后面。但骄傲也只骄傲了几年光景,万芊十七岁时,让人给欺负了。
当时万芊走在晚自习后归家的路上。刚下过雨,路两边的玉米又黑又壮,发出一阵阵清香的粮食味。万芊靠着玉米地走,忽然里面伸出一双胳膊,把她拖了进去。穿过沙沙作响的玉米,穿过一截一截的黑。月亮被云遮着,夜空混沌。根根不动声色的玉米秆成了同谋和屏障。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找万芊。万石一步奔到水沟前,捞出万芊的一只塑料凉鞋。大人们沿着臭水沟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老万的心上,老万的心一直往下坠,直到发现玉米地里那些泥泞错乱的脚印,再往里,就看见了万芊。
万芊双手合抱着膝盖,低头坐在玉米地里,十一点钟的太阳正在她头上闪晃。她的头发新扎过,一点也不凌乱。光着的那只脚,怕丢人似的,五根脚趾蜷缩着。万芊的妈妈第一个跑上去,抱住她就哭。万芊推开她,说:“别碰我。”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像扫视欺负弟弟的那些小男生那样扫视了一圈围过来的大人们,目光里全是仇恨。当晚,万石拔了一根五年粗的竹子,在天井里削,边削边哭,削得竹竿头又尖又锐,他哑着嗓子喊:“我要捅了他,给姐报仇!”
万芊她妈在万芊考大学那年去世的。当时腊肠狗正怀着三个月的孕,她妈弯腰给腊肠喂饭,天井隔板的石头掉下来,刚好砸在头上。万芊她爸此后像掉了魂,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每天卖花草就是去撞运,听见了就说个价钱,听不见就木着,任谁叫也不理。万芊被欺负后产了个女孩。万芊拉着万石找亲戚借钱,从东头借到西头。日头西落,万芊带着万石回来,面无表情地把终于到手的五千块钱放进抽屉里。她在老万的床头坐下:“爸,你能帮我看我的孩子吗?”老万愣了一会儿,扭头道:“什么你孩子?不是说好那不是你的孩子吗?就说是我们的,是我和你妈的。”万芊说:“你们就自己骗自己吧!我肚子那么大谁看不见?”老万说:“你要做啥?”万芊说:“我想出去。出去机会多,我想打工供万石上学,他是个男的,将来总该有份体面工作。”老万说:“可惜了,可惜了。”万芊说:“不可惜你倒是挣钱呀!”
老万的眼神已经空了,魂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万芊叫來万石,把各科笔记摞在他面前:“你好好学习,听见没?”万石一直随身带着那根削短了的竹枪,此刻手伸进校服外套,攥紧了,眼里满是委屈,他扁着嘴,努力忍着哭:“姐,我,我保护你呀……”
万芊说:“我用你保护啊?好好学习吧你。”
她带着一百块钱离开了家。
3
万石一直想问他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胳膊粗还是细?捂住脸的手是大还是小?但是他不敢问,他怎么能问呢?他徘徊在院子里的小屋门外,没推门。太残酷了,这问题会像锥子一样,锥到姐姐心里。万石的男同学们在课间有了新的兴趣爱好,他们在断案,方圆百里到底是哪个人欺凌了万芊?他们把这件事还原得越来越逼真,比如,万芊当天肯定是穿着她那件嫌小的红色绸布短褂,胸部裹得又紧又结实;裤子呢,一定是那条扎腿的黑条绒裤,月光底下,水波似的一荡一荡;她的辫子肯定细细扎了,绾在后面,像一首小曲颠啊颠……
万石喝住他们,气得结结巴巴、眼珠凸出、浑身哆嗦。有人拿铅笔捅万石的胸口,万石把笔拽过去,但是对方不松手。争夺中,笔的尖头插进了万石的手掌,他想哭但是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胖和三瓣嘴陪万石去诊所看了伤口,万石这才醒过神来:“刚才,刚才我勇猛吗?”小胖说:“猛,就是不咋勇。”万石看着伤口,又问小胖:“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小胖推了推眼镜,眼镜把他的胖脸压出了两道褶子:“你姐姐都走了。”万石说:“你们也喜欢我姐姐吧?你得帮我,帮我找到那个罪犯!”三瓣嘴说:“别光过嘴瘾,咱们上哪儿找呀?还是先找你姐吧。”
谣言如同河水般流淌于童安镇的每个角落,但是男同学们纷纷偃旗息鼓了,被大人教训得不敢多说话了——老万家是穷人,没了老婆,女儿又跑了……穷人被逼到穷途末路,是会跳墙的。大家都绕着他们家走,好像他们家是童安镇上的一块疮疤,并且会传染。亲戚们本就不常走动,过年时才不得已见个面。见了面,他们也会给老万灌酒,灌得他大醉,红着脸说胡话,说自己是项羽,是曹操。给他倒酒的那个亲戚摆摆手说:“老万,你要是项羽,我就是刘邦;你要是曹操,我就是诸葛亮。”万石他爸哭了,儿女受了欺负都没哭,被酒浇了头,蹲在树底下呜呜地哭。是万石把他爸连拖带拽地带回了家。也就是那一刻,万石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大人了,他毕竟能捂住他爸的丢人现眼,他毕竟要去保护自己的姐姐,他不得不长大了。
成长之路一蹴而就。万石回家住进了万芊的小屋。屋里什么都没变,万芊留下的书本、梳子、镜子都在桌子上默哀。它们的存在对他是一个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万芊承受过什么。万石和小胖、三瓣嘴课余时间经常四下转悠,跟踪着所有形迹可疑的男人。
万石每个月都会从邮局拿到万芊寄来的钱,但寄钱地址经常变换。他打算等出人头地了就去见万芊,这一打算就是五年。五年时间里,他把自己打发进了大学;小胖没考上,继承了他爸的裁缝铺,也把自己从胖子裁成了瘦子;三瓣嘴从三脚架上掉下来,高位截瘫,天天在床上躺着。
最后一次收到万芊寄来的学费和信,万石即将毕业。这次的信连地址都省略了,内容里依旧充满了万芊一贯的爽气。她给他画了一只糖果,涂满天底下最耀目的颜色,缀着闪粉的星星像是用指甲油画上去的。最后一句是:“万石,出息点!接下来的日子你要靠自己!”
其实,靠自己的日子也不是不好——万石在大学里勤工俭学,早上扫落叶,晚上帮舍管值班,倒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大学生活——数一数,这些年,万石交往过三任女友。三任女友模样各不相同,但都是大高个、大骨架、长头发。他会对她们说起万芊。说起万芊,他唯唯诺诺的脸上都会泛起一丝光亮。三任女友对他总是谈他姐终于烦了、累了,无一例外地跟他分了手。于是,他跟恋爱绝了缘。他不是没找过万芊,找万芊跟找肇事者他两手都抓,但两手空空。省城大得像一片海,每当遇见外形猥琐的男人,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那是不是欺负姐姐的人?
他把万芊的钱寄回家。他爸有了一份新工作——给人看坟。看坟时,他爸就跟埋葬在里面的人说话。万芊的小孩起名叫万万,总是在他身边转。他跟万石的妈念叨,孩子们都走了,出息了,孩子的孩子都有了,翅膀硬着呢。你上那边去,也不用愁钱啦,好好养你的富贵病吧!
4
万石想象过很多关于万芊的故事,他只能想到一种结局,那就是万芊已飞黄腾达。以她那种性格,怎么可能不飞黄腾达呢?不可能的。他把万万带到省城时,万万六岁,万万在童安镇时管老万叫爸,来了省城,就管万石叫哥。万石给她办完转学申请之后很严肃地告诉她:“你不能叫我哥,咱俩差辈呢。”万万扬起小脸:“可是小朋友们都有爸爸。”又说,“要不我叫你爸?”万石想了想:“那不行,那太乱了,再说我还没结婚呢。”万万说:“看来大家都不愿意做我爸,家里的爸爸也不愿意做我爸爸。”万石叹口气,捏了捏她的脸蛋:“算了,在班里你可以谎称我是你爸,但是回到家,你还得叫我舅舅。”万万下嘴唇往上一顶:“是爸爸就是爸爸,还管在哪不在哪?”万石叹气,果真是万芊的孩子,无法无天呀!万石想,权当为了孩子的自尊心吧。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终究坐实了万万爸爸的名号——他娶了万万的班主任。
因为万万的户口问题万石没少往幼儿园跑。幼儿园是公立的,所以比较便宜;也正因为是公立的,每天下午三点一到就放学。孩子放学可万石不下班呀,他还得下车间呢。所以他非常感激万万的那个女班主任,每次都是千道歉万道谢。感激和道歉都是需要吃饭的;吃了饭,总要轧轧马路;轧着马路,总得说点什么。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说到了一块儿。一开始,为了维护万万的自尊,他就说自己是她爸,她妈再婚了。他还吸取了教训,不再提万芊。后来两个人恋得火热,他也没跟对方解释清楚,不解释就得继续编,编更具体的细节。他越描越像,在成为万万爸爸的道路上一去不能回了。第二年春天,万石跟班主任结婚了,他试着给万芊最后的地址寄了封信。
没想到,婚礼那天,万芊真来了。
万石有点认不出万芊了。以前,万芊是大高个,好像永远够不着似的,现在却比万石还要矮一点,他甚至能瞧见她的头皮屑;以前,万芊是威风的,现在的万芊有些柔软了,不是说她身子骨弱了,而是眼睛里没了那种声势;头发短了,皮肤晒得微黑,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红色套头衫。见到万石,她说:“万石,你出息了。”声调是下降的,语气是陈述的。万石放心了,他握着万芊的手说:“我上完学,去了公司,攒了钱,也娶上媳妇了。你呢?”万芊声音里带着某种倦怠:“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在工地上给人炒菜,一个菜十块,加肉的十五。我去邮局食堂送饭,是他们把你的信给我的。”万石咬住下嘴唇,心想,我不能哭呀,新郎官应该是威风的。他举起酒杯,高过双目:“敬你,姐!”
那场婚宴,老万当然要来。老万话不多,拿筷子敲碗,敲出一曲《沙家浜》的节奏。万石知道,这是他妈原先最爱唱的歌。他爸酒醉后握着姐弟俩的手,十根指头包着两个拳头:“我就指望你俩啦!”万芊替他抹去嘴边流着的涎水:“行了,别丢人了。”
万石穿着紧绷绷的新郎服,领着万芊,躲过亲戚们,带她来到酒席的另一头,把她介绍给新娘。万石指着万芊,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她是万万的妈妈。”
那天晚上客人热热闹闹地走了之后,小胖帮着收拾残桌,万石和新娘子打包了剩羹,回到万石出租屋。新娘子坐在床头垂泪,万石只当她是想念娘家。
他对她说:“咱们睡吧。”她把艳红的敬酒服一板一眼地脱下,叠在床头,身上还剩下一件绸子吊带。万石偎过来,手探过去,但是她把他一推,喝止了他:“你别碰我!”万石说:“怎么了?”她说:“你结婚居然还邀请过去的姘妇?!”他说:“你说什么呢?那是我姐!”她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个姐!我不嫌你有孩子,没想到你还带来一个女人!你说她是你姐,怎么你姐跟你说的前妻那么像!”
万石有口莫辩。新娘哭得那么心痛,万石难受极了了,他把她抱到床上,痛苦地说:“我发誓,那真是我姐,真的是我姐。”新娘说:“万万怎么办?”万石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新娘说:“能不能让老万看?或者让你姐把她带走?”万石说:“我还没问她呢,她现在很困难,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
窗外传来午夜骑行队的轰鸣,呜呜呜,万石好像看到了地面和輪胎之间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刺耳的声音撕扯着夜晚。他抱住他的新娘,亲吻她狭长的锁骨。她忽然笑起来,笑声荡漾在两个人耳边,她说:“那你就问问,答应我,问问嘛!我不是不喜欢万万,我喜欢万万,我太喜欢孩子了,但是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万石说:“行,行,听你的。”万石这么说,女班主任也满意了,伸手搂住了万石的脖子。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那句话,就在万石准备进入时,她说:“那个万芊和我比,谁身材好?你跟她,舒服不舒服?”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想,就像顺着竹竿往下溜,他真想到了万芊的身体和万芊的秘密,以及万芊遭的罪。这么一想,他就停下来了;不仅是停下来了,他还绵软得像被敲碎的冻肉,没有一根骨头了。他颓然地说:“咱们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新娘也感觉到了,但她专门去想那些她不该瞎想的、偏离真相的事情。她从万石身子下面滑出来,抱着被子,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之后,每回她都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这些问题无一例外地把他引向了不该引的方向,每回都让他如一把刚烧起来的火被扔进冰窖——哧啦一声熄了火。万石挺不起来了。每一回,他都努力呵护着他的膨胀,像呵护一朵摇曳的烛光,可是每回这个时候都会有那些乱七八糟、拼凑粘贴的东西插脚进来:万芊冲向800米时,鞋跑掉了,脚底磨破了,流着血;那天早上他找到她时,她坐在玉米地里垂头抱着膝盖;老万酒后大哭;他妈搂着那只腊肠;万芊拧着他的耳朵,带他回家,用手拾掇他……他不可抑制地衰弱下去,式微下去。
没用了。
他经常恍神儿。在车间他能蓬勃,但只是蓬勃一会儿;有时候他喝点酒,壮壮胆子,跟工友们打听了道儿,去柳巷街,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也没人认识万芊的地方,也还是不行。没用了,没有用了,他对着他的下面说。
一年后,他们就离了婚。她还是很给他面子,对外说她想要个孩子,意思是万石只是生不了孩子。实际上他们不知道,万石是不能完成要孩子的事儿。一个前因,一个后果,万石都占全了。他在车间常愣神,被内部通报一次。这也没能拯救他。辞了工作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年来,在省城待得一点意思也没有,结婚一场,连个新郎都没做得。
5
万芊不想提这些年的处境。她做过服务员、酒水推销员、手机促销员、饭店营业员,她戏称自己是“员内”。她的男朋友们就笑笑,把她的大高身架搂在怀里。万芊也奇怪,她这样的身高,交到的却都是比自己矮的男朋友。后来她想明白了,人都对自己缺失的东西感兴趣,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嘛。那时候人们总能看到万芊白天忙忙活活,夜里跟男人一块儿泡泡吧、逛逛街。有段时间她交了个叫庞进的男人。庞进很豪爽,两个人在省城里消费了不少啤酒。有一天,庞进对万芊说:“我要结婚了。”很突然,她诧异地问他:“我哪儿不好吗?”庞进抄起一颗石子往护城河里扔,看着几个泡泡比肩冒出来,他说:“哪儿都好,就是,不是董羽。”看来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让人艳羡的女人。后来再见他就是去局子里探监了,他没瘦,脸倒是捂白了。他说:“哎,你过来,我想问你个事儿。”万芊说:“你说吧。”庞进看看摄像头,把脸往玻璃前一贴:“女的如果被男的那样了,是不是特别不想活了?要是有人给她报了仇呢?”
“怎么?你也有这个困扰了?你的董羽小姐不是最纯最好最完美无瑕吗?”庞进扭头就要走。万芊笑了,拿手拍打空气:“好啦,坐下吧!之前我也跟你说过的,其实一开始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得好像大家都要我觉得‘耻辱,可我后来一直琢磨,真正让女人耻辱的是什么——不是贞操,那张膜算个屁!而是无力感,是自己的东西、身体自己却没支配权,怎么解救?重新得到支配权就好了。你想知道怎么获得支配权吗?嗨,我最好是别告诉你。你不要太在意这个,并且,你不要为此而伤害她。”庞进低着头:“我有点过不了这个坎。”万芊说:“所以监狱就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过不了,政府帮你过。”
庞进说:“我是不是有什么体质?怎么认识的俩女的都这样?”万芊捏着自己的手皮,松下来,再捏起来,松下来,再捏起,她轻轻地说:“十个女孩中就有一个。”庞进说:“什么?”万芊牵了牵嘴角:“十个女孩中就有一个曾经遭遇性骚扰。”“不可能!”庞进说,“这个比例,我不信。”万芊叹口气:“是呀,我胡诌的。”话题聊得两个人都很不自在了。万芊要走,庞进又说:“我总觉得要为她做点什么。”万芊又笑了:“没想到你还挺重情义。跟你说吧,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做了。不要把过去看得太重,没意思。得了,你还是进去好好改造吧。”
打那之后,万芊没再去找过庞进,她忙着做饭送饭,还学会了骑摩托,加入了省城的摩托俱乐部。白天炒完了菜,骑摩托穿街过巷给人送;夜里也骑摩托,穿一身油亮的黑色骑手服,呜呜呜地疾驰于长街。她感觉好像全身都轻盈了,飘起来了,不再沉重和拖沓。她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以至于当小胖跟她求婚时,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当然,小胖早就不是小胖了,是瘦子。但是小胖还是戴眼镜的小胖,摘了眼镜后,他也有股硬气。
小胖还是当年的小胖,裁缝店的生意做不下去,就来省城了。参加了万石的婚礼后,他送万芊和老万回家,把地址记下了。他约了万芊几次,万芊拒绝了几次。有一天晚上,他正拎着夜宵从胡同口出来,一个骑手斜着身子蹭过来,手一抬就把夜宵提溜走了。他追了一条街。后来他又遇见一回。骑手刚要绝尘,他一把搂住对方的腰,一个大跨步迈过去。骑手紧急刹车,两个人滚了一地。骑手摘下头盔,是万芊,她看着小胖:“你可是大变样啊。”小胖说:“我就知道你走这条路。”两个人省略了寻常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很快领了证。
从民政局出来,小胖给了她一把钥匙:“房子是租的,但感情是自己的。”进了屋,小胖把结婚证锁进箱子,然后做他们该做的事情。万芊看着小胖的脸,小胖不戴眼镜了,但是鼻子两翼还有两个窝痕,她忍不住去摸了摸那里。
小胖掰开她的手:“万芊,你知道当初是我吗?是我!”小胖眼里充盈着眼泪。
“我知道。我是后来知道的,我摸到你掉在地上的眼镜了。”
“你,你那时就知道?”
“是的。”
“那你怎么……那你怎么……”小胖说不下去了,他狠狠亲她,然后说:“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我爸给你家做裁缝,过年我都不敢去你家……可是我巴望你,我就是巴望你。你太高了,太高了……”
“我知道。”万芊把身子放下来,两个人平躺着。小胖说:“你是原谅我了?你当年怎么不举报我呢?”万芊看着窗外,看着月亮,看着云:“我不举报你,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跟我弟弟说话的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沉了一沉,她又说,“我当时恨你恨得透透的,后来我明白了,那么多你情我愿的人,我跟她们就差一个‘愿意。知道是你,反倒好了,我不是不愿意,你知道吗?我不是不愿意。我也不能因为你的错误而让自己受罪。我要好好享受生活……”
6
万石以为万芊的婚姻肯定比自己长久,自己算是半身不遂的人了,这些年来,路灯、街角贴的偏方也试了不少。他把这事跟万芊提过,万芊说:“没事,不就是那点事儿吗?姐告诉你,那没什么意思。”万石后悔把这事跟他姐说,但他还能跟谁说?他只要不结婚,没人会发现他的“残疾”。他更加依赖万芊和万万了,似乎不是她们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们。
但万芊的婚姻没有万石想得那么好。最初,小胖干活的心氣儿蓬勃着,说要给万芊在城里挣出房子来,一开始他称得上兢兢业业,可他总抽空回来看看万芊在做什么。他怀疑万芊。晚上,万芊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那是小胖在“守候”她。一开始,万芊以为小胖是因为爱她,像他自己说的,“巴望”她;后来,她发现小胖不仅仅是巴望她,而是希望她永远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一回,她要去外省进货,小胖不愿意;又有一回,有一个机会她能跟别人合作买卖,但是小胖一听,坚决反对,小胖的理由是,她不该过分抛头露面,她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万芊逐渐回过味儿来了,她觉得那不是爱,那是捆绑。他要把她踩住,让她“低”下来,跟他一般低,比他还低,他才能把她攥牢。可万芊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抗拒,而且她曾经“顺从”过一次,那一次差点毁掉她。现在,她要把“抗拒”的力量夺回来。小胖越管,她越拧,有时甚至在外面骑一晚上摩托。小胖喝醉酒闹过几次,抽自己,也打过万芊。
万石当时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摊位,卖起一些零碎物件。万万趴在路灯底下看画书。夜市热闹,万芊偶尔也来帮忙,把摩托车停在一边,把万万抱到腿上,给她扎麻花辫。来客人时,她主动给姑娘们演示口红、发卡的用法。生意也算能维持下去。
她从隔壁铺子买来手工糖果。三个人坐在板凳上,剥开晶莹的糖纸,把糖送进嘴里。“好甜呀!”万芊说,“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万石说:“我现在也爱吃。”万万说:“我更喜欢吃!”万芊使劲笑:“我们吃过太多苦了,就要这一点点甜,一点点甜就好。”
后来,糖果铺子的店主急着想把店转手回家乡,万石和万芊商量了一下,想把铺子盘下来。万芊出了一笔不小的钱。万石说:“姐,你这些钱投到我这里,小胖知道吗?”万芊说:“他管不着。我的就是我的。”
万石忙得晨昏颠倒。
有一天,小胖拎着半箱原浆来万石家里喝酒。早上七点多,正是万石补觉的时候。小胖也不说话,一瓶一瓶往肚里灌酒。万石懒散地问:“你不送快递了?”小胖把酒瓶放下,拿肿肿的眼睛望他:“你干的好事!”
“什么意思?”万石揉着惺忪的眼。
“你给万芊跟那个雏小子牵线!我瞧见他们一块儿出去,一块儿骑车。你他妈帮我戴绿帽子,真是好兄弟!”
“怎么可能?!我姐不是那种人。”但万石说得很心虚,他姐到底是哪种人,他也有些拿不准了。他毕竟离开她太久了。
万石去找万芊,问她小胖说的是不是真的:“姐,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就得辞退那个大学生了。”万芊说:“小胖说的?他觉得他可以管我了?”万芊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加起油门,万石拉住她的胳膊:“姐,你真的跟那小子……”
“我是我自己。我没做过亏心事,我人就脏过一次。我告诉你,万石,我以后再也不会让自己脏的,而且,更不会瞎了眼!”万芊转动着车把。
“我不是那个意思,姐,小胖也不容易。那我把那大学生裁掉……”
万芊说:“你敢!”
她跟大学生去看过电影,也骑过车,但是他们没有什么。但小胖就觉得他们一定有什么。万芊连家都不想回,晚上凑合窝在万石和万万那。万石说:“姐,你也不能这样啊,你们都结婚了。”万芊说:“结婚了他也不能把我当成个东西。我辛辛苦苦长这么大,不是想成为一个男人的东西。他欺负我一次可以……”万石不说话了,他的思路不敢往他猜测的方向走,但还是忍不住朝那里走了,他的下唇有点抖,声音都变了:“是小胖,对吗,姐?”万芊一把拎起万石的领口,盯着他的眼睛:“死了!欺负我的人早死了!你别乱找也别瞎猜。”
她跟小胖提离婚时,是一个昏黄的傍晚。万芊刚一说出口,小胖就崩溃了。他脱掉外套,单手锁了门,盯着她,盯得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婊子荡妇许多难听的词一口气全从嘴里出来了。万芊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他发完脾气:“说完了吗?说完我该走了。”小胖一把搂住万芊,又把她扳开,照着她的脸扇了一巴掌。万芊笑笑:“行了吗?”
小胖问她:“万万是我孩子不?”
万芊把眼皮抬起来:“当然不是了!”小胖抽出腰带,把万芊的手反过来绑上,最后一次,像第一次那样,享用了她。万芊闭上了眼睛。最后,小胖抹了一把软弱而又肮脏的眼泪。
万芊说:“你走吧!再别回来,再让我见到你,我会杀了你。”
当万芊系着一条连着一条的被单从五楼爬下来的报道见诸省城各家媒体时,万石才知道了这件事。他浑身发冷。
坐在万芊的病床边,他第一次明白了,对于自己而言,姐姐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7
小胖去哪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回镇上开车了,也有人说他进了传销组织。万芊也一直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她试着给弟弟介绍了几个女朋友,万石说:“姐,你别让我难堪了。不结婚,我才是个健全人。”万芊说:“那样也好。吃糖吧,你不是最爱吃糖吗?”
一年后,在省城最热闹的夜市里,有一家小小的糖果店开张了。尽管糖果的品种丰富多样,但滋味就一个——甜。甜得有点腻,甜得有点齁。店里亮灯的地方,站着一个身高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年龄的女孩,嘴里含着糖,粗粗的麻花辫一会儿甩到这边一会儿甩到那边。偶尔会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坐在门前的马扎上,摇着扇子,闭眼听收音机,嘴里哼唱着曲儿。大家都说那是他们的“门神”。
人们以为店里是夫妻两个,而且两人是同乡同庄的。那个小女孩吃完了糖,就趴着写会儿作业,写累了,偶尔伸个懒腰,甜甜地叫一声“爸爸”、“妈妈”。男女老板“哎”一声,拖了长音答应着。
晚上九点,糖果店准时关门。关了门,两个人就牵着女孩的手去逛尚未散场的夜市。遇到水坑或者窨井,他們就一起喊“一、二、三——”手抬起来,女孩的两只手紧紧拽着两只大手,快活地跳起来。
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其实不是夫妻,是姐弟;很多人也不知道他们不止是姐弟,还是“夫妻”。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