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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所房子(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366
  周海亮

  1

  搬进新居那天,两人的口袋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离领薪还有半个多月,房欢开玩笑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只能靠吃牛粪度日。不过他们还是在餐桌上燃起一个小火锅。新居的第一顿饭,红火、滚烫,房欢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热气腾腾的日子。

  起初房欢并不想买下这套房子。房子在一楼,两居室,六十多平方米,采光极差。如果不开灯,即使白天,屋里也是昏暗一片。最为关键的是,房子远离市区,他们需要先坐半小时公交车到地铁口,然后在地铁上晃一个半小时,下了地铁,再分乘公交车,才能来到各自的公司。每天至少有五个小时浪费在路上。房歡盯着公交车车窗外,常常想起一个非常伤感的词——颠沛流离。

  城市喧腾繁华、光怪陆离,却无处安置他和小安的一张床。小安倒无所谓,说,租房住挺好。房欢知道她在安慰他,或者说,她在安慰他们永远买不起房子的未来。从古至今,女人对房子的渴望远超过男人。她们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才能给她们足够的安全感。

  她们是真正的穴居动物。

  与大多数大学毕业就分道扬镳的情侣们不同,房欢与小安最终走到了一起。房欢本想回老家县城,是小安把他劝来的。小安说人往高处走,总呆在小县城,人就变懒了,变傻了,一辈子就荒废了。房欢于是过来,并很快喜欢上这个城市。城市人潮滚滚、灯红酒绿,尽管拿着不足五千块钱的工资,但房欢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他接纳城市,城市却并不接纳他。他一连试了六家公司,最后都被人家淘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但城市并未给他们留下太多位置。这时东子打来电话,问他想不想找个工作。东子刚听说他来到这个城市,房欢在电话里听得出他的兴奋。读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但现在,东子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并顺利地从一个高中毕业生混成一名部门经理。

  所以,房欢经常会感觉读书无用。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让父亲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是一个叫白石洞的村子。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浅薄的一层,悬系在山腰,似乎来一阵风整个村子就会被揭起,然后飘下山。据说多年以前全村人都住在一个大山洞里,山洞由坚硬的白石构成,光滑的洞壁上可见细密复杂的淡褐色花纹。村里人用竹子、茅草和芦苇将山洞隔成一间一间,又在洞口扎起栅栏,养起鸡鸭与牛马。后来一场地震让山洞坍塌,村人才不得不搬到山腰,盖起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木屋土屋石屋砖屋。父亲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他说那个坍塌的山洞肯定还在,也许深藏于茂密的丛林之中,也许就在他们脚下——他们的村子建在祖先的屋顶之上,他们的脚下踩着祖先的遗骸。

  村子风景秀美,却封闭落后。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仅仅混个温饱。母亲去世早,父亲独自将房欢拉扯大,又咬牙将他送到大学。与很多从小贫穷的孩子不同,即使读大学时,房欢也胸无大志。相比巴掌大的村子,十几万人口的县城就是天堂,假如没有小安,没有东子的电话,现在的房欢也许正坐在县城某个工厂的办公室里,守着一堆表格和一杯茶水,打发他漫长且没有波澜的日子。

  所以房欢很感激东子。东子不是给了他一份工作,而是给了他留在城市的胆量,甚至,给了他与小安的爱情与婚姻。假如最终不能留在这个城市,他不知道他与小安还有没有未来。

  房欢于是成为一名普通的公司白领。他与小安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几乎用去一个人的工资。剩下的钱,两人省吃俭用,每个月勉强能够攒下一点点。过年时房欢带小安回家,父亲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房欢看看小安,小安不出声。父亲说趁年轻早点把婚结了,把娃要了,心里踏实。父亲喝下一口酒,说,我给你们攒了点钱,你们先交了首付,以后的慢慢想办法。

  父亲的确为房欢攒了点钱,但父亲远远低估了房价。那点钱别说首付,连家具都不够。城市里像房欢和小安这种情况的年轻人占了绝大多数,比如公司里的小吕,虽与小黄结婚多年,仍一直租着房子,并且是储物间。小吕过生日的那天,房欢去过他家,进门就是一张床,紧靠床的是简易布衣柜,房间里再无他物。房欢问,上厕所怎么办?小吕说,去公共厕所。房欢问,做饭呢?小吕说,不做饭。一根很粗的金属管道从床头拐过,房欢听到很响的哗啦声。他知道那是整栋楼房的下水管道——不管小吕和小黄在聊天、睡觉还是做爱,整栋楼的人做饭、洗澡和排泄的污水污物都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下,然而,他们在自己的屋子里,却不能做饭、洗澡和排泄。

  小吕远比他活得艰难。

  房欢跟小安商量说,要不先把喜事办了,房子以后再说。小安说,行。两人去民政局领了证件,五一时房欢带小安回村,院子里摆了两桌喜宴,就算结了婚,简单得就像过一个生日。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又在酒后抱着院角的老树一遍遍地哭一遍遍地笑,一遍遍地念叨母亲的名字。

  很多时候房欢感觉愧对小安。小安在大二那年将贞操献给他,却从不向他要求什么;大学毕业后小安尊重他的选择,即使房欢最终留在县城,小安也绝不干涉;小安从不提买房的事情,她怕给房欢增加哪怕一点点压力和负担。有那么一次,他们经过一爿正在出售的楼盘,一个售楼先生将两张小广告塞给小安,小安急忙摆手,然后逃开。房欢接过广告,用它们包了山药,很快将这事忘记。后来他半夜醒来,见小安还没睡,她就着床头灯,认真地看着那两页广告,目光里像伸出无数只手。房欢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那夜他再也没有睡着,他想无论如何得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他和小安的房子,哪怕那个房子,小得像个火柴盒。

  那时他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四年,他与小安结婚已经三年。那时候,东子已经从公司辞职。

  房子是东子卖给他的。

  2

  东子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还请房欢做了参谋。虽然房欢并没有看到房子,但通过东子的描述,还是给出买下来的建议——不管房子有多少缺点,唯一的优点让人无法拒绝,那就是便宜。那时,房欢、东子和小安坐在小街深处的一个烧烤摊前,东子喝掉整整二十斤扎啤。即将在这个拥挤的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欢理解东子的心情。尽管那套房子,其实并不属于城市。

  后来房欢想,其实那天东子并非请他拿主意,而是向他宣告从此他可以与城市真正融为一体。不管房欢说什么,他都是要买下来的。

  东子买房,是为了结婚。

  东子与美娟谈了八年恋爱,却迟迟不能结婚。不能结婚的原因是美娟妈妈只有一个要求,结婚得有房子。东子说,我会一辈子对美娟好。美娟妈妈说,我知道;美娟说,有没有房子,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幸福。美娟妈妈说,我知道;东子说,城市里的房子不是给我和美娟这种收入的人准备的。美娟妈妈说,我知道;美娟说,城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生活。美娟妈妈说,我知道;东子说,那我们先结婚了。美娟妈妈说,不行,猫狗还得有个家,没家的日子过不踏实。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很多次,东子告诉房欢,好几次,他想直接抓把菜刀,把美娟妈妈的脖子抹了。

  于是东子开始了看房生涯。他深知自己的实力,所以一开始就从市郊看起,然后越看越远,越看越远,最终与这个城市隔开几架桥、几条河和几座山。东子跟房欢开玩笑,说再这么看下去,就该看到他的村子了。说时,两人坐在路边早餐摊前,嗞嗞溜溜地喝着豆汁。豆汁有些烫,东子不停地转着碗,一层一层揭着喝。天很冷,东子的一只手抖个不停,豆汁洒得到处都是。后来他开始啃煎饼 子,却啃到了自己的手指。那天是星期天,东子需要在吃完早饭以后挤地铁去一个他和房欢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看房子。后来房欢知道,那顿豆汁加煎饼 子,其实也是东子的午饭。

  为买下房子,东子和美娟两家拿出所有积蓄,又东拼西凑了一些,东子终于在秋凉时候搬进新居。他请房欢和小安去家里吃火锅,房欢说太远了,没去,东子就没有再请。房欢知道东子不再邀请是怕他和小安受到刺激。他认为东子多虑了,或许美娟的一套漂亮衣裙会给小安刺激,但一套房子绝对不会——哪怕是最便宜的房子,对房欢和小安来说,也是高不可攀。

  美娟在搬进新居后的第六个月生下宝宝,那段时间,东子虽忙得脚打后脑勺,但总是咧着嘴笑。有时房欢怀疑他在梦里也会笑醒——房子有了,孩子有了,钱赚得虽不多但没有还贷压力,这不正是很多年轻人羡慕的生活吗?拼死拼活挤进城市,未来不过如此。

  所以,东子辞职那天,房欢再三劝他慎重。他说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换了单位,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房欢的话是有道理的,一个高中生想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并不容易。东子说我就没打算再进单位。他说他想帮一个老乡跑运输,收山货,再送进高档酒店。房欢问,什么山货?东子说,蘑菇山菜干木耳什么的,现在的人嘴刁,都喜欢这个。房欢问,赚得多吗?东子说,再少也比拿这点死工资强。又说他现在就是蹚蹚路,等以后干熟了,就自己干。

  半年后再见到东子,他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的脸膛变红,嗓门变大,烟也抽得很凶。他说,以前住在山里,天天想着往城里挤;现在挤进城市,又天天往山里跑。人生是不是很操蛋?

  东子给房欢讲他大山里的经历。他说有一次,他与高老板在山里迷了路,两个人转了一天,又渴又饿,即将虚脱之时,突然看见一栋漂亮的茅草屋。草屋隐在绿树之中,门前几只鸡鸭,屋后烟雾缭绕。两人走进去,见屋里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摆满山野小菜。两人大快朵颐之时,屋外走进一名女子。女子面容姣美,一袭布衣,手持银壶,为两人倒酒。两人问女子话,女子只笑不语。两人很快喝多了,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待他们醒来,天已黄昏,却既没有茅草屋,也没有女子。两人感觉奇怪,如果是梦,他们怎会梦到同样的情景?甚至连女子的眉眼,连她手中的银壶,连那些山野小菜,全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梦,女人是人是妖?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嘴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总之,那次大山之行让东子相信世间确有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在梦里,一些事情其实正在真实地发生。

  东子喜欢开玩笑,喜欢云山雾罩地将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描绘得精彩绝伦。对这件事,房欢将信将疑。但他确定的是,这半年东子赚了些钱。这些钱,给了东子足够的胆量。

  因为东子突然将目光盯上了市区的房子。

  你有房子了。房歡说。

  我想买套市区的房子。东子说。

  我怀疑你不是去收山货,而是去盗古墓,并且成功了。

  东子笑,笑起来的东子变老了很多。

  我想买套学区房,让儿子读个好点儿的学校。东子突然刹住笑,说,我知道这很难,可是只要付了首付,剩下的可以慢慢熬。

  首付呢?

  卖掉现在的房子。东子盯着房欢斩钉截铁地说。

  3

  那套房子,东子搬进去不足两年。后来房欢想这也许是东子下给丈母娘的圈套——买房,结婚,木已成舟,再把房子卖掉,两年时间,即使房价没涨,也不会跌,他绝不会亏钱。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丈母娘为他买房拿出来的钱,就落进他的腰包。就算丈母娘将钱要回去,也不能将已经出嫁的美娟要回去。似乎只有这种恶毒的猜测能够解释这件事情,否则一个人在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卖掉只住了两年的唯一的房子,怎么也不合理。

  哪怕东子所谓的“学区房”理论也不合理。给不到两岁的孩子准备学区房,不是不可以,但东子不可以。他没有这个实力。

  房欢将这件事告诉小安,小安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城市里月供一两万的年轻房奴太多,他们将不可预知的后半生押给了一套房子,房子就是他们的主人,榨干他们的血汗、从容甚至幸福。东子不过步了他们的后尘。

  那一天,小安将两张售房广告看了半宿,房欢彻夜不眠。

  恰是周末,东子突然约房欢和小安吃饭。他说他和美娟在市区,今晚打算一醉方休。东子和小安赶到火锅店,东子已在独斟独饮,美娟坐在旁边,用奶瓶喂宝宝喝水。房欢提醒他一会儿可能赶不上地铁,东子大手一摆,说,今晚不回去了!他说他和美娟在市里订了酒店的总统套房,想尝尝一夜土豪的感觉。小安说,东子哥真是赚大钱了,都拖家带口住酒店了。东子盯着小安,说,想要孩子吗?小安一愣。东子说,打算什么时候与房欢要孩子?小安说,不急。东子于是往小安面前的酒杯里倒酒,那还不喝点?

  小安与房欢结婚已近三年,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虽然他们并不着急,但还是去医院查了一下,结果是两人都很正常。房欢问,都很正常怎么不怀孕?医生说,我哪知道?回去多恩爱吧!回去的路上,房欢突然笑了。他说,也许宝宝知道咱俩买不起房子,不忍心出来祸祸咱们。说完他馬上后悔了。以后呢?他们看不到任何在城里买下一套房子的希望。他看一眼小安,小安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房欢与东子喝酒,东子很快喝醉。他开始说到房子,说昨天有人去看房,虽开出让他满意的价格,但想欠一部分分期来还。这怎么行呢?我又不是银行。东子灌下一口啤酒,说,我要的是现钱,否则学区房首付怎么办?

  旁边的小安被东子的儿子逗得开怀大笑。

  现钱的话,少给个三万两万的都没有问题。东子说。

  房欢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卖给我算了。房欢开玩笑。

  行呐!东子说,你想要的话,我再少收你三万五万。

  分期。房欢笑。

  你妈的!东子说,活该你买不起房子。

  吃完饭,东子与美娟果然去了酒店。虽然只是普通的连锁快捷酒店,但房欢还是确信东子赚到了钱。放着家不回而去住酒店,典型的小暴发户做派。

  那夜,房欢对小安说他想买下东子那套房。小安说,酒后的话你也信?房欢说,他想卖,我想买,与酒不酒后没有关系。小安说,把我卖了?房欢说,我想办法。小安说,能想到办法咱俩早有房了。房欢说,明天我再问问东子。如果他真想卖并真能像承诺的那样给咱俩便宜那么多,就买下。

  东子真想卖。五十多万的房子,一下子给房欢省了八万块。房欢和小安终将购房一事提上议程。

  小安担心房子有问题,说,东子卖这么急,怕有猫腻。房欢说,所有证件齐全,能有什么猫腻?小安说,不会有质量问题吧?房欢说,你以为是咱农村垒个猪圈?那是刚建好的住宅楼!那时房欢与小安正挤在地铁上,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抹着眼泪,声音却是笑着的,表情很是滑稽。房欢和小安要去东子那里看房,如果房子合意,下一步就是筹钱了。

  小区虽然不大,但因格局合理,楼与楼之间并不拥挤。小区绿化也非常好,小广场的角落里,健身器材们安安静静。两位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一位正睡着觉,另一位眯眼打量着房欢和小安。房欢问小安,这里还行吧?小安使劲吸吸鼻子,说,空气真好。

  不仅空气好,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小区东边是一个水塘,香蒲和荷花挤满水面;西边紧靠着一座小山,山上绿树红花,雀鸟成群;南面是一片山林,据说几年以后也会被开发成住宅楼;北面则是一条公路,公路两边有银行、超市、门诊、饭店……虽不繁华,但该有的都有。出了小区就有一个公交车站点,上车,半小时之后,可达最近的地铁口。如果不是在城里上班,住在这里应该是很舒服的。

  房欢喜欢这里的环境。甚至说,还没有看到房子,他已经决定买下来了。

  东子将房间装修得简约得体。虽然采光不好,但主调白色的装修风格并不让屋里显得太暗;房间虽然不大,但开放式的阳台和厨房让空间延展开来。本来房欢还想挑些毛病,让东子在价钱上再打打折扣,可是直到离开,他也没有看到哪里不好。

  小安说那是他太想有房子了。太想买房,就会只看到优点而看不到缺点。就像一个男人太想女人,即使别人给他介绍一位丑女,在他看来,也是美若天仙。

  房欢同意小安的说法。但小安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价格。五十多万的房子,四十万就能拿下,这会让人生出一种白捡十万块钱的感觉。何况房子装修得那么完美,东子却没跟他要一分钱的装修费。那晚房欢再一次失眠,只不过,他想的不再是要不要买下房子,而是怎样凑够四十万。

  房欢将电话打给父亲,说他打算买房。父亲问得多少钱,他说四十多万吧。父亲沉默很久,说,我给你凑点……不过别指望我能帮你太多……

  父亲开始挨家挨户借钱。村人问他借钱干什么,他说,给欢子买房。有的村人说,买房是大事,该帮。就借给了;有的村人说,买房算什么事?又不是急病急灾的。就不借。不管借不借,父亲都对他们千恩万谢。父亲在村里借了一遍,借到十八万,这远远超过父亲的预期。他想不到房大膀子能借给他十五万。房大膀子喜欢光着膀子,从初春到隆冬。他说穿衣服蜇肉,村人却说他舍不得穿,怕磨破了。他有几亩果园,除了过年的几天,房大膀子吃住全都守着果园。这些年他一直攒钱给在县城打工的儿子买房,可是儿子过年回来,骑摩托车去镇上喝酒时出了车祸,死得不像个人样。房大膀子闷在屋里哭了一天,然后擦擦泪,去果园干活。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光着膀子,仍然像以前那样吃住全在果园,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卖力。他常常倚坐在果树下睡过去,从清晨睡到黄昏;他常常在黄昏时开始喝酒,从黄昏喝到清晨。他在一夜之间成了真正的老人。

  他将钱借给父亲,说,给娃买个好房。阳光下,他紫铜色的皮肤熠熠生辉。

  连同自己的积蓄,父亲将二十三万块钱汇给房欢,又给他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电话虽长,却没有嘱咐叮咛之类,而是一份长长的借条。父亲让房欢将每一个村人的名字和借款金额记下,又对照了两遍,确保无误。父亲说,我能帮你还点就尽量帮你还点,还不了的,你自己想办法。挂断电话前,父亲提醒房欢说,还钱时,别忘了利息。

  那几天小安也在四处筹钱。她父亲帮她凑了五万块,说是家里能够拿出的所有积蓄。小安推辞不要,然而推辞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剩下的十几万,房欢和小安几乎动用了一切关系,然而仍然差六万。房欢对东子说,还差六万,我每月还你五千,一年还清。东子算了算,说,那你和小安啃草度日?房欢说,就算啃草,也不过一年时间,一年以后,就轻松了。东子说,借的钱不用还了?房欢说,那就再啃几年草。东子盯着房欢看了半天,说,打算哪天搬过去?

  房子就这么买下来了,尽管欠了一屁股债,但房欢和小安仍然很兴奋。他们买了些简单的家具,把原来的锅碗瓢盆和生活用品搬进去,一个家就算有了。两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山林,想着以后的日子,果然是从未有过的踏实。餐厅里的火锅开始沸腾,牛油和辣椒的香气尽情弥漫,房欢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们的好日子开始了。对这点,房欢坚信不疑。

  让房欢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到半年,他就发现了问题。

  4

  问题来自邻居。

  每天清晨,房欢和小安离开的时候,小区里只能偶尔看到一两位老人。这很正常,大多数人不会起这么早;每天夜里,房欢和小安回来的时候,小区里仍然只能偶尔看到一两位老人。这也正常,毕竟回来时已经很晚。夜里小区静得出奇,房欢与小安常常有种回到童年、回到村子的感觉。站在阳台上看向窗外,仅有的几户亮灯的人家也是挂着厚重的窗帘,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挤出,散着或灰或白的光芒。房欢问小安,这里住的难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人?小安说,老年人多,所以休息早。房欢说,总觉得这里死气沉沉的。小安笑,咱俩把日子过热乎就行。她去洗手间洗澡,一会儿出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浴巾裹住胸部以下。她用眼梢轻瞟房欢,房欢心领神会,熄灯,拉上窗帘,拥着热气腾腾的小安缠绵。做爱是年轻人最廉价的娱乐,何况两人还担负着孕育宝宝的使命。

  那段时间他们疯了似的省钱。他们拒绝一切饭局,几乎不添置衣服,也很少买水果,必须的生活用品肯定是打折的或者最便宜的。他们的早饭多是热一下昨晚吃剩的晚饭,充其量再加上两碗稀粥;午饭有免费的工作餐,他们肯定会在公司里吃个饱;晚饭多是简单的炒素菜,有时干脆煮两包方便面就对付了。逢双休日,两人呆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或者去附近的小山上走一走。山里多树,多荆棘,多野兔,有时一只野兔近在咫尺又逃开,房欢开玩笑说,逮一只回去炖炖怎么样?吓得小安急忙拉住他,说,这可是犯法的。房欢嘿嘿地笑,这才想起他们接近一个月没有沾到荤腥。

  山里散落着几个坟墓,房欢猜那些坟墓应该属于附近逝去的村民。每次遇见坟墓,小安总是躲开很远,目露不安。房欢说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再说他们本来安安静静地住在这里,是咱们惊扰了他们。虽这样说,小安仍然害怕。后来两人等公交车的时候,房欢问起过附近村里的老人,老人说,那些坟墓多是搬进城里的后人为他们的父辈所建。房欢问,会不会是住在小区里的人?老人说,他们哪有这个资格?埋在那里的,都是附近的土著居民。土著才有地。老人说,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那一片快要拆了。老人冲远处比划出很大的一个圈儿。

  这么一说,房欢稍稍安心——他一直担心住在这个小区的年轻人将老人的骨灰葬在山上。虽与他和小安无关,但一想到山里的那些坟墓,还是让人不太舒服。

  他没有料到的是,现实远比这可怕百倍。

  搬进新居四个月,房欢仍没有看到对门邻居。不仅看不到人,连声音也听不到。房欢有些纳闷,问东子,东子说,别说四个月,他在这里住了近两年,只见过他一次面,话也没说上,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许他常年在国外吧。东子说,有钱人喜欢买房闲着。房欢说,小区入住率好像也不高,我住这么久,很少见到年轻人。东子说,地角那么偏肯定住不满,不过正好图个清静。房欢说,清静倒是清静,不过太静了也不好,让人心里空得慌。东子说,这价格你就将就着住吧。再说你还打算住一辈子?等过几年有了钱,你肯定会换房的。

  房欢对换房没有打算,对有没有与邻居打过照面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很多人在城里住了半辈子都没有见过邻居。这很正常。

  可是突然之间,邻居出现在他的面前。

  星期天上午,房欢去小区健身场坐了一会儿,回来,邻居正站在单元门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西装革履,领带打着很小的结。

  房欢问他,你找谁?

  男人说,回来看看。

  房欢说,你住这里?

  男人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

  你住几楼?

  一楼。男人说。

  说话间男人已来到门前。见房欢紧随其后,男人皱皱眉。

  你住这里?

  对门。房欢说。

  哦。男人说,我不经常过来。

  男人的冷淡让房欢很不舒服。要换成乡下,男人肯定先自我介绍,再告诉房欢他为什么长时间不来,下一次大约什么时候再来,如果有什么事就拜托这个近邻帮帮忙等等。然后再客套一番,比如请房欢去屋里坐坐,甚至假模假样地请房欢一会儿去喝酒。然而眼前的男人只是直直地看着房欢,等待他走开。

  房欢说,我叫房欢,与我爱人搬过来四个月了。

  男人说,哦。他冷冰冰的眼神让房欢如芒在背。

  那您先忙。房欢说。

  房欢掏出钥匙,他听到男人在身后开门的声音。他回头,男人恰好关门进屋。屋内光线昏暗,隐约间,房欢看到男人的客廳呈现出奇怪的布局:一张老式木桌靠墙摆放,木桌上面,斜倚着一张披着黑纱的老人的黑白照片;照片旁边是一个黑褐色的小匣子。房欢一愣,门被关上。房欢揉揉眼睛,他的眼前,只有紧闭的防盗门。

  回到家,小安问他刚才跟谁说话。房欢说,邻居。小安愣了愣,说,终于见到活人了?知道小安在开玩笑,房欢还是感觉头皮发麻。小安放下拖把,说,我去打个招呼。房欢说,他好像不欢迎陌生人。小安怔了一下,继续拖着地板,说,那算了。坐上沙发,房欢仍觉心脏狂跳不止。他想,刚才是眼花了吧?谁会在家里摆这些东西?也许黑白照片和黑纱都是光线的原因,而那个小匣子,不过是一个造型独特的食品包装盒。

  虽这样想,他心里仍然慌成一团。吃完午饭,趁小安不注意,他偷偷掀开猫眼往外瞅,那边房门紧闭,依然毫无动静。

  房欢发现他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邻居家的门上,并未贴上春联。按风俗,即使没人住,为图吉利和喜庆,过年也是要贴春联的。可他马上又觉得自己多疑得有些过分了——既然没人住,为什么要贴春联?或许真像东子猜测得那样,邻居出国了,过年也不回来。但不管如何,房欢还是感觉事有蹊跷,觉得应该马上行动,想办法进邻居家看看。正想着,外面传来关门声,忙趴窗上看,见男人走上甬道。想追出去,犹豫片刻,男人已经不见。房欢开始变得心神不宁,他突然感觉楼道里阴森森的,总有一股风往屋子里挤。

  第二天房欢给东子打电话,装作不经意间谈起邻居,说他只过来一会儿就急匆匆离开,行动有些诡秘。东子说,有钱人都这样啊!你还指望他请你喝大酒?房欢说,你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东子说,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管别人干什么。房欢很想跟他说说邻居屋里的诡异摆设,想想还是作罢。房欢放下电话,发现小安正盯着他,急忙随手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胡乱地摁。

  周一上班,房欢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心想,假如男人真在屋里摆了那些东西,那他算买了一套什么样的房子?又急忙安慰自己,那不过是男人的不友好让他产生的幻觉。总之上班和回家的路还要走,借下的债还要还,他与小安的日子还要过。只要他忘掉那件事,一切就都过去了。

  清明节马上就到了。

  小安回了老家,说是想父母了,并且还要给爷爷上坟。小安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祖宗们留下的规矩,一样也不能忘,一样也不能缺。房欢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候了两声,就算回了趟家。父亲不忘嘱咐他还钱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利息;又说现在村里搞村建,他参加了“老头队”,拆房子搬木头拌水泥推砖头什么的,一天能给二十块钱并且能干半年,让房欢千万不要担心他。父亲的话让房欢鼻子发酸,忙挂了电话,去阳台透气。正在这时,他再一次看见男人。

  男人穿一身休闲装,提一个塑料袋,站在单元门前。房欢仔细地看,塑料袋里花花绿绿,似乎是冥币一类的东西。房欢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他悄悄来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见男人正在开门。

  房欢做好准备,等待男人开门,进屋。男人欲关门的瞬间,房欢猛地冲出,在目瞪口呆的男人面前,硬挤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房欢浑身颤栗,几近窒息。

  5

  他没有猜错。这不是一套用来居住的房子,这房子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存放骨灰盒。

  屋内除了那张桌子,几乎再无多余的家具。桌面上,黑白的老人静静地看着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照片旁边是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前面是一个很小的香炉。屋子里昏暗一片,一股若有若无的陈香和陈年皮革的气味纠缠在一起,房欢想起殡仪馆里面的怪异气息。

  房欢不知所措。

  面对突然闯入的房欢,男人表现得很镇定。他关好门,去里屋搬出一个小木凳。我知道你很吃惊,甚至气愤,男人说,不过我希望你能坐下来,听我慢慢解释。

  房欢没有坐下来。他已经说不出话。

  我爸,走六年了。男人看看木桌上老人的遗像,前两年一直放在家里,这几年才搬过来。你肯定纳闷为什么不送到公墓是吧?因为公墓太贵,买不起,买个公墓能在这里买接近三套房子,并且公墓只有二十年使用权,而房子的产权是七十年……

  男人打量着房欢的表情。

  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男人说,我也想让他入土为安,可是这么大的城市,哪一粒浮土属于我?我爸总得有个地方……

  这里是住宅楼!

  我知道这里是住宅楼,可是我搬来的时候,这栋楼只有我一户……

  房欢怔住。

  你是从别人手里接的房子吧?男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三炷香,无比虔诚地插进香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打开窗户,用手指在屋中央画一个圈儿。他把那些冥币堆在圆圈中,然后将它们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升起,灰烬轻轻飞舞,屋子里变得烟雾缭绕。爸,我看您来了。男人恭恭敬敬地说。

  房欢被呛得连声咳嗽。他觉得继续呆在这里毫无意义,就算他拿菜刀抹了男人的脖子也毫无意义。事实是,他和小安的邻居,不过是一个骨灰盒。

  男人离开时候,房欢正站在健身场上发呆。男人主动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甚至扭过头,递给他一个讨好的微笑。房欢说,我会跟物业交涉。男人说,那张桌子就是物业卖给我的。房欢说,那我会跟房产商交涉。男人说,你买个盆,回去洗菜还是装垃圾,商家是不管的。男人盯着房欢,说,对不起……不过我可以帮你交了物业费。又说,想办法把房子卖了吧!二十年之内,这里绝不会有发展。男人的电话响起来,他走到一边去接,越走越远,终于看不见。

  房欢完全被吓傻了。夜里一个人睡觉,总觉得楼道里有什么声音。干脆开了屋里所有的灯,披条毛毯去沙发上看电视,却完全不知电视上演了些什么。他在沙发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隔壁的老人站在屋子中央,冲房欢说,冷。

  本欲把这件事情告诉小安,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不说。若说出来,怕是小安一天都不敢再住。他想还是应该先找东子,现在他确信东子急于卖房的目的既不是发财了想换房,也不是给不到两岁的儿子买学区房,而是他知道实情。他知道了实情,不敢再住下去,就把房子卖给他最好的朋友。东子抛出一个诱人的饵,他非常配合地去咬,于是,东子全身而退,他上了案板。

  房欢找到东子,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知道邻居的事情,他猜东子肯定会装糊涂,然后想办法狡辩。不料东子沉默片刻,说,知道。房欢高起嗓门问,那你为何还要把房子卖给我?东子拿起啤酒,给两人各倒满一杯,然后将酒瓶递给房欢。你朝我脑袋上砸,使劲砸,几下都行。他说,反正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房欢接过酒瓶。

  东子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房欢盯着东子,说,我承认我怕了。不但怕邻居的骨灰盒,还穷怕了。

  房欢攥着酒瓶的手开始发抖。

  我承认我骗了你,但房子不能退。东子说,当然,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等于我又给你省了三万多块钱。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东子突然高了嗓门,城里的房子你买得起吗?

  房欢的手抖得越来越快。

  打我一酒瓶。打!东子看着房欢,说,如果是我,也会打你一酒瓶。

  房歡的手上加着力气。

  你倒是打啊!

  东子站起来,抢过酒瓶猛地砸在自己脑袋上。

  鲜血蜿蜒而下。处在阴影里的东子,就像面目狰狞的鬼。

  6

  小安带回很多农村土特产。她说农村人虽然缺钱,生活还不错,起码吃的东西不用担心,住房条件也比城里好一百倍。她说她有一个远房亲戚刚在村里盖起两层小楼,花了还不到三十万。小楼里面非常宽敞,养十个娃都没有问题。小楼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养鸡养鸭,栽树种花,也种蔬菜,她的远房亲戚甚至在院子里建起一个能停六辆汽车的小停车场。那院子能顶咱半个小区。小安有些兴奋地说。似乎院子和小楼都是她的。

  带回的土特产有些多,小安说,分给邻居一些吧。房欢说,咱的邻居一年都见不到一次。小安说,分给其他邻居啊!谁说只有对门才是邻居?房欢说,明天拿到公司就行,送小吕和小黄一些,他俩日子过得紧,肯定用得着。小安没再说话,却在房欢做晚饭的时候拎一兜折耳根出去。后来她说她突然想试试她的折耳根到底能不能送出去,她的小区到底有没有欢迎陌生人的邻居。

  大约一刻钟以后,小安拎著那兜折耳根回来。她说她敲了至少十家门,可是没有一家人为她开门。

  早说了咱小区的入住率太低,房欢说,再说了大家都忙,即使有人住,这个时间也可能没有回来。

  我发现楼道里有人烧纸。小安突然说。

  房欢一怔。

  烧什么纸?

  好像是纸钱,不止一个楼道。小安说,灰都没收拾,也没人管。

  房欢头皮发麻,刚想把话题绕开,小安说,他们烧纸干什么?这里有清明在家门口烧纸的风俗?房欢说,在这里住的天南海北的都有,风俗比较杂乱,有这样的习俗也很正常。小安说,我以前从不知道。她将折耳根放进冰箱,去洗手间洗手,一会儿出来,说,我总觉得怪怪的。虽然是祭奠,也不能在家门口烧纸吧?就算有这样的风俗,也得顾着邻居的感受是不是?房欢将菜端上餐桌,说,吃饭吧!

  晚饭后小安看电视,房欢借口去健身场,壮着胆子偷偷转了几个单元。果然如小安所言,很多楼道里都有烧过纸的痕迹。房欢甚至看到灰烬里尚有没有烧净的冥币。冥币上有着以假乱真的美元大钞图案,却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位置画着玉皇大帝。冥币的面值更是夸张,达到吓人的一百万亿。盯着那半张冥币,房欢的每一根毛发全都竖起,身上直冒冷汗。

  想着那些安静的灰烬,想着隔壁安静的骨灰,房欢突然觉得他不是睡在屋子里,而是睡在坟堆上。即使小安向他求欢,他也是草草收兵敷衍了事。睡觉之前,房欢说,把灯打开吧。小安说,睡觉开灯干什么?房欢说,有点闷。小安说,你以前不闷?房欢没说话,却打开灯。半夜时,久未睡着的房欢翻了个身,见小安仍睁着眼。他佯装看不见,起床,去洗手间,再回来,小安已经睡着。睡着的小安更加漂亮安静,房欢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第二天起床,房欢说他有点不舒服,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小安走后,房欢找到物业经理,问他是否知道小区一些业主购房的真正目的。物业经理说他当然知道。房欢说,难道你们不管?物业经理说,我们只管收拾卫生和收物业费,别的真没权力管。房欢说,总得有管的地方吧?物业经理说,别费劲了,这事哪里也不管。很多人砸锅卖铁买了套房,用来安置去世的父母,谁敢管?!怎么管?!物业经理点起一根烟,说,会闹出人命的。

  物业经理告诉房欢,小区入住率的确不高,很多人买房为了存放骨灰盒也是事实。房欢问他小区里到底住着多少骨灰盒,物业经理说他也搞不清楚。反正挺多的,他冲一个罐头瓶里弹着烟灰,少说也有三四十户吧。

  房欢只想骂娘。

  对了,你的物业费邻居帮你交了。临走前,物业经理喊住房欢,说。

  房欢觉得他必须要搬家了。

  当天晚上,当房欢再一次要求开着灯睡,小安终于忍不住了。

  是不是房子有什么问题?她问。

  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开灯?

  有点闷……

  因为有人在楼道里烧纸?

  不是……

  你这两天有点奇怪,小安盯着房欢的眼睛,到底是不是房子有问题?

  事已至此,房欢只好向小安道出实情。只不过他略去了邻居和骨灰盒,他只是告诉小安,小区里的一些业主,在屋子里摆上了父辈们的牌位。

  骨灰盒呢?小安什么都明白。

  嗯……也可能在……

  邻居呢?小安穷追不舍,咱俩的邻居,也只是一个骨灰盒吧?

  房欢看着小安,很久没有说话。

  小安走上阳台,看着窗外,沉默良久。

  咱俩跟住在公墓里没什么区别。小安看着窗外,说,昨晚我就猜到了。

  房欢说,我刚知道。

  小安说,不怕,咱俩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房欢说,怎么办?

  搬家!小安突然扭过头,说。

  7

  搬家的前提是退房,退房的前提是退钱。可是这并不容易。

  东子说,那些钱已经被他赔光。

  东子当然没有买房,甚至他根本没打算买房。三个月以前,东子对房欢说,城里的学区房他看了个遍,没什么合适的,他想用买房的钱先投资,等有了合适的房子再说。房欢问,你不是跟着老板收山货吗?东子说他还有个兄弟在做酒店,差些钱,他想入个股。正常的话年底会分红,当然我可以随时把股份抽出来,因为我随时可能买房。房欢问,赔了呢?东子说,不会赔。房欢问,万一赔了呢?东子说,那个老乡从来就没有赔过。房欢问,万一呢?东子说,你可真啰嗦,我说赔不了就赔不了。现在房欢想,东子也许真的投了资,也许是在撒谎,说赔光了钱,不过是给自己不退钱找个理由。

  但房欢只有一个要求——退钱。

  此时,他们坐在一个酒店里。酒店不大,装修属于中高档,假如不是东子,房欢想他至少十年之内不会走进这样的酒店。东子喊店老板过来,对房欢说,这就是我说的好兄弟。他问店老板这个店是不是有他的股份,店老板说,当然啊,你投了资;他问店老板这个店是不是赔了三个月,店老板说,当然啊,希望以后能好起来。东子对房欢说,你看看,我没骗你。

  房欢不管这些。就算东子把肾卖了,把孩子卖了,也得退房退钱。

  你的行为不仅是欺骗朋友了,房欢说,你已经涉嫌诈骗。

  东子笑笑,如果打官司,你赢不了。

  真要撕破脸?

  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没想到你这么无耻。

  我承认我无耻,但这都是穷逼的。

  来之前我想好了,如果你找借口不退钱,我会去你家要。

  这件事跟美娟和孩子无关。

  我说的是你父母家。

  你找他们干什么?东子笑,这是咱俩之间的事情……

  你怕了?

  笑话!你随便去。

  房欢站起来往外走。来之前他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他会真的去东子的老家,将一切告诉东子的父亲。

  读高中的时候,房欢去过东子家。见他来,东子父亲就去稻田捉小龙虾,回来掐了脑袋,炒给房欢和东子吃。那时小龙虾还很便宜,那时候东子的父亲还挺年轻。他炒小龙虾的手艺很好,房欢那次吃过头了——即使现在,房欢对小龙虾也没有一点儿兴趣。东子父亲穿着东子不穿的旧校服,与东子走在村路上,就像两兄弟。东子是个孝子,有次因为琐事,一个村人打了东子父亲一巴掌,东子知道后,立马操了铁锹,直奔那个村人家。他让村人自抡三个耳光,然后去他家跪下给他父亲道歉,否则他会把村人的脑袋劈成两半。虽然结果全都按照他所要求的那样,但最后,父亲还是当着村人的面,给了东子三记耳光。父亲说东子做得太过分了,希望村人能够谅解。被父亲连扇三记耳光的东子一声不吭,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第四记耳光。他温顺得就像一只羔羊。

  房欢对小安说,他要去一趟东子的老家。小安说,必须去吗?房欢说这好像是唯一的办法。小安想了想,说,那去吧。房欢说,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吧?小安笑笑说,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房欢说,要不这几天你住旅店吧?小安说,没事,大不了像你一样开灯睡觉。房欢说,要不让小黄来陪你?小安不耐烦地说,你太夸张了。她嘱咐房欢千万不要与东子父亲有什么冲突。咱就讲道理就行,小安说,他骗了咱们,咱们得讨个公道。

  房歡向公司经理请了三天假,小吕问他去干什么,房欢说去趟乡下。小吕说他也想去看看。房欢说那就去吧,总待在城里能憋出病。小吕说,是啊,搬到城里没几年,一张嘴还是一股窝窝头味,竟又开始向往乡下生活了。房欢说,要不你也请三天假?小吕忙说,只是说说罢了,我可舍不得耽误三天的工资。我不像你,起码不再为房子发愁,我还得攒钱买房呢!突然他想起小安,说,小安夜里一个人在家不害怕?房欢说,怕也没办法。小吕说,让小黄去陪她吧?房欢说,你舍得?小吕说,她不在,我睡觉的时候还能伸个懒腰。你可不知道两个人挤一张小床有多难受,想翻个身,都得分好几次来翻。小吕比划着说,先翻一半屁股,再把上半身翻过来,再往外挪挪身子,再翻一半屁股,再把上半身翻过来,再往外挪挪身子……

  得知小黄要来陪着自己,小安问房欢是不是跟他们说什么了,房欢说没有。他还让小安别告诉小黄,免得她也跟着害怕。虽然他觉得不告诉小吕和小黄有点不妥,但有个人陪着小安,总比他替小安担心好。临行前他想给东子再打个电话,说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想到东子的恶劣态度,终究没有打。

  房欢提着两袋中老年奶粉和两斤猪头肉走进东子的老宅。老宅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房子更加破败,院子里的梧桐树更高更粗。东子父亲见房欢进来,愣了半天,突然面露惊喜。欢子!东子父亲猛地站起来,好多年没见你啦!

  房欢随东子父亲进屋,东子母亲正在灶间择菜,见房欢进来,又是翻烟又是找茶,忙活了很久,又说有她陪着房欢就行,让东子父亲去杀只鸡,再去弄点小龙虾,好好陪房欢喝一杯。房欢说,我坐一会儿就走。老人说,这怎么行?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现在城里的小龙虾挺贵的吧?咱这里,还是一抓一大把。

  东子母亲问房欢是不是有事,房欢不想跟她说,就说路过附近,过来看看二老。东子母亲说,东子过年回来,说和你在一个城市,我和他爹高兴了好几天。在一起多好啊,彼此有个照应。房欢说,城市很大。东子母亲说,再大你们也是好朋友,一个人有事,另一个人得帮忙不是?房欢连连点头,那肯定。东子母亲说,你先喝茶,我去有点事。一会儿她回来,提着五十个土鸡蛋。她说前几天有亲戚来,鸡蛋都被亲戚拿走了,这些是她从邻居那里借的,等家里的鸡下蛋了再还给邻居。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带些土鸡蛋回去。东子母亲一边用废纸将鸡蛋一个一个包好,一边说。

  房欢觉得他来找东子的父母,也许是个错误。

  东子父亲提着半桶小龙虾回来,又杀了一只公鸡。房欢不喝酒,老人就自己喝。他说东子这孩子从小就不省心,听说他在城里买了房子,高兴了没多久,他又说把房子卖了,用卖房子的钱做生意。买房的钱多半是我和亲家给他凑的,他怎么能自作主张用来做生意呢?老人喝一口酒,把一只鸡腿夹进房欢碗里。咱老百姓过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稳,他说,连房子都没有,像只麻雀到处乱扑腾,怎么安稳得下来?没事你多劝劝他。房欢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连连点头。两人说话间,东子母亲一直在忙。她给房欢装了两袋青菜、一袋红苕、一箱鸡蛋、一只风干鸡,又将挂在灶前的腊肉割下大半。城里吃不到这么好的腊肉。她强调说。

  好几次,房欢想将房子的事情告诉东子父亲,哪怕仅仅提示一下,但最终,他还是强忍住了。他想为什么要用东子犯下的过错吓唬两位老人呢?——东子父亲那么像自己的父亲,东子母亲那么像自己死去的母亲。

  临走之前,东子父亲拿出五千块钱。他说平日他和老伴不怎么用钱,让房欢把这些钱捎给东子。城里生活,到处需要钱。房欢最后一次试图说出房子的事情,咬咬牙,最终将那些话永远咽进肚子。他向东子的父母告别,他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能再见到他们。

  老两口送房欢到村头,房欢走出很远,回头,放下一只手里的大包小包,使劲拍拍胸前的口袋。口袋里揣着五千块钱,那些钱是东子的父母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从兔子身上剪下来的,从黄土里刨出来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房欢转身,重新提起大包小包,一直走,没有回头。

  他突然很想哭。

  赶最后一班地铁回来,小安和小黄正在家里吃火锅。屋子里热气腾腾,两个女人穿得很单薄,辣得满头大汗。小黄说,知道你一会儿回来,小安都没让我涮羊肉,说等你回来一起吃。往锅里看,果然只有蔬菜、鸭血和粉丝。小安边将羊肉从冰箱里取出,边观察着房欢的表情。不必问,房欢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当晚房欢睡小卧,小安和小黄睡大卧。夜里小安去洗手间,房欢小声问她,小黄今晚怎么不回去?小安说,她说就算睡地板,也比和小吕挤那张小床舒服。说得房欢又是一阵鼻子发酸,他想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挤进大城市呢?他、他们、他和他们,绝大多数挤进大城市的年轻人,都是自投罗网的麻雀。

  8

  房欢与东子坐在街边公园的木椅上。椅背上贴着一幅精美的广告画:错落有致的几栋楼房建在绿水青山之间;上面几个大字:让自然读懂别墅;下面一行小字:280—880㎡溪畔别墅,盛大开放。

  房欢将五千块钱甩给东子。你爹给你的钱。他说。

  东子愣了愣,没有接。

  给你了。

  去你妈的!房欢将钱甩到东子脸上,你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爹?

  我想不到……你真会去……

  接下来你还想不到我会起诉你。

  可是我真的没钱。那个酒店,你也看到了……

  当初你说随时可以把股份抽出来!

  我被骗了,他跑了,前几天刚跑。酒店关门了。我连他的电话都打不通……再说找到他又能怎么样?现在他比我还穷……

  你还在收山货!你连工作都辞了去收山货!

  东子慢慢地将钱揣进口袋,看着远处。远处,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农民工蹲在路边吃饭,他们大声地说笑,咬一口大葱,喝一口啤酒。

  我有个办法。东子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你知道高老板收什么山货吗?干木耳、干蘑菇、干山菜……还有果子狸、竹鼠、穿山甲、珍珠鸡、蛇、娃娃鱼……

  房欢怔住,你们贩卖野生动物?

  高老板带我进山,把东西装进麻袋,我帮他扛下山,他把钱给我,就这么简单。

  你犯法了你知道吗?

  确切地说之前我并不知情,就算出事了,我也是受害者。东子说,可是现在,我想跟你搭个伙……

  去你妈的!

  你也不知情,你也是受害者,万一出事跟你一分钱关系也没有。东子笑笑说,并且赚到的钱全归你,直到够了你的房钱。

  房欢的脑子里倏地划过一道闪电。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东子盯着房欢的眼睛,挣够了房钱,咱俩就收手。

  房欢当然不会答应东子。从小到大,他没干过任何犯法的事情。甚至很小的时候,村里的男孩儿们在夏夜里结伴去偷黄瓜,他也不敢去,大家偷回了黄瓜,他也不敢吃;后来男孩儿们笑他胆小鬼,他壮着胆子去偷了一次,好几天心神不宁,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贼”字——尽管他偷的是自家的菜园。

  几天后房欢背着小安咨询了律师,律师说他这种情况基本没有胜算。就算官司赢了,他能把那个穷光蛋怎么样?要钱没钱要物没物,又不够判刑,怎么办?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们自己私下里解决,律师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调解。

  房欢开始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极容易惊醒。某个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小安赤身裸体睡在一个很大的坟茔之中。到处荒草丛生,狐狸、毒蛇、蝎子和蚂蚁胡乱地爬着,墓碑在月光下散发出清冷且微腥的光芒。墓碑后面的坟头上,月光在草尖上流动,然后变成水滴,慢慢落下。突然,一只黑色大鸟从天而降,它张开巨大的翅膀,月光瞬间消失不见。它用坚硬的喙啄食着坟头上的青草,又用锋利的爪子疯狂地挠刨着坟土……滴落在地上的水滴变成火焰,火焰越烧越旺,腾空而起,变成利箭,射得到处都是,坟茔成为一片火海……大汗淋漓的房欢猛地从床上坐起,卧室里亮着灯,外面漆黑一片,一只猫躲在黑暗里叫春。房欢擦一把汗,扭头看看小安,小安安静地看着他。又做恶梦了?小安冲他笑笑。

  类似的梦,几乎每天都在纠缠房欢。他感觉自己即将崩溃。

  更让他崩溃的事情接踵而至。

  父亲突然要来。

  父亲说他的腿脚越来越差,想趁能动的时候看看房欢的新家。他说按风俗儿子搬家那天他就該来,房欢没叫他,他也没好意思说。近来农活不多,正好能抽出工夫。房欢说,想来就来吧,不过我和小安白天上班,没空陪您。父亲说,我还用你俩陪?这么多年你陪过我吗?说得房欢心中不安。放下电话,房欢对小安说,有点麻烦。小安说,别告诉他不就行了?房欢说,也没人告诉咱们,还不是很快就发现了房子有问题?何况咱俩早出晚归,我爸是二十四小时守着。小安说,那怎么办?房欢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

  房欢去火车站接父亲,见父亲似乎又苍老了很多,他拎着大包小包等在出站口,茫然不知所措。房欢接过两个包,站在路边打出租车。父亲说,不太远的话,走过去就行。父亲的话让房欢哭笑不得,他说,不是跟你说过我住得挺远吗?父亲说,再远能远到哪里去?房欢说,你先有个心理准备,一会儿坐地铁得耐心点。从火车站坐地铁再转公共汽车,父亲果然有些急躁,他说,没想到竟然这么远。房欢说,比起我每天上班,这算很近了——从火车站到市中心还得坐半个多小时的地铁。父亲有些失望,说他本以为地铁会穿过城市,想不到连城市的一根毛都没有碰到。

  父亲对他的房子表现出极大的满足,甚至站在客厅中央竟有些手足无措。他说,这也太干净了,连步都不敢迈了。吃饭时他问房欢,有人来串门吗?房欢说,城市可不比乡下,大家各过各的,平时很少交流。父亲说,那我去别人家串门行吗?吓得房欢忙说,您可千万别讨人嫌。父亲笑笑说,放心吧!我不是多事的人。

  以后几天里,父亲果然如他说的那样哪里也不去。白天他呆在家里看电视,傍晚为一家人做好晚饭,晚上很早就休息。偶尔出去几次,也多是在小区健身场上抽袋旱烟,与几个老人打声招呼。住到第三天,父亲说他想回去了。房欢长舒一口气,说,等周六吧。我给你买好票,送你去火车站。

  本以为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高楼大厦、人挨人人挤人,可是我连城市都没有看到。父亲有点失望。

  如果您想转转就再住几天,等星期天我和小安陪您。房欢有些言不由衷。

  不住啦!父亲看看台历,说,明天帮你们打扫一下屋子,后天走。你买硬座就行,不累。

  这几天因为父亲,家里热闹了很多。父亲似乎给家里增加了“阳”气,即使走在楼道里,房欢也不覺得阴森森的了。他不再开灯睡觉,恶梦也做得少了。房欢想,也许应该在楼道的窗台上放一盆花,那样的话,楼道里就会多出一些生机。

  小吕知道老人来了房欢这里,硬要送给老人一瓶好酒,为此,他上班时专门回了一趟出租屋。酒是朋友送给他的,家里没人喝酒,他说别浪费了。房欢为父亲买好车票,待傍晚与小安会合,坐地铁,转公交车,回小区,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父亲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半张冥币。

  回到家,父亲已做好晚饭。吃完饭,小安去洗手间洗漱,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半张冥币。收拾卫生时找到的,父亲小声对房欢说,阳台那个柜子下面。

  柜子是东子搬家时留给房欢的。东子说这也是前房主留给他的。柜子安置在阳台一角,里面空空荡荡,正好可以放些杂物。柜底与地面的距离很窄,谁也不会想到那下面还能藏着什么。刚搬来的时候,房欢曾用一根棍子划拉了两下,什么也没有扫出来。

  冥币被烧掉一半。仅余的一半上面,玉皇大帝雍容华贵、气宇轩昂。

  应该是风吹上来的,吹进阳台,你们没发现。父亲小声说,春天风大,有人在那边山上烧纸。

  房欢再一次被吓傻。

  别告诉小安,省得她多想。父亲小声说。

  父亲回屋睡觉,房欢只觉得浑身冰冷。家里翻出烧掉一半的冥币,其实只剩一种解释——这套房子在东子搬来之前,做着与隔壁同样的事情——存放骨灰!

  那夜房欢再次失眠。他不停地抖,不停地抖,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决定,无论如何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他必须搬走,并且会为搬走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把父亲送上火车,房欢直接找到东子。见东子嬉皮笑脸地走来,房欢上前一脚将他踹倒。

  你他妈的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房欢冲东子吼叫。

  东子爬起来,一脸懵懂。

  骨灰!房欢喊,我的房子以前也是用来放骨灰的!

  东子看着房欢,目露诧异。也许他是装的,也许他真不知道。世界上的骗子大多被骗子骗过,这是不争的事实。后来房欢想,如果父亲没有在阳台上发现那半张冥币,或许他和东子真的永远都不会知道。

  东子仍然不肯退钱。他说他没有钱,就算房欢砍掉他一条腿,他也拿不出钱。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东子看着房欢,说,收山货很简单。

  9

  后来东子说,其实那天他也被吓坏了。他想不到他会在一个曾经存放骨灰的屋子里住了两年,并生下他们的宝宝。他说假如找到卖房给他的男人,他一定会掐断他的脖子。房欢问他人呢,东子看着远远驶来的公共汽车,说,早出国了,好像这个城市的人都特别喜欢出国。

  那时他与房欢正奔赴大山。他们要坐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下车以后,会有一辆面包车等着他们。面包车是东子在当地雇的,东子在两个月以前结识了面包车司机。当他们返回,面包车里会藏着穿山甲、果子狸、乌梢蛇……这是东子第一次单干,房欢终于入伙。

  房欢内心挣扎了好几天。他想了无数种可能,铤而走险似乎是唯一可靠并且快速的方法。他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东子,他说,我只是跟你去收山货,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东子说,当然,你只是我的伙计。那天东子给房欢带来一个很大的灵芝,他说是他从高老板那里抢来的,让房欢回去泡水喝。房欢问,有什么用?东子笑得眼歪嘴斜,据说百发百中,你和小安也该有个孩子了。

  房欢跟经理请三天假,经理说你近来怎么总请假?房欢说他想在附近租个房子,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要处理。经理说,你不是在市郊住得挺好吗?房欢说,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在附近租个房子方便。房欢没有撒谎。他真的在附近看好一个地下室。尽管他们的天花板被别人踩在脚下,但地下室装修得还像个住人的样子,并且有床和简单的家具。他对小安说他们先在这里对付一段日子,等东子把钱退给他们,再去别的地方买套房子。小安说不会再有这么便宜的房子了。房欢说,那就少贷点款,反正欠亲戚朋友钱与欠银行钱都是一样的压力。小安说,东子会退钱吗?房欢说,他开始单干了,应该很赚钱。又说,过几天我和他走一趟,这趟货多,我当个帮手。小安说,靠谱吗?房欢说,不管靠不靠谱,得想办法把咱的钱要回来啊!小安随房欢去看了地下室,房东说他先整修一下电路,两天后就能搬过来。两天后,恰是房欢跟东子进山的日子。房欢让小安一个人先搬过去。小安说,一定要搬?房欢说,搬了心里踏实。小安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

  然后,房欢与东子坐上通往大山的长途汽车。

  一路上房欢心惊胆战,东子却倚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身后坐着两个打扮得很“杀马特”的年轻人,两人聊着天,男孩儿突然要给女孩儿读海子的诗。当他读到“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正睡着觉的东子突然笑出声来。男孩儿感觉自己受到侮辱,站起身,问东子,你笑什么笑?!

  东子扭回头,说,这不是情诗。

  你笑什么?!

  觉得挺好笑。

  哪里好笑?

  东子突然板下脸,直直地盯住男孩儿。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剑拔弩张。女孩儿见势不妙,忙拽拽男孩儿,让他继续读诗。房欢也拉过东子,让他别闹。汽车越来越颠簸,公路两边的大山连绵不绝。

  房欢与东子上了面包车,窗外越来越荒凉。房欢问,还有多远?东子说,开到不能再开就行了。房欢说,就到了?东子说,就到山脚了,咱俩得爬上去。

  一直以为爬山对生在山村的自己来说完全是小事一桩,可是只爬了一会儿,房欢便挥汗如雨,气喘吁吁,胸口里如同装了一百个滚烫的哨子。房欢想他再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尽管他还很年轻,尽管他到城市没几年,尽管他身体很好,但他真的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城市的安逸与狼狈毁掉了他本该一如既往的步履和心脏——他被现在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们在半山腰一个极小的村子里见到了卖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体佝偻,慈眉善目。他与东子站在院子里小声说话,一边说一边往门口瞟。每当与房欢的目光相碰,他就会笑笑。他的笑不但慈祥,还卑微,房欢想也许再过些年,自己就是这般模样。

  与东子抬起那个脏兮兮的麻袋,房欢差点呕吐。又腥又臭的气味排山倒海,那是远比腥臭更可怕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只抬出几步,房欢就扔掉袋子,跑到一边。他真的呕吐起来,吐得天翻地覆。

  房欢拄着棍子下山,再没动那个麻袋一下。当他再次坐上面包车,已近虚脱。他将车窗开至最大,然而令人作呕的气味仍然将面包车很快塞满。胃里再无可吐的东西,房欢差点吐出自己的苦胆。

  按原定计划,他和东子应该随面包车去一个小镇。一个大买家等在那里,他们交货、收钱,事情就完了。可是房欢没有去。他重新坐上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回到城市。客车上他给小安打了个电话,说他今天就回。小安说,不是说明天吗?他强调说,今天。他的喉咙再一次响起来,他认为自己刚刚生过一场大病。

  很意外,小安并没有像他们约定的那样搬进地下室。她仍然住在家里,并将地下室退掉了。房欢到家时天已黑透,小安穿着他的睡衣,小黄穿着小安的睡衣,两个女人就像亲姐妹。小安给房欢开门,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去厨房,将菜端出。饿了吧?她说,你的脸色很差。

  她仍然没有多问一句。她仍然知道事情办得非常不顺。她仍然与小黄睡在主卧,房欢睡在次卧。第二天当房欢醒来,两个女人已经不在。锅里有为他留的热粥和蛋饼,餐桌上有为他留的半碟咸菜。房歡坐到餐桌前,再一次想起那条散发着恶臭的麻袋。

  晚上小安回来,房欢问她为什么不搬过去。小安说,凭什么放着好好的家不住而去外面租没有洗手间的地下室?咱俩又没有犯错。再说一个月近两千的房租,划不来。

  房欢说,咱俩不是说好了吗?

  小安说,现在我想通了。

  房欢沉默片刻,说,如果有更可怕的事情呢?

  人类存在这么多年,哪里没死过人?哪里没埋过人?又有哪一把黄土不是混杂着前人的骨灰?小安说,闷头过自己的日子就好,想多了,只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房欢盯着小安的脸。他相信小安是认真的。

  他相信小安知晓了一切。

  10

  不管如何,因了小安这番话,房欢稍稍心安了一些。他想也许真如小安说的那样,时间久了,一切就都会慢慢变淡,直至消失,就像那些整天在健身场晒太阳的老人,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从不惊慌。房欢想他们的淡定从容并非仅仅与年纪有关,还与他们搬来的时间有关。再过个三五年,自己也会坦然面对一切吧?

  这么想着,之前的惶恐不安的确减淡了不少。房欢甚至真的买了一盆绿萝放到楼道的窗台,这样每次经过楼道,看到绿意攀上窗户,心情便平静了很多。他相信小安也是如此。他还相信小安并非如她所说的那样“想通了”,她只是没有办法。

  有时候,“想通了”与“没有办法”,其实是一回事。

  由于房欢的临场退缩,东子只能与那个面包车司机合伙,这让他那趟的收入损失不少。尽管如此,他还是交给房欢三千块钱,这让房欢看到了希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找人合伙?房欢问,一个人干不了?

  肯定干不了。东子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把麻袋扛到山底下就完事了。

  东子把钱塞给房欢。灵芝水喝了吗,这几天?他咧开嘴笑,露出一颗歪牙。

  有时房欢想,他其实在把东子往邪路上逼。再想,东子在向他讨债之前就开始干了,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虽这样想,仍劝东子,能干点别的就干点别的,这个绝不是长久之计。东子说,你的钱不用退了?房欢说,两码事。东子说,好好过你的安稳日子吧!争取两年之内,钱给你,房退给我。

  几天后再见到东子,他的半边脸肿起很高,嘴里也少了一颗牙齿。他交给房欢一千块钱,说这趟不太顺利,货没收多少,儿子也生病了,需要钱。房欢问,你打架了?东子说,那不能叫打架,是高老板把他往死里弄。同行是冤家嘛!房欢有些担心,问他以后会不会有事。东子说,没事啦,都说开了!他咧开缺了一颗牙齿的嘴巴,他的模样就像一条任人欺凌的丧家之犬。

  星期天,很意外地,美娟前来拜访。房欢和小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铃突然响起,两人同时吓了一跳。搬进新居八个多月,门铃还是第一次响起。小安跑到阳台上去看,说,是美娟!房欢打开门,美娟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前。

  美娟给他们带来一箱早餐奶。她坐在房欢面前,眼睛却看着小安。求求你们别再逼东子了!她带着哭腔说,东子差点被人打死。

  她说由于东子动了高老板的利益,高老板找了四个人,将东子围在中间,轮流用皮靴踹他的脸。她目睹了这一切,目睹这一切的还有他们的儿子。东子护住脑袋,扭头看她和儿子,冲儿子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她说,其实东子非常自责,他不止一次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宁愿把房子拆了也不会卖给任何人。她说今年儿子一直病怏怏的,花了不少钱,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她说前几天她专门问了医生,说是因为怀孕期间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当时因为这套房子她没少和东子生气。她说现在他们过得猪狗不如,她求房欢千万别再逼东子了,她说如果有办法,东子也不会被人往死里打。她开始哭泣,一边哭一边咳嗽,小安忙给她倒水,安慰她不用急大家一起想办法。房欢试探着问了两句,还好,她对东子参与贩卖野生动物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想安慰美娟几句,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东子用最无耻的谎言欺骗他,到头来,他竟成了东子悲惨生活的施加者。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他现今之苦,在于他太想有套房子,所以中了东子的圈套;东子的苦,亦在于他太想有套房子,所以中了前房主的圈套。他们放不下的并非一个人、一个职位、一件往事,而是一套房子。可是想要一套房子有错吗?那不是家庭的奢侈品,而是生活的必需品。说白了,他们的苦,不过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像一个普通的城市人。

  美娟走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日落时候,小安说,算了。房欢说,什么算了?小安说,别催他了,反正咱俩都决定在这里住下去了。房欢说,可是我不甘心。小安说,还有别的办法吗?房欢想了想,说,那就算了。

  房欢告诉东子,钱必须还,房必须退,不过他没有必要那样拼命。他还可以回到公司,安分守己地上班,好好照顾美娟和儿子。东子说他没料到美娟会去求他。房欢说,她没有求我,她只是想做一个生活安静的女人。东子不再说话。他将一根手指伸到嘴里去咬,房欢听到他把手指啃出“咔咔”的声音。

  就这么住着吧。反正已经住了这么长时间,反正也没有办法。每天两人早早离开,很晚回来,做饭,吃饭,睡觉,日子慢慢平静下来。逢星期天,他们甚至会约小吕和小黄过来,四个人享受一顿虽廉价却热气腾腾的火锅。

  改变来自一个周末的夜里。房欢躺在床上刷手机,小安在洗手间里洗澡。突然,房欢听到小安发出“哇”的一声,然后,便是压抑、放肆并且激动的哭声。房欢跑进洗手间,见小安拿着一个早孕试纸,满脸泪水。我怀孕了!她边哭边说。

  试纸上,规规矩矩的两条红线。

  那夜房欢和小安各自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听到小安怀孕的消息,说,好啊!好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挂断电话,父亲又很快打回来,问房欢,你确定吗?房欢说,试纸不会骗人。父亲说,好啊!好啊!再一次挂断电话。稍后,父亲第三次打来电话,让他和小安去医院查一下,说有些事情还是医生靠谱。等有时间,再去许个愿。房欢问许什么愿?父亲说,顺顺利利,母子平安。父亲这么一说,房欢突然想起美娟的话——美娟说她和东子的宝宝一直病怏怏的,听医生說是怀孕期间孕妇心情不好导致的。他想,他不得不再次考虑搬走的事了。

  跟小安商量,小安说,先去医院看看吧。

  千真万确,小安怀孕了。两人走在医院的走廊,小安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我听你的,搬家!

  现在的房子呢?

  先搬了再说。

  在医院门口,他们遇到了给孩子看病的美娟。当时,房欢和小安刚从旁边的妇婴用品店出来,房欢手里提着刚买的奶瓶。美娟盯着房欢手里的奶瓶看,房欢说,小安怀孕了。美娟说,好,好事。美娟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唉,我知道东子对不起你俩……小安就安慰美娟。美娟说,这段日子能租房子就租吧,哪怕便宜点的,为了孩子。

  地铁里很挤,然而房欢还是为小安争取到一个座位。他对一个刚刚坐下的中年男人说,我爱人怀孕了。中年男人打量着小安,目露怀疑,房欢急忙说,刚怀上,还看不出来,她走了很远的路。中年男人站起来,挤向远处,房欢急忙护住那个座位,让小安坐下。

  小安窘得满脸通红。

  回到家,小安说,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多难为情。房欢说,等你肚子大起来,打死也不让你挤地铁。小安说,那怎么办?每天上班打出租?房欢说,再过两个月,你就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了。说到这里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房欢忙补充说,是另一个家。

  房欢再次下了决心,东子必须退房退钱,越快越好。以前他对东子尚有怜悯之心,可是现在,他已管不了东子的死活。

  将电话打给东子,无人接听;五分钟后再打,仍无人接听;十分钟后还打,电话终于接通。电话那端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却不是东子,而是美娟。

  美娟说,东子出事了。

  车翻了,东子压下面了,美娟哽咽着,他在医院里,刚醒过来……

  他没事吧?房欢声音颤抖着。

  锯掉了!美娟嚎啕起来,他一条腿被锯掉了。

  11

  为赶时间,面包车开得飞快。一只狐狸突然在车前出现,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司机。司机一慌,车就失控了。车子狠狠撞上一棵枯树,像一张纸般几乎将树干包起。东子与司机死里逃生,已是奇迹。

  房欢看到东子的时候已是翌日上午,东子躺在病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见房欢来,东子冲他笑笑,说,我他娘的腿没了。然后他开始哭,哭得肝肠寸断。他说,我还没过三十岁生日啊!三十而立啊!我他妈的再也立不起来了啊!他的话将从门口走进来的护士逗笑。

  陪东子坐了一会儿,房欢流下几滴眼泪。他想那眼泪不是为东子而掉,而是为他自己——失去一条腿的东子也许一辈子都还不上他的钱。

  回到公司,小吕已经为他备好礼物。他说他和小黄听说小安怀孕,兴奋得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一大早就上街为房欢家未来的宝宝买了个玩具。是那种挂在蚊帐上的塑料小鸭,用手一摇,小鸭子就会“哗啦啦”地响。能锻炼宝宝的听力和视力!小吕开心地说。

  莫名其妙地,房欢突然想起东子的灵芝水。

  房子有了,孩子有了,怎么还心事重重的?小吕盯着房欢。

  房欢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为孩子的未来考虑,想贷款买个学区房。说这些时,房欢真想从窗户跳下去。

  不会吧?小吕说,现在的房子呢?

  卖掉。房欢说,感兴趣吗?

  价格合适就感兴趣。小吕说,世上没有不合适的房子,只有不合适的价格。

  小吕认真起来。他喊来小黄,两个人在确定房欢真想卖掉房子并且价格极其便宜以后,当场拍板。房欢变得不安起来,问小黄和小吕为什么这么随意,两人说其实近来他们一直在找房子,可是城市里连一套狗窝般的二手房都贵得吓人。有时两人闲聊,说起房子,他们认为那就是一轮遥不可及的太阳。

  为什么突然要买房?房欢问。

  不是突然,是租房租怕了。小吕说,租房时间越长越怕。房价“噌噌”地往上涨,干了一年,当感觉离一套房子近了一点,看了房价,却知道更加遥远。他们对能够拥有一套房子,已几近绝望。

  最重要的是,他们刚刚攒够了一点钱。那点钱,恰好勉强够了房欢开出的价格。

  说好了啊!明天我和小黄就把订金交了。小吕说,不带反悔的。

  房欢盯着兴奋的小吕,他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他甚至确信现在的小吕已经开始想象以后的美好生活,穿着松垮垮的睡衣,坐在阳台上,拥着小黄,听着音乐,捧一杯热茶,慵懒地看着窗外风景……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黄昏时候,房欢与小安在地铁口会合。他盯着小安的腹部,那里一枚胎芽正在成长。

  小安说,我想去河边走走。

  房欢陪着小安,慢慢走在河边。华灯初上,人们行色匆匆,汽车堵成长龙。城市的一切,一如既往,按部就班。

  小安看到房欢挎包里的小鸭玩具。

  你买的?

  小吕送的。房欢说,挂在床头,宝宝肯定开心。

  我感觉小黄也怀孕了。小安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房欢吓了一跳。

  直觉。

  她没说。

  她还不知道,小安说,但我肯定。

  两人静静地看着河的对岸。高楼大厦们挤在一起,就像房欢小时候堆搭的积木。他与小安多久没有出现在城市的夜色里了?似乎现在,城市的夜色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为回忆,甚至传说。

  房欢掏出手机,拨通。他对小吕说,房子我不想卖了……是的,不想卖了……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卖了……你他妈的真啰嗦,我说我不卖了!挂断电话,他几乎将牙齿咬碎。

  他告诉小安,今天他转了几个地方,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租房。

  小安笑笑说,还有明天。

  房欢说,我们要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了。

  小安说,今晚不回去了。

  房欢说,去哪?

  小安将手插进房欢的臂弯,不说话。

  房欢看向远处。红男绿女、纸醉金迷、霓虹闪烁、万家灯火……一切真实而又梦幻,明晰而又恍惚。一切都与他有关,一切都与他无关。

  起风了。有些冷。一切触手可及。一切皆在远方。

  当代小说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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