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艳进镇医院一个多小时后,生下一个男婴。那孩子五官紧凑,看不出像谁,小脸通红,双眼微闭,眼珠滑到右边,蔑视人间的样子。杨晨站在床头,看着孩子。他一直希望是个女孩,现在像收到一个次等货物却不能退货重寄,有些失落,脸上淡淡的。不过,身体部件该有的都有,健康就好,还有那蔑视世间的眼神,估计智力不会让人失望。他凝着的表情松开。没过半分钟,他的神情又凝起来,心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幼小的身影,在他前面泥泞的路上走,一路风雨交加,孩子神情沮丧,他脱下外套,上前给他披上。
孩子不哭不闹,眨着黑亮的眼睛,杨晨母亲一脸喜悦,抬手轻碰他的小脸蛋:“小乖乖,你咋这样乖啊?”孩子眼珠一偏,对她不理不睬,还是一副傲慢的样子。一旁的杨晨突然想起,孩子还没起名字。离上次跟王建良通话已经六天,他想给他打个电话,可又想,刘艳得住几天院,便打消念头。他去医务办公室,问刘艳的主管医生需要住几天院。女医生说刘艳是顺产,如果没有并发症,三四天就可以出院。
除了两顿饭,刘艳一天吃三次鸡蛋,清早起床,下午两点,夜里九点,一次能吃五六个鸡蛋。生荣荣的时候,他就见识了,那时被惊吓住,现在也吃惊不小。
杨晨洗碗回来,坐到刘艳床边。“你说,王建良愿意给小孩做干爹么?”刘艳说。
“不知道。”
王建良原与杨晨岳父母同村,初中毕业考上卫校,毕业后在乡卫生院,后来进了县人民医院,在内科,曾做过几年医务科科长,最后在科长位上退休,住在城里。听岳父说,王建良已经退休一年多。从祖辈上论下来,王建良跟杨晨岳父还是亲戚,比岳父小一辈,称杨晨岳父为叔叔。
农忙时候,杨晨和刘艳常去岳父家帮忙,偶尔碰到王建良,杨晨主动打个招呼。王建良微胖、圆脸,两鬓白了一些头发,走路轻巧,整个人有种轻盈感。有时在村里婚宴上,杨晨和他同坐一张饭桌,桌上有人说话,他静静地听,一颗花生在嘴里慢慢磨动,仿佛嚼碎的花生也在细细体会对方的话。前年,岳父肾结石,在县医院住院,他把王建良叫到饭店吃饭,要了手机号。王建良平静地坐着,话语不多,紧要处说几句,说到专业,话稠一些。杨晨似懂非懂,说到日常生活里的事,把它提升到一个高度。他喝酒,但不多,喝后的性情跟喝前没分别,一样的温和、平静,垂着眉眼,看上去无所挂心,实际对别人的言谈举止处处明察,给人以神秘难测的印象。杨晨发现,王建良身上有一种“气息”,绵延不绝,这气息适合孩子。好闻,耐闻。
2
孩子在刘艳臂弯里入睡,他不想打扰,他们也需要多休息。他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虚看着庭院里明艳的阳光、柏树。
按习俗,孩子生下来的三天内(如果在医院生,从孩子到家算起),第一个跨进家门的人,不管男女,不管老少,就成了踩生人。仿佛新生命的气息散布在家的每个犄角旮旯,来人一脚踏进院门就与它交流上了。在院门口给他喝半碗凉水(或茶水),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妈。有的不愿意,但经不住主人的再三请求(顺带混进一些强求),只好答应,好像孩子的贞洁都被你玷污了,就要负起责任。
据说,认了干爹,孩子会少夜哭,无病扰,不会固执得十头牛也拉不回。这些话虽有些迷信,但传来传去,像棵幼苗,浇上一瓢瓢相似的观点倾向,蓬勃昂扬起来,在很多人心里扎下根,生枝长叶。有一种说法,孩子是谁“踩生”,性情就跟那人相同。村里认了干爹的孩子,他没有细细考察过,也就无从知道是否这样。
认了干爹、干妈,头三年,每年都得带着孩子去拜年。一壶两斤的酒,一块三四斤的猪肉是不能少的。往后,每隔三年拜一次,每一次,干爹干妈得给孩子说一句话,多是身体健康、好好学习之类的。孩子十五岁后,才结束拜年活动,但孩子与干爹干妈的关系一生不变,成了永久的亲戚。荣荣出生,他没有找,觉得没有必要,都是旧风俗,最主要的是,认了干爹,多次拜年,麻烦。
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杨晨听母亲说过,他是找过干爹的,不过,踩生的是一个女孩。他头天夜里九点多出生,第二天阳光来到院子的时候,村里的一头黑猪溜进院门。父亲在屋门口剪一些布片,准备用来包裹他,见黑猪进来,起身去赶。猪颠着一身骨架回头往院门口小跑,进来一个女孩,猪吓得又折身往院里跑。女孩十五六岁,身体纤瘦、单薄,面无表情。她没跟父亲搭话,径直去赶猪,父亲也跟着赶。猪出了院门,女孩走了。父亲去女孩家,说明情况。她的父母没意见,既然碰上就认下干儿子。女孩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父母都答应,也就不好拒绝,便去了。女孩到院门口,喝下杨晨父亲端来的茶水,双手摩挲着跟在父亲身后,进了睡屋,探头看一眼老头似的孩子,仿佛见了怪物,赶忙缩回来。父亲让女孩给孩子起个小名,女孩定了定神,羞涩地笑笑:“咋起呢?从没起过。”
父亲微笑说:“亲家母,一个小名,随便起,顺耳、顺口就行。”
女孩听到父亲对自己叫亲家母,仿佛戴上王冠,突兀又受宠,还有点别扭,把头扭到一边,捂着嘴笑。一分多钟后,女孩仿佛适应了王冠,慢慢收束笑,低头想一分钟,抬眼说:“叫晨晨咋样?早晨的晨。”
女孩初中毕业进城打工,三年后嫁到外省。他的那个干妈,到底长什么样,性情怎样,杨晨不知道,最多,从母亲嘴里得知一点。她曾說:“长相一般,但脑子够用,会阴着算。”最后三个字让杨晨回味好久。
如果女孩一直把书读上去,嫁在近处,自己的人生也许会不一样,至少不会磕磕绊绊走过半生,生活还是一片荒凉。让那头闯进院子的猪坏了运也说不准。
生活路上有人扶一把总是好的。六天前他决定给将要出生的孩子找干爹。碰到谁就让谁做孩子干爹,有点随便了,万一不是自己满意的人呢?
村里有两家,小孩八九岁才请人算孩子生辰八字,找了干爹。而且连称呼也改了,不叫干爹,直接就叫爸爸,干妈改叫妈妈,自己的亲生父母,反而叫叔叔婶婶,当然,孩子是跟“叔叔”、“婶婶”生活的。
选踩生人的事,刘艳阻止过他,“延续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东西,凭你一个人就要把它改掉,万一出现不好,你要咋整?”
“事在人为,很多事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不会有问题。”他平静地说。
“管你的。”看他坚持,她没有再争辩。
找誰,他认真考虑过。村里汪春给孩子选的干爹是水厂退休的老李,老李说话总有些傲气,听着有点硌耳。老李只会在村里的老榆树下跟人打牌,他父亲死的时候,他侄子去叫他,他说:“等我这把牌打完。”这句话,村里人念了好几年。他不明白,汪春为什么要选他。
他把周围的人挑了一遍,最后选定王建良。当天他就给王建良打电话,报上自己名字,把孩子出生后认他做干爹的事说了,又补充一句:“这实际上是让你踩生。”
踩生选干爹,跟旧俗不同,但王建良没说什么,好像认可这样做,只问他小孩预计哪天出生。杨晨说,可能就这几天,到时我用车去接你。王建良说后天要去参加州医学会的一个会议,要开两天,但最后还是告诉他,四天后他如果没找别人,再打电话给他。当时杨晨心里咯噔一下。刘艳说:“他是不想跟我们结亲家才说要去州里开会,退休的人哪有那些会?”他倒不这样认为,如果王建良真想拒绝,会说开一星期的会,而不说只开两天,况且,还让自己打电话给他。但转念一想,他怎么先问哪天出生,可能是怕在时间上冲突,借此避开。还五天,长了。他左想右想,猜不出王建良是有意拒绝,还是真的忙不开。
再过四五天,不知道王建良会怎样答复他,可电话又不能早早打过去。
3
三天后的下午,他看刘艳脸色红润,精神也恢复许多,可以下床走几步,便去问主管医生明天刘艳能否出院。主管的女医生说:“可以了,回家多补补身体,注意静养,至少要休养一个月。”得到医生的答复,他疾步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给王建良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好心情被绊了一下。过半小时,他又打过去,有人接了,为了酿出好语调,他做出笑脸。对方问他是谁,他听出是王建良的声音,报了名字。王建良说他病了,在县医院住院,不知道要住几天。杨晨的心情哗啦掉进一个深洞,怎么捞也捞不上来,脸都僵了,最后连好好养身体的话都忘记说。窗外没有阳光,楼房惨白地呆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五六分钟后,他才想起自己没对王建良说句安心治病的话,顿时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生病了?怎么就在自己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是不是拒绝的借口?他的声调没什么变化,跟平时一样平静,听着似乎又有点虚弱。他拿不准王建良是不是真病,电话里听不到他周围的声音,人好像在房间里。他回想自己跟王建良接触,是否给了他不好的印象。他检视一遍过往,自己对他一直很客气,没有过分的言行。
他回到病房,刘艳正给孩子喂奶,母亲坐在床脚,叠中午在商店里买到的小孩衣裤,一套浅蓝色绒衣绒裤,嘴里像是对杨晨说:“天气慢慢冷了,要给他穿厚实些。”刘艳看到他的脸色,便问:“咋了?”他说没咋。他后悔没把情绪藏好,露出边边角角。
傍晚,母亲回去了。饭后,他把王建良的事告诉刘艳。刘艳说:“既然这样,你就给他起个名字。”
“明天到家再说。”他不想放弃,但又不知道怎么办。
前两天夜里,他都是睡在刘艳床脚,身体紧挨床边,迷迷糊糊中总担心蹬到那母子俩。一个产妇上午出院,空下一张床,夜里他就睡在那张床上。不到十点,病房里就安静下来,小镇也安静了,偶尔远处传来两声狗吠。空气清凉,窗外没有月亮,深黑的天空布满星星,像凿穿的亮洞。他闭着眼,睡不着。
如果王建良不答应,他宁可不找。
人选对了,有一些好处,比如把干爹干妈当爸爸妈妈叫的那一种。由熟变生,由生变熟,是有点夹生,但小孩慢慢也能消化。既然是“爸爸”、“妈妈”,他们自然就要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除了疼爱,还可以打骂。那孩子也就有了两份疼爱和打骂。但在孩子心中,它们差别很大,亲生父母那里来的疼爱,好像是自己应该得的,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打骂产生的怨恨如同胃里的米粉,两三个小时就消化了(只是那些并不过分的打骂)。“爸爸”、“妈妈”那里来的疼爱,仿佛是自己额外得的奖赏,分外珍惜,常觉得他们的好,那打骂,也分外记得,但更多的不是怨恨,而是会想:我真的做错了么?结论多是归为自己的错误,过后当成教训,做事说话多了几分小心。当然,“爸爸”、“妈妈”虽然知道被赋予打骂的权利,责骂是有的,但打多不愿实施,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至少,杨晨没有亲眼见过。
他母亲说过,靠碰的踩生在外祖父小时候就有了,这样说来,它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如果它以前是杂草般随意生长,那么现在它应该更符合人们的心意。如果靠选的踩生盛行起来,生活就是另一种色彩。每一时期的生活都有一种色彩,有的花红柳绿,有的山寒水瘦,有的白雪飘飘。再过二十年、三十年,生活会是什么色彩呢?他不知道。
直到午夜十二点,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杨晨办了出院手续。
他把刘艳和孩子送到家,在场院里慢慢踱步。虽然秋天已经深了,但阳光一出现,身上还是感到它的热烈。
他走进屋,跟刘艳和母亲说:“我去县城看看医院里的王建良,既然晓得人家病了就要去看看,不能用着人家才联系。”刘艳和母亲都认为应该的。他交代母亲,杀只鸡给刘艳补补身体,母亲说这个我晓得。他最后说:“我去城里后,你关好院门,哪个来了,有什么事就在门外说,踩生的事等我回来。”
4
杨晨驾驶着面包车,下午一点到县城,在一个小店里吃了一碗面。走出小店,他给王建良打电话,说自己到了康顺,问他在县医院的哪个病房。王建良微微有些吃惊:“你到县里了?我得的是肺结核,你来不安全。”
肺结核?怎么会是肺结核呢,是不是拿这个病来挡自己?既然离得近,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都要见一见。“我已经到医院门口,表哥在哪个病房?”
“到医院门口了?住院部二号楼,408房间。”
看来是真病了。他到药房买一个白色口罩,再到商店买两盒蛋糕、一箱牛奶,在街头买两斤苹果。他提着食品来到医院门外,停住脚,看到路边一棵椴树,树脚有两根石条搭起的长凳。他走过去坐到石条上,掏出烟来抽。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公路上车辆穿梭,太阳在头顶,他躲在树阴里。抽完一支烟他才起身。
病房里有三个病人,两个男人在北面的床上,都戴着口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南面半躺着一个,背后垫了被子,被子像是从家里拿来的,浅绿色,下半身蓋着医院的白色被子,与北面的两个男人隔了一条过道,没人陪护,眼神沉静、安详,仿佛世事都挡在身外。半躺的病人戴蓝色口罩,从脸型和露出的眼睛和额头,杨晨猜他是王建良。他走近,叫声表哥,王建良点点头,坐直上身。杨晨把手里的糕点水果摆在床头柜前的地上,选一旁病床边的中部坐下,离王建良的脸一米多。口罩在上衣袋子里,戴上是否合适,他有点犹豫。
“传染给你不好。”王建良说。这话给他搭了梯子,他掏出口罩戴上。床垫比镇医院软些,也更白,床架高度适中,脚掌刚好能完全放到地面。王建良说起这几天的病,从州上开会回来,有点干咳,吃三天药不见好,到医院检查,是肺结核,可能是被人传染,已经住院两天,还得住一段时间。气流捂在口罩里,话语失去了棱角,显出压扁如口罩般的形状,但他还是听清了。他说,慢慢治疗,安心养病。北面躺着的男人双手枕着头,偶尔看一下他俩,坐着的男人口罩的一边带子挂在耳朵上,低头喝水,下咽时发出咕咕声。
“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王建良问,语调没有什么色彩,杨晨看不到他的表情。
“男孩。”
王建良点点头,说一声好。一个女人手提浅黄色塑料盆,从门外走过,拖鞋在地面发出哒哒声。
既然他谈到这事,自己也不必再绕山绕水,索性说了好。“表哥,如果不嫌弃我家,就做小孩的干爹吧。”他微笑着,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恳求的意思。
“按习俗得回去踩生,可我没法回去啊。”王建良侧着脸,垂着目光。
这个答复他想过,如何做他都想好了。“这个不妨碍,只要表哥答应,把你穿过的旧衣裤,还有一双鞋让我拿回去,算是你回去踩生了。”他不知道村里人会怎样议论,也许会说,人都不去,叫什么踩生,但他不管,只要能与王建良结为亲家就行。
王建良对礼数倒持开明态度,想了想,扬起下巴:“如果你认为可以,也行。”杨晨看他的眉头展开,目光愉悦,好像是笑了。
“既然表哥答应了,就给小孩起个名吧。”他趁热打铁,笑着说。
“小孩照片有没有?”
他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点出孩子的照片,递给王建良。王建良看着手机上的孩子说:“好,好,长得蛮实。”在外多年,他的话语还保留着一些家乡词汇。
“奶名还是学名?”王建良把手机递给他。
他想,一次起了好,不麻烦,便说:“学名吧。”
“这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这是第二个。老大是儿子。”
“他哥叫什么?”
“杨加荣,加法的加,荣华的荣。”
“要跟他哥一样带个‘加字么?”
“我不讲究那些,只要是三个字就行。”
王建良微微垂下头,目光落在洁白的被子上,虚的。杨晨也垂下目光,抿着嘴,双手放在腿上,左手握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慢慢握紧,刘艳被推进产房时,他坐在门外的长椅上也是这样。
“叫杨智杰,智慧的智,杰出的杰,怎么样?”王建良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向他。他松开左手,点着头一连说了两个好。
“等会儿你表嫂来,你跟她回去取我的衣服裤子。今天不忙着回去吧?”
“回去的。”他说,声音比进病房时明亮许多。
5
从王建良家出来,杨晨手里多了两个粉色袋子。他感受到手里的分量,这提的可是孩子的一生。
难得进一次城,何不买点东西给孩子?他把两个袋子放到面包车的副驾驶位上,锁了车门。刚走两步,停下。现在的盗贼胆子大得不把太阳放在眼里,技术高超得比专家还专家。他打开车门,把两个袋子提在手里,来到一家超市门口,看到沿墙而立的蓝色储物箱,虽然用小票开箱,可万一有人暗中看见自己鼓鼓囊囊的袋子,想办法开箱弄走呢?一旦它们离开视线,他心里像丢了魂似的。算了,坏人都聪明得过分,还是到不用隔离随身物品的店好。
他沿着街走,前面一段街面被蓝色围挡封堵,只留左边商店前狭窄的小道供行人通过,围挡右边的楼房拆得稀烂,好多钢筋像干枯的血管拉扯着断墙。他不知道那些被拆的房子里曾发生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除了当事人,它们都随时间烟消云散,更多的人无从知晓。几年后(就他所知,城里有一片楼房建了五六年还没完工),新的楼房里又上演新的人生故事。从王建良家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片被拆的楼房,连旁边的两个亭子和石板铺地的游廊也不见了,听说亭子和游廊有两百多年,他还记得游廊石雕上一幅农人挑柴赶牛的图。
围挡外的商店,生意没受多少影响,进出的顾客跟从前一样多。他岔进一条窄街,走了一段,看见一个婴幼儿服装店,便走进去。看店的是个女人,身形苗条,皮肤白,带着浅笑,话语温和,一副对待婴幼儿的态度。成年顾客享了幼嫩孩子的福,得到本不该施与他们的笑脸。她问他几个月的小孩穿的,男孩女孩。他说男孩,刚生下五天。他差一点说,小孩找了一个干爹,踩生选干爹我是第一个,还好,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刹住话头。
他给杨智杰买了一套绒衣绒裤后,走进一个鞋店。店里左边摆着成年男鞋、女鞋,右边是童鞋。他走到右边看,男店主走过来问他,几岁小孩穿?他说七岁,男鞋,要皮的。店主给他看一双红色的,说:“今年小孩流行穿这个。”
“不要流行的。那双我看看,黑色的。”他指着一双鞋子,心里说,你知道踩生选干爹我是第一个么?还流行。
经过讨价还价,他七十块买下黑色小皮鞋。鞋店前面五十米有一个报刊店,每次来县城,他都会去看看,去年他买过一本《读者》和一本《文摘周刊》。他走到那儿才发现,报刊店没有了,变成一家麦当劳连锁店,里面卖汉堡、鸡排等食品。白色柜台前,一个肥硕如弥勒佛似的小男孩正大口吃着汉堡,一片莱叶掉落到他圆鼓鼓的肚子上。小孩身旁的一个女人正在付钱,花色裙子刚过膝盖,小腿上的汗毛倔强地刺出白丝袜。
他回到车上,看到挡风玻璃左侧相隔不远的三家酒店,门两边贴金彩绘,在阳光下迎街呆立。
6
杨晨离开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窗外的风扑进来,吹到脸上有点冷,他关上窗子。遇上平直的路面,脚在油门上踩深些,车子飞驰起来,身子也轻了。想到刚出生的孩子,他把车速减缓下来。副驾驶位上摆放着装有王建良衣裤和回力鞋的袋子,每隔一会儿,他都会让目光瞥向它们,似乎担心它们从窗口逃走。他有点遗憾,没见到王建良的整张脸,好像不是自己要看,是替孩子看的。
面包车行驶了二十多公里,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放慢车速,掏出手机看,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荣荣放学回来,在院门外,要不要让他进门?”他说:“让他爬墙得了,房后有一堵墙矮一点,你拉他一下。”他想到今天是周末。接着他又问:“其他人没进院门吧?”母亲说没有,他交代了一些“一定”、“决不”的话。他慢慢领悟出:关键日,也是拒绝日,心一软,后面的日子跟着软了,烂了。这关键日就成了柱子,往后的日子好不好就取决于这几根柱子。
杨晨到家时,太阳已落山。
他离开家后,母亲遵照他的话,关了院门。她知道,这道门是留给踩生人的。午饭后,邻居李婶来借一袋化肥,她隔着门说:“真不凑巧,化肥用完了,家里有两块地还没用上呢。”李婶叹一声,走了,她顶着门的手放下来。傍晚五点,她正把鸡肉煮进锅里,汪春来收电费,她说:“家里新贴上家堂,按老规矩不能让外人进家,过两天再来。”汪春呵呵笑:“还有那多讲究。”她赔笑说:“很多老规矩都不能丢啊,得依着呢。”
她本不善于对村里人拒绝,但今天不同,尤其是儿子交代的“一定”、“决不”在心里撑着,便不管不顾了,即使再有人来敲门,她也要顶着门。
厨房里光线暗下去,她正往锅里下鸡蛋,方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把五个鸡蛋打进锅才接电话。杨晨说他已经来到院门外,还特别提醒,不要跟他说话,端半碗茶水。她不解地问:“不要跟你说话?王建良来了?”他回一声嗯。她暗想,这儿子办事利索,进一趟城,事就办成了。她用筷子在锅里搅一下,用一个瓷碗泡上茶水,去给杨晨开门。
院门打开,母亲愣住了,只儿子一人,而且,他身上穿了另一套衣服,半新的,上身是一件暗红色夹克,短得只到裤腰,下身一条咖啡色裤子,脚穿一双褐色回力鞋。熟悉的儿子穿上一套旧衣裤,不一样了,人好像变新了。她刚想问,他摆一下手,从母亲手里接过茶水,汩汩喝下。杨晨拉了拉衣服下摆,凝两秒的神,腰挺了挺,脸上浮起慈爱,走进院门,看见站在门口的荣荣,右手握着一个红柿子。他没有停脚步,向北边的睡屋走去。荣荣看着有点陌生的父亲,睁大眼睛,见父亲进屋,跟过去。刘艳刚喂完奶,坐在床沿,双脚吊着,见了他,眼神充满惊奇、疑惑,嘴微微张开。他的右手在小腹前微微摆一摆,示意她不要言語。孩子躺在床上,穿着母亲买的浅蓝色绒衣绒裤,稀疏的软发闪着浅淡的光泽,睁着黑碌碌的眼睛看天花板,小嘴紧抿。他走到床边,抚着孩子娇嫩的脸,柔声说:“小乖乖,你的名字叫杨智杰,记好了,叫杨智杰。”孩子听到声音,转脸看他,仿佛得到一件新东西似的,露出笑来。杨晨也满脸堆笑,这么多年来,少见他这样大幅度地笑过。
他好像想起什么,对刘艳说:“哦,我忘了,还有好东西给杨智杰。”他反身到面包车上提了两包东西,锁好车门,把它们抱在胸口焐了焐,走进卧室。他把一个袋子打开,摆在杨智杰身边:“这是你干爹买给你的,他说,冬天快到了,要保暖。”打开另一个袋子,他把黑色小皮鞋递给身边的荣荣:“杨智杰干爹给你买的。”荣荣接了鞋子,脸上漾出一抹喜滋滋的笑。刘艳说:“他干爹也是多礼啊,以后我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当然了。”杨晨说。他转向荣荣:“你弟弟的干爹给你买小皮鞋,以后见着他也要叫干爹,晓得没有?”
“嗯。”荣荣应着。
他走到另一张床边,脱下衣裤,露出原来穿的毛衣灰裤。他把王建良的衣裤叠得平平整整,放到衣柜深处。
刚要出门,刘艳问他:“他干爹不是在医院里吗,咋会给杨智杰买衣服?”
“这你就不晓得了,这是他干爹叫他干妈去街上买的。”
责任编辑:吴? 苹
当代小说 202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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