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乙和刘丽娜三年半没有约会了。这次约会,从前一年的秋天推到冬天,又从冬天推到来年的春天,一直到了夏天,王天乙才从省城来到了凤山县。尽管,省城距离凤山县只有两百多公里,他们约会的路似乎有两万多公里。
那幅山水画,是上一次约会时王天乙给刘丽娜画的。画面只有傲慢而自豪的山——王天乙笔下的山十分雄壮坚挺,仿佛一根一根铁铸的旗杆并排站立在一起。画面上不见一滴水,一幅没有完成的画,就像残缺不全的人生。不是王天乙不能完成,而是他无法完成了——他正准备画水,手机响了,里面传来妹妹发颤的声音:哥!快回来,妈妈中风了。王天乙什么也顾不上了,撂下画笔,立即向省城赶。母亲最终没有抢救过来。后来,王天乙给刘丽娜打电话说,要使那幅画成为一幅完整的画,就由刘丽娜补画——刘丽娜是凤山县艺术中心的美术创作员。刘丽娜在电话中说,那不行,那不行,你是全国有名的大画家,我怎么能在你的画上乱涂抺?王天乙说,就算咱俩合作吧。刘丽娜说,你以为作画是上床?天和地能合在一起吗?王天乙说,那你就收好,等我下次去了以后补画。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一个下次等了三年半。
临动身的前一天,王天乙给刘丽娜打电话说,他下午到凤山县,晚上要应酬凤山县的几位领导和西水市的几位朋友,聚会很可能在九点前后才能结束,等结束之后,他再告知刘丽娜。果然,不出王天乙所料,宴请结束时,已经是九点十分。王天乙招架不住县里的领导和朋友们的盛情,喝得有点多——在省城里,他几乎不沾酒。回到宾馆,他一进套间,就给刘丽娜发了短信,告诉了她的房间号。他只能待一个晚上,明天下午,他要到北京去参加一个活动——作为省国画院的副院长,他不得不去参加一些他并不愿意参加的会议、展出、研讨。刘丽娜一听他这么忙,就说,我把上次你没画完的画拿来,你补上。王天乙说,好呀,两全其美。
刘丽娜按门铃的时候,王天乙刚刚刷了牙,冲了澡。他不能满身酒气地见刘丽娜。在王天乙的想象中,他们一见面,首先是相互一愣,接下来,便会不顾一切扑向对方,搂抱在一块儿。也许,刘丽娜会放声而哭,她一边哭,一边在他的身上捶打:三年半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每一天是怎么熬的吗?你的心肠真硬呀。他不用解释,也不必解释。他抱起她,让身体说话是最好的解释。门铃声如同巨大的感叹号闯进了王天乙的脑海,他趿上拖鞋,从卫生间出来,去给刘丽娜开门。刘丽娜站在门外,愣怔地看着他,然后,垂下了眼。他说,进房间呀,丽娜。他走在前边,刘丽娜跟在他身后进了卧室。刘丽娜一只手提着装颜料的袋子,一只手拿着那幅画。刘丽娜半眼没有看他,将手中的画和颜料放在了柜子上。他十分散漫地坐在了床的边沿,刘丽娜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王天乙看到,刘丽娜的面部如同刨子刨过一样,平平板板,眼睛里漠然的冷光和紧抿的嘴唇都表示,她的心情并不舒展。王天乙先开了口,你这是咋啦?刘丽娜说,你要和我说话,就把衣服穿整齐,坐在沙发上来。他说,这样不行吗?她说,不行。他本来想说,我们是情人,为什么要如此彬彬有礼?为什么非要那么严肃?我们裸露着身体就等于祼露着心迹。还没等王天乙开口,刘丽娜说,上一次,我一进房间门,看见你穿着裤头趿着拖鞋,半躺在床上,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硬是忍住了,没有责备你。王天乙心里想,他不是来和刘丽娜辩理的,他是来凤山县和刘丽娜约会的。于是他顺从地穿上了短袖衫,穿上了裤子,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话了。短暂的沉默好像一块从南极拿回来的冰块塞满了房间。王天乙半赔不是半解释,我多喝了两口,刚洗漱完。王天乙看见刘丽娜的面部依旧毫无章法地灰黯着,于是改了口,不,我是故意的,故意这样,我是想……刘丽娜打断了他,你是想,我一进门就和你上床,是不是?王天乙實话实说,我确实想,你一来,咱俩就……刘丽娜说,你穿着一条裤头,面对着我,是对我极大的不尊重,知道吗,大画家?王天乙大叫道,多虚伪呀!既然我们是情人,不要说赤裸着身体,就是赤裸着灵魂,又有什么不好?刘丽娜说,我讨厌那样。一句话呛得王天乙闭上了嘴。
王天乙似乎于一瞬间明白了,情是什么,情人是什么?即便是肌肤相亲,两个人的心灵也很难接近,更不必妄谈接通了。人,本身是孤独的,是一个单数。在和刘丽娜二十二年的交往中,他觉得,他和刘丽娜好得如同一个人,因此什么话他都说,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人和人之间,包括情人之间,如果失去了距离,就意味着结束。他以为他和刘丽娜合二为一了,他糊涂了,他完全忘记了,刘丽娜有丈夫,有女儿,有家庭,有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和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时至今日,他突然明白,爱就是折磨,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爱是一种克制,克制了欲望,才会使爱上升到精神层面。
刘丽娜好像很冤屈地说,你对每个女人都爱,不是滥情是什么?王天乙不想狡辩,确实是他真诚地告诉了刘丽娜他的“情史”,不是炫耀,他只想叫刘丽娜知道,他有“污点”,他不隐瞒,因为他真诚,因为他真真切切地爱着她,所以他不能欺骗她,要向她“坦白”他的“历史问题”。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授以刘丽娜了话柄。他的“坦白交待”成为她攻击他的证据。既然我是个坏男人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相好?你离开我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他平静地说,古人说过,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你不要只看到一个人的缺陷,就做结论,用他的缺陷掩盖他的优秀品质。刘丽娜说,大画家,你不要为自己辩护,有勇气,就去面对自己堕落的灵魂。王天乙说,什么叫堕落?堕落和情欲的满足是一回事吗?王天乙已经不屑和刘丽娜辩论了。
他回忆起他和刘丽娜最初的交往,十分伤感。
二十二年前,王天乙和刘丽娜相识于一次会议上。
当时,在前排就坐的王天乙接到了递上来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写着:我是凤山县艺术中心的刘丽娜,盼能和王天乙老师留一张合影。王天乙按照刘丽娜留下的电话给她发了短信:会后一定留影。那时候,王天乙在省文联的一家文学月刊担任副主编兼美术编辑。
一个月过后,王天乙去凤山县组稿,住进宾馆之后,给刘丽娜打了个电话。下午两点,刘丽娜准时走进了王天乙住的房间,晚上七时,她才走出房间。能结识在省内已经名气不小的画家王天乙,对刘丽娜来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她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巴结王天乙,并非为了一个什么目的而为王天乙献身,她不是那种用身体换取什么的女人。她和王天乙上床,经历了由崇拜、尊敬到爱,一个复杂的情感过程。她明白,假如她把自己轻易交给一个渣男,渣男占有了她,还会说她轻佻、放纵、不检点。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王天乙首先是一个令她尊敬的画家,其次才是男人,才是情人。她尊敬王天乙的为艺和为人。她也是学绘画书法的,艺术之道首先是感觉,做人之道,也和艺术之道一样,要有灵感——对一个人的判断,第一感觉太重要了。刘丽娜从认识王天乙的那一刻起直觉就告诉她,他是可靠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画家,他就是我未来的爱。第一次和刘丽娜相处,王天乙并没有感觉到刘丽娜身上的光彩,但是相处了几次之后,王天乙被刘丽娜的爱彻底征服了。刘丽娜不是咋咋呼呼地,而是默默地、无声地奉献着自己的爱,尤其是她看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无限的渴望,仿佛一泓清澈的水从眸子里向外流溢,流进了他的内心,他的血液,他的神经。她的眼神柔和得如同八月十五的月光,目光中蕴含的爱意庞大得使他接不住,抱不动。她看他一眼,他就不由得想搂紧她。无论是两个人独处时,还是在稠人广众之中,他都无法克制自己这种冲动的感情,几乎失去理智。他觉得,她浑身的细胞全部都可以命名为爱。她的爱从五官,从每根毛发,从每一条神经中向外逸散。她用她的爱完全覆盖了他。
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是在省内还是省外,无论开会还是参加什么活动,如果有机会,王天乙都要带上刘丽娜。不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要通电话或发短信。
王天乙不只是指导刘丽娜作画,他还给刘丽娜买了一大堆书,包括提香、鲁本斯、凡高、高更、毕加索、达利等等大画家的传记。他要叫刘丽娜知道,那些大艺术家的人生之路、艺术之路是用什么铺平的,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经过几年的艺术熏陶和锤炼,刘丽娜不只是提高了画技,她的身上明显有了艺术家的气质,和别的业余画家相比,刘丽娜显得更谦恭,而且有一种很自然的高贵气质。
相爱的人,如果爱到像焊接在一起的两根无缝钢管,其实,危机就潜伏了。就在两个人无话不说的时候,王天乙把自己的情感历程和盘托出来,端在了刘丽娜面前,刘丽娜也说出了自己曾经的所爱给她带来的幸福。虽然,过去的事只是毛毛雨,浇不灭火热的情感,但阴翳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两个人的心中。
有一天,刘丽娜突然不接王天乙的电话了,把他列入了黑名单,短信也不回。王天乙十分焦灼地赶到了凤山县,他知道,刘丽娜的丈夫在石油系统工作,常年不回家,他直奔刘丽娜家中。王天乙问刘丽娜,为什么不理他?他做错了什么?刘丽娜回答得很干脆,不为什么,你没有什么错。她说,她不想再这样下去。王天乙本来就喜欢吃醋,而且心直口快,于是直接说,有新欢了,是不是?刘丽娜冷笑一声,我没有那么龌龊。王天乙说,没有新欢,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刘丽娜说,照你说,我是非此即彼,身边必定有一个男人陪着?王天乙说,丽娜,不要糟蹋自己,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刘丽娜说,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的,我不想这样下去,是我自己的决定,离开你,也是我自己的决定。王天乙说,那我怎么办?刘丽娜说,你是大画家,还问我怎么办,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王天乙知道,这个时候,没有道理和刘丽娜可讲。他示弱,他恳求刘丽娜不要放弃。他确实深爱着刘丽娜,使他纳闷的是,刘丽娜为什么突然间要和他分手?这不是仅仅用女人多变能概括的,其中必定有缘故。然而,刘丽娜对此却只字不解释,好像他们相爱也罢,分手也罢,只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开始和结束都很荒诞。
到了吃中午饭时间,刘丽娜叫王天乙走人。王天乙不走。刘丽娜把王天乙独自撂在房间,到街上去吃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刘丽娜叫王天乙走人,王天乙还是不走。刘丽娜连门也不锁,自个儿上班去了。晚上,王天乙坐在刘丽娜的卧室里,一直坐到了凌晨两点,刘丽娜上床去睡觉了,王天乙才走出了刘丽娜的家。街道上空无一人,夜晚宁静而荒凉。王天乙抬头看天,天空是一种空洞的、冷漠的蓝色,迎面而来的风在他身上拧,掐。街道两旁昏昏沉沉的路灯似乎在窃笑,笑他的可笑。王天乙一阵心酸,泪水潸然而下。他随便找了一家宾馆,登记时,竟然将手机忘在服务台。服务员打开门,他进了房间倒头就睡。天亮后,他如同挨了霜冻的麦苗,蔫头耷脑地回到了省城。
回去后,他依旧恍恍惚惚的,他只想一个问题,这是为什么?他每天给刘丽娜写一封信,用毛笔写。一连写了五十八封信,一封也没发出去。
冬天里的一天,他听说刘丽娜来了省城,在省群众艺术馆参加一个会议。他找到会务组,一查,果然有刘丽娜的名字。他打电话,刘丽娜不接。他直接找到了刘丽娜住的宾馆房间,刘丽娜不开门,隔着门说,她不愿意看见他。
时间可以消融一切。一年之后,王天乙渐渐平静了。他有几幅画在海外展出,购买者给出了天价,但是他一幅也没有卖。有时候,艺术的升华需要痛苦去催生,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王天乙没有情绪和时间回味他和刘丽娜相处的日子。
一个暮春初夏的中午,刘丽娜不约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叩响了王天乙办公室的门。叩门声陌生而怯懦,王天乙拉开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刘丽娜就扑过来抱住了他。他赶紧用一只脚蹬上了门。刘丽娜把他越抱越紧,似乎要把这一年多的时光用两具身体压碎,压成粉尘。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推拒,来不及询问,刘丽娜把嘴唇凑上来了。
刘丽娜避而不谈自己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他也没有再追问。
刘丽娜说的上一次他在宾馆里半祼着见她,这是事实。那一次,刘丽娜进来的时候,他也是刚洗完澡,也是只穿着一个裤头。上一次,她只是随意地责备了他两句,表情始终是明朗的,是愉快的,没有愤怒,更没有厌恶和嘲讽;而这一次,她对他的睥睨,她对他毫不掩饰的厌恶,都是货真价实的。假如说她吃醋,他倒不在意,说明她在乎他的存在,说明她爱着他,可是,她对“细节”的分外看重以及她呈现在脸上的那些极端的表情,使他难以接受。他是和她来幽会的,又不是在主席台就坐,不是在研讨会上,何必要这么庄重,他的散漫不羁有什么错?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房间的角角落落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不敢看她,目光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他觉得,这次幽会到此结束了,二十二年的情人关系到此结束了。情为何物?他甚至怀疑,他们之间就没有感情,只是一种相互需要。女人是一本读不懂的书。他不懂女人。二十二年了,他还是没有读懂她。
套间外面的客厅里有一张案桌。他将没有完成的那张画铺在案桌上,开始做画。她站在他的对面,看他怎么运笔,怎么着色。他先是在雄壮的山岩下画了一条小河,河水从北流向南,蜿蜒曲折,河水清澈见底。刘丽娜仿佛能听见那带着弹性的、轻轻跳跃的流水声,仿佛能感觉到那水的冰凉——虽不是渗人肌骨,但十分透彻,这冰凉好像不是由王天乙笔下的色彩构成的,这冰凉好像就来自王天乙本身。河水流进了一个水潭,然后,从水潭的那一边又流出来。水潭呈圆柱形,深不见底。水潭的四周是茂密的青草。王天乙在水潭的右边画了几株桃树,桃花已经开败了,沉浮在水潭上的花瓣干瘪、枯萎,如残阳一般。唯有水潭四周的青草正在萌生,显出了绿意。王天乙给这幅画命名为“桃花潭”。刘丽娜不明白,王天乙为什么要把这张画命名为“桃花潭”,她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倫送我情。”不过,这个桃花潭显然和李白所吟的桃花潭是两回事。
王天乙将画画好后,左端详右端详。他心中不是十分满意。因为是不同年代所作,他总是感觉,这山和水是分裂的,画面是分裂的,其意境、色彩无法统一。遗憾的神情凝结在他的面部。刘丽娜也看出来了,山和水两部分是有距离感的。
王天乙把画从案桌上拿下来,铺在地毯上,又看了看,一声没吭,进了卫生间。
王天乙手还没洗毕,突然听见一声锐喊:天乙救我!他顾不上擦干净手,急忙走出卫生间,一看,画面上的潭水是活跃的,碧绿的潭水散发着冰凉的气息。刘丽娜在潭水中奋力挣扎。枯萎的桃花瓣被她扑打在桃花潭的四周。眼看着,刘丽娜的头发飘浮在水面上,水面上露出她的一双手。王天乙一着急,鞋也没脱,冲向画面,扑进水中。但是他根本不会游泳,两个人,谁也救不了谁。他们的手挽在一起,又分开了;他们沉下去,又浮上来了。不一会儿,王天乙也停止了挣扎。潭水平静了,枯萎的桃花又漂上了水面。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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