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陈洱就接到朵朵的电话,说她晚上补过生日,叮嘱她一定到场。陈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快下班时,陈洱再次接到朵朵电话,她正忙得焦头烂额,不耐烦地说:“一个生日,过去就过去了,补什么补?”朵朵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你赶紧的吧!就等你了,没准还能见到你意想不到的人呢。”
“我意想不到的人?”陈洱没多想,估计朵朵怕她不去,故意放出噱头。陈洱和朵朵从大学时就好得像“哥俩好”不干胶,结婚后这份友情不但没被冲淡,来往反而更加密切。
陈洱听朵朵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辞,忙完手头上的事,去洗手间补了下妆,开车直接去了酒店。
朵朵的生日是阴历四月初九,那天因为倒春寒感冒了,又是发烧又是咳嗽的,一开始怕别是新冠肺炎,没心情庆祝,就错过去了。谁知虚惊一场。碰巧今年闰四月,朵朵说,这个生日无论如何一定要补上,去去晦气。
又不是高龄大寿,大张旗鼓过什么生日,并且还是补过,一路上陈洱都在心里怪朵朵小题大作,虽如此,她还是给“大唐珠宝”店的老板娘打了个电话,让她帮着选份礼物,她顺路过去取。
一进包间,陈洱就看见了坐在主宾位上的柳啸风,心里“格登”一下。柳啸风是省里有名的画家,是陈洱一直仰慕的对象。之前,他们并没什么交集,只是年前柳啸风开画展,托朵朵找到陈洱,请她出面。陈洱在单位专门负责会议广告、宣传这一块,区区一个画展,自然做得滴水不漏。事后,柳啸风为了表示感谢,特意给她买了个金镶玉吊坠。
金,是近几年流行的玫瑰金,既没有黄金的市侩气,也不像白金那样高冷;玉,是和田玉的极品,因为白润细腻状如凝脂,又称羊脂玉。重点是包金的工艺,简简单单的一个平安扣,玫瑰色的链子从中间穿过,接口处用不规则的三角形做了一下修饰,平安扣中间的镂空处,垂下一个水滴状的金豆子,悠悠荡荡,庄重不失活泼,简约里又透着不凡。
和田玉本来就是陈洱一直喜欢的,更何况还是和田玉中的极品,再配上这别出心裁的做工,陈洱越看越喜欢。有了柳啸风送的吊坠,她想再配上对耳环,就是一套完整的首饰了。
只是陈洱一直抽不出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懒觉都没睡,一大早就跑到台下巷去逛。那里是古玩珠宝一条街。
整条街快逛遍了,陈洱的腿也酸了,脚也肿了,陈洱一直没有找到她理想中的耳环。平时看着琳琅满目的耳环,今天感觉少得可怜。眼看中午了,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看到拐角处有一家“大唐珠宝”的招牌,本来不打算进去了,但是一抬眼,看到店里居然挂着柳啸风的画,这才抬脚迈了进去。
虽然这个名为“大唐珠宝”的店面,听说在这个小城里小有名气,虽然店里的各种珠宝玉器令她目不暇接,可陈洱把所有的耳环都戴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满意的。她本想就此作罢,临出门时老板娘问了她一句,想要什么款式的?什么款式,陈洱自己也说不好,她把柳啸风送她的吊坠拿出来,说,想对照这个吊坠配副耳环。
陈洱刚把吊坠拿出来,老板娘就说这是个好东西。她把它拿在手上看了半天,说既然是平安扣,就配副平安扣的耳环。耳环和耳钉都过于简洁,材质当然还是要用和田玉,只是这么细腻油润的料子不好找。
陈洱听老板娘讲得一套一套的,心里有些活動。老板娘歪着脑袋回忆了半天,才在保险柜里找出来一副耳环。也是和田玉,材质简直跟陈洱的吊坠一模一样,同样的平安扣,无论大小、材质还是款式,都很好,唯一的缺憾,是用黄金镶嵌的。
老板娘说这是前年一个台湾客户定做的,两年了一直没来取,如果陈洱喜欢,就先让给她。陈洱说其它的都好,就是不喜欢包金的颜色,再说跟吊坠也不搭。
老板娘让她把耳环和吊坠都戴上,看看效果。确实,如果单看吊坠或者耳环都没毛病,甚至可以说完美,可两样搭配在一起,陈洱感觉怎么都不是那么回事。
纠结了半天,看到陈洱确实不想将就,老板娘说她可以发回厂家重新加工,把黄金换成玫瑰金,只是要另付加工费。陈洱想既然能重新加工,也就不在乎那点加工费了。
半个月后,老板娘通知陈洱说耳环到了。陈洱特意戴着吊坠去取的耳环,果不其然,色调、款式、材质完全统一的吊坠和耳环,相互映衬,彼此呼应,将陈洱骨子里的贵气完美地衬托了出来。
陈洱当时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柳啸风。照片是侧着脸拍的,薄薄的耳垂下边,垂着玲珑剔透的和田玉耳环。
照片发过去,没一会儿,柳啸风发过来一个大拇指,紧接着发过来一个字:美!随后又发过来两个字:真美!也不知柳啸风是夸陈洱美还是夸耳环美,陈洱心里小小荡漾了一下。
陈洱曾经戴着这套首饰参加过中外大型企业的鸡尾酒会。那天,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真丝连衣裙,V形的领口,把吊坠恰到好处地显露了出来,她还把头发高高地绾了个髻,把耳环也露在外面。一举手一投足,吊坠和耳环遥相呼应,环佩叮当,再加上陈洱修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使她在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
后来陈洱发现,这套首饰简直就是百搭,既温婉又典雅,无论与什么衣服相配都不违和。
本来男人送女人首饰就有些暧昧,更何况送的礼物还如此精致用心,她对柳啸风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愫。至于怎么不一样,陈洱又说不清楚。
倒是柳啸风那以后时不时地会给陈洱发个微信:有时候拍一张自己新作的画,有时候发一两句话,也有时候是他写的诗。陈洱还记得那首最近发来的小诗:
四月的风,穿过季节,带走了流年,却带不走我对你的思念。
陈洱觉得这些诗就是写给她的,可是她不太敢有什么反应,隔着手机屏幕,她由衷地赞叹一句:柳老师好才情!
陈洱当然知道她跟柳啸风这样相处下去很不妥,可对于她这样一个中年已婚女人来说,有人在意,至少说明她还有魅力可言,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省城里小有才气的知名画家呢。仅仅因为这一点,陈洱就有些小窃喜。
陈洱常常摸着耳环想,如果她不曾结婚,会是什么结果呢?她会嫁给他吗?柳啸风倒是一直单身,可是哪个有才情的人没有点绯闻?
陈洱正胡思乱想,朵朵过来拉她的手,说:“你看,我说有你意想不到的人吧?”
陈洱看见柳啸风迎向她的眼神,脸倏地红了。她悄悄捏了下朵朵的手,顺便把礼物递给了她。朵朵会意,不再提这茬。
虽说是补过的生日,气氛却营造得非常热烈,餐桌周围摆满了鲜花,一个六层高的大蛋糕占据了桌子一半。朵朵更是夸张地穿了一件大红连衣裙,一只耳朵挂了一个硕大的黄金耳环,另一只耳朵上却是空空荡荡,好好的一头短发烫成了鸡窝。
陈洱看着朵朵这个妆扮,心里说,都三十六的人了,还玩前卫。嘴上却半开玩笑地问她:“这是受刺激了?”
“我都百炼成钢成绕指柔了,还受什么刺激?”朵朵白了陈洱一眼,说:“都说本命年运气不好,我就是想借着过生日,转转运。”
现场的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只在开场的时候象征性地对朵朵说了句“生日快乐”,此后再也没人提及此事。餐桌中间的大蛋糕,尴尬地摆在那里,几乎没人去碰。
虽然朵朵不再提柳啸风的事,陳洱却一直魂不守舍。她怪朵朵故意卖关子,不告诉她柳啸风也参加,如果她早点知道,怎么也得打扮打扮,最起码回家换身衣服,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随意。
柳啸风就坐在陈洱对面,每次抬头都会看到他。今天无论精神和气质,他都与开画展时完全不同,怎么说呢?近四十岁的男人不能再用帅气形容了,是潇洒?还是优雅?陈洱觉得这些词都过于浮浅。
陈洱一直琢磨用什么合适的词形容柳啸风,又觉得哪个词都不确切,一边想,一边盯着面前的空盘子发呆。朵朵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借机捅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有心事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气场,能入了我们商界女精英的法眼?”朵朵看着陈洱若有所思的样子,故意开她的玩笑。
“对,是气场。”陈洱一下脱口而出,在座的人都愣了一下。陈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变话题,说:“不就是补过一个生日,搞这么大的排场,谁能压得住?”
“你得了吧!好不容易从新冠肺炎的阴影下逃离出来,不得使劲庆祝庆祝?!”朵朵不失时机地强调着。场面暂时糊弄过去了,陈洱还是念念不忘地向柳啸风望去,并且再一次在心里肯定了“气场”这个词,确实,柳啸风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气场。
柳啸风的眼睛并不大,却炯炯有神,瘦削的脸上布满浓密的络腮胡。一件原白色的棉麻对襟上衣,不仅恰到好处给他增添了几分文气,还增加了某种人到中年的温润。
陈洱想,柳啸风送她吊坠之后,自己还一直没回礼,要不就给他送串时下流行的手串?是黄花梨还是小叶紫檀呢?要不就崖柏或者盘龙木?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些东西还是有些俗气,与柳啸风的气质不太协调。
陈洱想起前几天在综艺节目中看见柳啸风一身灰白色风衣,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时俊朗的样子,那时的气质跟现在的气场绝然不同。只是远处那一抹耀眼的红,令陈洱心里酸溜溜。有人说那是柳啸风新收的女弟子,说是女弟子,可是并没见什么画作问世。
那天节目结束没多长时间,陈洱再次收到柳啸风发来的微信,是一幅小画:画中,一个红衣女子迎风而立,大红的长裙随风飞舞。初看,陈洱以为是他的女弟子,可细看,眉眼中又带着自己的影子。画的右下角照旧配了一句小诗:
荒漠的风,虽然凛冽,只要想到你,心就变得柔软。
陈洱无从揣摩柳啸风当时的心境,又不能不回,只好敷衍了一个笑脸。后来她跟朵朵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朵朵问她,是不是对柳啸风动了心思,吃他女弟子的醋了?还没等陈洱回答,朵朵又说她太天真了,她说在文艺界随便抓一个出来就是情种,你可千万不能认真,谁认真谁就输了。
陈洱没反驳,只是在心里想,天真有什么不好?总不能像朵朵一样,阅人无数之后,仍然单身,用朵朵的话说,谁也不是谁的谁。陈洱明白朵朵的意思,却不赞同。她觉得朵朵过于悲观,也难怪,经历过无数次恋爱,直到现在还没走进婚姻的殿堂,如果再让她相信爱情,确实有些难度。
想到这里,陈洱再次向柳啸风看去,希望从他的眼神里得到点暗示,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陈洱望向柳啸风的同时,柳啸风温情的目光,也正向她瞟来。
与此同时,陈洱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是柳啸风发来的:今天的你,有着与众不同的美。陈洱脸又红了,她无法抗拒这种含混模糊的情意,甚至在内心还有一丝丝渴望。
“哎,陈洱,你今天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朵朵又在敲打陈洱了。要不怎么说是闺蜜呢,关键时刻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戳中要点。
陈洱干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掠了掠头发。无意间,手指碰到右边耳垂,耳朵上空荡荡的。
“坏了!耳环呢?”陈洱又摸了摸耳朵,确实什么都没有。她在脑海里急遽搜索,今天出门的时候应该是戴着的,对,确实是戴着的,她戴的时候,老公还夸她,说米黄色真丝衬衣跟羊脂玉的白简直是绝配;下午去卫生间补完妆,她记得一边戴着耳环一边出的门。那么,丢在哪里了?是来时的路上还是车里?
陈洱的心更不在餐桌上了,她只想赶紧去找她的耳环。这可是她千挑万选的耳环啊,还有,以后戴吊坠的时候,拿什么跟它相配?她又想,幸亏丢的不是吊坠,如果是吊坠,以后她怎么见柳啸风?不管柳啸风什么意思,那都是他送的礼物,是她的念想,也是人到中年还有人在意的唯一信物。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要不去珠宝店问问,能不能再配只同样的?陈洱恨不得立即就去珠宝店。可生日宴会还没进行到一半,这么早离席也太没礼貌了,她怕伤了朵朵的心。
陈洱想给老板娘发个微信,又怕说不清楚,只能按捺住内心的焦急,装作若无其事地应酬着。
因为一只耳环的丢失,陈洱总觉得心虚,再看柳啸风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好像她丢的不是耳环,是吊坠,更好像她因此负了柳啸风似的。想到这里,陈洱突然想到柳啸风刚才的微信,是由衷的赞美还是发现她只戴了一只耳环?如果在往常,她肯定理解这是柳啸风的溢美之词,可现在……她没法继续想下去,心里像团麻似的乱糟糟的。
现场的气氛一直不咸不淡,朵朵终于火了:“我好不容易从一场大病中出来,补过个生日,你们倒是给我个面子啊?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什么意思?”
“朵朵,我耳环……”陈洱说到一半,又感觉不合适,赶紧打住,幸亏多数人的注意力在朵朵身上。话虽然没说完,陈洱心里还是很憋屈,要不是朵朵补过这个生日,她怎么会急急忙忙出门,怎么会丢了一只耳环?
朵朵暼了柳啸风一眼,凑到她耳边说:“这世界什么都能相信,唯独不能信的就是感情。所谓的感情,还不如今晚的晚餐实惠,起码能填饱肚子。”
聽朵朵这么说,陈洱知道自己跟柳啸风的眼神交流,被朵朵看见了。她也觉得不该在朵朵的生日宴会上心猿意马,更不该因为丢了耳环在心里埋怨朵朵,怪只能怪自己毛手毛脚。
想到这里,陈洱端起酒杯,真诚地对朵朵说:“朵朵,生日快乐!早日找到你的另一半。”
“对,早日找到乘龙快婿!”
“朵朵,早生贵子!”
盛大的生日宴会,在虚假的热闹之后再次冷场。不知什么时候,柳啸风走了,陈洱也觉得无趣,刚想找个理由离开,电话响了,女儿催她回家。陈洱如遇大赦,赶紧跟朵朵告辞,说早上出门的时候,女儿跟她说今天学校公布期中考试的成绩,一忙把这事就忘了。
坐进车里,陈洱把前额散乱的头发向后捋了一把,很自然地,手指碰了一下耳朵,不仅碰到了耳朵,还碰到了耳环!
耳环!陈洱心里一喜,她又摸了下耳朵,确实是耳环。然后她又摸了一下右耳,仍然空荡荡的,她确定丢的是右耳那只。虽然如此,她还是又摸了下左耳,虽然摸到的是耳环,却感觉有些异样,就顺手摘了下来。
摘下来一看,陈洱哑然失笑了。原来匆忙中,她把两只耳环戴在一起了。陈洱有些失而复得的小欢喜,她把两只耳环分别重新戴上,又对着后视镜照了照,仔细整理了下头发,轻快地踩着油门准备回家。
路过一家古玩店时,陈洱想起前几天在这家店里见到的那串滴血莲花。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形状有点像花苞,雕刻师根据原来的样子雕成了莲花。初玩时,种子的红色略显苍白,盘玩之后,颜色逐渐变得鲜艳,像是由血色沁浸而成,滴血莲花也因此而得名。
陈洱再次想起还没给柳啸风回礼的事,她想何不送柳啸风串滴血莲花呢?这种带有工艺的手串,肯定比单纯的木质手串更有内涵,也更有品位,更何况莲花在佛家本身就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陈洱刚见到这串手串时,就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尺寸太大了,不适合她戴,才没入手,现在想来,简直就是为柳啸风量身定做的。陈洱恨不得马上去把那串滴血莲花买到手,可看着紧锁的大门,只能做罢,虽然如此,她还是趁等红灯的空,在微信上给老板留了言。
陈洱心里一阵轻松,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忽然,在前边路灯下,她看到了柳啸风的身影。对着后视镜,陈洱整理了下头发,有意放慢车速,她想摇下车窗,跟柳啸风打个招呼。
还没等陈洱靠近,却看见“大唐珠宝”老板娘急急忙忙从店里出来,柳啸风很自然地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脑后,尔后,与她十指紧紧相扣,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洱的心,一下子空了。她抬手想把耳环摘下来,手在耳朵上犹豫片刻,又没摘,她感觉戴或者不戴,摘或者不摘,都不重要了。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1年5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