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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噬(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1年7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261
  姚育明

  韩贝贝摄影棚租在一个别墅区,之前郑芳只是从银幕上见过别墅,现在她身临其境了。这幢三百多平方的红砖贴面小楼,被一个八百平的院子包围着。小区道路则从这幢别墅的北面向东南拐去。这一兜转给这幢别墅多划了一点地皮,庭院东南角由此延伸出去一段狭窄的空间,三十多公分宽六七米长。

  背阴的地方能派什么用处呢?东家也只是在这段盲肠上随意种了些竹子,作为租客,摄影棚也懒得去做改造。在他们眼里,粗粗细细的竹子长廊偶尔也可充充背景。

  郑芳真心羡慕,家里有块地皮多好,看这个东家散种的枇杷、桔子、青枣,虽然个头比水果摊上的小,但口感也没相差多少,关键是真正有机。一棵樟树和两棵柏树也是环保植物,能过滤清洁空气呢。她悄悄地收集了一些柏树籽,听说这东西晒干后做枕头芯可以乌发,这几年她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自己都怕照镜子了。

  郑芳是摄影棚大厨兼清洁工,她非常珍惜退休后的这个工作机会,虽然人开始见老,但装扮上不肯马虎,每次上班都涂酱红色唇膏,用深咖眉笔,穿衣更是花心思,样式颜色每天轮换。要知道,摄影棚也算个文艺单位呀,员工形象要配套的。

  结果年轻人根本不在乎她穿什么涂什么,这是一群随意的人。倒是小区里的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初进小区的那段日子,门岗的保安对进出的车辆敬礼,对三岁的业主小孩也弯腰赔笑,却挺着腰板神斗斗地让她出示出入证。多少天了还记不住,脑子坏掉啦?还有那个收垃圾的清洁工,胡子拉碴的一副龌龊相,还五斤恨六斤地教训她,让她要搞清这是什么地方,做事要讲规矩,天晓得桶外的垃圾是哪个业主扔的,她从来都是分类打包分别放进不同的垃圾桶的。郑芳心里闷透闷透,发狠地想,哪一天中了彩票大奖,就在这个小区买一幢别墅,到时候让你们这帮碎玻璃好好地冒充一下金刚钻!

  这天,她刚推开院门,就发现员工小罗贼头贼脑地在竹林那里察看,心里跳了一下,难道他也发现了那棵蹿出来的竹笋?照理说,竹笋要到春天才能破土,现在才十二月,就有一棵冒了尖。看那粗头粗脑的尖,下面的笋应该不小。她还记得去年初春,这块不起眼的背阴处变成了真正的宝地,那些急煞的竹笋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郑芳每天都挖几根回家,好吃不说,还多少能省一些菜钱。现在郑芳想不通了,这些年轻人好像不屑于这些婆婆妈妈的节约之道呀,尤其是小罗,平时看上去也不是个惜福的人,怎么突然对竹笋感兴趣了?

  摄影棚员工并不多,经理小王姑娘,三十岁刚出头,领导着五个员工,除了郑芳是个长辈,其余四个全都二十多岁。小王对郑芳够尊重,她曾说过,阿姨,等你有了孙子,我们免费给你拍。听了这话,郑芳不免开心,虽然同时也增添了急迫感,她可不是贪便宜,而是喜欢这份自家人的感觉。郑芳面对小王会下意识地改变长辈的腔调,人家好歹是个经理。四个年轻人也好说话,小毛甜丝丝的,小兰鲜滋滋的,小夏像绿皮萝卜,微辣却爽口,只有小罗像隔夜菜,味道总归不正。大家都说吃了她做的饭菜,外卖就别想赚摄影棚的钱了,小罗却从不赞美,只是闷头吃饭,有时郑芳主动问他好吃不好吃时,他也只是点点头,偶尔还煞风景,这个菜我在家里也不吃的。郑芳气量大,一个木醺醺的小男孩,和他计较什么?她猜想这种脾气大概和他的家庭有关,听说他父亲在单位受不到重用,经常把气出在家里,他一直生活在软暴力下。再说他又不拿摄像机,整天坐在电脑室里修图,用不着和客户甚至同事搞好关系。

  郑芳突然明白过来,难怪过去小罗总把剩饭剩菜往竹林里倒,原来他说的肥沃土地并不是玩笑,他早瞄准了竹笋。

  想想自己作为一个长辈,和年轻人去争竹笋所有权,也挺坍台的,郑芳就用亲切的口气说,小罗,你也在看笋啊?越是沃泥角落的地方蹿出的竹笋越是多,到天气暖和了,吃都来不及,你喜欢的话,到时我给你们做笋烧三花肉,还有腌笃鲜……

  小罗心事不定地嗯嗯着,眼神不时地瞟向阴沟洞。

  郑芳见他根本没听进去,干脆挑明了,你想带回家?放心吧,这根笋长出来,先给你。

  小罗脸红了,吭吭哧哧地说,我不是看竹笋,我是看老鼠……正说着,一只老鼠从阴沟洞探出了脑袋。郑芳惊叫一声,老鼠头缩了回去。小罗很遗憾地说,它受惊了。郑芳刚定下神,一串怪异的笑从北面传过来,郑芳又吓一跳,死腔!我最讨厌猫头鹰了,这家人家怎么养这种不吉利的鸟?

  小罗若有所思地说,听说它胃口很大,一天要吃不少肉,有时一顿就是一只大白鼠。

  郑芳随口答道,做老鼠也挺倒霉的,不是给猫吃,就是给猫头鹰吃。

  小罗认真地说,黄鼠狼也会吃的,阿姨见过黄鼠狼吗?土黄色毛茸茸的,比猫瘦小,身体细长,黑溜溜的大眼睛,长得很滑稽,就是凶猛,它们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排着队出来,一旦看到老鼠,其中一只就會扑上去,一口咬住老鼠尾巴,老鼠力道再大也逃不了。

  郑芳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奇怪,没想到这个平时没闲话的小罗,今天突然啰嗦起来。

  小罗好像没有察觉郑芳的诧异,继续说,蛇也会吃老鼠的!上次我走到小区门口,路旁的草地上窜过一条蛇,阳光太亮,我都看不清蛇是怎么消失的,快得像一道闪电!

  小罗举起右手,肩膀带动手臂,猛然抽甩了一下,手掌抽扇到自己胸前,好像那条蛇窜进他心里,他的语气也加重了,阿姨你想想,如果我是一只老鼠呢?肯定死定了。

  郑芳眼睛一花,好像看到一条蛇窜过去,那根笋尖也被蹭得颤抖起来,她不由捂住了心口,小罗你不要讲了,讲得我身上寒丝丝的。

  一只黄白色的猫迎着他们跑过来,郑芳心松下来了,没关系没关系,院子里有猫,蛇会害怕的,老鼠也逃不掉的。

  这只猫原先不知道在哪里讨生活,自从摄影棚开业,它就经常来,夏天卧在树阴下,冬日趴在摇椅上晒太阳,那份自在,完全把院子当成了家。

  最初郑芳称它野猫,后来听员工们用流浪猫一词,她也改了口,不过,流浪猫的形容听上去总是有些可怜兮兮。小王比较严肃,废话不多,开口闭口全是拍照的事,但在猫的问题上,她倒多说了几句,特意关照郑芳不要驱赶猫,说小孩子都喜欢猫的,也是一景,随它去。

  果然,来拍照的小孩看到猫没一个不兴奋的,他们或尖声叫着喵喵喵喵,或努力地去追赶,或者蹲下身来,揪下几根青草招呼猫吃。猫并不惧怕,眼神憨厚,甚至有隐隐的示好,对过于热情的小客人,也只是微微退后几步,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曾经有一个野蛮小囡在她父亲的帮助下,抓住了它,它并不伸爪,也不挣扎,只是贴着草地瞪圆了眼喵呜喵呜地叫。由此前台墙上多了好几张猫与小孩互动的样照。

  郑芳经常把荤腥残余从厨房窗口扔出去,黄白猫很默契,从来不会错过,吃完它还一个劲地舔嘴唇,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开始有意识地喂它,有时甚至扔一块炖肉或鱼块出去,心里还振振有词,他们年轻,少吃一口也不碍事。它的毛发越来越油亮,脸也越来越大,肉腮一个劲地往横里长,她干脆给它起了个名:肉包。

  肉包喜欢卧在厨房窗口,时间长了郑芳明白,它并不完全是为了吃,它也是为了看见她。郑芳发现肉包越来越像人了,它看着自己的表情黏黏糊糊,像女儿小时候揪着自己的衣角发嗲,眼睛里要有多少感情就有多少感情。

  一旦觉得猫像人,就有些坏事了,郑芳对这个院子的牵挂,除了免费果子和竹笋,还包括了这只憨头憨脑的肉包。郑芳下班时总要关照肉包,就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外面车子开得快,小心轧着。肉包喵呜喵呜地粘在郑芳脚后跟,抱怨她不肯留下来陪它。

  肉包很幸运,在这个院子里安全地生活着。郑芳洗菜做饭时,它就趴在窗台上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好像摄影机。这天郑芳正忙着呢,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尖叫声,好像拉响了什么警报。肉包立即转头朝东南角看去,耳朵轻轻一抖,做出欲往下跳的动作。只见小夏奔过来,紧张而又亢奋地按住肉包,又麻利地提起它的后脖颈,肉包一下悬空了。它垂着后腿,前腿则勾缩着,那眼神说不上是乖还是害怕。郑芳心里不是滋味,刚推开窗户就听到了小罗一声喊,别吓着它!

  郑芳心一热,没想到关键时刻小罗还能护着肉包。不过郑芳也宽容小夏,也许是那个拍照的粉衣女孩看见了猫,吵着要玩吧。摄影棚总是很讨好客户的。

  郑芳先前去倒垃圾时就看到了这一家客户,三张镀银一样的脸盘,一个比一个亮。年轻妈妈抱着小姑娘坐在摇椅上,戴眼镜的年轻爸爸在后面卖力地推着。小兰拿了个吹泡器朝他们吹着,亮晶晶的小泡泡在半空中飞舞;小夏举着照相机,嘴里不停地说,宝贝宝贝,朝这里看。郑芳很自然地想,等我有了孙子,我家墙上也会有这样的照片,彩色的水泡泡满天飞……

  今天是一月二十三日,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之前每天都有人来拍照,摄影棚排得满满的,这家人拖住了年尾來拍照,所有人都带着莫名的喜气。小王早就承诺了,春节前提前下班,请大家吃一顿,今晚郑芳不用回家做饭了。今年的年夜饭也早定好了,那个酒家小菜烧得好,远近有名,平时定年夜饭都要靠抢,所以郑芳出了个奇招,吃猪年年夜饭时就付了鼠年年夜饭的定金,酒家还赞叹她有远见,决心下得早。他们定的是最好的一个包间,性价比超高。

  外面的热闹在继续,好像听到一声猫叫。郑芳担心了,肉包胆小,这么多人玩它,万一它昏头昏脑地误伤了小姑娘怎么办?小夏那脾气也难说的,随手摔肉包也有可能。

  这么一想郑芳就有些待不住了,不行,她得为肉包出头。一出门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东南角,粉衣女孩在一边活奔乱跳,显然没有她什么事。郑芳一眼看到了肉包,像一块抹布瘫软在地上,它抬头看到了郑芳,突然长了精神,试图站起身,小夏弯下腰,重新按住肉包,回头朝郑芳嘻嘻一笑,又拎起它头颈,一下扔到竹丛中。肉包就势一滚,失魂落魄地爬起身,矮着背挪了几步,突然钻出铁栅栏逃向马路对面。郑芳吸了口气,那家人养着猫头鹰呀!

  小罗说没事没事,猫头鹰关在笼子里,猫想抓也抓不着。

  小夏嘻嘻一笑,可是听说它逃走了哎。

  小罗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他捏着拳头,眼光朝外面扫去,不安地看来看去。

  郑芳没发现他的不安,追着小夏问,你们什么不好玩,摔猫玩?

  小罗收回眼光,对小兰说,阿姨说得对,没事打扰人家干吗?

  小兰吐了下舌头,哎哟喂,不就是让猫抓一下老鼠吗?看你心疼的。

  郑芳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她息事宁人地拍拍小罗的肩,用不着心疼肉包,饿了它会回来。

  小罗的表情有些紧张,它会偷偷抓老鼠吃吗?

  郑芳说老鼠多脏,又带着毛,哪有我们的饭菜香?

  小罗有点着急,阿姨,刚生的小老鼠还嫩嫩的呢。上星期那只母鼠生了一窝,我数过,六只,没有毛,光光的,眼睛都没睁开……

  小兰夸张地捂住耳朵,好恶心啊,一下拉这么多?

  小罗嘀咕道,又不是拉屎,你的话才恶心呢。仓鼠一窝还十二只呢。

  小夏挤眉弄眼的,我们阿姨收养流浪猫,小罗就收养流浪鼠吧!更有创意,哈哈……

  郑芳说,瞎说!老鼠能和猫比?它传播鼠疫,是害虫。

  小夏继续敲打小罗,哎,小罗,你们广东人真的什么都吃吗?我家邻居就是个老广东,他说老鼠都可以红烧、煲汤、熏成香腊鼠呢……

  小罗的脸一下变难看了,他嘴唇抖了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就走。小夏有些尴尬,摸摸头,我又没说他,这么敏感干什么?郑芳说,小夏,你还觉得自己的话不刺人啊,什么你们广东人,都是一个摄影棚的,一会儿去道个歉啊。小夏冲着小罗的背影吐了下舌头。年轻爸爸也打起了圆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韩贝贝家没问题,全是超级好人。

  郑芳笑着对年轻爸爸说,是啊,快带小姑娘拍照去吧。

  正在巩固帐篷的小毛也提高了声音,别耽搁时间了,玩猫玩老鼠,老大都不会发奖金的。

  郑芳知道小王去税务局办事,回头还要去物业办理一些费用上的事情,这帮年轻人就趁机给自己松松骨头。还好这家客户也爱凑热闹,否则碰到计较的,场面就不会这样好看。

  肉包又悄悄回来了,它竟然重新回到了竹林旁。郑芳想,大概肉包被他们一逼,胆子也变大了吧?看到它在那里闻来闻去,郑芳就忍不住担心,怕肉包真去吃什么老鼠,弄得一嘴血污,结果发现阴沟洞边沿多出几样东西,准确地说,是谁放在那里的几粒黄白色的东西,像捏过的馒头粒。

  郑芳有些奇怪,蹲在那里研究了一会儿。肉包在她脚边讨好地蹭来蹭去,然后抽动着鼻子,把头凑向那几粒可疑的东西。郑芳大叫了一声,不许吃!

  肉包吓了一跳,往回逃出几步,迷惑地看着她。

  小兰走过来,和郑芳打起了招呼,阿姨早,肉包做什么坏事了?

  郑芳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她,是你放的灭鼠药吧?

  小兰莫名其妙,什么灭鼠药?

  她蹲下看了看,猜测道,大概是小毛放的,她最怕老鼠了。

  小毛闻声赶来,别表扬我哦,我最怕麻烦了,百事不管。小毛说着察看了一番,猜测道,大概是小夏放的吧,他一天到晚喊着要消灭老鼠。

  小夏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亢奋,我刚才又去看了,袍哥家的猫头鹰还没回来,听说是被人偷放走的。放的人有胆!

  郑芳啧了啧嘴,放了好!也是作孽,关在这么小的笼子里,见到人就乱叫,我看到它总用头撞鸟笼。有钱人心真狠!

  小夏搓着手,我喜欢这只猫头鹰,太萌了。你们说,袍哥丢了猫头鹰会不会在家里撞头?

  一场热烈的讨论展开。

  小兰说,听说袍哥说一不二,业委会主任和物业看到他都吃酸。不过看到我还算客气,有一次还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就建议他在树上建个人工鸟巢,让它自由来去多好,那么有灵气的大鸟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家呢?袍哥本色出来了,他说,它才不要自由呢,它就喜欢我保护它。

  小毛说,你还搭理他?听他的嗓子我都觉得他一半是野兽。不过,那猫头鹰也怪异,就这点体积,怎么会叫出这么宏大粗犷的声音呢?“古谜、古谜”的,像装了扩音喇叭。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了,大概飞到辰山植物园去了吧?

  猫头鹰没飞远,我刚才从北门过来看到的,停在136号的大杏树上。奇怪,也没人告诉袍哥。大概都想帮物业节约钱,袍哥一天到晚动用物业的劳力,等于克扣业主们的钱。小王经理走进来,破天荒地参加了大家的讨论。

  她的脸色有些红,毛孔好像透着气,估计去物业办理有关费用的事进行得比较顺利,因此也有兴致说几句闲话,我和小毛一样,经常被它的叫声吓一跳,太像人在奸笑了。下雨天,它还会发出另一种叫声,特别像人哭,非常伤心的哭。有一次,你们都走了,我有点尾工处理,突然听见它嚎啕大哭,哭得我心神不定。我都有点迷信了,当初租这里,我可是千挑万选才定的呀——你们都站在角落里干什么?

  郑芳笑笑,不知谁放了老鼠药,我怕肉包跑去吃。你们谁有废纸?把老鼠药包起来扔到垃圾桶去。

  小夏郑重其事,还是埋起来的好,要不流浪猫去翻垃圾桶,也要被祸害的。

  小罗突然说,别别别,就放在這里吧。

  小罗的不自在刺激了郑芳,她忍不住加重了口气,哎呀小罗,就算你要灭老鼠也不能这样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院里有猫。

  小罗脸涨得通红,没关系,肉包也可以吃的。

  所有人愣住了,脸上都写着“小罗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的表情。郑芳一时也气傻了,很快她回过神来,小罗,不是我做长辈的讲话凶,你爸爸妈妈怎样教育的你?毒死猫对你有什么好处?能上电视做新闻人物啊?!

  小夏似笑非笑,阿姨,他本意是毒死老鼠,出发点是好的。

  郑芳白他一眼,继续教育小罗,告诉你小罗,再发生这样的事不要怪阿姨讲话难听,肉包也是一条命!

  小罗急了眼,阿姨,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听说饭店把通向这里的洞口都堵了,昨天我就发现少了两只老鼠,好可怜啊……

  郑芳还是没听明白,倒是小夏脑子转了过来,什么什么?原来你想拯救老鼠?!上海滩一朵奇葩!

  小罗脸上堆着几重不一样的表情,波浪一样的起伏,那只鼠妈妈好像眼睛出问题了,走路跌跌撞撞,它不能为小鼠找到吃的,我就把维生素弄碎了包在馒头里,给它们补充点营养。

  做梦也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郑芳一时哑口了。

  小兰夸张地叹了口气,难道那两只小鼠是饿死的?

  小罗摇了摇头,小鼠失踪前还好好的呢,我怀疑它们遇害了。

  小王“咦”了一声,谁会伤害它们呢?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一下列出了老鼠的好几种天敌:猫、猫头鹰、蛇、狐狸、黄鼠狼、黄鼬、老鹰、獾——小区里就有人见过苍鹰和狗獾。这可是一个生态小区呢。

  小夏笑眯眯地对小罗说,哇,难怪你同情老鼠,它的天敌也实在太多了。

  小罗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了低头。他的呼吸一会儿粗一会儿细的,好像憋得厉害。郑芳注意到他的脚在不安地抖动,他一定在克制什么吧!

  郑芳抱歉地拍了拍小罗的肩,难得你这样心善。说起来也对,老鼠也是一条命,不过,谁叫它们投胎做老鼠呢?它们的身体那么小,到天敌嘴里不就是一两口的事情……

  小毛突然打了个抖,天哪,我刚刚意识到,我们的环境真危险啊,有那么多可怕的动物。

  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郑芳莫名地心重了,好像有许多想法,又好像空空如也。她若有所思地走回屋,客厅里的猫咪沙发、小马摇椅、笑脸猪坐垫、大嘴猴背包、白嘴小熊挂件、长耳狗玩具好像全活过来,一律疯笑的样子。

  小王一边叮嘱员工,一边走进客厅整理那些玩具,又特地从墙角拎出那只夸张的毛绒老鼠放到沙发上。小夏拍了下脑袋,对呀,过了春节就是鼠年了。他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总算明白了,明年是小罗的本命年吧?难怪他要保卫老鼠。

  郑芳心想,原来小罗和女儿同年,也属鼠。不知他穿没穿红袜子?

  窗外传来拍照女孩不愿配合的执拗声、哄孩子的假笑声。小毛跑进客厅翻找什么,声音有些急躁,米老鼠呢?那只米老鼠呢?小孩子真怪,不是要猫就是要老鼠!

  小夏一把抓起毛绒大老鼠朝小毛扔过去。小毛眼明手快地接住。郑芳都不用出厨房间,耳朵听听就能看到这些年轻人的嘻嘻哈哈状。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眼睛一眨大小人们都叫自己阿姨了。女儿也这么大了,别人家懂事的早成家了,就她,还在挑三拣四,不知道日脚跑起来快得要命。郑芳叹口气,要不是想为女儿多赚些钱,她也会像那些有福报的人一样,风景点跑跑,摆摆造型,红丝巾白丝巾挥挥,朋友圈发几张照片卖卖相,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谁不想活得好呀?是个人都懂。不过,郑芳又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能在贝贝摄影棚里干活,和这帮年轻人相处得开心,也是一桩让不少人羡慕的事呢。

  时间过得真快,就听小王叫了一声,收工了!

  小毛一声欢呼。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着吃请。小罗跑到厨房间,问郑芳讨了些荤腥残余,用一只奶茶盖装着急急地去了院东。小兰感慨地说,做梦也没想到,小罗会这样同情老鼠。小毛笑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幅画,老鼠娶亲,老好玩的。老鼠不能让搞艺术的人看到,他们眼里的老鼠不是萌就是怪,惹人笑。郑芳也来了兴致,我妈妈说的,他们老家就信这个,说老鼠喜欢初三娶亲,这天要在老鼠经常走的地方放些糕点米饭,来年老鼠就会帮忙的,老鼠也是财神呀。

  小王笑眯眯地看着郑芳,我还真不知道老鼠是财神呢,光知道猫狗招财,搞了半天,老鼠超过它们,神级别了。怪不得小罗这么有心,明年鼠年呀。

  小夏故作神秘地说,老大,小罗属鼠你不知道吗?

  小王说,你这头猪,还要挑小罗毛病。为了明年我们摄影棚的生意,你也去放点吃的。

  小夏挤挤眼说,我除了中午吃的猪食,哪还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啊!要不等过了春节,我第一个喂,好吧?说着朝小兰挤挤眼,我带些转基因玉米来喂老鼠,用不了多久,老鼠全呆头呆脑,连交配功夫也丧失,全部变公公!

  小兰“呸”了他一下,你好恶心啊,尽是歪主意。

  小罗进来了,眼睛并不看小夏,像过去一样,很平静的样子,有种人,大胃王,每顿饭吃得最多,还想去喂别人?

  小兰又笑了,哈哈小罗,不是别人,是别鼠哦。

  小夏一本正经地说,在某些人眼里,老鼠和人没什么两样。我都想不明白了,某些地方的人,胃口怎么就那么好?大概除人以外,什么都吃……

  已经走到办公桌前的小罗突然转过头,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家一户口簿都是超级吃货,见什么吃什么!说着取下搭在椅背上的长外套,使劲拍打了几下,然后夹起那只黑皮包,朝外走去。小王叫了一声,小罗,你和阿姨坐我的车,他们四个人一车。

  小罗停下脚步,显然他忘记聚餐这件事了。

  小王快步走到院子里,打开车门,阿姨,小罗,上车。

  小罗捂着胃说,老大,我请假,胃疼吃不下。

  小兰瞪了一眼小夏。小夏有些不高兴,怨我吗?你怎么知道人家家里烧的没店里的好吃?广东人最会吃了!

  小王火了,我说你吃饱了撑的?都要过年了,还没学会说过年话。小罗,我给你叫碗热汤。

  小罗没回身,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向小区大门走去。小王无奈地摇摇头,算了,他不吃我们吃。说着重重地关了车门。小夏迟疑了一下,讪讪地打开车门,都进啊,客气什么……

  谁能想到这是一顿散伙饭啊,连郑芳也没想到煞费苦心订的年夜饭也因为害怕退掉了。大年夜,小夏发了一串拜年图片,全是卡通老鼠。第一个回复的是小罗,他说,大家鼠年快樂!

  过年的气氛显得十分勉强。整个假期都变味了,人心紧张而空荡,好像每个人的心都被鼠噬了。这突如其来的瘟疫,成了绕不开的话题。摄影棚上班的时间一再推迟,贝贝群里像压着一片乌云,乌云越来越重,每天想的说的转发的都摧肝损肺。小罗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很快又到了发薪的日子,小王像往常一样给大家转了钱,大家不约而同地发了哭笑皆备的脸谱和鲜花图案。小兰甚至说我们是不是少拿一些?所有的员工都表示了赞同,毕竟没干活还拿工薪有点不好意思啊,虽然这得怨到新冠病毒头上,这些头长小刺的丑球们实在太招人恨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小王说话了,霸霸们,这行情,半年一年都拍不了照了。我撑不住,只好关闭摄影棚了,对不起了!祝霸霸们好运。

  郑芳说,小王不容易,退房肯定还要赔房东钱,心痛你啊!我还有退休工资拿,你们怎么办呢?想想也为你们发愁。好在我们摄影棚的人都没传染,连疑似也没一个,这点最重要,活着第一要紧。群最好不要散掉,我很怀念大家在一起的日子,等瘟疫过去,阿姨请你们来家里好好吃一顿。

  小夏说,老大,加油!我就一个意思,什么时候东山再起,还是招我们这一帮啊。最好还是这个小区,我想念它。

  小毛小兰没语言,只发图,小毛是双眼含泪的脸谱,小兰是泪水长流的脸谱。

  郑芳鼻子一酸,忍不住说,可怜肉包了,有谁喂它啊?

  小夏又说,还有那只流浪的猫头鹰,还有那只瞎眼鼠妈妈和它的几只小鼠……

  一直不吭声的小罗突然大怒,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等春节过后去喂转基因玉米的吗?有种你去呀!

  小夏答非所问,那里的竹笋肯定蹿出来一片了,竹笋冒头的样子真是好看。

  郑芳又看到往年的场景。金黄的迎春花、褐黄色的竹笋,还有粉红的海棠、含苞欲放的紫玫瑰、深绿淡绿各种绿的叶子树……晃啊晃啊,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又被不知哪来的水浇湿,慢慢化了开去。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21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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