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是在擦肩而过时发现她的,但她却没什么反应。她穿越人群,兀自向前走着。季谦略感失落,高中时代他只是单恋而已,她不可能记得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容颜依旧,如果把鱼尾纹抹平,再穿上校服,可能还像高中生一样。季谦忍不住说出她的名字:孙绮虹。他声音很小,是说给自己听的。孙绮虹停下脚步,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假古董和毛主席像章,她还看了一些泛黄的医书。面无表情使她看上去略顯严肃。在季谦的记忆里她笑的时候不多,如果她笑了,他的胸腔里就会喷出岩浆来。
文化广场里人声嘈杂,人群里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许多游客手持放大镜不动声色地研究着瓷瓶玉器,他们必须找出瑕疵,将这作为还价的由头。空气里大面积地弥漫着烟味和方便面味,卖早餐的商贩推着小车,车上的食品很单调,一年四季只有方便面、烧饼、榨菜、咸鸭蛋和几壶开水。摊主们裹着军大衣坐在马扎上吃泡面,吃完,他们吸烟,把烟灰弹进面桶。季谦愣在原地,难以想象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孙绮虹。她的打扮完全不是逛古玩市场的样子,大衣、短靴、围巾,整个人很自然也很精致。季谦想,她绝对不是单身。他开始想象她儿女的模样,带着想象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孙绮虹离开原先的位置,走过五六个摊位,在一辆拖斗车前停住,车斗里满是崖柏工艺品,她拿起一个茶杯座仔细地嗅着。
她真的是孙绮虹。季谦看她的侧脸,她的唇边有枚小小的黑痣,它一如既往,这让季谦想到了她的酒窝。孙绮虹曾在课间听同桌兴致勃勃地谈论校园趣事,她浅浅地笑,酒窝和美人痣将路过的季谦定在窗外,说话的女生诧异地看他,他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卖崖柏的摊主看着季谦,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的女人,以为他们认识。摊主说,都是真料子,我在这卖了五六年了,文化广场上都知道。这话他是说给两人听的。孙绮虹问,香味会不会变淡?商贩说,只要不包浆,香味会很持久,你拿的那个八十块钱,给七十就行。说完,他再次看向季谦。孙绮虹放下崖柏,走到下一个摊位。季谦还在回味她的声音,他没有贸然跟上去,下意识地拿起她刚刚拿过的茶杯座。我买了,他对摊主说。
季谦不喝茶,他想,但这可是她拿过的东西。他突然来了灵感,打算跟着孙绮虹,买下她接触过的所有物品。此刻他就像个陷入了初恋情结的大男孩,对意中人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平心而论,孙绮虹算不上多美的女人,可她却点亮了季谦的学生时代,她的再次出现,在季谦心中激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让他在恍惚中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上学时季谦曾是许多女生的偶像,除了挺拔帅气,他还球技出众。高一那年,动漫《灌篮高手》风靡校园,季谦同主角流川枫有几分神似,每当他在球场上打球,总有慕名而来的女生站在远处观望。与季谦相比,孙绮虹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她仅仅是面容姣好、性格沉稳,在文科班里默默地读书学习,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脱感。她戴眼镜,穿着普通,大多数时间总是一身校服。季谦对孙绮虹暗生情愫源于一次邂逅。当年,一中门口的文汇书店在泰安颇具名气,这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普通学生进店买书,问题学生在店门口等传呼或者默默吸烟,书店让两类学生融洽地待在一起,在浓郁的书卷气息里他们都很安静。季谦很少来文汇书店,他不买书也不在门口等电话,但他却对这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那是个阴雨天,周末。下雨前,球场上只有季谦,雨慢慢下起来,季谦走出学校到书店买水。雨很快下大了,季谦喝着矿泉水坐在店门口发呆,他看到一把花格伞,伞下露出了孙绮虹白皙的面孔。当时季谦不知道她叫孙绮虹,只是凭印象认出她是文科班的某位女生。孙绮虹没有戴眼镜,她穿着条纹短裙,路过时带来一阵洗发水的清香。她对季谦视而不见,径直走进店里,走到书架旁,拿起一本高中英语辅导书转身结账。从进店到离开,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即便暴雨如注她也没做过多停留。季谦怦然心动,这个女生做事太干脆了,像支突然射出的箭,仅仅为了命中靶心。她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对孙绮虹产生了好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用心观察她。他发现孙绮虹就像个机器学生,在设定好的程序里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做操、课间活动,她只在周末穿便装,穿便装时会简单地打扮,她不太爱笑,笑的时候会让他想到一句歌词: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这首歌是《茉莉花》,季谦只会唱他想到的这句,他觉得孙绮虹像朵含蓄的茉莉。
“季哥!真是季哥!”一个圆脑袋的男青年惊讶地看着季谦。他伸出手,咧开嘴笑了。
季谦有些发蒙,以为对方认错了人。男青年热情地介绍自己:“我是林林啊!”
季谦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只得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原来是林林,最近还好吧?”他连忙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挺好的,我到检测站工作了,工资不算太高,但发得及时,给交五险一金。季哥你还在支行上班吗?咱们得十年没见了吧?”
“我去分行了。”
“那你可轻快了,季哥,你提拔了!”
“谈不上提拔,事情比以前多了不少,挺忙的。”
两人寒暄了一阵子。林林说他现在的单位属于正元公司旗下,季谦以为是正元名饮,他思绪凌乱,孙绮虹已经走出了视线。林林纠正说,正元属于鲁邦集团,实力特别雄厚。季谦完全乱了节奏,仅仅觉得林林面熟,他实在想不起两人的交集,便掏出香烟掩饰尴尬。林林摆摆手说,刚吸完。他向季谦介绍身旁的女友。林林的女友是个圆脸姑娘,她矜持地站在路边,两只手同时抓着提包。季谦向女子点头,两人笑了笑算是问候。林林说,季哥先忙,有时间咱好好聚聚。说完挽起女友的胳膊离开了。季谦如释重负,急忙寻找孙绮虹的身影。他焦急地在人群里穿梭。她不在任何地方。季谦离开古玩区,向西走了几十米。这附近以前是贩售泰山石的区域,自从前年省里多部门联合发文禁止泰山石交易后,泰山奇石便退出了市场,目前红门文化广场只有泰山玉出售。季谦在就近的摊位前站了片刻,果断走向广场东区,那里主要经营旧书和字画,他推测孙绮虹不会离开太远。
季谦心急火燎地走着,路过了一个个摊位,卖皮带的,卖粘合剂的,卖祖传膏药的,卖特制焊条的。人头攒动,他走得飞快,得不时地侧转身子才能从人群里穿过去。有人大声咳嗽,有人吐痰,一个行走缓慢的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像石头堵在路上。卖皮带的商贩捧着保温杯,他的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工厂倒闭,优质腰带出售,一律三十元……”两个中年人站在喇叭前面,单手提着裤腰,用另一只手在价值三十元的皮带堆里挑来挑去。围观者们大都背着手,他们腰带扎得很紧,乐此不疲地看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卖粘合剂的摊主像在自娱自乐,不停地喊着:“五十元,三十元,二十元,十元……千万不要错过。”有人起哄,喊了几句“白送”,人群里瞬间传来笑声;一对男青年拿着古玉演双簧,两人的眼神四处闪滑,季谦知道他们的骗术不高明,生活得也不舒心。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留意身旁的琐碎,他一心只想找到孙绮虹,却又一再走神。他不停地走着,犹如在现实中寻找一个梦,又像在梦中寻找一个通往现实的出口。
前方出现一座四角亭,季谦打眼望去,孙绮虹不在这座醒目的亭子里。亭前同样满是地摊,一位常年卖手工艺鞋垫的老太太在阳光下纳鞋底。季谦出汗了,担心再也见不到她,下一秒他发现孙绮虹其实近在咫尺,她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几副绣着龙凤图案的儿童鞋垫。先前,一个胖大的男人挡住了她,男人直起身子接打电话,孙绮虹露出了后背,她又挑了几副鞋垫,将钞票递给对面的老太太。男人的电话打得很快,重新弯腰时差点碰到孙绮虹。季谦有些愠怒,仿佛她是专属于他的女人,并且由于男人的缘故,他没能看到孙绮虹触摸了哪些鞋垫。买完鞋垫,孙绮虹继续游逛,季谦的视线跟紧了她。文化广场的商铺绝大部分集中在东区,店里的东西贵,当地人通常不会进到里面。广场的主体建筑是几栋贯通的二层小楼,旧书摊大都分布在小楼前面。买书的顾客不多,这里的人流量明显低于古董区,孙绮虹的身影在人群里非常醒目,季谦一路跟随,不久他便感到了异常吃力。半小时不到季谦买了四十多本旧书。他低头查看书脊:《泰安风物》《世界文学1982年第5期》《落角》《名利场》《烈火金刚》《巴黎姑娘》《保尔和维吉尼》《莎士比亚全集》……其中有几本她只是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中华文物鉴赏》《拖拉机构造与使用》《中华瑰宝·泰山碑刻经典》《实用会计手册》《泰山大全》这些书又大又厚,如果他继续坚持原则,接下来就必须和广场管理员借手推车了。
孙绮虹还是两手空空,翻过的文学书一本未买,她挎着单肩包,包里装着几双喜庆的手工鞋垫。季谦很想放下矜持喊两嗓子,甚至打算直接向她表明身份。他手臂酸胀,浑身冒汗,在现实面前,爱情的分量已经让他吃不消了。突然,孙绮虹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子,这让季谦的心脏一通狂跳,他被两摞书固定在原地,像一扇打开的门,只能暴露自己。她转身可能是意识到有人盯着她,也可能只是单纯望一望远处的山尖。春光明媚,泰山在正北方,它绵延不绝地向两侧伸出巨大的山脊,气势磅礴巍峨秀丽。广场上的游客总会时不时地看看泰山,她或许也像别人一样。季谦呆呆地注视着孙绮虹。孙绮虹的目光扫过他的眼睛,她脸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季谦猜想自己被当成了卖书的。肾上腺素刺激了季谦的脑细胞,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打招呼的林林。十年前王林林在支行做过保安,工作间隙两人常到大厅外面吸烟。季谦想着王林林的热情和重逢后自己的虚情假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把王林林挤出脑海,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可声音却好像蒸发了。孙绮虹究竟在看什么,季谦的头脑一片空白,在他愣神的时候,孙绮虹转身,径直走出了文化广场。
季谦追出大门。她的速度不慢,向西五百米有个公交车站,东来的车辆排着长队正在等红灯。季谦飞快地穿过马路,他的私家车在路对面的交警五大队停车场,那是这附近唯一的免费停车区。季谦钻进驾驶室,又走出来,把书放进后备厢里。他快速整理车厢,再次钻进驾驶室,等他開到公路,孙绮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十九路公交车。他懊悔地拍了把方向盘,如果再快一点,是可以把车停到她身边的。公交车缓缓开动,季谦尾随着它沿环山路开往天地广场,在环山路与龙潭路交会的地方车一路南下,季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公交车每次到站他都期盼着孙绮虹能从车里走出来。他知道自己冒昧,但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他不想就这么错过她。仪表台上有枝梅花,几天前季谦曾与女友到环山路梅园踏春,花是女友折的,季谦曾劝阻过,女友说,就折一枝,插在窗台的花瓶里。为这事两人闹了别扭,季谦唠叨一路,女友嫌他聒噪,下车后气呼呼地一个人离开了。看着仪表台,季谦想起了女友,他们早已和好,这个周末女友正在前夫家里陪伴孩子。
季谦的女友宋佳是位资深微商。去年,两人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相处一年后季谦彻底打消了结婚的念头。宋佳很粘人,还限制季谦与客户的应酬次数。季谦至今未婚,这是出于对婚姻的恐惧,他过惯了自由的生活,喜欢自己支配时间。但宋佳也颇具优势,她收入可以,做得一手好菜,居家生活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季谦的生活里有了位全能主妇起先让他感到惬意,他胖了十斤,早上也不必再去早点摊或者买统一银座软塌塌的肉包子。但是渐渐地,季谦对新生活感到了厌倦,初婚的失败让宋佳对男人总持怀疑态度,她每天都要问一次你爱不爱我,最喜欢的话题永远是谈婚论嫁和小资生活。季谦在干净整齐的书房里时常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每当他打电话询问,宋佳便会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在书橱右下角,在柜子第二层,在窗台收纳盒中间的格子里。她像个遥控器,遥控着季谦每天的生活琐碎,让他在熟悉的环境里产生了陌生感。总之,她犹如一张网,撒开得面积过大。她的事无巨细让季谦想做一条漏网之鱼。在驾驶中,季谦思忖孙绮虹到底哪方面吸引了他,思来想去,他有了结论。她永远只做一件事,这件事专属于自己;做完她又会去做另一件,另一件事也只与她有关。他又想到了后备厢,那些书运回家后,宋佳很可能会将它们扔进储藏室里,她不喜欢二手的东西,总是固执地认为上面满是细菌。
公交车亮起转向灯,慢慢停在了中心医院旁边。透过挡风玻璃,季谦看到孙绮虹缓缓走出车厢。他无法把车停在原地,一个交警骑在摩托上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瞬间做了决断,一脚油门,将车开往中心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是升降车位,停车浪费了些时间,等他返回地上,孙绮虹已经消失了。季谦失魂落魄地站在中心医院大门口,眼前是出示绿码的入院者和川流不息的行人,他看向四周,看到了多禾馅饼、挂角超市、同仁堂药店,以及一些平时从不留意的建筑。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香烟,深吸一口,让自己稍作平静。孙绮虹为什么来这里,难道她病了?季谦继续吸烟,烟在春日的和风里飘摇扩散,一如他凌乱的思绪。他想进院寻找,又觉得更应该待在原地,最终,他决定在两个出口处来回奔走。想法付诸行动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中间位置,只需移动两百米左右便可盯紧医院的两个大门。二十分钟后,孙绮虹再次出现,她朝着东门走来。季谦站在保安室前低头翻看手机,避开了她的视线。
离开医院,孙绮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东穿越马路,季谦紧跟着她。她走得不紧不慢,不时地瞅着沿街饭店。她在杨铭宇黄焖鸡米饭和伊穆欣麻辣烫门口驻足,季谦意识到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孙绮虹犹豫几秒钟,推开了麻辣烫的店门。伊穆欣麻辣烫店面不大,二十多张餐桌有序地排列在墙边,西墙上挂着一张硕大的西域风景画,驼队在黄沙上被夕阳拉长了影子。画上有段介绍西域历史的文字,季谦装模作样地站在画前看了一阵子,待孙绮虹点餐完毕坐进餐椅,他才走向自助点菜区。季谦点了茼蒿、生菜、蘑菇、鹌鹑蛋、牛里脊、煎蛋、方便面,用微信支付二十九元五角。他坐在孙绮虹背后等餐。不久,取餐器震动,他们相继取来麻辣烫,前后相差不到两分钟。季谦没有食欲,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待她完全吃完,季谦把心一横径直走到孙绮虹对面。
“孙绮虹。”季谦深吸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孙绮虹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季谦,对他的唐突并不感到惊讶。她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季谦调整坐姿,想让自己尽量放松。孙绮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是那种久违的、专属于她的严肃表情。
“你是孙绮虹。”季谦似乎被她传染,也下意识地板着脸。
“你怎么认识我?”她终于说话了。
“我们是一中校友。我在理科班,你不认识我,可我一直记得你。”
“你是从——”孙绮虹的目光里多了丝疑惑,“从广场那跟来的吗?”
“不错,先是跟到医院,然后跟到这里。”
“为什么跟着我?”
“不知道,可能是听从内心吧。”
“你在搭讪?”
“应该算不上,就是单纯想和你聊几句。上学那会儿——”
“我不记得你。跟踪别人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她打断他。
“跟踪?”季谦看着对方的碗,孙绮虹点的食材不多,没有肉,除了粉丝和香菇,只有两三样青菜,她已经吃完了。桌上有两团揉皱的纸巾,其中的一团上面沾着玫红色唇彩。
“难道不是吗?即便是校友,也不该这样跟着别人吧。”
“你误会了。我无意打扰,只想说几句当年没有对你说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
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您还用餐吗?那边可以收拾了吗?”
季谦点头,要服务员自便。他移回目光,重新看着孙绮虹:“我最初注意你是在文汇书店,那天下着雨,你进店买学习资料,从那时起我就对你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
季谦从“不一样的感觉”说起,足足说了半个小时,他提到孙绮虹在班级里的座次、喜欢的科目、她戴眼镜与不戴眼镜的差别、她放学的必经之路、自行车样式、她的同桌、她在窗边放松时习惯的姿势,他说了他能看到的她在学校内外的全部点滴。他赞叹她容颜不改,继而述说自己高中毕业后的人生轨迹。他上了一所南方大学,在学校里担任体育部副部长;他依旧爱打篮球,带领校队参加了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大学毕业后他在南方一座省会城市打拼,业余时间在公园打球时遭遇意外,肩膀受伤落下病灶,到现在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二十八岁那年他重新回到泰安,在银行应聘取得了职位,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每个周末他到体育场打球,有时也到文化广场淘点八十年代的旧物,将它们摆在书房的桌子上或者书柜里;他喜欢小众电影和帕格尼尼的音乐,每晚要听班得瑞的钢琴曲《巴格达的星星》才能入睡……他从钢琴曲又转回到孙绮虹身上,高中时代的音乐课只在头一年有过,他问孙绮虹还记不记得音乐老师,那个爱弹钢琴的高材生,很瘦,上课态度严肃,对不听课的学生会投去拷问灵魂的目光。他继续说,自己曾在某天离开音乐教室时遇到孙绮虹,上一堂课她把眼镜落在了教室里,他们擦肩而过,这件事让季谦激动了几个晚上。他把话题引向对她的爱慕,说她总是面无表情像个冷美人。他越说越放松,甚至谈到精心准备的几封情书,他不敢把情书递给她,她的不食人间烟火让他望而却步。
饭店里换了几拨客人,服务员不时地打量他们。季谦拉拉杂杂地述说往事,孙绮虹只是默默地听着,良久,她说了一句,我给人的印象总是面无表情吗?季谦点头。孙绮虹说,初中时,父母离婚了,以后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季谦期待她能多说些自身经历,她却戛然而止。季谦吞吞吐吐地向孙绮虹询问对方的婚姻状况,得到的答复是,已婚,丈夫是不出名的职业作家。季谦点头,表情发生了细微变化,心脏在瞬间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低头看向胸前,脑子里出现了黑色圆形图案,仿佛身体里正装着一场严丝合缝的日冕。他沉默几秒钟,问孙绮虹为什么会去医院?孙绮虹说,公公得了癌症,正在济南治疗,那边的医院要先前的病理切片。说完,孙绮虹查看手机,季谦知道她打算离开了。
走出店门,季谦表示车在附近,不妨同行。孙绮虹点头答应,这让季谦始料未及,他激動地跑到地下停车场,驱车返回时发现她果然还在原地。季谦胸腔里的日冕消失了,他的心脏在跳动中红彤彤地散射着光芒。接下来两人会有怎样的交集,他心生期待又暗自担忧,毕竟她是已婚女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他猜测着孙绮虹的婚姻质量,还想问问她有没有孩子,如果她离婚,他愿意和她结合。
“劳驾开车送行,是有几句话想在车里说。”孙绮虹目视前方,语气比先前淡漠了许多。季谦诧异地看看副驾驶,敏感地意识到先前的想法不切实际。
“在饭店里说话不方便。”孙绮虹解下围巾,将它攥在手里,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我已经听明白了,谢谢你以往的关注,我是已婚女人,家庭完整,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单纯做朋友不好吗?”季谦的喉咙发干,声音也变得异样。十分钟前他还想着加孙绮虹的微信。
“异性之间没有单纯的友谊,再说我们也和陌生人没有太大差别,就让这次偶遇停在它该停的地方吧。”
停在它该停的地方,季谦思忖着孙绮虹的话意,觉得她不愧是文科班女生。两人不再说话,望着眼前延伸的路面,专注于各自的思索。季谦的本田车沿着岱宗大街一路向东,在红门路与岱宗大街交会处折转向北,上车前孙绮虹说过她去科大家属院。不久,岱宗坊出现在了前方,它屹立在红门路中段,坊后是淡蓝色的泰山。季谦绕行,在红门路倾斜的路面上体会着一种不断上升的失落感。他将车开进科大校园,在家属院附近停稳,等待孙绮虹最后说些什么。她只说了“谢谢”两个字,她没有礼节性地说句“再见”。
看着孙绮虹的背影,季谦很想吸支烟聊以自慰,可他的最后一支烟早在中心医院门前吸完了。他为先前的一幕自嘲,几近不惑居然还如青春期那样像个坠入爱河的学生。但不知为什么,他又下意识地走下座驾站在车旁,他的下意识应该是想尽量留住一些孙绮虹的气息。突然,季谦想起后备厢,他大喊她的名字,在她驻足转身之际,飞快地打开后备厢取出两提旧书。季谦提着书,快速走到孙绮虹面前。他将书摞在路旁的石头墩子上,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这些都是你在文化广场曾经留意的,说完他又将崖柏茶座放到了书上。
孙绮虹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她笑得十分灿烂,捂着嘴,弯下了身子。这在季谦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他在偶遇的尽头收获了生活馈赠的礼物。
孙绮虹没有接受季谦的礼物,那摞书摆在两人中间,犹如界碑等分了他们离开的距离。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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