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河边的红色长椅上,半面朝着河,剪影状若沉思。从远远一个侧面,王小鱼就看出来是刘柳。他心头一热,右脚松了些油门。玉带似的河边,垂柳挽着手。斑驳的光影里,他的车子缓缓前行,像是散步的老人。
河的东边是玉器城,白墙青瓦点缀着满目大红。这座玉器城的老板喜欢红色,喜欢到了极致,连厕所的地板砖和便池都是红色的。刘柳讨厌红色,她说大红大紫都是烂俗,河边的绿植看起来最是清雅可爱。
王小鱼初到玉器城时,是在雕刻车间。他将一些废料打磨成各种各样形状光滑的料子,坐在他对面的刘柳再将磨好的料子分类,传递给雕刻工。刻刀在车间里嘶吼,石末飞舞。每个人都得全套防护,帽子、口罩、眼镜,加上一模一样的工装。人也如同手中的产品,批量生产,几乎一模一样。
在车间里,他没有想过看看她的样子,想看也看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在厂门口相遇,她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她是一个皮肤白皙、个子高挑、眼睛水汪汪的女人。王小鱼也走近了些和她打招呼,他闻到了车间里的人身上特有的石头味,有些潮腻的咸腥。
认识了三年,他想向刘柳求婚,不是因为很喜欢,而是陷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除了刘柳,他也没有机会认识别的女孩子。他的家在陕西宝鸡的一个村子里,家里弟兄三个,大哥娶媳妇,已经让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母正是犯愁的时候。二哥出去打工,相好了一个四川的姑娘,没花一分钱就娶了媳妇,一时成为村里的美谈。
他每个月发了钱,总要请刘柳吃饭。玉器城向南约两公里的夜市摊,有几家卖羊骨头汤的。都是些剔不太净的骨头,铁锅慢炖,骨头上的碎肉能够美餐,汤能解馋,还有些骨头可以用吸管吸出髓来。两个人去那里吃一顿,余味在嘴里盘旋好几天。有几次吃得痛快了,回来的路上,刘柳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轻轻搂住了王小鱼的腰。他也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软的手背。他没有摸她的掌心,在分拣的时候,那里会被石碴划破,经常新伤压了老痕。
刘柳,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对我好的。
不想嫁个有钱人?
当然想。
车缓缓前行了两公里。在河流的分汊处,有一大片别墅,他师傅陈长年的家就在这里。门前有湖,房后有花园,门口有一对五十厘米高的石狮子,摆在不太醒目的位置。石狮子被雕得很安静,像是师傅一样慈眉善目。狮子洁白如同汉白玉,在尾巴那里却用了镂空雕,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石粉压成的粗劣货。真正的汉白玉质地坚实,韧性却差,没有人能在这种石头上面用镂空雕,雕出飘扬的尾巴。
陈长年是这附近很有名气的玉雕师,他的室内藏满名贵的雕品。仅卧室里摆的那对翠玉麒麟,有人开出三千万的价钱,师傅连头都没抬。
翠玉麒麟是陈长年最公开的一对精品,是他选了上好的翡翠亲手雕的。红黄为翡,绿为翠,以翠为贵,色差一分,价差十倍。麒麟周身浓绿,绿浓得要滴出来。更难得的是,这对麒麟可分開摆放,还能合在一起,公麒麟嵌入母麒麟的腹中,首尾相连就成了一只,寓意麒麟送子。
师傅是想要个儿子的,人前人后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遗憾。他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在他三十五岁时才被麒麟送来的。陈苗苗今年二十五岁了,听到车响,就跑过来开门。她有点矮胖,跑起来如同一团肉在滚动。她一脸的不高兴,看了一眼王小鱼,扭头就往回跑。王小鱼看她急忙奔跑的样子,就知道是因为给自己开门影响了她玩手游的兴致。他笑着说声“谢谢”,陈苗苗匆忙进屋子的时候还是回了他一句“不客气”。
陈长年背着双手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角的无花果,绿色的小果在叶茎间若隐若现。他家教极严,陈苗苗刚从技校毕业的时候,被他撵到自家厂里做雕刻工,厂长悄悄把她安排在财务室,陈长年知道后,狠狠训了厂长一顿。厂子里的人只知道财务室有个喜欢旷工的陈苗苗,却不知道她的身份。王小鱼在陈宅第一次见到她时,很是惊奇,更觉得师傅这里深不可测。
陈长年深不可测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一百万?
是的。看着师傅的表情,王小鱼的心抖颤了几下,腿也有些发软。他听见陈长年大声喊陈苗苗帮他抬石头,声音依旧如平常一般严厉。
陈苗苗蹦跳着出来了,比他还先一步跑到车跟前,手游也关掉了,眼睛睁得很大,大声笑着说,小鱼哥,第一次赌石你都敢出一百万,有个性!让我看看这一百万的石头。
翡翠赌石,可赌雾、种、底、裂、色,可是在这邻近的市场上,并没有这样的档口,王小鱼充其量只能算是买了一块原石。由于没有切擦,被风化的外皮还在,里面的货色极难识断,可能买涨也有很大几率买跌。这在市场里,就叫赌石了。
最初喊五十万,一群人抬价,一路抬到九十八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硬是喊了一百万。王小鱼笑着说。他不想在陈苗苗跟前露出自己的胆怯,这块石头他是将心一横拿下的,并不是脑袋一热。
他脑袋一热干的事,是在打工的第四年,参加了厂里的玉雕培训班。这个培训班要业余时间学,还要自己交学费,没有多少人愿意去,他也不愿意去。刘柳说,你不会技术,一辈子就在这里磨石头,又能攒多少钱?能娶得了媳妇养得了孩子?
他就极不情愿地报了名。等到他在班里脱颖而出,被陈长年收为徒弟后,他告诉刘柳,玉雕是艺术,不是技术。
是的,艺术品能卖更多的钱。刘柳说。
艺术不是为了钱。他说。
那艺术品标价做什么?越有艺术气息的产品标价越高。你看,我没上培训班,也跟你学得有水平了。刘柳说。王小鱼说不过刘柳,因为现实就是刘柳说的那个样子,但是他还是坚信玉雕就是艺术,再回头看自己在生产线上批量加工的粗糙品,浪费了大量的玉料,心头竟有些不安。不走进真正的玉雕世界,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觉得和刘柳失去了共同语言。
石头也是有语言的,他觉得自己听懂了这块石头。这些年他没有雕出能卖个好价钱的艺术品,一直觉得心里有块空荡荡的地方需要填满。他省吃俭用,存款也才五位数,买的是小房子,开的是师傅家闲置的这辆旧车。师傅喜欢让他开着这辆车,师傅从来都不提这辆车是自己送他的,因为他可以随叫随到,开着车带师傅去想去的地方。人比车好用多了。
师傅很喜欢他,不止在一个场合说过,王小鱼就像他的儿子一样。就有好事的人说,师徒如父子啊,要是再招成女婿,您就享福了。
陈长年总是笑而不答。
半月前,一个大老板上门来提亲了,说自己的儿子很喜欢陈苗苗,只要师傅点头,北京一套学区房、国外一套别墅,直接写在陈苗苗的名下。
王小鱼见过那个老板的儿子,人长得很帅气,说话办事都很有气势,大有将家业发扬光大的样子。他也知道他们家不是喜欢陈苗苗,而是喜欢陈长年的一屋子宝贝。这些宝贝,王小鱼也喜欢,可是他觉得自己跟人家比起来,微小如同尘埃。
师傅依旧笑而不答。
提亲的人走后,师傅对王小鱼说,小鱼,你去市场挑块石头吧,看能雕出一个好东西不?苗苗要过生日了,想送她个礼物。
师傅说了想送,没说谁想送。
师傅穿着布底鞋走近石头,将手放在黄色的油皮上,仔细摩挲了一回,眼神突然犀利,似要穿透石头的外皮,看清楚里面的种和色。
神仙难断寸玉。隔着皮壳的玉,就像是人深藏的心,难以捉摸。
从皮色看,一百万是值了。
所谓的相由心生,其实是以貌取人。隔皮断玉,也就是看这皮囊,总以为粗皮子里面的玉会粗糙,细皮子里面就是嫩肉。行话说,龙到处有水,已经提醒了赌石的人不要仅凭皮色断货,但是因了这副好卖相,这块石头还是被哄抬到了一百万。王小鱼几次想走开,总是舍不得,他有个直觉,这里面一定藏着一块上好的翡翠。
世上的玉,有人遇不到,有人买不起。
王小鱼算了一下,自己把房赌上,还要再借些钱才可以。他拿着手机,一瞬间很彷徨,他不知道该跟谁借钱。师傅有钱,用他的钱买礼物送陈苗苗,那就是师傅送的了。师傅要送的话,何必劳烦自己?
师傅会不会是想让自己送一个贵重的礼物给陈苗苗?或者说,就是送聘礼。
他犹豫了很久,给刘柳打了电话。刘柳三年前和几个同乡合伙买了台机器,做机雕。客户设计了图案,机器直接刻好,操作简单,省工,出货快。她劝王小鱼也买一台这样的机器,说已经赢利了。
刘柳接了他的电话,果然爽快答应了。隔了一段时间,刘柳拿着钱来了,说借了很久,能借钱的地方都去借了。
倾家荡产啊,我不敢买了。王小鱼说。
刘柳的眼睛半闭了一下,似在思索。在遇到大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睛总会这样。如同什么?王小鱼以前没体会出来,在市场喧嚣的人群中,他悟到了,那如同玉雕佛像般微睁的眼睛,二分开八分闭,象征着雕像处于一种“禅那”的境界。
我相信你看不走眼。她說。
世上杂乱太多,修行的人,都是半睁,眼不见心不乱。
她相信他。她以为王小鱼买下石头后,会在市场上当场把玉切开卖掉,她想陪他赌一把。知道他要把石头带到陈宅后,她将头扭向别处片刻,然后走开了。
小鱼,你想用这块玉雕什么?陈长年问。
万重山。他说,然后用手托了一下石头的底部。石底平而宽,上部大而不规则。
陈长年点了点头,说,可以。
王小鱼想,如果成色好,仅靠一些边角料就能把本赚回来了。上面敲掉的部分至少还能出两对镯子。两对镯子就留下来,一对给刘柳,另一对……另一对也给刘柳吧。
陈长年的后院就是作坊。陈苗苗新鲜劲一过,又去玩手游了。王小鱼就和陈长年两个人将石头抬到了打磨机上。机器轻轻划过,露出一抹绿色,在黄色的细皮上,如同沙漠里出现了绿洲。
机器又多走了些,露出了一大片的绿,绿色上面,布满了裂纹。机器停住了,王小鱼一头大汗。
十玉九裂,无纹不成玉。陈长年拍了一下王小鱼的肩头,安慰他。
带裂纹的玉,雕不出完美的万重山。而且这裂纹弯曲着向内,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完整的玉。他颤抖着,将电锯移到石头上。
一刀穷,一刀富。赌石的人,在切开石头的时候,便切开了一辈子。
一些白色的灰层落下来,一小片紫罗兰色闪过去,浓绿色又出来了,裂纹仍旧如蛛网般攀爬在这片绿色上。王小鱼咬破嘴唇闭眼祈祷片刻,又沿着边缘切掉了一片,石头的断面整个出来了。他们不甘心,又平着切了一刀。
确实是玉,布满裂纹的玉。
帝王裂。陈长年长叹一声。
王小鱼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裂纹裂到无可救药,才叫帝王裂。这种布满裂纹的玉,是雕不了万重山的,一个镯子也取不出来。零碎着能做几个小件,怕是一万都卖不了。
一个香港商人半年前在陈长年那里下了订单,要一件翡翠万重山,长一米三,高不低于一米,出价两千万。这么大的玉很难找。王小鱼敢出一百万买这个石头,心里是有了十足把握的。万重山可以卖给客户,拿着两千万娶陈苗苗。也可以把万重山送给陈苗苗,两千万的聘礼,体面大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陈苗苗,还好不讨厌她。对于能给自己带来一生富贵的人,不讨厌,就是很喜欢了。
他把这视为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虽然说十玉九裂,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能遇上极为少见的帝王裂。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房产证已经给了在石头旁放贷的人了。他们就是专做这个生意的,掂着钱站在赌石的人群里,看谁急用。如果赌赢了,王小鱼稍加些钱就能赎回房子;赌输了,就得把房子给人家。还好王小鱼曾给这个人雕过一个五十厘米的和田玉关公,仅收了五百元的辛苦钱。当时看他一副憨厚的样子,竟以为只是市场上普通的打工仔。
这个黑瘦的中年人,也还念旧情,放贷的时候就说了,允许王小鱼先住着,不用考虑搬家的事情,但房子已经不是他的了。王小鱼唯一的财富,就是师傅的车了。他开着车,沿着河,载着倾家荡产的石头,缓缓地驶着,比去时更慢。
他看见了刘柳,她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他记得去的时候她就是这个姿势,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他停了车,走了过去。
赔了,帝王裂,命真好,连这都能碰上。
刘柳的眼睛睁大了,跟着他走到石头旁,看着那纵横的裂纹,站了很久。
河湾里吹来了很凉的风,她的头发飘了起来。
还没切到底,说不定底下会有点好的呢。
不会了,看这裂纹一定是到底的,就算底下有点好的,也雕不了万重山了。
为什么一定要雕万重山?
王小鱼沉默了。
我相信你赔不了錢,王小鱼,你是个运气好的人,我们再切切看。
卖石头的见他抱着石头转回,看了一眼,叹了声可惜,并没有过多的言语。这种事情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几声叹惜还是当面表露的一点人情味,背后都是冷言冷语。人都是这样,看不惯赌又喜欢看赌。他又替王小鱼从底部平切了一刀,莹莹一片绿,并没有裂纹。
你女朋友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说。刘柳红了脸。还要再继续切吗?他问。
旁边有人喊到了十万,要再切一刀。
不切了。王小鱼说。
有没有人买这个的?再出点好玉,不止一百万了。卖石头的吆喝着。
行,一百万卖给我吧。人群中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白胖中年人,眯眯着笑眼,看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卖了吧。刘柳说。
不。我自己就是玉雕师,我知道该怎么雕。王小鱼说。
就是,就底部这片玉,最少能出三对镯子,顶部有裂纹的玉,也可以做几个小的翡翠白菜,怎么雕都是亏不了的。你们看,在我这里买石头,多烂的货都亏不了。我的石头都是正经的老坑老料,看看,看看,一个坑出的石头还有好几个,这块才卖两万,这个哥们,快过来看看。卖石头的借势开始吆喝。
如果底部这片玉的厚度,连打镯子都不够呢?根本卖不了一百万。小伙子,还是出手了吧,你赔不起。那个中年人仍然没有放弃。
人群继续沸腾,询价的砍价的乱成一团。
不卖,也不切了,这个石头我本来是买了要送人的,我还是要送给她。王小鱼说。
刘柳没有说话,半闭着眼睛,和他一起离开了玉器城。车驶到河边时,她突然说,停车。
车戛然而止。他们的身子在安全带里晃动了几下。
你留着石头要做什么?
雕万重山。
都裂成这样了,能雕成吗?
山上有石,石中有玉,玉上有纹,纹中我想也可以雕出山。这石头的形状,这色度,不雕,我怕这辈子也再难遇到这样一块石头了。我觉得是缘分。
然后呢?雕成万重山以后呢?
王小鱼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刘柳下了车,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走了回来,敲开王小鱼的车窗,露出一张带着淡妆的脸。
今天借给你的五十万,有三十万都是我借的别人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雕成万重山以后。
我这辈子能等得到吗?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
刘柳笑了。王小鱼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她是双眼皮,两只眼睛如同两弯新月在脸上悬挂着。
那你给我打个欠条吧。一个月内还。
我怕一个月内还不上。万重山啊,最少也得一年。
一个月内必须还,还要加利息。不跟你多要,一分的利,还的时候连本带利。
市场上经常有人应急借钱,利息有时候能高到四分,一分的利,刘柳确实留着人情。
如果有可能,在万重山和两千万之间,刘柳会选择哪个呢?王小鱼想。
又回到陈长年那里的时候,他正在削竹篾,面前已经堆了一堆,手里还拿着些,细竹子在他手里如同他的手指一样灵活,快速地变成长短不一、宽窄各异的薄片。
您都知道了?王小鱼问。
你是我得意的徒弟。还记得在玉雕培训班里,你雕的那只蝉吗?别人都雕振翅欲飞的蝉,只有你雕的那只是正在蜕壳的蝉,身子痉挛,脑袋努力向前伸着。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要把手艺传给你。
师傅您还记得那么清楚啊,王小鱼说,我自己都忘记了。对了,那天是我去晚了,别人都把好料子挑走了,就给我留了一块半黄半白的石头,我只能这样雕了。
这就是缘分了。玉,也是遇,靠的就是随形就势,走哪算哪,有什么就是什么。陈长年说着,将手中竹篾递给王小鱼,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叫苗苗和你一起完成万重山吧。
王小鱼想了很久,微笑着摇了摇头。
陈长年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徒弟,能成功的大师,在每一件作品上,都能放开自己的手,手随心走。
去的路上他还想着请教师傅,该怎么在裂纹上完成万重山,没想到师傅已经替他准备好了工具。镂空雕时,要用到这种有弹性的竹篾做支撑,以柔制刚,等到雕刻完成,才能取掉竹篾。
万重山,山山相叠,虽然雕不出一万座山,至少也要有一万座山的样子。王小鱼对着石头冥思苦想,琢磨着该从哪里下第一刀。
一个月后,他都没有刻下第一刀。刘柳给他打电话催债,他说再等等。又过了一个星期,刘柳过来了,看到他仍坐在石头前。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他的脸如同浮雕一样,开始出现骨头的轮廓。
你瘦了,她说,又何必这样?石头卖了,再买别的,这样满是裂纹的石头,怎么下手?
人有来处,一辈子也在找归处,万重山也该寻到山的起处和尽头。王小鱼说。
刘柳眼睛半闭着说,得还钱了,人家一直在催我,我都不敢出门见人了。
能不能再等等?我是一定能雕成的。
既然已经有了买家,你为什么不叫买家先付了定金,你好把钱还了,也好安心做你的艺术。
这是艺术。我不为他雕,我为自己雕,为自己的喜欢雕。
刘柳就哭了起来,说,我们几个合伙人已经买不来料子了,你不还我钱,我们就要停工了,我们的订单是有交货日期的,交不了货还要被罚。王小鱼,我好心帮你,你不能欠债不还。
王小鱼看着泪流满面的刘柳,心中也一阵惭愧。他说,行,我一定想办法。
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他只好去找师傅。
师傅的家里挂着喜庆的红灯笼,门口的石狮子也用红绸围了脖子。门大开着,师傅一家人正喜气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小鱼,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杨格,苗苗的男朋友。杨格,这是我的徒弟。
杨格面色白净,长得比许几套房子的那个富二代还要帅气。他主动伸出手来,小鱼师兄,您好。
王小鱼和他握了手,惊讶地说,师傅,这么大的事情,我没有一点准备。
今天是订婚,家宴,就想告诉你呢,你刚好赶上了。
刚好苗苗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玩手游,他就走了过去,说,恭喜啊,苗苗,认识多久了,也不给我说一声。
苗苗抬起头,说,谢谢小鱼哥,才半个月。
好快。
是啊。他是杨三刀的小儿子,我们小时候见过,高中的时候他出国留学了,刚回来。
杨三刀就是那个喜欢红色的玉器城老板,年少的时候赌石,三刀遇到三块极品玉,从此暴富。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钱,只知道他到处都有项目。
王小鱼顿时觉得自己两只脚在院子里无处安放,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发现门被撬开,石头不见了。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石头取走,卖一百万,你的给你,我的还我。桌子前的地上有好几个烟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泥脚印。烟是市场上常见的茅庐烟,王小鱼不抽烟,这些到处可见的烟头出现在他的屋子里,显得突兀而陌生。
他打通了刘柳的电话,很平静地说,今天去师傅家了,苗苗订婚,一家子都在忙。明天早些去,叫师傅做担保,问客商要定金。
刘柳说,你早些为什么不要?
王小鱼说,那个客商如果提前交了定金,一定会要求雕成什么样子;而不收定金,自己想雕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这有区别吗?反正你终究要卖给他。
有区别。按要求雕的是产品,虽然是手雕,还不如机器雕得标准。按自己的想法雕出来的,才叫艺术品,才是自己的,虽然卖了,也按着自己的想法雕了一回。这玉虽然有裂,我仔细看了裂纹的分布,顺着天然的纹路雕成万重山,简直是绝品。
刘柳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才说,石头你可以先拿走,后天一定把钱还上。
香港的客商听陈长年说寻到了好玉,通过视频看到了裂纹,有些犹豫,但是陈长年告诉他愿以多年的声誉担保,便答应先付一百万定金。他从微信上发过来一幅图,叫王小鱼按图雕。
猛一看,这图上是层峦叠嶂很有气势的万重山;仔细看,却和十元人民币背后的图案极为相似。王小鱼不禁哑然失笑。
刘柳没有来取钱,叫王小鱼直接转账给她,欠条也是托别人送过来的。送欠条的人叫江雨,曾经的同事,跟王小鱼和刘柳都很熟。他送欠条的时候,还给王小鱼买了一袋瓜子糖果,围着石头转了两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抽了两支茅庐烟,然后替刘柳说了些感谢的话就走了。江雨打开门后,几乎是蹦跳着冲下了楼梯,王小鱼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他身穿蓝色工装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楼梯间。食品袋里有一个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叠钱,点了点,刚好是借条约定的利息,他转给了刘柳,她又退了回来。
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她已经关了机。他想了很久,不情愿地打给江雨,也关了机。问了别的朋友,说刘柳生意赔了,转卖了机器,和江雨一起去了广州。他又反复打了多次,天地茫茫,已是寻而不见。知道他们结婚的消息,是一个月后,他从其他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两个人幸福亲嘴的照片。刘柳的眼睛全睁着,很大,很漂亮。
王小鱼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手机,拿起了雕刀。他看着图样,却一点也不想按图雕,他的刻刀在玉上鸣叫着,却找不到目标。他想按自己的想法雕,可是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忽然间找不到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只有客户发来的图样。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这是别人想要的。
王小鱼住的小区里有六棵雪松,这是小区仅有的一点绿色。雪松还没有落上雪,叶子一直如同绿针,在阳光下闪耀。去日本滑雪回来的杨格和苗苗挽着手走了过来。
苗苗给王小鱼带来了几瓶鱼籽酱。他嘴里说着感谢,接了过来,没有一点想尝的欲望。苗苗欢快地和他讲起旅途的见闻。他们一直在室内站着,让了几次都没有坐下,苗苗的胳膊也始终挽着杨格的胳膊。杨格面带微笑,目光在屋内巡视,听到苗苗不停地夸奖王小鱼的雕刻技术精湛,就将目光停在快要雕完的万重山上,然后轻轻地说,师兄,这个图案很粗糙,有点毁玉了。
说完他就拉着苗苗走了,说晚上有朋友聚会,叫苗苗赶紧去做头发,这个发型太随意了。苗苗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说,小鱼哥,他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懂艺术,你雕得很好的。
王小鱼忽然跳了起来,猛地将门撞上。剧烈的声响,将室内的吊灯都震得晃了几晃,落下些白灰,洒在王小鱼的头上。他的黑发中夹杂了很多白发。他哭了起来,没来由地哭了起来,他只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凭苗苗在外面使劲敲门问他怎么了,他都装作没听见。
他不想别人理解他了,他只想跟这块玉在一起。他又用了半年时间完成了万重山。玉和他日夜相守,他已经熟悉了它的一切,理解了裂纹只是它的一种倾吐,他能听到它说话。他眼中沁满血丝的时候,玉那莹润的光亮中,也会出现微微的红色;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觉得玉就坐在他床前;他的刻刀在它身上走動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的怀抱里有个婴儿笑着睁开了眼。
去交货的那天,他十分不舍。他特意约在水上交货,山水相逢,才能展现出万重山迷人的魅力。那天天也很晴朗,云在水里变幻着。
收货的客户到了,客户只看水,没有看玉。他说,水很漂亮,然后说看起来跟我发给你的图片不像啊,我不能给你这么多。
王小鱼微笑着,将万重山移到船边。
上午九点钟,太阳将万重山折射在水面上,水面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万重山,与船上的万重山紧相连,仿佛是两座连绵起伏的山,中间横亘了人间。他又换了个角度,水中的山立刻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船上的人静止了,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山有山的样子,老板发的图片,只是这万重山其中的一个样子。要是一个样子两千万,那您得付我几个两千万呢?
他轻轻地去取万重山上的竹篾。一阵风刮过来,船身晃了几晃,水中的山影便也晃了起来,如同千座万座。
客户说,值,你不能加价啊。
不会。山是没有价的,我们已经约好价钱,就是它的价钱了。王小鱼轻轻抚着万重山说。
船身在风中抖了几下,玉雕随着船身的抖动,来回倾斜着,水里的山便变幻出不同的样子,所有的人都被水中的山影吸引了,等到玉雕掉进了水里,才齐声发出“啊”的尖叫。王小鱼翻身入水,去捞玉雕。
万重山入水的时候,在船舷上撞了一下,竹篾散开,上面的玉四散入水,捞出来时,已是残缺不全。船上人又将万重山放于船边,失去了巧妙的折射,水里再也没有万重山了,只有一座模糊的玉雕倒影。水淋淋的王小鱼,坐在船头发呆。
没有山了。山是永远都在的,却只在人间停留了不到几分钟。他呆呆地笑了。
怎么会这样?还能修复吗?那个客户问王小鱼。
不能了。王小鱼摇摇头,目光呆滞,抱着玉雕,轻轻亲了亲,纵身跳入水中。等再次打撈上来的时候,只有万重山,人却不知被冲到了哪里。
随着裂纹雕就的山,如同自然生成,却不结实,被水一冲,破碎不堪。客商觉得这玉不吉利,长叹一声,没缘分啊!将它退给了陈长年,也没有索要定金,失望地离开了玉器城。
陈长年见到玉后长叹一声,说,我的徒弟,太有执念了,万重山,非得有山才行吗?可你走了,师傅又能去哪里找一个有执念的人往下传这手艺?他说完,眼里现出盈盈泪光。
他闭门半年,修复了残破的万重山。一波碧水,一叶轻舟,一个半闭着眼的长髯书生,袍袖被风卷起。舟向前,他面向后,面前是隐约的几座小山,很远。水里有三条鱼,一条跟着舟,一条半跃出水面,另一条则逆流而行。只是这么美的画面,到处都有残缺,不是这里少了一块就是那里少了一片,让人觉得这片安逸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触目惊心的经历。
2019年3月的玉博会上,这个玉雕,以四千万的价格拍出。艺术品的名字叫“轻舟已过”,作者是王小鱼。
带着玉雕参加拍卖的,是陈长年和他的师弟,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一说话就是眯眯的笑眼。
当代小说 2021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