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将亮没亮,晨光稀薄。七曾奶每天这个时候醒来,都要睁眼看一看这亮光,知道又到了寅时,日子又少了一天。
余塆的狗依旧站在稻场边,冲天上那弯薄月叫,懵懂无知的畜生,日夜管着余塆,管到天上去了。天还是热,七曾奶从床上坐起来,手持一把蒲扇拍打着竹篾席子。席子很有些年月,黑色粗布包了边子,以免割破蚊帐。七曾奶每天睡前都会就着自己的洗澡水将它抹一遍,席子里外浸透了她的体味,从最初的明黄变成暗哑的深褐,七曾奶的物件跟她一样老了。
椅子靠着大木柜,背上裹一件黑色府绸大襟褂子,颜色和式样都不时新。摸着布扣子从领口一路下去,扣上,解开,指面上那点熟稔总使七曾奶丢不开。
七曾奶咳嗽几声,给隔壁的儿媳妇淑萍提个醒。笼子里的鸡都出来了,叽叽嘎嘎地拖着调子,像在闹市里唱戏,唱的是老生。扑腾声里裹着灰,是大红冠子在欺负小芦花。隔壁长时间没有动静,七曾奶担心鸡把屎拉到桌子上,心里有些恼,这年月真比不得往年。七曾奶一向喜欢在家里布置一点王法,在媳妇儿面前摆点谱,但早上起床开门,晚上睡前闩门,她不抢。居家里的孝道,需要人来成全。
七曾奶站在孙子房门口,大着声音喊,保良!保良!别人都挑回几担柴了。保良并不回应,这些话自有人认领去。
淑萍挑柴回来时,七曾奶正往鸡群里撒秕谷,远远望见坡下升起一颗蓬头,淑萍的小辫子,翘得像根茶壶柄。余塆这代女人早起后,要用梳子蘸水,把头发梳服帖再出房门,这点讲究不能省。淑萍应该哭过,眼皮上洇着两片湿,一双眼睛濡着水,看上去亮得突兀,更显老气。淑萍夫妇大概吵过。七曾奶不免动气,怪淑萍来余塆二十年,该晓得怎样兴旺家运。做女人要喜乐,大清早哭不得。七曾奶眼泪多,可以用水桶来装,但几十年把血忍死了,就这点在余塆也做得了楷模。她心里怪淑萍,不直接点破,只盯着她的脸。淑萍偏不理。
一条狗跑到七曾奶家的大门外,两只前爪抡得像风火轮,转眼地上一个大坑。狗为什么刨坑?无人能解,只觉得类似挖坑埋人,因为太像,又被余塆人当作忌讳。七曾奶急得大声喊,淑萍,淑萍!淑萍放下担子,连人带扁担奔过去,拼了命似的一击。那狗一连串地叫着,抬起一条腿逃到远处,在一处篱笆边坐下,露出哀伤的表情。淑萍捡起扁担,依旧湿着眼睛,撂出一句话,死不了的。
这个大清早,七曾奶再没跟淑萍说话。婆媳俩一起做饭,锅里冒出水雾,似乎两个人都专心在水雾上。
淑萍向来不是不开窍的人,她哪里不晓得婆婆忌讳死呢,要说也只能说“走了,不在了”。她今天对婆婆一肚子气,八十岁的人了,怕死呢,一辈子拿禁忌生事,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儿那样娇气。在家里不能讲鬼怪故事;不能高声呼叫,说是不吉利;不坐黑色的车,说像进了棺材;天黑就得关门,怕惹邪祟。因为这些阴森森的禁忌,淑萍在六月天里打寒噤。而她的婆婆,黄土埋了颈,还在固执地讲究,依旧活得这么霸道。
淑萍把七曾奶几十年的日子翻一遍,觉得有几处确实可恨。淑萍把一盆米汤倒进泔水桶,“哗”的一声刺耳地响。她打的是肚子里的官司。
七曾奶往水桶里泡糟糠,一滴泔水溅到嘴边,有点咸味。她反复咀嚼那句“死不了的”,觉得似有硬物卡在心口,有尖有角,像笑话里的那个人,手拿长竹竿横竖进不了城。犯不犯禁忌不说,淑萍是在嘲笑她,笑她怕死。
她甚至倒掉了米汤,抢着倒的。
整个余塆的人,就剩七曾奶还在用米汤,是老人的陈年旧习。用清水把米汤兑开,把洗干净的褂子丢进去,过一遍,晒干就挺括了,袖子是袖子,摆是摆。余塆人穿这些或粗或细的棉布褂子,一坐卧就皱得展不开,手脚平白长了一截。七曾奶的衣服平平板板,都说她是最讲体面的人。这个习惯从古延续下来,过去最困难的时候,也短不了一口米汤。就算是寻常人家,也得相互捧场,把肚肠捋顺了过日子。七曾奶觉得淑萍不配合,明摆着嫌弃她。
早饭的时候,七曾奶只挑了几块红薯,也不夹菜,就着喝一碗粗叶子茶,很快就放了碗筷。国立也赶紧把碗放下,问,怎么吃这么少?到底是儿子。七曾奶想。向来她的饭量比较稳定,吃一碗,总觉心口有个坑没满,就再添一口。七曾奶挪开椅子,坐到一边,说,老了,做事不中用,光吃闲饭,吃那么多干吗?国立盯一眼淑萍,淑萍两手抱着碗筷,只顾吃饭。
吃完早饭,七曾奶找块大方巾,包了几件衣服,说去什王寺里住。国立拦她,保良叉着腰,斜着眼,站在一边看热闹。人老了真好笑,耍着简单的心眼,越看越有趣。七曾奶一手提包裹,一手拿起扫帚,把地扫得嚓嚓响,磨蹭着不出门。然而淑萍还是不给面子,连头发都没变,小辫儿一如既往地翘着。七曾奶丢了扫帚。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五曾爹打鱼回来。国立离老远就喊,五叔,你来劝劝我娘,她非要去什王寺里住,你的话她听。
五曾爹穿一双深筒子大靴,熟胶的,走路时很响。他早年当过兵,从战场上捡条命回来,如今完全一个老农民,只是改不了走路雄赳赳的样子。五曾爹把渔网靠在枣树上,抖抖水桶,看看里面的分量,说,淑萍,把鱼拿去煎了,多放点辣椒。說着一把扯过七曾奶的包袱,顺手交给国立,去山上转转也行,等我把这身泥巴洗干净,跟你一起去,会会普度和尚。
2
沁水岩山不大,似乎只够一个人躺着伸个懒腰,也不高远,在视线之内。山上长满杂树杂草,顶上就是什王寺。一片小山谷正对着余塆,那是余塆的坟山。余塆人把老人一个一个抬上坟山,如今曾孙都有了,最老的只剩五曾爹和七曾奶。他们像两个掉了队的人,常凑到一起说说话,散散心里的闲气。
七曾奶带头走在前面。山上没有大路,五曾爹在七曾奶后面盯着她的脚,怕她踩不稳。走到一处高坎子前,没路了,五曾爹说,走啊,怎么不走了?七曾奶回头看时,五曾爹正一个劲儿收嘴唇。他缺了几颗牙,想忍住笑。七曾奶才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走过这条路,也是一前一后,也在这个地方停下过。
他们之间有过几年婚约。五曾爹去部队时,七曾奶送他,翻过沁水岩。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之前,七曾奶一听“余再生”三个字就躲开,她从老辈人那里学会做山里人,把心思藏在大山深处。有几个人跟她说,应该去送送五曾爹。此话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天,七曾奶的脸上涂了两块绯红,那时候只有红纸,那红不褪色,也不润进皮肤。她站在五曾爹面前时,眼睛一直往别处躲。
七曾奶送五曾爹一双鞋,配一双绣花鞋垫。白鞋底纳着花样,一点污渍也没有。做这双鞋时,七曾奶用毛巾包着手。她怕手出汗。
那时五曾爹也是这么盯着七曾奶的脚,脚曾裹过,后来放了,不大不小,还好没变形。五曾爹后来想,虽然马上要上战场,但这一路走得却安宁,只是时间太短了些。冷不丁地,五曾爹说,等我三年。想了想,又说,等我一年。七曾奶没接话,她知道五曾爹的意思,假如一年没回,就不用等了,他不耽误她。
看五曾爹上了大路,脚底扬起灰尘,身影模糊了些,七曾奶才喊,哎——我等你回来!五曾爹不回头,装作没听见,依旧看前面一尺远的地方,仿佛七曾奶还和他在一起走。他知道七曾奶胆怯,还没跟他说过话,没对他笑过,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句。她晓不晓得这话有多重?!
一辈子都快完了,五曾爹回头一想,觉得日子像浪打浪,层层抹掉昨天的记忆,往事丢掉,但是,掩盖不了的,终究会水落石出。那时候也就各自讲了一句话,竟然没坐下来谈谈。五曾爹从灌木里踩出一块石板,叫七曾奶坐下歇会儿。
七曾奶背对五曾爹,说,有话你就说。
五曾爹说,最近老是睡不着。
七曾奶的话软和了些,老了呗。
五曾爹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双鞋吗?
这辈子做得最仔细的一双鞋,能不记得?夜里把房门闩了,怕人看到笑话,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做。她怎么知道他穿多大鞋呢?听人闲谈,他和兄弟抬石头做牛栏,他在后,兄弟在前。她见过他弟,目测了他的脚,就有了比照,想象着五曾爹人有多高,脚有多大,倒叫她蒙对了。一双鞋她做了三个月。
五曾爹又说,那双鞋我揣在怀里抱了三年,舍不得穿,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它就像我所有的亲人,看着它,我不想死。最后一场战斗打得很惨,黎明之前,我们行军二十里抢占山头。整座山头炸平了,烧焦了,细叶枫像倒栽葱一样插在土里。我们三十六个人,只剩下六个,抬下来的不是缺手缺脚,就是缺半边脑袋,有的肠子拖在地上。最小的一个兵十五岁,五官稀烂,不停地抽搐,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子。他吊着一口气喊爹娘,一天一夜,怎么也不肯咽气。
五曾爹不说了,垂下头,头顶秃得发亮,像葫芦瓢。
七曾奶问,那双鞋呢?
五曾爹昂起头,五官猩红,脸色凝重,他赤着脚,我把鞋给他穿上,大出一大截,然后……鞋的故事到此为止,七曾奶没再问。
最近,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
你看,死是很容易的事,活着才叫难。
七曾奶撩起衣摆,弓着身子把脸凑过去擦,眼泪成片地洇出。七曾奶說,我怎么会不晓得这个道理?我跟他们说,这日子多太平,要好好地过,不然对不住你们这些打天下的人。他们是嫌我活多了,话多,碍手碍脚。
五曾爹说,哪个嫌你活多了呢?人啊,总想讲究个活法就难,糊涂日子糊涂过才叫容易。人老了就要晓得怎么做“老人”。日子交给年轻人,再难的事放得下,再亲的人离得开。再说,国立他们也不年轻了,五十多岁的人,经不起折腾,你呢,不要有的没的计较。
七曾奶说,我是怕了哟,我是怕了哟!她拍拍胸口,像给自己叫魂。我哪里是怕我……她把死字往下咽,很难,像干吞一粒药,在嗓子眼里黏住。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要家口太平。
她一言不发,低了头,像犯了错的孩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走走走,去找普度要个老鹰爪子,据说烧了冲水喝,能治百病。国平的病不好呢。
五曾爹伸手要拉七曾奶,嘴里说,哪家的事都要管,活一百岁也嫌少。昨天村里人又来找,叫我搬到安置点住,你倒是说说,我去不去呢?七曾奶伸手一挡,扯棵小树站起来,去了就别回。
普度和尚在庙门口打瞌睡,七曾奶没叫他,进门找个破搪瓷盆,在缸里舀了水,洗了手。普度醒了,擦了一下嘴角,说,来了。普度和尚经常下山,到余塆走动,多次和五曾爹摆龙门阵,吃五曾爹炒的朝天椒。余塆的人说,和尚下山就是还俗,也是为了找伴儿。他和五曾爹是隔着田畈的邻居。
什王寺的墙壁是凹凸石头,本就是凿山而建的,蒙着不知哪年月留下的厚灰尘,里面一个泥像也没有。七曾奶喜欢来,把它当作邻居家来串门。只有五曾爹知道,这间残破的老屋里,从房顶漏下天光,浮尘在光柱子里向上飞升,凉风从四面穿透,像老年人极度荒芜的心境。在墙壁上的厚灰尘里,有七曾奶用火炭画下的几个小孩,那是她死去的孩子。
五曾爹跟普度站在寺门外,看着东边的那条山埂说话。普度和尚的手顺着山埂往下指,说,余国平怕是不行了,要我给他找地气。看这一山的龙脉,一直走到大枫树那里,左青龙,右白虎,就在你们祖坟塆左边,不远。别小看这几步路,风向和水的走向完全不同。
五曾爹举手搭凉棚,不错,你看那边一埂好树,这事先不要跟余国平说。五曾爹看七曾奶一眼,又说,我有安排。
七曾奶正端着水盆,往地上洒水,听到普度喊她,你去厢房把墙壁上挂篮里的鹰爪子拿去吧,回家烤干,碾成粉子,冲水给国立喝,他这病会很疼的。
给国立喝?为什么给国立喝鹰爪子?七曾奶心里一悸,眼前浮起一团黑云,忙扶着供桌稳住身子。寺门外五曾爹和普度的脸远了,薄了,像隔了一层迷雾。五曾爹一连串地咳,像是呛着了,呸,不过吐出一点唾沫星子。普度的袍子在山风中鼓荡,明明被五曾爹扯紧一块,七曾奶又没瞎。普度两手一拍,笑起来,说,错了错了,不是国立,是国平,老糊涂了,把他俩搞混了。
国立头天去的医院,回来说查出的是慢性病,炎症,开了几服中药。
七曾奶出门就往山下跑,把五曾爹丢在山顶。山路不能走得太急,有时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手脚并用,像一只逃命的动物。在一段草坡上,七曾奶干脆坐下来,一截一截地往下溜。酷烈的太阳晃得眼睛睁不开,汗像暴雨当头,山岗上开始还望得见两只老腿扛着一身老皮骨,转眼就下了山。不知道力气从哪里来,五曾爹竟然一时追不上她。
3
七曾奶进屋找淑萍,要问清楚早上她为什么哭。屋里空荡荡的,祖宗牌位前的地下,放着一把扫帚,想必淑萍向祖宗祷告过。七曾奶跪在扫把上,伏地连磕三个头,黑绸褂堆了一堆,老身骨不见了大半截,祖宗啊,你们要保佑国立啊!
淑萍在房间里哭,声音是假的,痛是真的。七曾奶跪着听,知道淑萍坐在门洞里。三十年前的时光回来了,像给枯灯里添了油,一点摇摇欲坠的光,腾地一下瞬间大亮。那哭的人,不是自己吗?
七曾奶用这种腔调哭了二十年,哭的是十五儿。七曾奶痛的是十五儿的乖性子:十五儿她吃饭不上桌子,总要将自己碗里的饭倒进父母的碗里一些,说一口饭就是一口力气哎;十五儿她早起开门,晚上关门,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不得歇空哎;十五岁哎,十五儿她顶一个全劳力,去系马墩修水库,穿一件大襟的褂子,是拿我的衣服改的,换洗脱不下身哎。
那天十五儿散工后回家,走十几里山路,饿得前胸贴后背,嗓子空得火烧火燎的,把七曾奶留的半碗肉吃了,那肉一向放在橱柜里。
七曾奶当家,有点好吃的先顾老人,顾男人,来客时担心拿不出两碗菜,往往半碗肉热热炒炒个把月,哪能由人随意吃?还一口气吃半碗。七曾奶掐十五儿的脸,坐在房门洞里骂了两天两夜。她说身为女人要忍,不忍就是祸,更不能馋嘴。余国平家上辈一个姑娘,为了一个火烧粑,被人骗到方家山,到底吃了馋的亏,余国平房下几代人都抬不起头,哪家结婚嫁闺女请他坐过正席呢?不能忍,不如死!
十五儿跳了清水河,把一双被大拇趾磨破帮子的布鞋留在岸上。鞋是她自己做的,底還很结实,她不舍得带走。鞋子放在一蓬开着紫花的益母草旁边,鞋尖冲着余塆,像要回家似的。她到死还爱着美。她的心没死,人给活活逼死了。
十五儿入了土,七曾奶倒了床。半夜,听屋里没什么响动,确定人都睡着了,七曾奶两眼死盯蚊帐顶,手顺着床垫往里摸,抓过来一个香脂盒子,里面有一个纸包。房门在这时被打开一条缝,进来一个小黑影子。黑影爬上床,撩起七曾奶的衣服,叼住奶头就吮。七曾奶一滴奶也没有,国立都三岁了,那小嘴上的力,在黑暗中被放大。七曾奶扔了盒子,抱紧国立,她只剩这一个孩子了。
七曾奶没死,得了心痛症,随时随地一阵闷,心里堵得慌,找不到原由,左左右右想一想,啊,十五儿没了!七曾奶掏出十五儿留下的那双鞋,哭一阵,说一阵,哭完心里有了空隙,就抹干眼泪,继续干没干完的活。直到国立结婚那年,她听了别人的劝,媳妇进门了,哭不得了。她于是常去什王寺。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淑萍走了自己的老路,就怕也有几十年时光由她哭。七曾奶额头顶地,心里叹息,却听到国立轻言细语劝淑萍,我还没死呢,一年的日子还是有的,你怎么就哭上了呢?又是死!一句话捅破了淑萍的娄子,干脆放开了,老天爷啊,你长长眼啊!你该收的不收,不该收的偏收啊。都说家里老人岁数大了,后辈人遭殃,是真的啊。国立吼了声,乱嚼!寿命都是自己修来的,哪有什么该死不该死?!淑萍往墙上撞头,咚咚咚一连串地响,隔着墙掉下一些石灰粉末。国立的声音也放下来,我娘能活几年啊?让她伸手伸脚过几天好日子,行吗?淑萍咆哮了,像一锅开水,烫人,总说吃的喝的要先让着她,她倒养得好,一头黑头发,牙齿好得很,不聋也不瞎,什么时候死得了?!我的人啊,你就是吃喝上太亏待自己了,不然得不了这个病啊!
一只苍蝇飞进来,忽上忽下,“嗡嗡”声落在七曾奶两只耳朵正中间,变成轰鸣。黑发人国立活不长久了,她白发人一时死不了,做娘的夺了儿子的寿,一身罪又添上一身,流水一样奔过来。七曾奶的心泡进这腌臜的水里,散了,一捞一个空。淑萍的哭声突然渺远,依稀听见国立的叹息,你小点声好不好?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立什么时候哄过女人呢?
七曾奶出了屋,一路扶墙,脚踏不稳地。余塆上空的太阳是昏黄的,长了毛似的,一只青葫芦挂在泡桐树上,招魂幡一样摇晃。七曾奶像枪口的一只鸟,一头栽进五曾爹的屋里。
五曾爹刚送走工作队。他们来的时候,他正在剪一只破袜子,要裁出合适的几片,给好袜子加厚后跟和底。五曾爹一身伤痛,一交秋脚上就要穿厚的。他在战场上练的好眼睛,到现在还能穿针。为了五曾爹去安置点的事,工作队已经上门五次了,先说好话,到了那里有人给他缝破袜子;后说丑话,说五曾爹成了五保户里的钉子户;最后一味哀求。五曾爹嘴咬得紧,只说,该去的时候我自己去。
七曾奶哭了一阵,把五曾爹手里的活接过来,凭着手指肚上的触感,针走得飞快。那些年的丧子之痛,千军万马一样杀回来,这次更是被一棒槌打扁,灵魂出窍。七曾奶把两只好袜子缝到一起了,头对头,尾对尾。五曾爹只看着,不挑破,故意说笑话,哎呀,没想到老都老了,还有人给我缝破烂儿。
那年五曾爹打完仗回到家,被做媒的踏破门槛,有说大姑娘的,有说小寡妇的,五曾爹听听,笑笑,仰望沁水岩,满脸都是世外的山水。见他不热心,对方也把言语冷了。五曾爹一个人过日子,天黑回家没个亮,冬天没个人暖脚,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人上门重提七曾奶,五曾爹才咧开大嘴一笑,把鸡猪狗都赶出门,清清静静地招待客人。
做媒的是几个孙字辈的媳妇。大冬天的,吃完早饭邀到一起,到清水河砸冰洗衣服,七曾爹这年去世,孙媳妇们说起五曾爹和七曾奶,拼图一样,把两个老人拼到一起。有人旧事重提,觉得七曾奶和五曾爹可怜,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说起七曾爹,都闭了嘴,似乎把他当成可恨的马文才。有人说,现在,俩老人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那年冬天出奇的干冷,余塆都给冻硬了,日子显得漫长,人们身子也懒懒的,干活时来不了劲。看看稻场边的泡桐树,喜鹊一律在抱窝。想想余塆人吃喝不愁,唯独七曾奶、五曾爹这件事没办好。孙媳妇们齐心要办好一件事,如两个老人的愿,也如余塆人的愿,便轮流去做七曾奶的工作。
开始,七曾奶把她们的话当笑话,孙媳妇进门她出门,去后山抱柴。后来把身上的围兜一拍,起身,一副送客的架势,说,你们这些婆娘,吃饱了没事做,拿老人寻开心。
五曾爹亲自上门,身上搭件旧军大衣,手提烘篮,打算在七曾奶家多坐坐。五曾爹进门时,七曾奶手里正点着一把艾草,在屋里一寸一寸地扫,一股白烟在空中拉长,怎么也断不了。七曾奶不看五曾爹,专心在空气里,嘴里念念叨叨,使人怀疑有坏东西正在屋里。七曾奶的意思都在艾草里,五曾爹全明白。艾草扶正祛邪。七曾奶在好几个世界里端正地活着,老成这样了,不过规规矩矩地等死,邪念要驱趕。七曾奶说,我错了一次,再错不得,不然后辈人怎么看待我呢?五曾爹一肚子话说不出口,走了。他知道七曾奶有怕处。
现在,五曾爹把破衣服抱出来,一大堆,都是缺针线的。七曾奶补,他给摇蒲扇,看她脸上的泪水歇一阵,流一阵,没完没了。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可惜国立情况不好,她享受不来这样的老来静。五曾爹看七曾奶身体干瘦,像一枚被风干的果子,然而他还是觉得她做得了伴儿。五曾爹说,国立不想让你难过,你也要让他走得安心点。七曾奶手指一偏,扎了中指。
七曾奶回到家就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躺着,长时间不动一下,许多个虫子在心中啃噬,似乎一动,就痛得要命。国立到床前求她,她唯一的反应是鼻息粗了些,似乎对他负了气。国立又去找五曾爹,说,五叔,我娘还在生淑萍的气,三天没吃没喝,你快去劝劝。
五曾爹站在七曾奶房门外,听到七曾奶气息微弱,从蚊帐里飘出几个字,我活得没味。五曾爹知道七曾奶气的是她自己,说,命不由人啊,你不吃不喝,多让人难堪,外人会说淑萍不好。你要是饿死了,这样的罪过做儿女的承受不起。五曾爹的话,七曾奶听进耳朵里,国立和淑萍也听着。
4
天大冷的时候,家里夜夜烧起树蔸子。每年这个时候,余塆人吃过晚饭,喜欢到七曾奶家的火塘边闲坐。七曾奶是贤惠人,大人小孩来了都要倒茶,让吃饭,从不怪人家坐烂她家的椅子脚。人烤得脸皮发烫,一个个像寿星佬儿。人一舒服就谈天说地。说完天地,少不了要说说余塆人,尤其是他们的根基。
有人好出头,说,根基这个东西说没也有,说有也没,就看你怎么想。根基好的,收破烂儿也能发家,像余海成,一年挣个十来万;他大字不认得一个,儿子保善考上大学,还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更有邪乎的,说保善高考头天夜里做了个好梦,见了真题,他的死人爷爷给他送的。要说这事假,怎么后来上面的人来调查呢?
有人接着说余国平家的根基。他爷那辈兄弟六个,一母所生,为了块坟场儿,五个打一个,在池塘里,爬起来打下去,爬起来又打下去,直到打死。根基就这么坏了,后辈人哪能不差?他那几个兄弟,家门口坐着,一条凳子上四个傻子。算起来也就他有点亮儿,但畏畏缩缩的一个人,恨不得把头缩到颈子里去。过去家里人口多,没吃的,塆里的南瓜、黄豆没少丢,不晓得哪代人抬得起头来?人说到这里,七曾奶往他杯子里添满茶,指指对面的石头塆子,小点声。
趁国立还吃得下东西,这年七曾奶家的年猪杀得早,每晚在蔸子火里给他煨一土罐汤。年年猪尿泡由保良吹成大皮球,放屋檐下挂几天,风干了,放出气,轻薄透明的一个大皮袋子。七曾奶把生豆腐块捏得细碎,拌上猪血,把皮袋子塞严实,缚紧,挂在蔸子火上面,天长日久地燎,燎成农家的一道好菜。这天七曾奶央来烤火的海成帮忙,把皮球挂到梁上去。皮球沉,做起来麻烦,花工夫又费力气。海成手提皮球,抖抖,说,七婶好健旺。他又凑近,在七曾奶头上找,一根头发都没白,要活一百岁。一圈子烤火的人扭头看七曾奶,又摆回头去,默不作声,像有心事。他们一定想到一块儿了,七曾奶的高寿,国立的短命。海成说错了话,赶紧补救,七婶是李塆的人,听说李塆有这样的根基,头发都黑。
这头发咋就不白呢?七曾奶两手还在空中张着,袖子绾到半高。七曾奶羞愧了,国立命不长久,自己还能活,黑头发,好牙口,还有办菜的心思,对活着的事这么热心。七曾奶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块头这样大,走路这样响。她找出一只烘篮,添几块炭火,回房间里坐着。
七曾奶没点灯,黑暗中看不到自己,心里恨这身残存的皮囊。这皮囊也不见得结实,但一丝气息总顽强地吊着,进进出出,遭着难,遭难也断不了。这皮囊里有个声音铆足劲哭,这可怎么办啊?
这以后,每遇到家里有人来,七曾奶就悄无声息地进房,把房门关死,恨不得把人世间关在外面,替儿子去死。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破罐子破摔一样,统统不提。她像带领大部队撤退了。
七曾奶常站在窗户内看外面,不出屋,知道余塆的一鳞半爪。对面隔着一丛细叶竹的,是海成家。腊月十六早饭后,海成端来一碗豆腐脑,送点新鲜味儿给七曾奶。他家后天娶儿媳妇,请七曾奶去铺床,喝圆房酒。
过去,七曾奶不用人来喊,老早就去帮忙张罗。她有空就喜欢在塆子里走动,哪家哪户的事都要过问。几十年来上下屋的感情,比儿女亲戚还要亲。她拿出自己八十年的人生经验,当活教材,教人过日子,说服人照着办。腌菜呢,要用立秋后的凉水;鸡粪沤的肥种的辣椒才叫辣;做细米粑没别的窍门,只要揉得好。她乐意说,余塆人乐意听。碰到犯难的事,没她在旁边指点着,还真不敢动手。余塆家家过年打年糕,蒸糯米时,支使一个小孩子牵她来。七曾奶坐在灶塘边,喝一杯茶,看火旺不旺,说今年哪家的年糕打得好,起了泡;说去年哪家年糕少了一把火,邦邦硬,往回这么想一想,又提醒注意一两处;或者忽然站起来,伸手指指蒸笼,说,水汽干到这一层,饭也熟到这里。倘若揭开蒸笼一看,七曾奶的话分毫不差。这人活成神了。余塆人历来夸七曾奶,说塆有老,是个宝。那时她才活得有味。
海成进屋,七曾奶没给他倒茶,也不问他家打算给伴娘多少封礼,说的话像没烧开的水,喝下去肚子都鼓了。她说,人总是要老的,喜床叫国强媳妇铺,这些事有个人接手才好。海成说,七婶,这豆腐打得怎么样呢?豆腐脑在桌子上,七曾奶没动,只看了一眼,说,浆点急了,年轻人总是性急,石膏水往浆里一倒完事。海成说,这些事七婶不在就是不行,不劳您动手,您就坐在旁边看着,给我们壮个胆。七曾奶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就出了门。海成连跺几次脚,不晓得我哪件事得罪了七婶,余塆哪家的事她都管,就不管我们家。说完看国立。国立知道他娘有想法,塆里无论办什么事,都有禁忌,要有好兆头。娶媳妇儿这样的喜事,铺床的、喝圆房酒的,都要请夫妻白头偕老、儿女双全的人。七曾奶留不住儿女,老伴儿走得早,没福禄,把自己看轻了。
第三天天刚亮,海成家爆竹一响,塆里人赶紧出被窝,去帮忙、吃饭,或者看热闹。七曾奶透过窗户看对面,竹林那边有些人影在晃,时低时高的声音里夹杂着女人一连串的笑声,挑水的人身后跟着一只羊。塆里有喜事真好,人畜都喜庆。七曾奶一生爱热闹,就喜欢塆子里有活气。
七曾奶去地里拔了几根葱,把根洗白,晾干,用红纸条拦腰封着。又去稻场边摘了柏树枝,去掉枯叶,也用红纸条拦腰封好。因为这两样东西绿,表示四季常青、长长久久,接新媳妇儿时要放在礼篮里,没什么大的用处,放在红双喜剪纸下压着,是礼数。说起红双喜字,在余塆也就七曾奶剪得匀称。七曾奶拿着松柏长青去了海成家,不去显得生分。
余塆的狗都来了,在人脚边窜来窜去,乐得直摇尾巴,畜生也知道往热闹地方赶。七曾奶只在大门外的椅子上坐着,喝杯茶,离门三尺远,省得挡着狗的路,任海成怎么叫她,也不进屋。
国强媳妇来铺床。那媳妇头上抹了生发油,头发贴在头皮上,穿着从箱子底掏出来的酱红色袄子,暗花的,缎面,有整齐的褶子。这媳妇光眉顺眼的,唱主角的打扮。床还没铺,她倒装模作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反复招呼海成,她喊一声就要放一挂鞭炮。经过七曾奶身边时,倒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有把握。
不足一杯茶的工夫,新房里挤满了人。有人说,快喊快喊!有人说,放炮子,放炮子!大伙起哄要铺床的人唱祝词。七曾奶过去铺喜床的时候,没三接三请不开口。闹新房的事,就是要吊足人的胃口,才叫热闹。
众人都催,那媳妇动了半天嘴皮子,出不了声,七曾奶不替她着急,万事开头难,难为她了。众人还在起哄,七曾奶趁人不注意,放下茶杯,回家去了。
5
第二天晚饭时,一家人说起海成家的喜事。他家这儿媳妇娶得特别风光,彩礼送了六万六千六,又请了吹手,锣鼓喇叭唢呐全套的,四方的宾客哪个不来祝贺?狗也去得多,不是猪来穷,狗来富吗?
国立吃得少,说话多了些,笑了一声,说,好是好,只不该晚上吵了一架,好比天亮时尿了床。七曾奶才知道,因为她没进海成屋里坐,抹了海成的面子,海成发了好大脾气,怪他媳妇不出来请。国立说,我娘没到场,他那事是办得不周全。不晓得哪个二百五剪的红双喜字,多出一横。我娘钉喜被子有规矩,红索子结成一根,不能多,不能少,起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意,国强媳妇用了四根。那女人逞能,唱祝词压不住场,乱得像狗打架,没个章法。我娘唱得那叫一个好,一唱一和,声腔长得捆得住山,沁水岩上都能听得出是哪家在闹洞房。七曾奶说,一回生二回熟,哪个天生会唱呢?
正说着,国强媳妇来了,带一篮大白萝卜。七曾奶想,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媳妇来得好快,来说好话呢,大概怕人说抢了老人的风头。七曾奶给她倒茶,特意加了姜和红糖,说,昨天的词儿唱得好。不想国强媳妇只喝茶,不说话,坐了半天才开口,七婶莫忙,我来给保良传个话,郑新意说他女儿年纪还小,还想留家里养两年。
一个月前,国强媳妇给保良说亲,男孩儿女孩儿见了面,都挺满意。国立和淑萍商量过,正月接女方来上个门。女方母女两个加上三个婶娘、一个姨娘,外加两个舅娘,一行八个,拢共打发五千块钱的封礼,在余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年还没过呢,事黄了?保良说,说什么年纪小,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就是嫌我家不好吗?
国立见国强媳妇茶杯不离口,说不出个道理来,知道保良的话不假。国立狠命骂保良,一声赶一声,催命样。
我家怎么不好?你奶奶一生积德行善!这塆里将近两代人是怎样生的?你奶奶接生失过一次手没有?莫说余塆,连他们郑塆的人都信你奶奶。就说他郑新意,这个逆子儿,出生时脚先出来,把他娘折腾三天三夜。他娘也是不同,边生儿边睡觉,眼看就要一尸两命,亏得你奶奶叫人在窗子外面放了一土枪,他娘受了惊吓,才生了他,不然他哪有今天?生下没几天,他发了籽儿,黄得像狗卵子,那时候不像现在,发籽儿叫发黄疸,吃几粒六神丸就没事。他那籽儿是谁刮的?那籽儿长在喉咙上,手一抖就能出人命。余海成他娘就刮死一个。为什么塆里塆外的人都找你奶奶?不是有胆量,不是碰运气,是你奶奶积德,护人的周全。哪家娶媳妇儿不请你奶奶吃圆房酒,坐上席?你奶奶这样的好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
國立向来是个闷葫芦,从没像今天这样话多,一生气,不该有的想法都有了。这些话骂的是保良,句句说给国强媳妇听。七曾奶说,过去的事,莫提,好话要别人说。
保良一向在国立面前气短,照他老子说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会儿病老子发威,他也不做 人,说,他娘的真没良心,恩将仇报呢,我去找他说道说道。保良起身往外走,淑萍赶紧拉扯住他,两人扭扯起来。瞧瞧这个家,有点事就乱成一锅粥,七曾奶生气也不发作,只拍打桌子喊,保良!
国强媳妇便一味怪自己多事,看走了眼,骂那郑新意狗子坐轿不服人抬,说好说歹,只求国立消气。又说,七婶,你莫多想,人家说的不是你。都是余塆里的人爱嚼,把话传到郑塆。
国立问,传的什么话?
保良放下铁镐,说,你们不出屋,不晓得塆里人这些时候嚼些什么。先跟你们打声招呼,我要去县城买房,余塆这旮旯再住下去,我连媳妇都找不到。
这晚上,沁水岩山头上的月亮出得早,抬头一望,把人的眼睛凉透了。保良泡完脚睡了,留下三个发呆的人坐在冻地里,不说话,脚冻得生疼。淑萍也不料理国立去睡。那病残的身子缩成一团,由他。他们故意的呢,破罐子破摔。不知哪个地方传来咯吱一声响,是物件或墙体的风化声,七曾奶被这声音惊醒,挪挪发麻的身体,在黑暗中叹口气,她心里一味地苦,却张不开嘴。
这晚以后,无望感在这个家里生出来,吃这个家的烟火,越来越壮。国立夫妇一味地丧气,像被雨淋湿的鸡,不怎么出门,低头坐着,或者默默做事。国立人前不再故意大着声气说话,挣扎着装出能活出一百岁的样。保良倒是神气活现,似乎有了救命符,铁定是要离开余塆的。他们接受了塆里人的说法。七曾奶常为他们感到为难。
这年冬天一滴雨没落,干冬湿年,腊月雨夹着雪,一连十几天,到了年关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晃得人睁不开眼。七曾奶家灶上冷火熄烟,几个人呆望着门外。稻场边的那棵枣树上挂着几根稻草,上面的冰凌天天见长,这哪里是过年呢,分明在混日子。
正月十三,天大晴了,正午的时候,靠墙根坐的人脱了袄子罩在头上,一动不动地受用一墙暖气。五曾爹帮七曾奶把萝卜筐摆出来,放倒椅子支起一面簸箕,簸箕里放砧板和刀。七曾奶在旁边坐着。萝卜还是国强媳妇送来的,趁天好,七曾奶要切成丝,准备腌制。国平的病不好了,估计日子不多,他那媳妇说话做事不灵光,要是办起丧事来,酒席上那一碟下饭的小菜,七曾奶都担心他们拿不出。五曾爹又埋了一篮木梓壳,放在七曾奶脚底下。七曾奶时不时用小铁筷子拨一拨,翻出细得像粉末一样的火炭,火不大却暖身,一天没熄。
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目不斜视,脚不停留,走到远处回头一望,七曾奶和五曾爹正低头咕咕哝哝。这人便说给自己听,这年头的老人,不懂!
五曾爹的目光落在七曾奶指尖上,看越堆越多的萝卜丝,又细又长,难得根根大小丝毫不差,像量着尺寸切的。五曾爹想,这女人啊,一生受磨难,越磨越要把日子过得精细。
七曾奶的精细日子也没别的,常把麦秆烧了,灰烬放在饭鬲子里,用热水淋,取鬲子下的水洗头。夏天喜欢到沁水岩下掐栀子花,戴在发髻上,有时是一枝香草,说是遮汗气和老人气。五曾爹最爱她泡的桂花茶。她家稻场边有好大一棵桂花树,中秋节的时候,把床单拿到清水河边,用皂荚涂抹,捶打,漂洗干净,铺在树下。用细竹竿子把桂花敲下来,腌在罐头瓶里,垫几片桂树叶,再压上两块圆溜溜的小石头。五曾爹来了,七曾奶用筷子粗的那一头,从石头底下挖出一点,放进滚烫的水里,泡出的那种香味很消夏。五曾爹喝了一杯又要一杯。
这样好的心性,可惜了,余塆人没一个像她。
五曾爹说,余塆人也是奇怪,大人小孩一条心,总指望祖辈人留点好东西下来。要说海成家根底好,也不假。海成和他媳妇干起活来不输两头牛,刮风下雨收破烂儿,哪个旮旯没摸到?再说国平,说他穷,没穷错,家里但凡有一粒花生也要炒了吃,真是好吃不留种。一年立三百六十五个志,养鱼,养猪,种黑木耳,没一件事做成功。
七曾奶说,亏得留点念想,不然谁还记得祖辈人?
五曾爹又说,国立这幾天怎么样?七曾奶放下手里的刀,说起国立的病,她的手就软了。五曾爹说,过去我劝你不要太迷信,现在想想,过日子啊,哪方面都得敷衍。国立的病估计还能拖一年,国平的时间却不多了,年里他在普度那里住了几天,带了不少伙食。
七曾奶抬头望望沁水岩,摇头,对着祖坟塆,好像他们也在望着她。她说,我白天夜里前后一想,国立的病,怪我!当年我父亲说你没回,里外我是你家的人,给不了你,给你兄弟是一样。
那年七曾奶被人瞒得好紧。过门那天,小姑奶奶带她去赶集,天黑回到家,家里在办喜事。她还来不及问话,被余塆人抱住,放在田耙的两排齿间夹着,捆紧,背着走了。匆忙中,七曾奶褪下腕上的玉手箍,摔断,冲站在门框里的父亲喊,爷儿俩再不相见!
五曾爹笑了,从没人提起过当年。七曾奶出嫁的事,说出来会惹祸的。他也没想过要去打听,既成的事没什么好说。隔了几十年,坏事也新鲜起来,他说,那时候好多新媳妇儿都是这样被抢走的。
七曾奶说,我说过等你回来,就差那么两个月,没算数,这不就是我一生的祸根吗?老天爷惩罚我呢,我哪能再做欺心的事?
五曾爹起身进屋,拿出一个红纸包,打开,里面一支人参,根须都在,用红线拴着。五曾爹说,这支参难得,你拿去煎口水给国立喝。我昨天看到他,一米七的人啊,瘦成那样,风都能吹得走。过去多能吃,一拳头能打死牛。也是吃了力气大的亏,把自己当牛使,别人搬不起的他搬,别人做不动的他做,做空身子骨。我看他那样子,想起他小时候长得敦敦实实,跟我特别亲,总在我屁股后面跟着,如今他竟然要先走一步。我活着造孽。七曾奶把参包好,装进口袋,她知道五曾爹对国立的病也没有办法,但总想做点什么。
6
这天夜里,七曾奶掖着被窝坐了一夜,袄子也没脱。有时溜下去躺着,用一块沉年的石膏冰发热的脑壳。五曾爹白天说的话一直在这脑壳里回响。五曾爹说,你要注意国立。夜深了,七曾奶才把心思按住,竖起耳朵搜寻夜里的声音。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国立的叹息声,听到他碰响一只碗,大概想喝水,淑萍这个女人瞌睡大得很。实际上,自从国立病了,七曾奶就这么整夜坐着,只在天快亮时打个盹儿。夜里极静,有老鼠在咬木柜,那声音似乎一节一节沿着台阶滚动。国立学几声猫叫,老鼠停下来,一会儿又开始了。国立一下一下敲打床沿。他也是整夜不睡,大概觉得自己时间不多,舍不得闭眼睛。在这些声音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行走,七曾奶似乎看到它呼吸的线条,她担心那东西摄走她的家人。
第二天早起后,七曾奶把五曾爹给的人参切成片,放在一只搪瓷缸里,用一张书页封口,皮筋扎住,一把剪刀片子压在纸上,免得跑了药气。再放在小泥炉子上,小火慢炖。一清早,屋里都是人参味,越来越苦,但使人安心。保良还在睡懒觉,躺在床上喊,好参!七曾奶把参汤端一半给国立,另一半盛在一只小缸子里,送到国平家。
国平在床上半坐半躺,脸全黑了,连扭动脖子都费劲,看人的时候,虚着眼神。国平媳妇这会儿送来一只烘篮,塞进被子里,放在国平的脚下,脸上一层天然的痴笑。国平说烫,她又把烘篮掏出来。
五曾爹比七曾奶先到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同国平说话。事情凑了巧,他们倒像约好了似的。五曾爹的手在两腿间窝着,眼睛不看国平,只望着叠在一起的大拇指,头垂得厉害,脖子后面折出一个角,像被一只手死死按住。
话从国平的身子骨里吐出来,也不像人说的,像一只坐山的蚕吐出飘飘虚虚的丝。将死之人的话说得轻,落得重,听着惊心。他说,五叔,今天叫你来,是为了我的后事。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日里夜里自己揣摩着,老话说得好,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武则天还竖个无字碑呢,请你帮我写个悼词,趁我还有口气在,念给我听听。五曾爹才抬头,话又被国平接过去。我这个悼词,你不写我娘死得早,不写我一生饿怕了,穷怕了,这些都是命!过去想过继到你的名下,给你做儿,五叔你看得起国立,看不起我。人各有志啊!我三十岁找不到媳妇,那年没吃的,用一担谷换来你侄儿媳妇,为了这个,我兄弟几个吃了半年黄荆条的叶子。这女人可怜,一辈子受苦,说不出话来。这些统统不要写。你就写我家几代人在余塆抬不起头。余塆人没事好嚼我们家的事,从夏天说到冬天,冬天说到夏天,教儿子莫跟兄弟打架,教女儿莫丢兄弟哥儿的脸,教人莫惹报应,哪次不拿我们家来比?这是要一代代往下传呢,是一代代戳我家的脊梁骨呢。这个你帮我好好写写。
国平媳妇这会儿突然进房,从旮旯里提出一只小塑料桶,揭开盖子,一股腥味呛人的鼻子。那媳妇问国平,你怎么啦?又要屙吗?七曾奶和五曾爹伸头一看,团团絮絮半桶血,才晓得这人的一身肉都化了,是从下面把自己抽没的。
七曾奶忍不住掏出手帕,按住眼睛,一长声一长声地哭,像刀口滚肉,我苦命的孩子啊!
国平咧嘴大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干巴巴恸哭的样子,像假哭,然而却假不了。
七曾奶和五曾爹看不下去,除了哭也说不了什么,离开房。那媳妇赶出来,先把七曾奶拉住,似乎怕她跑掉,再把缸子还她,说,七婶,参汤你带回去给国立喝吧,我晓得你好心,怕国平死了。
五曾爹替国平写好的悼词,在余塆传开。从这时开始,家家腾出一个人,夜里轮流去国平家坐,陪他最后这点阳寿。夜长得很,他们守着床上的一口浊气,同国平说说话,开导开导他。一连几个晚上,大伙说着说着,都把话题拉到七曾奶身上,挖她的古,竟然是不约而同。
我余塆咧,对不住七婶!那年把她抢来,像捉一头生猪,一个多月没松开绳子,不让她死。后来有了胎,死不了了。那胎落了,是来代人受过的,落了也不觉得心痛,反倒轻松。这个倒不说。第二个只活一岁半。那年大干旱,大家都饿得嗷嗷叫,那天七叔说过不去当晚,叫七婶去后山撸观音土,大家吃了没事,就那孩子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像石头,皮下的青筋拉得笔直。七婶哭了几天几夜,要去山上把他扒出来。她的婆婆把阁楼上的麦草翻下来,叫她扎把子,扎了自家的扎塆里的,折腾一个多月。
第三个出嫁了,生孩子死的。那天好大的雪,七婶赶了一夜路,翻过野狼岭。她要去救人,没赶上。第四个发了籽儿,被海成他娘刮出事了。人家哭了三天,晓得七婶结个果子不容易,后悔呀。七婶说不得,哭不得,心里流血流脓,脸上还是没事一样。后来,塆里接生,刮籽儿的事,他们不信别人,就信七婶。他们晓得老天爷想带走小性命儿,七婶不答应。
第五個是十五儿……
说到十五儿,人就闭了口。
守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想到哪说到哪,只等国平一落气,就没话说了。
国平在床上奔死,一会儿进气,一会儿出气,一时半天没了气。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还有动静。守夜的人想,国平这个死真难受,他是不安心啊。守夜的人接着说,七婶一生苦啊,为人喜,为人忧,自己结了几个果子都保不住,以为国立能送终,眼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也好,我们余塆也好,欠她一点公道。
国平又延起一口气,深叹一声,终于平静下来,睁开眼,转了阳,恢复半年前的模样。守夜的人看到国平魂神归位,安顿了,知道是回光返照。国平说,把五叔叫来。
国平要五曾爹修改悼词,修改的那部分,国平听了好几遍,每个字都是仔细想过的。那部分说的是:
丧主余国平,丧母于襁褓之中,嗷嗷待哺,无食可觅,适逢族姓七婶吴氏生产,常克扣亲生幼儿,分食国平,苟活其性命。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何况于人乎?今国平命悬一线,思前情而图报,求拜认七婶为义母,并逊祖坟塆龙脉吉地以葬娘身。愿为义举,使世代铭记。
这年,七曾奶无疾而终,由国立送终,五曾爹主事。七曾奶下葬那天,连续下一个月雨的老天,突然晴了。除了五曾爹,余塆人人戴孝。女人们给五曾奶头上抹了桂花油,梳盘髻,髻上戴两枝香草。女人们都不怕她,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手,说,五奶好福气相。五曾奶的寿房上,盖着大红底绣“花开富贵”的毯子。余塆人送七曾奶上山,请了锣鼓队,唢呐里吹的《喜洋洋》。大伙嘴里没说,心里要把七曾奶好好嫁一次。五曾爹打头举一根招魂幡,带领队伍去沁水岩,遇到沟坎的时候,就招呼七曾奶一声,过沟了,莫怕哈。
七曾奶满“七七”的第二天,五曾爹扛只蛇皮袋,去了安置点。
当代小说 2021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