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耤口”好多人都不知道,甚至好多人都不会念,看到这两个字,他们都会念成“藉口”,尽管后来“耤口”也被写成了“藉口”,但是“jí”的读音却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一个人生命的血脉,怎么逃避,怎么拒绝,都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样缠在你的血肉上。我不想提“耤口”这两个字,以至于用身份证的时候我都尽量避免,可是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看重身份,用身份证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一天要用好几次。我恨不得用一张即时贴把身份证上那两个字粘起来。
银环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正在云丽水果店里盘点算账,他一手抓住水果店的卷闸门,摇得咣咣响,我刚合计出一笔账,被他摇得惊了一跳。“埂子妹!”银环说着浓重的耤口方言,还叫出了只有耤口人才知道的我的外号,要知道,这个外号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二十年了,谁还记得我有这么个名字呢。
银环的到来,把耤口的气息全带来了。银环是我的初中同学,不过人家是郑集寨的,我是埂子村的。在耤口镇,郑集寨就像是耤口的首都,镇政府、学校、派出所都在人家郑集寨村,而埂子是在耤口最边缘的一个山沟里。那时候在学校里,埂子来的学生凤毛麟角,一看穿着,就知道一定是埂子沟里来的。“埂子妹”就是那时候被一帮捣蛋学生叫起来的,而且其中好像有银环,不是好像,是一定。银环叫杜银,上学的时候,手腕子上一直戴个明晃晃的手环,逢人就摇着胳膊腕子,说手环是银的,于是大家就起哄,干脆叫他银环。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银环忽然找到上海来,我还是觉得意外。尽管之前他已经在同学群里通过一个同学找到了我,并通过微信联系上了我。当时他给我留言,埂子妹,我是银环,还记得我吗?我还在脑子里努力搜索他的样子,他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初中毕业证上的黑白照。一看他那对细长眉毛下面的眯眼睛,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时候银环的父亲是乡政府的干部,他是我们班里的高衙内。那时候,他还有一个外号,叫杜公公,那是因为我们看了一部关于大太监李莲英的电影,觉得他的长相太像李莲英了。
银环当年追过我。
这次银环来,又拿出了当年软磨硬缠的架势。我把卷闸门摇起来,看了半天,发现这时候的银环公公相更明显了,头发稀疏,脑门一片光亮,一对细长眉毛很稀,不追着看,都看不到眉毛的存在,一双小眼睛全部被皱褶淹没在汪洋之中。昔日的少年早已荡然无存。
“埂子妹事干大了,不认人了!”
我拉出角落里的圆凳子,摆到他跟前:“是捎话来了吧?我可提前声明,耤口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没有关系,除非……”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毕竟那话有些大逆不道。银环嘿嘿一笑,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咋还放不下?是,当初是他老人家看上了我,求我爸成全咱俩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这全镇的大事,梦想都梦想不来的好事,你爸他就是油盐不进。这次我来,非得把你叫回去,你爸他是在等你一起搬呢。”
不知怎么,我的眼睛忽然变得酸涩,原以为我逃离了那个叫耤口的地方,在上海打拼多年,会慢慢把自己变成一个上海人。母亲去世的时候说,女子呀,都怪妈没把你生在好地方,咱埂子沟的人都命苦。我一直觉得我妈的病是父亲气出来的,气出病了又不上医院去看,硬生生给疼死了。父亲对母亲的怨恨是因为她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女子,尽管后来母亲冒着风险生了弟弟,可是为了逃超生,又把弟弟送给郑集寨的一个远房叔叔养,养大了的弟弟就再也不愿回日子苦焦的埂子沟了。后来上了学,干了公事,也不怎么认他这个亲生父亲。
母亲去世后,整个家都塌了。从前的家,全靠母亲、我和妹妹三个人干活。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拾猪草,一家一年的收入就指望那两口猪和三只鸡。考上镇里初中的时候,父亲坚决不让我去上,是母亲哭着求父亲才让我去的。我想走,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受不了家里的苦。现在想起来,我一直觉得后悔,我去上学了,所有的苦全落在了母亲肩上。母亲的胃病就是长期吃不饱造成的。母亲去世后不久,妹妹为了给我换学费采草药时被蛇咬了,没有及时送医院治疗,离开了人世。可怜的妹妹才十二岁。妹妹被埋在荒山上。父亲说,人老几辈山里跑,蛇咬蜂蜇都是家常便饭,没有见谁还被咬死的,赔钱货就是命贱!多少年里我都能梦见妹妹的样子。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当银环初中还没毕业就自个儿跑到我家提亲时,父亲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没想到银环他父母一听我是埂子沟的女子,坚决不同意,还把银环锁在了家里。银环也绝,一刀把手腕子割了。银环爸吓坏了,被迫同意了这桩亲事。我父亲更绝,听说银环父母不同意,还提了一串猪大肠去银环家着脸求人家娶我。后来银环父母同意了,他又提出彩礼不能少于五万,少了他断然不会同意。我父亲跟银环家一反一正地闹腾,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也就是那时候,刚刚十九岁的我,一头撞开了镇上的水果贩子曹矮子的门。曹矮子是上海来的。耤口镇的水果好,尤其是水蜜桃和大樱桃,远近闻名。曹矮子身形小,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外地話。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上海话,只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很远很远地方的人,能带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的父亲。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我撞开曹矮子的门,面对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把撕开自己领口的时候,曹矮子所表现出来的惊惧、慌乱和六神无主。就在一年前,我路过他的卡车,被车旁边的一堆酥梨的香味所吸引,站在那里,一双腿怎么也迈不开。曹矮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托着一只大大的梨,那只梨闪着诱人的光泽。我刚要伸出手,他五指一合,那只梨就被他攥在了手心里。然后他转过身,往大卡车背后走,手背在后面,捏梨的那根食指冲着我一勾一勾的。我就这样被他勾到了卡车背后,在卡车的阴影里,他把梨塞进我的手里,腾出的手伸进了我的衣襟,说,没有个桃子大。而这一次,不是他,而是我,忽然闯进他的门,扯开衣襟,把那对没个桃子大的东西呈给他。后来曹矮子跟我说,我真的吓到他了。他起初只是逗闷子,跟我闹着玩玩,没想到我还来真的了。
我如愿以偿,坐上曹矮子的卡车跟那些耤口的水果一起南下,到了曹矮子的老家上海。
“你说你,不应承就不应承,咋就跟人私奔了呢?”银环旧话重提,“当时你爸杀我的心都有,硬说我们赖账,不给彩礼,抢了亲。在咱小小的耤口,你跟人一跑,全镇子都轰动了。”
“那你今个儿来,是要抓我回去吗?”我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亮了亮手腕子:“埂子妹你就一点都不心动?我可是为你死过一回的。”我打趣他:“装,还不是装的?不过,你如今当了官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怪我没福气做官太太。”这次来,银环告诉我,自打我跟曹矮子私奔后,他多方打听,最后才从曹矮子的一个邻居口里得知了真相,从此万念俱灰。三年之后,在父亲的撮合下娶了一个乡村教师。后来他父亲调到县城任职,把他送到省委党校进修了一回,全国扶贫攻坚的战役打响之后,银环被派到埂子村担任第一书记。
“所以……”银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工作!”他在“工作”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一脸的严肃认真,完全没有了当年李公公的样子。看来公家事真能改变人,我从他这会儿说话的状态里看到了他作为一个公家人的另一副面孔。
银环打开他的手机,给我放了一段视频,险些惊掉我的下巴。镜头里是一个高档小区,一溜儿高楼大厦直插云霄,除了作为背景的远山,跟我身边随处可见的住宅小区没有什么区别。银环看出了我的惊愕,又使出了他锲而不舍的三寸不烂之舌:“没想到吧?这优雅洁净的环境不比你大上海差吧?这就是你的家,你的耤口,也是我的郑集寨。”听他这么一说,我又从他手里要过手机,重新认真看了一遍视频。怎么看怎么不像耤口,我在的时候连市里都没有这么高的楼,更不用说镇子里了,这哪里有一点耤口的样子?银环看我将信将疑,指指不远处一片大厦群说:“是的,这里好,这里到处都是摩天大楼,可是有哪一幢是你的呢?我给你看的,货真价实是你的。醒醒吧,埂子妹,你是埂子沟最后一个妹子;老叔,是埂子最后一个老人。”
银环绕来绕去,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我必须丢下这里的一切回耤口去。凭什么?他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不过,最终让我决定回去看看的,不是他给我看的视频里的东西,而是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让我心中筑了几十年的堤坝轰然倒塌,那张照片重启了我感情音节中那个柔情的音符。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满双颊。
那是父亲,半佝偻的背影,站在一堆被荒草湮没的土堆前。我认得,那是母亲的坟。有人撑着一把伞,举过父亲的头顶,尽管如此,他的半个身子还是湿透了。撑伞的人必定就是那个拍照的人。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但我却能十分真切地看到他的表情。那个曾无数次用最恶毒的话骂我们母女还不赶紧去死的人,那个母亲死后没有一点悲伤之色、一次都没有去过母亲坟上的人,那个不让妹妹读书、把十二岁的亲骨肉赶到山里采药的人,在时隔这么多年后为什么会长久地站在母亲的坟前任雨水浇淋?是什么让父亲良心发现或者人性复苏?
后来我回去才知道银环说的“我是埂子沟最后一个妹子,父亲是埂子沟最后一个老人”的含义。父亲站在这里的时候,埂子沟三百多户已经全部搬出了沟,上了耤口镇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楼,也就是银环手机里带电梯的高层。不光是埂子沟,寨柯、南峪、杜家山等十二个行政村的上千户人家,全部都搬到了位于郑集寨的楼上。他们的老庄子已经拆旧复垦,种上了树木,只有父亲的一处东倒西歪的老房子在雨中孤零零地守着。而银环的一句话,让一直争辩、抢白的我忽然就沉默不语了。
银环说,老叔是在等你,六十平的房子是按人口多少分的,老叔的户口簿里,只有你跟他了。这时候我才记起我的身份依然还留在耤口,那年只顾着逃离,临到被曹矮子带到上海要登记结婚的时候才知道我没有户口本,离开耤口我就是个黑人。可是,这个绝情的父亲,真的是因为我才守着这一个破败的院子,做埂子沟最后一个钉子户吗?我倒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和我有关。
我回来了。一路上,我心里又沉重又伤心,还有许多不甘,我对自己说,回去只是看看,看看就走,或者劝他搬上楼就走;至少,借这个机会还能迁走自己的户口,从此与耤口再无瓜葛。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摆脱不了耤口的。这个潮湿、閉塞的小山沟永远被大山环绕着。打开门,对着的就是山的豁口,那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道路。当我顺着这个豁口走进去的时候,往昔的一切又开始重演。看到萎缩在山坳里的田地,我想起有一年自己从麦地里出来,皮肤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黑里透红,胳膊、手背被锋利的麦芒划破,我一进门,父亲就拎着胶皮桶到井边打上一大桶水,顺势倒进搪瓷盆里。我在月光下一遍一遍地冲洗脸和头发。父亲说,多干几次就皮实了。他的话在我耳边像一只破锣,嗡嗡地响,我很想一镰刀过去,把父亲削翻在地。如今这些地块都撂荒了,一律栽上了树木,走进沟里,我再没见到房子。在那个山坳里,我真的看到了照片上的一幕:父亲站在那里,像一棵歪脖子柳树,曾经一个多么高大威猛的男人,现在弯腰勾背得不成个样子。我依然没有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正对着母亲的坟包。
“老叔,埂子妹回了。”银环替我打招呼,一边喊着一边用手在他耳边比划,那意思是父亲的耳朵不顶用了。怎么会不顶用?那么盛气凌人、火爆的一个人,怎么会什么都听不见?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来啊,你来骂我打我啊!
这个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有些笨拙地转过身,仰头盯着对面的我,尽管神情疲惫,眼神里却依然有可见的警惕和防范,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仿佛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看了我半晌,说,回来了,回来就好!果然,我之前大声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父亲看着我,眼里的警惕和防范慢慢散去了,他嗫嚅道,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这个长期用威压令我心惊肉跳的人在此时此刻显得恐慌、落寞又无助,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凉感浇透了我的全身。
这时候,父亲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放了下去。他要干什么?他是要拉我的手,还是要抚摸我的脸颊?我根本不知道被他粗粝的手掌触摸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在很多年里,我是那么地渴望有一个人抚摸我拥抱我。当曹矮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摸遍我全身的时候,我禁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我不停地问曹矮子,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父母亲从来都是分床而眠。曹矮子说,因为两个人睡比一个人睡要暖和,特别是在你们这儿,山里好冷啊。是啊,山里好冷啊,我从来就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暖和。
一条窄瘦的小河,从山沟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银环带着我们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与其说是带着,不如说是推搡着。这条沟,这条路,留下了我多少记忆,那些年,我瘦弱的肩膀上挑着从沟里担来的两桶水,上坡的时候经常连人带桶滚下沟里,摔得鼻青脸肿。果然,从母亲长眠的半坡上下到沟底,再从沟里走出来,除了我家那座孤零零的泥瓦房,所有的院落、房子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是布满山沟的樱桃树,那些樱桃树三五成群、枝繁叶茂,或生在悬崖,或长在山坡。一路上,作为扶贫干部,银环一直都在讲政策:群众搬是搬了,但要保证搬迁群众“搬得出、住得稳、可发展”,三百多户搬迁后可继续享受退耕还林政策。
银环说:“你看,院落已经全部复垦了,都栽上了樱桃树。人都上高层电梯楼了,户型大小按人口分,同一面积的单元、楼层用乒乓球摇号,你家的老爷子死活不参与,我就替你摇了,每家掏一万元,房子就是你的。你家的钱也是我掏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我听到这话,不由对他瞅了一眼:“敢情你不辞辛苦大老远跑到上海来找我,就是让我还你这一万块钱的?”银环不好意思地笑笑:“要说为这一万块,也算是,可也不全是,你想想,满村三百多户,搬得一户不留,就剩下你们家也不是个事。俗话说,人抬腿,狗占窝,这人走了,野物自然就来了,老人一个人守在山沟沟里,没个照应,万一出个事谁负责?这都快一年了,这沟里我都跑了上百回了,别人再不情愿,再抵制,最后不都随大流了?就你家老爷子,一直挺到今天。老人的心事别人不懂,我懂哩,有些疙瘩要从心上解。我知道,他是等你回来。”
我讥笑他:“别把自己不当外人,他那心思,你凭啥就懂?”银环还是挤着眼睛笑,颇为自豪:“你还别不信。有一次,我上门给他讲政策,算面积的时候,我说你家现在只有两口人,条件再放宽些就能分六十平的房。他瞪着眼睛说,胡说!他家明明四口人,该有一百平的房。我知道,他指的是你弟弟一家三口。我就给他讲政策,我说,你儿子的情况整个耤口谁不知道?打小你把他送给别人养,结果弄假成真,人家不回来了。再说就算回来,人家一家三口现在都是城镇户口。这房子你能分两人的,说来还要感谢你家埂子妹,她人虽说走了,户口一直在咱镇里。她有份。你猜,老爷子听到这话什么表情,他特别吃惊,眼睛里都放光了,在他心里,你是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再怎么都沒有你的份。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暴露了他的心思,他说,你们有本事叫她回来住,我不住!”
银环走在最前面,我走在最后面,父亲走在中间,看样子很像是我们两个人押着父亲走。银环说几句,回过头来,瞅一下我,中间扑踏扑踏走着的父亲就像是空气,完全不知道我们说什么。银环虽然说得很快,但是说得很生动,他所描述的父亲就是父亲真实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了,就算儿子不认他,关键时候,他想的还是儿子。
很巧,银环领我出了沟,开车到了耤口郑集寨的安置小区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碰上弟弟埂生在小区院子里闹事。
不能不说,小区的建设一点都不比上海差。配套修好的道路又宽又平,附近的幼儿园、公厕、社区医疗站、小超市一样不缺,在建的还有个商贸物流园,用于发展个体经济。有些埂子沟的乡亲就在这些机构和产业园里干保安、做保洁、当送货员,一大部分将来还要慢慢转变成园区产业工人,领工资。我与弟弟埂生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却以这样的方式见了面。埂生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是在郑集寨长大的,远房叔叔家里只有两个女儿,对他特别疼爱。他从小就没有吃过苦。后来又到了市里上中专,回来进工厂,娶了副厂长的女儿,算是彻底斩断了农根。我们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七八个人正围在一起,闹嚷嚷的。我一眼看到埂生被两个保安反剪着胳膊,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撒泼,听口气是埂生媳妇。
银环冲过去,眼睛一瞪,挥手让保安住手。一个保安说,杜书记,他把房门锁子砸烂了。我这才看见,单元楼门口摆着一个三人沙发,一头在楼门里,一头留在外面。保安把埂生松开,地上的女人见此情形却闹得更欢了,一时间张牙舞爪,声泪俱下:“你们说说看,埂生是谁的种?我们的娃是谁家的后人?我们住这房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开我家的门,进我们自己的家,犯的哪门子王法……”
她还没说完,就被银环挥手打断:“都是国家职工,在这里闹,像什么样子?站起来!损坏公共财产,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信不信我叫派出所来人!”一听这话,女人乖乖地站了起来。我走过去,瞅着低头不语的埂生,说:“再怎么那也是咱们的爹,他本来就想让你住的。你知道他,就稀罕你。”埂生抬起眼皮瞅了瞅媳妇,嘴里嘟囔着:“我们听说他不要,他不要,总不能闲放着。”他媳妇这才发现原来我是埂生的姐姐,又把目光转向了我:“哟,这不是娃他姑吗?丢下老的跟人跑了,今儿怎么又回来了?也是听说老的分了一套房吧?别忘了,你可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本来我无意于这房子,也没想蹚这摊浑水,听这首次谋面的弟媳妇这么一说,犟脾气不由上来了,直接就跟她怼上了:“对!房子不是我的,但是老人是我的。老人在哪,我还真就在哪了,这会儿我就是领老人回自己家来的!”这句话一出口,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觑了一眼父亲,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一股孩子般的傲娇,他一定是听到了我说的话。我的声音之响亮不亚于对方,我听出来了,他们两口子是想把这套房占为己有,不想让父亲住。他们是理亏的。理亏则心虚,心虚则胆怯。
“赶紧把沙发拉回去!看在老人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你了。一个国家职工,连国家政策都不懂,这是什么楼?建档立卡贫困户安置楼,你以为市场买白菜呢?你一个城市居民,凭什么跟老农民抢,你好意思吗?”杜书记不愧是杜书记,趁热打铁,借我的话想要快速结束战斗。果然,我们的一唱一和一下子打掉了女人的嚣张气焰。我看得出来,埂生不是不懂,他也是被逼着来的,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他内向、孤僻的性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家的话语权全部掌握在他媳妇手里。看着他的样子,我有几分心疼。
站在一边的父亲一脸焦灼,看到埂生媳妇站起来,走过去拍着埂生的肩膀说:“埂生,走,来了就到楼上去。你姐也回来了,有啥话咱到家里说去。”埂生抬起眼皮,刚要说什么,媳妇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走!”
埂生被媳妇连拽带扯着走远了,父亲还在原地张望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妹妹,妹妹要是还活着,也三十好几了。显然,老了的父亲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儿女的重要性,他分明在以讨好的方式对待我们姐弟,以求得我们的接纳和陪伴。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人都走了,甭看了,咱去看看你自己的家!”
坐电梯,父亲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拉住我,那一瞬间我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瞬间涌动在我的全身。电梯其实很稳,他只是不习惯,有点紧张。九楼,902,锁子果然被砸开了,地下全是木头屑。银环摆弄着破门,嘴里念叨:“狗日的急了,斧头都上了。”我没理他,拉着父亲进到屋里。阳光从落地大窗户照进来,洒满一地,地上都打了水泥,墙壁也刷了底灰,就是不铺地板一样能住人。两居室,客厅、饭厅和卫生间俱全,设计合理,采光好。银环给了父亲一根烟:“老叔,我叫了你好多次你不来,你看看,咋样?你敢说不如你的老庄子?”
父亲以为银环还在说埂生,就坐在窗沿上吸了一口烟,说:“我老了,住哪里没得区别,埂生不容易啊,厂子倒闭十几年了,两口子早就没了来钱的路子。你说这城里,一根葱都要花钱买来,这娃娃大了,三口人还挤在那么小的老房子里……”
看著愁容满面的父亲,我明白了他之所以不搬出埂子沟,也是为了弟弟,他想把房子留给弟弟一家。银环给他讲了政策,他才退而求其次,让我回来住。
“埂生媳妇打这房子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去年就来村委会上访过。今天肯定是听说埂子妹回来了,自己住不上,又怕被埂子妹给占了,这才来了这么一出。老叔,我跟你说,一万块我替你交了,房子手续也替你办好了,现在就剩下装修、买家具了。我叫人给你预算了一下,简单装装四万多就能搞定,你老肯定拿不出这一笔钱,埂生更别指望。你的住房问题不解决,我的工作任务就完不成,就要给全镇的工作抹黑。今儿把你老人家叫来,也把埂子妹大老远请回来,就是跟你们商量一下这事。”银环说完瞅着我。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杜书记,你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那剩下的你肯定也有路子了吧。”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知道,这房子得我装修,家具也得我添置。银环听我这样一说,不由哈哈一笑,说:“什么都逃不过你这丫头的眼睛。还真是,有个哥们儿搞装修,我让他先干活,账赊着,以后想办法,他答应得很爽快,谁让他起步的时候是我帮着抵押贷款来着。”
我有点感动了,那是打心眼里的感动,虽然这里面有他为了完成工作任务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人家毕竟千方百计在帮我们。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冲动就表了态:“你联系好就让他们动工,我信你,验收完,我一次性付款。”银环拍手叫好,哈哈大笑,笑得我一时感觉自己像是落入圈套上了贼船。
我再次回到耤口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彻底大变样了。实木地板、宽屏电视、真皮沙发,一张雕花木床,摆在最大的一间卧室里。这些都是我在上海从网上订购的,银环一一替我安装摆放好。
临回来前,我关了云丽水果店,去了趟总店老板云丽的家。晚上云丽一个人在家,我提了两盒玫瑰晚霜,是意大利的进口牌子,我知道,云丽一直用这个。云丽刚吃完饭,正在跑步机上折腾,我进去时,她头发上的汗水还没干。我把晚霜放在沙发上,说:“云姐,我要回耤口了。前一周店都盘清了,账目我发你微信了。在上海这么多年,多亏了云姐帮衬。你知道,我的户口一直在老家,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得回去了。”云丽用一条宽大厚实的毛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很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理解她的吃惊,因为我也为自己的变化感到吃惊。云丽说:“什么时候走?等后天老曹回来,小布丁正好也不上课,一起坐坐,送送你。”我说明天中午的火车,不了,谢谢你。我站起来,给云丽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云丽是曹矮子的妻子。
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向后倒去,越来越远,我想起那一年我坐在曹矮子的大卡车上的情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觉得一种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曾想命运多舛,我跟了曹矮子两年,晚上没少努力,可是肚子里就是没有东西。曹矮子带我去检查,医生问我,是不是以前受过伤?见我一脸茫然,医生说,你的子宫因为受外伤而导致子宫内膜破坏,宫腔粘连没有及时处理,因此不能着床。医生还说,宫腔粘连目前治疗起来相对来说比较复杂,也比较困难,预后相对比较差。我回忆了一下,长这么大我受的外伤太多了,究竟是哪一次埋下了这样的恶果?我想起来,应该是拉架子车运土垫路的那次:在山上取土,我个子小,上面的够不着,一直在下面挖;下面挖空了,上面的一大块土塌下来,把我砸倒在地,下半身全部埋在了土里,后来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床。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我还挨了父亲一巴掌,他骂我道,教了你多少遍,怎么使镐头,怎么拉车,怎么挖土,就是不长记性!活该!
离开曹矮子,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他想了想,同意了。这一年原本他要替我回趟耤口的,去找父亲迁我的户口,和父亲谈我们结婚的事。他知道离开了他,没有身份的我在上海难以生活,几次劝我回耤口,无果后,就把我留在了他的公司里打工。曹矮子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了当地的水果王,他娶了他的员工、我的同事云丽。结婚后,云丽成了销售公司的经理,我的水果店就是云丽的连锁店之一。
耤口,我回来了。
耤河发源于西秦岭西端,是渭河的支流。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耤河,一路沧桑,静静地滋润和浇灌着这方土地。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耤河上游两条支流交汇的地方。如今的耤河已面目全非,河边上建了一道风情线,二十里风情线上百花争妍、生机盎然,一条大桥横跨南北,有轨电车疾驰而过;河面上几只白鹭,或拍水而起低空盘旋,或翩然而至激起水花,或歌喉婉转呼朋引伴,或低头觅食悠然自得……
终于,我走进了耤口镇。这个安闲的小镇现在也添了几许古风古韵,有了曲径通幽的水榭亭台。城市阳台、碧水花港、欢乐广场令人耳目一新……走进小区,上楼,坐电梯,打开门,父亲的脸上难掩欣喜,他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
进门时,一阵饭香扑鼻,我看到桌子上摆了四个碟子:黄的是鸡蛋青椒,白的是山药木耳,红的是红豆粥,绿的是芹菜肉丝。我正惊讶于父亲的手艺,没注意到沙发上有两个人站了起来,冲我打招呼。一个是银环;另一个面熟,但不认识。银环说,老爷子为了给我接风,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做什么菜好。四个人坐下,银环介绍那个有点面熟的人:“不认识了吧?这是咱班的豌豆啊。”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豌豆,这外号起得真好——除了他的脸蛋又扁又圆像豌豆外,他家里每年都要种好多豌豆,他把豌豆煮了炒了拿到学校里分给大家吃。记得我曾问过他,你是因为长得像豌豆才爱吃豌豆吧?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家家缺粮,豆子都当饭吃呢。
银环说,豌豆也在这个单元住,埂子沟里原来的山地复垦后他种了九亩苹果加樱桃,去年一年下来挣了两万多呢。豌豆现在能干着呢,镇上逢集时还去摆地摊卖炒河粉,一天也能挣一百元钱,一年也能攒个一两万。我说那真好。其实,我也计划好了,这次回来,我想把我这些年为买房攒下的钱全部用来搞果园,干了几年水果生意攒下不少门路,销路不用愁,只要果子品质好,不愁卖不出去。听豌豆说起他的产出和收入情况,我来了兴致,就询问起他果园的栽植情况和经营详情来。豌豆不像银环,人很腼腆,有问才答,一说话脸就红,有时候话说了一半,就被银环搶过去了。
吃完饭,把他俩送走的时候,父亲忽然问我,人咋样?我说什么咋样。父亲吭哧了半天,说:“这娃命苦,媳妇三年前一场猛症就下场了。”我恍然大悟,这才知道父亲叫他来家里吃饭的缘由。难怪豌豆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一说话脸就红。我看着父亲躲躲闪闪看我的眼神,心里一阵苦涩,我说:“我的事你就甭管了!长这么大,你啥时候管过我呢?”
这时候,银环电话来了,他的声音嗡嗡地在整间房子里响:“埂子妹,不,以后得叫弟妹了,咋样?人家豌豆可是看上你了,这不,刚到家,就催我问你的态度呢。”我骂道:“你就挖坑让我跳吧,你这村干部当得越来越有心计了。不过,说实话,他的果园我还是很感兴趣,我也准备引进新品种,搞规模化种植呢。”银环逮住我的话头:“那敢情好啊!这不就叫志同道合、夫唱妇随么?我支持,大力支持,到时候我要给你们的夫妻园剪彩挂红放鞭炮!”
正跟银环在电话里一来一去地磨牙,我看见父亲把饭桌跟前的木头棒子拿到了沙发上,那根棒子他现在走到哪带到哪,像是他的一根拐杖。我在洗手间洗澡的时候想,是不是他的腿病加重了,真的需要一根拐杖了?我披着一身水汽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去了他的房间,灯也关了。山里人睡得早,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一缕静谧的月光照在父亲的床头,我听到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鼾声是我之前从未听过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急躁而暴烈的,好像永远都有一把鞭子在驱赶着他,逼着他往前挣扎,不得安宁。如今,我似乎明白了,也许是那种注定一辈子贫困的生活铸就了他这样一个具有魔兽特质的男人。想到这里,我蹑手蹑脚、屏住呼吸走进了他的屋子,一边看着他熟睡中难得的安详面孔,一边拿起了他床边那个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的木棒……
月光照在木头上,那纹理酷似山中的岁月,埂子沟的日子永远留在了这根木头上。这根木头,是我们家用了好多年的木门闩子。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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