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1
早上醒来,高文打开手机查看天气,今天又有霾。说实话,高文非常讨厌雾和霾这两个字结合在一起的样子。
最近这些天,江城每天都被雾霾包围,报纸上时常有路虎和保时捷或是奔驰与法拉利相撞的消息。雾霾让人视线模糊、情绪失控,连耳朵也失灵了。以前每天早上,高文都能听到成群的小鸟在窗外的香樟树上愉快地歌唱,现在,就连鸟儿也跑了。
和往常一样,只要江城有雾霾,老婆玉琼就会随单位领导到外地去考察。玉琼在一家公司当财务总管,这几年很受领导重视。儿子高杰还在加拿大,他是前两年高校交流出去的,学习结束却不肯回来。高文给他打电话,他半英文半中文地对高文嚷:“爸,你别说那么多rubbish好不好?什么时候家里没Haze,我就回来!”儿子很内向,平时话少,可只这一句就把高文给噎个半死。
高文躺在床上正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尤利西斯》,莲城地税局副局长耿长清打来电话,邀请他回老家参加一个重要活动。想到玉琼和儿子都远在他乡,逃离了雾霾,高文一把扔掉手中的《尤利西斯》,从床上一跃而起。
江城大道拥挤不堪,车多得像蚂蚁,那些披着铁皮的怪物缓慢蠕动,像一个个喘着粗气的重症患者。高文开着那辆几年前购买的日本启辰,像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夹杂在车流中。
车开到半路,高文收到耿长清发来的微信,说在进入莲城的ETC收费站附近等他。高文在莲城有很多朋友,平素回来从不打扰他们。可只要他们得知消息,便会想方设法捕捉高文,像捕捉一头从樊笼里逃回的困兽。尤其是耿长清,每一次他都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并在这个收费站附近等高文。高文想,这次应该是大姐出卖了他。早上出门时,高文给她打电话,说惦记她和老妈,想回去住两天。大姐在莲城开了一家超市,跟耿长清的地税局有一点小小的来往。高文想,耿长清肯定是用什么方法贿赂了大姐,才让她死心塌地充当内奸通风报信。
耿长清是高文高中时的同桌,高考时两人一起报考的财校,毕业后又同时分配到莲城地税局上班,高文跟耿长清一起共事了五年,直到后来高文离开莲城。这些年,耿长清一步一步做到地税局副局长,听说马上还要升局长。本来,离开地税局后,高文跟耿长清之间的关系几乎断了,可耿长清后来偏偏也迷上了写小说,并且要拜高文为师。这样一来,高文和耿长清之间又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高文告诉耿长清,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他所在的位置了。
一下桥,高文就看见耿长清穿一身笔挺的蓝色制服站在四月的阳光下,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高文把小车“吱”的一声驶到他面前停下,打开车门下了车。耿长清赶紧上前,一把握住高文的手,然后揽住他的后背拍了拍。
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高文有些疲倦,索性站到路边掏出一根烟点上。耿长清忙说:“大作家哪能抽自己的烟?我这有,我这有!”说着,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两包黄鹤楼1916塞给高文。
抽完烟,耿长清在前面带路,高文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城。春节时高文曾回过莲城,仅两个月不见,发现进入主城区的道路左侧又圈起了大片土地,工地上热火朝天,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正像一个个怪物疯狂地生长。
耿长清把高文带到一家酒店,找了一个小包间。坐下后耿长清解释说单位有规定,中餐不能饮酒,晚上包洪发请客,再陪高文一醉方休。高文皱了皱眉:“包洪发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耿长清笑着说:“早上包洪发找我有事,问我在哪,我随口说在收费站等你。他一听,非得晚上请我们吃饭!”高文说:“你说的重要活动就是这个吗?”耿长清忙说:“当然不是。”随后又讨好地说,“你要不想去就不去,我俩单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怎么样?”
吃完饭,从酒店出来,高文问耿长清下午有事没有。耿长清说他今天所有的任务就是把高文陪好,招待好。高文问耿长清是不是有事需要自己帮忙,耿长清这才笑着说想请高文配合他做一次专访,宣传一下地税局这些年取得的成绩。
高文问做专访对耿长清有没有什么好处,耿长清说好处自然是有的,至少没坏处。高文擂了耿长清一拳:“看在多年同学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你知道,这些年我可从没给别人做过宣传。”耿长清忙满脸堆笑:“那是,那是。”
莲城地税局坐落在最繁华的城南路,是在以往地税局的旧址上新建的一幢五层楼,看上去十分气派。站在楼前,高文止不住感慨今非昔比,地税人也脱胎换骨扬眉吐气了。
耿长清把高文请进三楼会议室,地税局的几个领导早就在那恭候多時了,见高文进来,一一与他握手,夸赞高文是莲城的骄傲,是地税局的骄傲。高文对这些官场上的溢美之词向来嗤之以鼻,几句应酬过后便直奔主题。随后,几位领导分别给高文介绍了近年来的工作情况。听完介绍,耿长清又带高文到办税大厅去参观,然后安排高文跟一位工作人员访谈。访谈的内容都是耿长清事先拟定好的,高文只需照着问,由那位工作人员来回答。
尽管这些流程事先都安排好了,可整个程序走下来,高文还是感觉十分疲惫,不由得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了耿长清,破了例不说,还不知电视节目播出去后会不会引起不良反应呢。
2
到了傍晚,包洪发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追着高文,要请他吃饭。高文和耿长清只得开车来到莲城酒店。一同赴宴的除了高文在莲城的几个同学,还有包洪发生意场上的几个朋友。
包洪发也是高文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人很聪明,就是学习成绩不好。包洪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来跟着一个搞建筑的亲戚打工,这几年竟成了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目前,洪发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是莲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莲城的小区随便一数,新海人家、公馆一号、锦绣花园、大洋彼岸等,全都是他开发的。早些年,包洪发与高文基本上没来往,自从他成立公司当了老总后,这才通过耿长清联系上高文,想方设法与高文套近乎。
高文不想让包洪发请吃饭,怕又成为他对外炫耀的资本;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看不惯他烧钱的做派。去年中秋节,几个朋友聚会,包洪发一天花了两万多。今天这顿饭只有十个人,可包洪发照例安排了十四座的大包房,桌上海参、甲鱼、牛、羊、鸡、鸭应有尽有。
喝完酒,已是深夜十点,包洪发非得请他们去泡脚。他说在他新开发的公馆一号小区有一家“醉美足疗”,环境好、服务好,老板娘也长得美,谁不去就是瞧不起他。大家只得一边应和,一边起身。刚才十个人喝了五瓶五粮液,几乎每个人都喝高了,出了店门东倒西歪。包洪发赶上来一把搂住高文,摇头晃脑地说:“高文,说真心话,我真佩服你,你那肚子里哪来那么多学问啊?你的长篇小说《莲城纪事》我可是放在枕头边长期翻看呢。嗨,我真后悔当初没像你一样好好读书啊!”高文戏谑道:“洪发,你就不要揶揄我了,你生意做得这么好,半个莲城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啊?”两个人正斗嘴,高文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大姐打来的。大姐和老妈一样,平素没一句柔软话,声音也大得像男人:“高文,你野哪儿去了?到现在还不回!就算你是从北京开车回,都应该到家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到家呢?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吃饭呢!”高文忙说:“姐,我上午就回莲城了,可一回来就被长清给缠住了。刚才我跟长清、洪发、贵平他们一起吃饭,现在他们要请我去泡脚呢!”高文在莲城的几个同学大姐都熟悉,说小名她都知道。大姐“嘁”了一声:“高文,你装什么阔泡什么脚啊?那些洗脚城里没一个正经货,你当心泡出病来!你快回来,我给你烧热水泡脚!”高文说:“不行啊,姐,我现在被他们绑架了,回不来了!你跟老妈解释解释,就说我有事晚点回!”
包洪发见高文和大姐说个不停,伸手抢过手机叫道:“高文婷,你弟跟我们在一起你还不放心啊?他要有半点差错,你就找我,怎么样?”说完挂了电话。
高文怕大姐生气,赶紧把电话拨过去,又补充了几句:“姐啊,我只要人在莲城,你就放心吧!我喝的是莲城的水,吃的是莲城的菜,呼吸的也都是莲城的空气,这些都是新鲜无污染的吧?你想想,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文听到大姐在那边“噗哧”一声笑了,像一根绷紧的橡皮筋突然松了,语气也比刚才温柔许多:“那行,那你尽量早点回来啊!”
3
站在酒店外,高文问足浴城离这里远不远,怎么去。包洪发说就在城东路,开车几分钟就到。高文说要不叫几辆的士。包洪发说:“叫什么的士?看我的,都跟我走!我看有谁敢查我老包的车!”不一会儿,包洪发把车歪歪扭扭地开到路上,其他人也只得鉆进各自的车,跟在后面。
今天的酒喝得有点急,高文的头晕晕乎乎,胃也堵得慌。耿长清叫高文坐他的车。高文问道:“你能行吗?”耿长清笑着说:“你放心,我比你喝得少,出了问题我负责!”高文擂了他一拳:“我上有老,下有小,万一牺牲了,你拿什么负责?”嘴上说着,可高文还是低头钻了进去。车子发动前,高文看到耿长清小心地把肩章取下来,然后把制服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后备厢。
一路上,几辆车跌跌撞撞,险象环生,好不容易开到城东路公馆一号。公馆一号是一个高档繁华的小区,里面入住率不高,可门前的商店早已在营业。夜色中,“醉美足疗”流光溢彩,像一位披金戴银的皇后。夜风把酒嗝吹散,大家摇摇晃晃蜂拥而入。包洪发甩着膀子闯进大厅,粗声叫道:“老板娘,老板娘!”接着,老板娘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来了!来了!哟,是包哥来了!包哥怎么这么大声啊?又喝酒了?”
听着那熟悉的女声,高文突然傻了,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站在那里,这不是红莲的声音吗?他快步往前,看到一位女人笑眯眯迎上来,一把扶住包洪发。高文揉了揉眼睛,压低声音问一旁的耿长清:“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红莲?”耿长清问:“哪个红莲啊?”高文说:“你还记得以前我们收税时有一家夫妻面馆吗?在天鹅湖畔,他们有一个女儿叫红莲?”耿长清摸了摸脑袋,说:“是有那么点印象。”高文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你这脑筋是不是当局长给当坏了?当时那对夫妻不肯交税,我和你的腿都快跑断了,你不记得?”耿长清这才如梦初醒:“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高文问:“你说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红莲?”耿长清摇了摇头:“似乎有点像,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记不准了。再说这世界上外貌相同声音相同的人多的是,谁知道她是谁?”高文不禁有些怅然:“那也是。”
高文掏出一根烟点燃,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实际上,他的心比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刚才那个女人像一把倒钩划开天幕,将二十多年前的岁月拉到了他的眼前。
二十多年前,地税部门条件差,刚参加工作的高文和耿长清常常两个人搭班子,每人每天骑一辆丁当作响的自行车出去收税。那些商户只要听说收税的来了,赶紧把钱袋子捂紧闪人。高文跟耿长清通常一天跑十几户,累得腰酸腿痛,有时钱收不了几块,连口饭也混不上。当时天鹅湖边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小集市,特别热闹,红莲家的面馆就开在马路边上。红莲的爸爸妈妈对顾客很热情,可唯独讨厌高文他们。
那时,红莲十八岁,高中毕业刚回家,经常编一条长辫。她的眼睛像莲城夏天的铁莲子,皮肤像天鹅湖——水分充足而富有弹性。每次高文他们去收税,红莲都会聚精会神地听高文给她的爸爸妈妈做工作,她对高文浑厚的男中音特别痴迷。当然,只要看到红莲在旁边,高文就会不失时机地卖弄文采,说几句暧昧挑逗的话。高文确信红莲听懂了他的话。因为每次高文起身离开时,她都会用眼睛挽留高文,那目光像两道粗壮的绳索。
有一次,红莲的父母照例不肯交税,高文和耿长清只得推着自行车走上大路。红莲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她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说她爸妈都是很节省的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交给他们。高文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她饱满的胸脯,好像那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红莲说完话,转身就跑了。
还有一次,高文和耿长清出门时,红莲趁耿长清不注意,悄悄地往高文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那鸡蛋应该刚起锅,热乎乎的,让高文一下子悟到了什么。那些日子,高文一闭上眼,眼前就是红莲扎着长辫子的模样,还有她那勾魂摄魄的眼睛。
那个初秋的傍晚没有任何预兆。高文和耿长清照例到天鹅湖附近收税,半路上,耿长清接到电话提前赶回了地税局。高文收税回来,路过红莲家的面馆,想起他们家的税费还没交,便踅进了店门。
面馆很冷清,高文叫了几声没人应,正打算返回,红莲从房间里出来了。红莲说她的爸妈不在家,走亲戚去了。高文没理会红莲的话,只是色迷迷地盯着她的眼睛和胸脯。红莲问高文:“你肚子饿不饿?我下碗面条给你吃。”高文大着胆子说:“我不吃面,我想吃你。”红莲的脸顿时像天边着火的云彩,红彤彤一片。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一双眼睛蛇一般缠着高文。
不过高文嘴上说得露骨,内心却是虚的。好半天,高文咽了咽口水,打算出门回家,红莲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她的身体如湿了水的棉花,绵软而沉重。高文浑身颤抖,回转身一把抱住红莲。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好半天,红莲问高文:“高文,如果我们是一家人,你还会要我们交税吗?”高文觉得红莲的问话好笑极了,随口答道:“如果是一家人,当然就不用交税了。”“是吗?”红莲认真地说,“那你就娶我做你的老婆吧!我喜欢你!”高文再也控制不住,一口咬住她粉嫩的小嘴,抱起她往房间里走去。
可是当高文刚刚入港时,红莲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挥舞着擀面杖高声尖叫着向高文扑来。慌乱中,高文赤身裸体抱着一堆衣服跑出了面馆。幸亏当时天色已晚,高文在夜幕的掩盖下躲进了一片竹林。高文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这才发现,那一堆衣服中夹杂有红莲的一条红色内裤。
事后,高文替他们家交了欠下的税钱。怕红莲的爸妈找他麻烦,高文再也没有去过面馆。而此后红莲家面馆的税钱,几乎一到日期高文就会迅速交上。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高文离开莲城。
从那以后,高文讨厌这种每天讨债般的收税工作,开始玩命写作。读小学时,高文的语文老师就曾预言高文将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他把红莲的那条内裤小心地收藏起来,写不下去时,就把它拿出来翻看。那内裤一直保留着红莲的体液,散发出一种隐隐的香。几年后高文小有名气,成为江城文学院的一名签约作家,他去掉了名字后的“宇”字,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高文。
搬到江城后的第二年,高文跟玉琼结了婚。婚后的生活波澜不惊,不喜也不忧。高文与玉琼不算如胶似漆,也谈不上同床异梦。只是夜深人静时,高文常常愧疚地想起红莲,想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有几次回莲城,他还特意去找过她。可每次去,看到的都是一间上了锁的红房子。没想到,今天竟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了红莲。
想到这里,高文的心像被什么剜了一下,疼痛无比。
4
泡脚时,包洪发特意安排高文和他一间房。
包洪发是这里的常客。他刚躺下,服务员就端来了用五味子、香附、夜交藤、百合、石菖蒲等调配好的中药汤水。包洪发说他爱咳嗽,这药泡脚好。问高文要什么,高文随口点了艾叶和红花。服务员端来泡脚水,问他们要不要换上专用的足浴服。包洪发说不需要,摆手叫她们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俩,这让高文产生了一种鸿门宴的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警惕起来。记得一年前也是包洪发请客,泡脚时包洪发提出让高文到他的公司去上班,被他拒绝了。高文想,包洪发今天会不会又旧事重提呢?
果然,抽完一根烟,包洪发打着酒嗝说:“高文,还是想请你回来到我的公司当副总,专门负责策划、营销和宣传,怎么样?现在政策越来越紧,我们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不过,再怎么不好做,也比你搞纯文学写诗歌、小说强。这样吧,你要肯回来,我每个月给你两万,怎么样?”高文暗自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我真的不是这块料啊。”包洪发说:“怎么不是这块料?几十万字的小说都写出来了,搞策划有那么难吗?说心里话,现在房地产生意竞争激烈,我確实需要你回来给我撑腰!其实我这么做,也是想帮帮你,这叫策略,叫双赢,知道吗?”
高文躺在床上,双脚搁在木盆里,朝着天花板吐出一轮烟圈,推心置腹地说:“洪发,我也说句心里话,以前也有两个大公司请我去当副总,年薪几十万,可每次我只干半年就受不了,你说怪不怪?”包洪发说:“先不要把话说死,你再好好想想!你回来后我单独给你一个工作室,业余时间你同样可以写小说,怎么样?”高文叹了口气:“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强扭的瓜不甜。”包洪发有些耐不住了,扭头望着高文,嘴里的酒气差不多喷到他脸上:“高文,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清高!这个社会,给钱让你赚你不要,你傻×啊?你以为你当个作家有多了不起?你看看莲城那些同学,他们读书都比你差,可现在一个个抢着在我的小区买房子!做文人也要有责任、有担当,要活得像个男人!是不是?”高文反问道:“我怎么活得不像男人?”包洪发说:“你说起来是名家,可连给你妈在莲城买套房都买不起,还让你妈跟着你姐住,你不感到窝囊啊?”
其实两年前高文曾想过为老妈在莲城买一套房,可莲城的房价太高,加上当时儿子要出国,最终没有买。包洪发的话戳到了高文的痛处,他从床上坐起来:“你口口声声说佩服我,说我有才华,想沾我的才气,都他妈狗屁!在你眼里我其实一文不值!你要真心把我当朋友,就别成天笑话我买不起房子!我看这莲城的房价就是被你们炒高的!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连一间房也买不起吧?”包洪发也提高了声音:“高文,我这不是在帮你吗?跟你说,你要不转动脑筋想办法,不放下你那文人的臭架子,成天跟他妈那些文字聊天、做爱,莲城的房价再便宜,你也买不起!”高文说:“没房子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个鸟相干?!”
两个人正争着,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个女人像一片树叶飘了进来。听到声响,高文抬起头看了一眼,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眼前的女人不正是自己寻找多年的红莲吗?
然而,红莲好像根本没看到高文,径直走到包洪发身边,娇滴滴地说:“包哥,这些天你都不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你看你,泡脚还抽烟,你不说过烟抽狠了会咳嗽的吗?来,我给你按一按?”包洪发心情不好,闷声闷气地说:“不用,你把我的兄弟们照顾好就行!对了,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包洪发说着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指了指高文:“这位是我的作家同学,江城著名作家高文!”红莲冲高文点了点头:“欢迎大作家来我们这里!”高文回过神,赶紧欠了欠身,算是回答。包洪发朝红莲努了努嘴:“去,你去给高作家按摩按摩,他们这些作家成天写作,都有颈椎、腰椎的毛病。你把高作家侍候好了,我再好好赏你!”高文慌忙摆手:“不用!不用!”可话没说完,红莲已走了过来。
“高作家,你就放松放松,给个机会让我表现一下吧!”红莲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暗示高文。那目光如当年一样,像两条粗壮的绳索,立即把高文捆绑在床上。
借着房间里令人想入非非的灯光,高文看到红莲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她穿一件低胸黑色蕾丝花边的紧身长裙,身上凹凸有致,像一条美人鱼。为方便按摩,她一上来便动作娴熟地脱掉了高文的长裤,像剥一根香蕉皮。高文想拉没拉住,嘴里叫道:“不要,不要!”惹得包洪发哈哈大笑。
5
红莲开始给高文按摩大腿,从下往上。她的手指轻悄中带着点力道,叫人浑身痒酥酥的,高文的身体瞬间发生了反应,像一团被点燃的火。
高文相信身体是有记忆的。二十多年前,也是这双手,也是眼前这个女人,他曾与她有过短暂的亲密接触,那是他的第一次,那记忆很美好,深入骨髓。而此刻,他们再度相逢,却无法相认。高文曾无数次设想过与红莲相见的场景,没想到却是今天这种情形。尽管他确信眼前的女人就是当年的红莲,可他却又无法把她与当年那个扎着长辫子一脸清纯的高中生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她刚才剥香蕉皮的动作让他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感觉眼前的女人是红莲,又不是红莲。红莲每在他的腿上按摩一把,他就感觉在他的心尖上揪了一下。
红莲还在按摩,她的手指已接触到高文的大腿根部,高文大汗淋漓,呼吸急促,甚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突然,他竭尽全力叫了一声:“不按了!”红莲怔住了,停住按摩的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床边望着他。
包洪发刚刚打了个瞌睡,此刻陡然惊醒,当他弄明白高文怒吼的原因,禁不住像公鸭一样笑个不停:“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等红莲出去,高文赶紧爬起来跑进洗手间,把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开得老大,以掩盖身体和灵魂同时发出的声响。
重新躺下后,高文点燃一根烟,忐忑不安地问包洪发:“你知道老板娘是哪里人吗?”包洪发说:“天鹅湖的。”高文问:“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包洪发说:“听人说她家以前开面馆,后来她一个人跑到广州去打工,在洗脚城里给人洗脚,在那边结婚又离婚,回来住了两年。后来,她又跑到广州去打工,在那边混了好多年,大概也赚了点钱。去年回来,她想找个门面开店,找到我,我看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就帮她把店子开起来了。”高文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包洪发说:“她自己说她叫红莲,谁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这些女人一个个精明得很,见了男人就往身上缠,我都被她们缠怕了!”高文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不沾腥偷荤,她们会缠你?”包洪发笑呵呵地说:“你这话说对了!既然女人要往我身上缠,我为什么不让她们缠?两者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可以?”
高文试探说:“我看红莲不像那种虚情假意的女人,说不定对你动了真情,再说你离婚好多年,也该考虑考虑了!”包洪发吸了一口烟:“屁!这些女人除了钱,有什么感情?就算她对我动了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你想想,要是所有女人都对我动了真情,我都得去回报,那不把我给撕着吃了?”
高文心里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恰巧一个服务员敲门进来,要给木盆加水。服务员十八九岁的样子,空瘪的身体像没长熟的毛豆,在宽大的工作服里晃荡着。看她蹲身擦脚的小媳妇模样,不知怎么,高文突然一阵恶心,故意用力踩翻了木桶。服务员尖叫一声,赶紧站起来跳到一边。高文看到木桶里的水小蛇一样四处乱窜,地板“哧哧哧哧”地冒着热气,艾叶与红花一片狼藉,如一幅斑驳的图画。
站在足疗城外,耀眼的灯光像一把利刃切割着高文。远远望去,小区黑漆漆的,除了几点零星的灯火,公馆一号看上去就是一座鬼城。耿长清一直站在旁边陪着高文。他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耿长清反复检讨自己,说不该劝高文来喝酒泡脚。高文知道这事与耿长清无关,索性借酒装疯,呜呜地哭起来。哭过一阵,感觉胃里一阵翻涌,耿长清赶紧扶他到一旁呕吐。一阵翻江倒海后,高文总算有点清醒了。
耿长清要开车送高文回去,高文坚决不让,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耿长清没办法,只得搀着高文,两个人像鬼魂一般在深夜的马路上飘荡。一路上,高文不停地问耿长清:“长清,你说那个老板娘是不是红莲啊?”刚开始耿长清说不是,到后来被问得不耐烦了,只得说:“是,是!她就是以前那个夫妻面馆的红莲,她就是那个红莲,好吧?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她,你不希望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吧?”
回到家,老妈和大姐早已睡下。大姐长得胖,睡觉爱打呼噜。粗重的呼噜声像起伏的山峦,让高文一会儿置身在山顶,一会儿置身在谷底。隔壁房间,老妈不时发出几声咳嗽,像敲破的锣鼓发出嘶哑的声音。高文不敢弄出响声,轻手轻脚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头睡下。
老妈在莲城乡间老家有一间房,老爸活着时,高文常回老家看望他们。自从老爸去世后,怕老妈一人住在乡间孤单,大姐把老妈接了过来,高文每次回来就住在大姐这儿。跟老妈和大姐住在一块儿,高文感到踏实,睡得安稳。可这一夜,高文浑身像爬满了跳蚤,彻夜未眠。
6
早上七点不到,老妈和大姐就起床了。她们还保留着以前在乡间老家劳作的习惯,一大早在客厅弄出很大的响动,好像生怕吵不醒高文似的。
高文听到大姐问老妈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妈说她不知道。大姐又问老妈为什么这几年玉琼总是不回来,老妈也说不知道。高文有三个姐姐,大姐夫早在十年前患肝癌去世,大姐独自一人把儿子养大,安排他工作、结婚。前年,又在离家不远的街面开了一家超市,每天早上大姐给老妈做完早餐,还得赶到超市做生意。前些年,高文对老妈和大姐还有些照料,可自从高杰去了加拿大,家里的錢就变得紧张起来,高文每个月也给老妈基本生活费,但其他费用大都是大姐在承担。大姐体谅高文,从不争什么。一直以来,高文都认为自己做得还不错,可此刻听到老妈跟大姐对话时苍老的声音,高文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孝。
高文正躺在床上反思自己,大姐急火火地跑进来:“高文,你的车不见了!”高文问道:“什么车不见了?”大姐说:“你的车啊,你不说昨天开车回来的吗?车没在门口啊!”高文说:“昨天晚上喝了酒,车停在莲城酒店没开回来。”大姐这才把手捂在胸口上:“嗨!吓死我了!”高文说:“你才把我吓死了!大惊小怪!”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说:“你今天没什么事吧?我煨鸡汤给你喝。”高文忙说:“不用了,中午长清要来接我去地税局办事,估计不在家吃饭,你去忙你的事吧。”大姐走后,高文又补了一觉,却始终感觉没睡着,昏昏沉沉到了中午。
中午,耿长清安排高文在地税局食堂就餐,说让高文体验一下地税人的生活,为写小说积累素材。食堂是自助餐,四菜一汤,鱼肉豆蛋奶样样齐全。高文感叹说:“要是二十多年前食堂有這样的好伙食,我就不用拼命写小说,也不会离开地税局了。”耿长清说:“你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哪供得起你这大菩萨啊!唉,要是当初像你那样早点写小说就好了,说不定现在我也有名气了!”高文笑着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我跟你换一换?”耿长清摇了摇头,苦笑道:“好什么好?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吃完饭,耿长清安排高文在地税局接待室继续休息。中午的地税局特别安静。也许是太累了,高文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梦中,高文看见红莲扎着长辫子,迈着轻快的步子领着他往前走。高文跟在她身后,明明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可就是追不上。后来高文索性不追了,站在原地。于是他醒了。醒来后,高文发现自己的口水都流到沙发上了。
下午六点,耿长清敲开接待室的门,请高文出去吃晚饭。高文问他一起吃饭的还有谁,耿长清说就他俩。
高文和耿长清刚在一家酒店的包房里坐下,就听到走廊里传来包洪发洪亮的嗓音。高文扭头望着耿长清,耿长清赶紧解释:“高文,你听我说,今天一早洪发就给我打电话,说昨天晚上没把你陪好,今天再补酒,你看,大家都是同学、朋友……”正说着,包洪发已迈进了包房。
高文站起身,看都不看包洪发,径直往外走。没想到包洪发一把箍住高文:“怎么?见了我就想走?”高文没有答话,只是用力挣扎,像一只被他强行揽在怀里的小羊羔。包洪发笑道:“高文,你想想,从小学到高中,哪次比手劲你赢过我?”高文挣了挣,忽然泄了气,叫道:“包洪发,我他妈上个厕所你都不让吗?”包洪发这才松了手。
高文从卫生间出来,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红莲。包洪发热情地把红莲介绍给高文,叫她为昨天晚上的事赔礼道歉,给高文斟酒。桌上的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古怪。高文瞅了瞅耿长清,见他神态坦然,好像根本不认识红莲。在包洪发的授意下,红莲一次又一次给高文敬酒,高文索性来者不拒,每次都一口喝干。红莲大约看出了什么,便不再敬高文,转而给包洪发敬酒,一口一个“包哥”,叫得高文浑身的鸡皮疙瘩往下掉。
耿长清见状,忙把话题引开,问红莲的足疗馆办了经营许可证没有,有没有按时交税。红莲冲耿长清淡淡一笑,话里有话:“耿局长,你可别小看我,过去我们交不起税,是因为家里穷,生意不好做。现在我们知道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怎么会不交呢?再说,你们现在的服务好,可以在大厅里交税,也可以在家上网交税,真是太方便了!不信,您可以叫你的员工查一查,我有没有按时交税?”耿长清忙说:“我没那个意思,只不过随口问问。既然是包经理的朋友,凡事都好说,好说。”
酒桌上,包洪发硬要高文和红莲交换手机和微信号,说以后只要去“醉美足疗”,不管去多少人,什么时候去,所有消费都算他的。
吃完饭,包洪发又拉他们去唱歌。对于唱歌高文并不排斥,何况最近好多事窝在心里,确实想好好吼几嗓子。可是,当坐在灯光旋转的歌厅时,高文唱歌的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点歌,也没有喝酒,只是看包洪发、红莲和耿长清一首接一首往下唱。
包洪发唱过《爸爸的草鞋》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两首歌后,摇晃着走过来挨着高文坐下。高文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眶里似有泪花在闪,忙问他怎么了。包洪发用手指了指胸口。高文以为他胸痛,不由得有些紧张。包洪发一把搂住高文,贴在他耳边说:“老弟,我不是胸口痛,是感觉心里空。不瞒你说,开房地产公司这么多年我赚了不少钱,但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一间四处透风的大房子,有时恨不能拿东西把它塞住才好。你说这是为什么?”高文想了想,问道:“你真想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空吗?”包洪发抬起眼睛望着高文。高文说:“因为你心里除了钱,没有其他东西。可是,钱是不能把心装满的,知道吗?”包洪发似懂非懂地望着高文,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趁他们在歌厅唱歌,高文悄悄溜了出来。他想好好地静一静,独自一人在莲城的街道上走一走,看一看。
7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是红莲的。红莲问高文在哪儿,高文说在莲城烈士陵园附近。红莲“哦”了一声,说找他有点事。高文说:“那你过来吧,我等你。”
淡淡的月光照着烈士陵园,平日里那些青得发黑的苍松翠柏仿佛一个个浓黑的剪影,光滑的石碑泛着清冷的寒光。高文和红莲默默地沿着陵园的外墙行走。黑暗中,红莲打了一个哆嗦。高文问红莲:“你有点害怕?”红莲反问高文:“难道你不害怕吗?”高文停下脚步,望着红莲:“你知道莲城保卫战的故事吗?”红莲眨着她那好看的眼睛望着高文。高文说:“当年,武汉解放前夕,为了保卫莲城,有五百名男青年自发组成敢死队与日军作战,最后英勇牺牲,埋葬在这里。他们为莲城的今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一想起他们,内心就感觉到力量与温暖,怎么会害怕呢?再说,我们的灵魂需要他们来唤醒与拯救,如果不能时刻净化自己的灵魂,我们就会盲目地越走越远,直至灵肉分离,走向灭亡。”也许高文的话比较高深,红莲痴痴地望着他,目光仍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充满崇拜与向往,高文感觉自己内心又似有一只小鹿在蠢蠢欲动。
尽管高文确信眼前的红莲就是二十多年前的红莲,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红莲吗?”红莲反问道:“你说呢?”高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红莲苦笑了一下:“也难怪你会怀疑,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相貌有些变化?”高文点了点头。红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十五年前,我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整过容。”高文问道:“为什么?是你老公不肯离婚,家暴毁了你的相貌吗?”红莲苦笑道:“没有家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离婚后我就去整了容,我想彻底地告别过去,告诉自己,从此我不再是过去那个红莲了。”高文的身体莫名地抽搐了一下,问红莲什么时候认出他的。红莲说她昨天一看到高文就认出来了,只是不敢上前相认,因为他是声名赫赫的作家,怕他早已把自己给忘了。高文苦笑道:“你相信我忘了你吗?”红莲反问道:“你不就想把我忘掉吗?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再也没去过我家,我到地税局找了你好多次也没找到。你一直都躲着我,到后来你还躲到城里去了!”高文张了张嘴,很想说当初是在躲她,可他后来也去找过她,但想了想,终是没有说。
高文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会开足疗馆的?”红莲说:“以前我在广州一直做这个,后来不想给人打工就回来了。回来后没事可做,就想到了开足疗馆。”高文问她:“你是怎么认识包洪发的?”红莲苦笑了一下:“以前在广州打工,碰巧有一次包经理去洗脚,当时就认识了。去年回来后我到处找门面,有人推荐我找他,我就去了。没想到他这人还挺义气,这个门店以全城最低价租给我不说,还在装修设计、安装设备等方面给了我很多关照。我觉得碰到他还是挺幸运的。”高文问道:“你知道包洪发还有情妇吗?”红莲说:“不知道。”高文不再说话,沉默似水一样在两人之间流淌。
好一会儿,红莲怯怯地问高文:“高文,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啊?”高文不置可否。红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都瞧不起我,我学历低、家里穷,也没有正经工作,现在连尊严也没有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在这个社会不都这样吗?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可一个女人想干点事难上加难,必须得傍一棵大树才行。我不管这棵大树有没有实际用处,可至少有它挡着,我可以少受伤害。你说呢?”高文冷笑道:“你以为你找的这棵树可以依靠终身吗?”红莲苦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依靠终身的?说实话,自从我遇到你以后,我就不想跟任何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了,你知道吗?”红莲忽然嘤嘤地啜泣起来。她的哭声细细的,像针尖一样在高文的心上爬动,高文忍不住脱口而出:“红莲,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伤害了你!”
好半天,红莲擦干眼泪,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高文:“你不要以为我多次找你是想纠缠你,其实我是想还钱给你。我知道那几年我家的税钱都是你交的,这张卡你收下吧。”高文没有伸手。红莲说:“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像块石头压在我心里,这是我欠你的一笔债。我想,这卡里的三万块钱,连本带息,应该足够偿还了吧!”高文激动地说:“红莲,那件事应该是我欠你的,这么多年,我的良心一直在受谴责,怎么还能接受你的钱呢?”红莲说:“你不用自责,情归情,钱归钱,再说当初我也是自愿的,我高兴那么做,这钱你就收下吧!”高文用力地推过她的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两个人推来搡去,银行卡掉在地上,像一张黑白默片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红莲从地上捡起银行卡,咬着牙,好半天,突然说:“高文,有件事我想请你原谅我,可以吗?”高文望着她。红莲把视线移到别处:“其实,那天是我爸妈叫我跟他们合演的一出戏。我妈说,她早就看出你对我有意思,所以想利用这件事抓住你的把柄,然后理直气壮地不交税。难道你不觉得那天他们回来得太及时了吗?”犹如刮来一阵寒风,高文仔细回想当时的经历,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红莲:“你说的是真的?”红莲点了点头。高文颤声问道:“你明知道是一场戏,可你为什么要配合他们来骗我?”红莲苦笑道:“为什么?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想给你做老婆。可我知道你不可能娶我,所以我想哪怕只有一次做你的女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话听起来有些假,是不是?可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夜色沉静,几只鸟从天空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高文突然感觉害怕,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高文沉默的神情吓坏了红莲,她牵了牵高文的衣角,问道:“你怎么了?”高文回过神,苦笑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是想安慰我,让我心里好受一点,是吗?”红莲也苦笑了一下:“不管你怎么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红莲的话激起了高文心底的一股柔情,那柔情像开水一样沸腾,他突然很想告诉她珍藏内裤的事。可红莲看上去已没有了谈论往事的兴趣,高文也就把这念头按回了心里。红莲问高文什么时候回江城,高文说过两天就回。红莲没再做声。
好半天,红莲问高文:“包经理说想请你到他的地产公司当副总,每个月给你两万,你拒绝了?”高文“嗯”了一声。红莲问:“为什么不去?”高文说:“我不想变成跟他一样唯利是图的人。”红莲叹了口气:“你就这么跟钱过不去?说实话,今天是包经理叫我来劝你,他以为你喜欢上了我。我知道我做不通你的工作,可我还是很想见见你……”
夜深了,两个人沿着烈士陵園外的小道走了近两个小时。在后半段时间里,他们很少说话,只听见各自的脚步声忽高忽低,仿佛踩着过去的岁月。夜色小溪一般温柔,高文看到红莲鼓鼓的胸脯,高文很想抱抱她,或是摸摸她,可终究没有动。
8
晚上回到家都快十二点了。奇怪的是,老妈和大姐都没睡,一直在等高文。见高文回来,老妈忙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大姐则打来一盆热水,想让他好好泡泡脚。
老妈和大姐的热情让高文感觉浑身不自在,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两个女人同时这么殷勤的侍候,可这种感觉实在无比美好。高文一边把脚泡在水盆里,一边吃着苹果,观察她们还会带来什么惊喜。
过了一会儿,老妈以素来都没有的温和语调对高文说:“高文,早上包经理来过了,说想请你到他们房地产公司当副总,有这事吗?”高文诚实地回答:“有。”老妈问道:“那你答应没有?”高文说:“没有。”老妈说:“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不答应呢?”高文说:“我不想跟这些商人打交道,一跟他们打交道,我就感觉没有自己了。”
老妈突然生气了,语气也严厉起来:“什么有没有啊?这么多年,你除了有那些臭脾气、臭架子,你还有什么?这么容易得的钱摆在面前你不要,你是存心不让我过好日子吗?再说,人家包经理现在需要你,作为同学你帮帮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老妈的脾气向来都是这样来得快来得急,高文很想跟她讲讲自己小区里那个画家被商人包养后自杀的事,怕把她给吓着,到底没有说。他冷静地问老妈:“您想过好日子,想住好房子是吗?您想你的儿子成为一个沾上铜臭的人,是吗?您希望将来听别人议论包洪发时也议论我,是不是?”
也许高文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老妈,老妈忽然嘴巴一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几天啊?我就那么想过好日子住好房子吗?你要能赚到钱,就帮帮你几个姐姐吧!你大姐每天起早贪黑一年才挣两三万,一年能挣二十万你却不要,你这良心过得去吗?”
高文没有做声,这么多年,老妈每次唠叨,他都是这样的态度,而这样的态度又是最容易激怒老妈的。
大姐见老妈情绪激动,赶紧说:“妈,您别说了,随他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家只靠自己,不靠别人!”老姐的话明显带着对高文的怨气。
老妈说:“可这包经理送来的卡怎么办?你我都答应他了啊!”
高文一下子警觉起来:“什么卡?你们都答应他什么了?”
大姐拿出一张银行卡,丢到桌上:“早上包经理过来给我们这张卡,说里面的二十万块钱是提前预付给你的一年工资,凭这张卡到公馆一号交首付,可以选购任意一套房子,并且优惠10%。包经理嘱咐我们给你做工作,让你去他那儿上班,我和妈都答应了!”
高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火,叫道:“谁叫你们答应的?我都没同意你们就答应了?”
大姐盯着高文好一会儿,突然叫道:“高文,你冲我凶什么啊?我又不指靠你过好日子!同意不同意,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文冷冷地说:“那好!你明天就把这张银行卡退给包洪发!”说完,从木盆里站起身,脚也没擦,直接去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高文没有开灯,摸黑爬上床,黑暗浓稠得像一座大山挡在他眼前,怎么也推不动。他感觉胸闷,呼吸急促,窄小的房间就像一座监狱压迫着他。可他不能开门,他无法面对客厅里坐着的两个老女人。黑暗中,他感到心脏一阵阵紧缩,止不住泪流满面。
9
早上,高文还没起床,手机响了,是莲城文化局樊局长打来的。樊局长说,听说高文回莲城了,一定要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饭,请他指导局里的文化工作。以往回来高文从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老说高文摆架子,装大,瞧不起他们。
樊局长在电话中再三邀请,高文只好顺坡下驴说:“樊局长,我也有点事正想找你呢。”樊局长笑着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高文问:“现在莲城的非遗保护工作开展得怎么样?”樊局长说:“还不错,整个莲城有1个国家级非遗项目、5个省级项目、6个市级项目。”高文问:“皮影戏保护得怎么样?”樊局长说:“现在皮影戏只剩下一个87岁的传承人,他的几个弟子最小的也都七十多,以前他们演得多,现在倒不演了,年龄大了演不了,皮影戏眼看就要失传了。对了,今天给你打电话,也是想请你帮我们写篇文章呼吁一下莲城的非遗保护工作。”高文“哦”了一声。樊局长问:“高作家是不是想看皮影戏?”高文问:“还有班子演出吗?”樊局长说:“去年我们楚剧团成立了一支皮影戏表演队,专门请传承人来授课,楚剧团可以演。”高文说:“如果太麻烦就算了。”樊局长赶紧说:“那哪行?我一定要让你有切身感受,才能写出好文章呼吁社会关心非遗保护工作啊。这样吧,我马上去安排,下午两点我们到楚剧团看演出,怎么样?”
上午高文在家酣睡了几个小时,下午两点樊局长派人接他去看皮影戏。早在宋代,這里的人就发明了“皮影戏”。他们用兽皮或硬纸等材料做成人物的剪影,涂上不同的颜色,用灯光夹在纱幕上,由艺人在幕后操作、说唱,于是纱幕上就出现了头可动、嘴可张、眼睛可转的“皮影人”。记得小时候,皮影戏在莲城十分红火,高文常常跟在老妈和大姐的身后走村串巷去看戏。在高文眼里,艺人手上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其实就是一个大世界,演绎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和人性的真善美、假恶丑。据高文爸爸讲,他的爷爷就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皮影戏”艺人,在当地很有声望。抗日战争时期,爷爷曾跟随师傅四处奔走,用皮影戏宣传抗日。高文之所以对皮影戏念念不忘,除了对爷爷的那份敬重,还因为他一直认为皮影戏是自己最早的文学启蒙课程。
坐在楚剧团的小剧场里,樊局长陪在高文身边,一边看戏,一边给他讲莲城非遗保护的尴尬现状。现在,很多年轻人根本不愿学习皮影戏、舞龙等技艺,政府也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这些非遗项目再过几年真的就要绝迹了。高文一边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奇怪的是,小时候曾是那么吸引他的皮影戏,现在在他眼里却是如此枯燥单调。照例是一个人攥着绳子操控几个人,可他觉得这戏无论怎样都没有以前的好看。以前的皮影人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可现在的皮影人却呆板僵硬、毫无活力。高文默默地想,也许皮影戏真的要失传了,消亡了。
看完皮影戏,在樊局长安排的酒宴上,高文滴酒未沾。樊局长再三恳请高文到省非遗处帮忙争取一下非遗保护经费,哪怕只争取到十万块钱,也能解决很多问题。樊局长絮絮叨叨,高文一时冲动答应下来。可他一出酒店便后悔了,自己跟省非遗处根本没有来往,从哪里帮他弄十万块钱呢?
站在大街上,高文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冲动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包洪发的电话。他想,大姐应该把银行卡退还给包洪发了。电话通了,包洪发的笑声破空而来:“怎么,高文,想通了吧?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你想想,年薪二十万,你就是到北京也找不到我这么高薪酬的工作,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虽然你大姐刚刚把卡退给了我,但这卡任何时候都有效!我就等着你回头呢!”高文有意停顿了半天没接话,随后说:“洪发,刚刚我跟文化局樊局长一起吃饭,他请我帮他筹集十万块钱用于非遗保护,我首先就想到了你。我想,你是莲城知名的企业家,谁都知道你有钱,你要是肯拿出十万块钱弘扬地域文化,那你的功德就大了!”包洪发怔了一下:“非遗保护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些东西保护下来有什么用?我的钱主要用于朝阳产业,可不是随便就投资的!”高文说:“你肯给我年薪二十万,为什么就不肯捐十万呢?”包洪发笑了:“这是两个概念,我是商人,总得看看投入与产出吧?这样吧,如果你肯在我公司工作三年,我马上捐给文化局十万块!怎么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高文冷笑了一下:“洪发,你知道你已经无可救药了吗?你说你心里空,我看你整个躯壳都是空的!因为你的心里只有钱,没有爱!没事的时候你好好到莲城烈士陵园去走一走,看一看吧!”包洪发问道:“你什么意思啊?”高文淡淡地说:“没什么意思。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刚才果断地答应捐钱给文化局,我立马到你公司去上班!可现在不可能,并且永远也不可能了!”说完,不等包洪发回话,高文挂了电话。
关上手机,高文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10
天还没黑,西边的天空残留着一片桔色的晚霞,给眼前这个小城镶上了一道浅浅的金边。看看时间尚早,高文独自一人开车来到莲城的母亲河——汉江边上。
傍晚的汉江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只鸟儿从江边的杨树林里飞出来,江水一动不动,像一块黄色的麦田。站在江边往东望,江天辽阔,星幕低垂,而在视线根本看不到的远处,是汉江的尽头——长江。江城就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之处。
正是四月,可江边的春天一直保持着沉默。高文看到堤岸上耸起了一座座小山,全部是城市建设的垃圾,里面有水泥块、碎砖、玻璃,还有那些遗留在断壁残垣中的废弃的电缆。沿着江堤往前走,有好几个排污口正汹涌地排放着废水,乌黑的水流混合着刺鼻的气味掩盖了江边那些青草的气息,高文似乎听到母亲河皮肤被灼伤发出的惨叫,还有痛苦的呻吟。
这么多年,每当高文的创作陷入困境,他就会回到莲城。莲城清新甘甜的空气、漫山遍野的小花、高大挺拔的苦楝树、轻松和谐的亲情和友情,还有这条永不干涸的母亲河,都能让他找到生命的本源,灵魂瞬间得到安抚与净化。可此刻,高文感觉在莲城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隐约看到一股浓黑的雾霾正从江城那边往这飘来,它们张牙舞爪,来势汹汹。高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得抓紧时间呼吸,也许以后连这样的空气都呼吸不到了。
就在几分钟之内,高文决定立刻返回江城。他给大姐打电话。听说高文要回江城,大姐和老妈都问为什么。高文说:“这里的雾霾很重,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老妈说:“你胡说八道!我们这儿好好的,蓝天白云,哪来的雾霾?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一生都不肯听我半句话!”高文說:“妈,我没生您的气,确实有雾霾,而且这霾比城里严重多了,我一刻也受不了啦!”大姐奇怪地说:“高文,以往你回来从没说过霾,你不挺喜欢待在家里吗?”高文说:“真的有霾,大姐!我正在汉江边上呢,我已经看到江城的霾向莲城这边飘来了。过不了几天,莲城就会被雾霾占领,再也不适合人居住了。”见高文这么坚持,大姐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如今莲城到处都在建这建那,生态环境都破坏了,总有一天,也会跟城里一样让人无法安居了。”见大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高文于心不忍,又说:“大姐,你别怕!这雾霾不要命,我在江城住了这么多年不还活着吗?”大姐的嗓子忽然哽咽了:“高文,你回来吧,我们再也不逼你买房子,再也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了!”
高文决定回江城之前再去看看红莲。他把车开到了“醉美足疗”,但并没有把车停在停车场。
公馆一号空荡荡的,除了小区门店前停着的一些豪车外,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醉美足疗”金碧辉煌,很像孤岛上的一座城堡。看来,红莲的生意刚起步,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坚守,需要有包洪发这样的男人给她撑腰。高文突然有些理解红莲了。也是在那一刻,高文突然犹豫起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来看红莲,跟她道别吗?在她眼里,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呢?思来想去,他决定悄悄地看红莲一眼。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可以清楚地看到足疗城大门却不被人发现的角落,像一个刑侦人员静静地蹲在那里。可他等了近一个小时,也没看到红莲。就在他打算撤走时,红莲陪着包洪发出来了。
高文看到在足疗城外明亮的灯光下,包洪发搂着红莲,像搂着一盆鲜艳的植株。红莲左摇右晃,娇笑着倚在包洪发怀里,两个人歪歪倒倒一起向停在那里的小车走去。不一会儿,高文听到车内传出红莲的喘息与呻吟,那声音一阵又一阵,如海上卷起的风浪。高文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往上涌,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包洪发的电话。包洪发接了电话,在那边“喂喂喂”地大喊大叫,他却默不作声。等包洪发挂了电话,高文又拨了过去。如此几番,包洪发对着手机破口大骂:“高文,你他妈的是不是死了,你开口说话啊!你他妈的是人还是鬼啊?!”高文挂了手机,电话那端真的如死了一般,陷入一片沉沉的寂静。高文把手机放进口袋,伸手抹了抹脸,全是泪。
过了好半天,待包洪发的车子开出停车场,高文才悄悄回到车内。抽了两根烟,努力平复了情绪,发动车子。日本启辰如一只灵巧的狐狸溜出小区,上了大路,朝着江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夜已经深了。出了主城,马路四周一片漆黑,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从莲城到江城,必须得穿过一段约三公里的田间公路。公路两旁是密集高大的香樟树,公路以外是宽阔平整的田地。这里是连接莲城与江城的唯一通道,莲城五百名抗日英雄就是在此浴血奋战、慷慨阵亡的。如今,在靠右手边的稻田里,还矗立着一块青石丰碑,记载着那段历史。虽然解放后莲城政府在城区重新修建了烈士陵园,可那些为国捐躯的勇士们的灵肉却一直长眠在这里。此刻,那些灵魂仿佛全部苏醒,他们站立在大道两旁,依附在香樟树上。他加大油门朝前冲去,感觉自己明明已穿过了那块地界,却又回到了起点,如此两次。高文掏出手机,查看日期。记得当初高文在写《莲城纪事》时曾在档案馆和党史办查阅过大量资料,虽然烈士陵园注明这些勇士牺牲的时间是四月十五日,而实际上却是四月十七日。也就是说,今天是他们的祭日。
高文赶紧朝着青石丰碑的方向拱手作揖,随后回到车上,一踩油门,车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了过去。
11
回到江城已是凌晨一点。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高文出门时的样子。高大的书柜静默着,吃完早餐的碗筷胡乱摆放在桌上,可高文觉得无比亲切。前天早上高文随手扔在床上的那本《尤利西斯》仍旧以当初的那种姿势打开着。《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巅峰之作,尽管文学界极力推崇,认为《尤利西斯》是一个作家必读的经典著作,但仍然有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有的看不懂,有的甚至根本看不下去。只有乔伊斯本人知道,他在这篇小说里倾注了多少心血与深情。
高文把《尤利西斯》收拾好放进书柜,随后躺在床上。夜很安静,雾霾仍旧轻轻地缠绕着他。高文突然很想给玉琼打电话。这几年,玉琼每次外出,高文除了第一天打电话问她安全抵达没有,其他时候从不给她打电话。同样,任何时候高文外出,玉琼也极少给高文打电话。他们彼此似乎都很默契地遵守着这个从没约定的规则。可此刻,高文想打破这个规则。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玉琼的电话。
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玉琼从美好的睡梦中惊醒,压低嗓音对高文说:“老公,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有事吗?”高文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住单人间还是双人间?”玉琼说:“双人间。”高文问:“那你和谁睡在一起?”玉琼说:“你无不无聊啊,你?我还能跟谁睡一起?跟一起来的同事啊。”高文说:“那你拍张照片给我看。”玉琼有些恼怒地说:“高文,你有病啊你?你这样做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你要不相信就自己过来看吧!”高文说:“我坐火箭过去也来不及啊。玉琼,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很想你。如果你真的没什么,你就发张照片过来吧。”玉琼嘀咕了一声:“真是神经病!”
过了一会儿,高文的手机“嘀”了一下,玉琼真的发过来一张照片。那是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的照片,可高文感觉那床上并没有人。高文说:“玉琼,你重拍吧,你再拍清楚点给我看。”玉琼几乎愤怒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高文?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啊?”高文小心地赔着笑:“别生气,老婆!你就再发一张照片过来,好吗?我相信你!”过了一会儿,玉琼又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那床上果然躺着一个人,黑黑的头发,背对着高文,看上去是一个女人的样子。高文把照片放大,仔细察看,突然发现那女人的耳朵上戴着一个小耳钉。虽然光线暗,看不太真切,但高文可以断定,那就是自己去年买给玉琼的一对耳钉。高文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给玉琼发过去两个字:“晚安!”随即关了手机。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虚无。
凌晨三点,高文醒了,睡不着,爬起来给儿子写了一封长信。这么多年,高文早已习惯用电脑写作,可此刻,他想用他漂亮的钢笔字给儿子高杰写一封信。他在信的开头写下这样的文字:
亲爱的儿子:
你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了,我很想你!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一个父亲想用粗糙的手指抚摸儿子的那种心情,可我真的想隔着千山万水抚摸一下你,抚摸你那双像妈妈一样漂亮的眼睛,抚摸你那个像我一样高挺的鼻梁……
信写得很缠绵,完全不像一个父亲的样子。写信的过程中,高文几次忍不住落泪。在信的结尾,高文斩钉截铁地要求儿子今年年底一定回来,否则,他将断绝儿子的一切经济来源。他想让儿子知道,他是有根有源的,他本来就属于这个被Haze笼罩的城市,屬于他们这个家,属于他。
写完信,高文心无旁骛,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12
早上八点,高文懒洋洋地起床,在家做了早点。吃完早餐,高文把写给儿子的信装进信封,随后打算出门。
出门前,高文搬来家用架梯,从最顶层衣柜的最里面找出那件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红色内裤。因时间久远,曾经淡淡的香已变成了一种霉味,内裤的布帛已经腐朽,高文轻轻拉了拉,随即发出撕裂般的声响。高文凝视着这条内裤,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红莲那铁莲子般黑漆漆的眼睛和长长的辫子。看了一会儿,高文把内裤装进一个单独的垃圾袋,给垃圾袋绾了一个结。下楼经过小区门前的垃圾桶时,高文顺手把垃圾袋扔了进去。垃圾袋划着美丽的弧线“砰”的一声落进垃圾桶,里面的红色内裤如同一朵被揉碎的小花。
今天,天空中仍旧飘浮着雾霾。小区里那些高大的树木被雾霾挡住了树梢,只露出下半截身子,看上去像一群穿着半截裙衫的女子,更像是一幅抽象派的唐代侍女图。没有鸟鸣,太阳在头顶徘徊,高文大口地呼吸充溢着雾霾的空气,浑身有说不出的坦然与舒畅。
高文走出小区,打算先给儿子寄信,然后再到附近的书店去看看。他已有两个月没进书店了。高文想,书店里应该又有好多新书了。这是一个盛产新书的时代,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如果不用心甄别,很难挑选出优秀的作品。高文想,如果发现好书,就买几本回来。
不过,高文觉得,今生今世,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让他觉得更有趣更杰出的文学作品,再也没有哪一部作品能让他如此痴迷疯狂地去阅读了。因为,前天早上翻开的《尤利西斯》是他阅读的第二十三遍,他认识红莲也二十三年了,二者时间完全吻合。
当代小说 2021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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