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停电。
他还是被困在电梯里了。
难得顺风顺水一回,却遭此变故。
生活的精彩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转弯处会发生什么。
从体检中心前台到进电梯,真的只是转了一个弯。
他彻底被激怒了,当“啪”一声巨响炸进耳膜,意外不请自来时。
古龙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最原始的野性,别的东西或许也能,绝没鲜血如此直接,这也是为什么负了伤的野兽往往比平时更可怕。
他没负伤,可他刚刚见了血的,自己体内的血。
狂暴瞬间在心头飙升,像水银柱遇见高温一样。
电梯厢内瞬间一暗,跟着有强光刺眼地闪耀。
电光、火花、烟、尖叫、碰撞、坠落……
港台枪战片、好莱坞大片中的刺激场景幻灯片般在他脑海中叠加播放。
他的命还真不能留着做皇帝?
老婆的讥讽渐以画外音方式出现,见缝插针地在他耳边萦绕,该死的女葛朗台。
他承认自己是连伤风感冒这种小痛苦都承受不了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药就成了他一日三餐的标配。
是药三分毒,老婆不屑地规劝中带着强烈的鄙夷,感冒对人体是有益的,可以将体内病毒排出来。
他举着药瓶反驳,感冒真要对人体有益,国家制造感冒药干嘛?
老婆被噎着,好半天才喘过气,就你命金贵,留着做皇帝去吧。
做皇帝?嘁!他自认还没患上妄想症,姑且不论中国早就打破了封建帝制,他骨子里压根儿滋生不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尽管他跟陈胜拥有共同的身份——草民。
要不是草民,老婆又岂会在乎那点买感冒药的钱。
医保卡一刷就是。
问题是,他们没有。
老婆这么多年就没进过医院,印象中。
不对,这话有点不严谨,他思维停顿了一下,医院老婆还是进过一次的,生孩子时。
生死一线间,他突然觊觎上老婆的抗病能力了。
老婆这种人,遇上医院电梯爆炸的概率绝对为零。
事故骤发时,人的思维总是呈横向扩散,恐怖意识则呈纵向飙升。
“刺啦”一亮的应急灯,在暗无一人的电梯厢内说不瘆人,鬼都不信。
冥冥中有昭示的,自己怎么就忽略了,恐怖意识纵向飙升的同时,他横向扩散的思维陷入极度的自责。
太顺了,早上发生的一切,对半辈子诸事不顺的他来说。
体检前,他找人打探过,需要走什么流程。
都活到知天命之年,居然没做过体检,这让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没做过体检,他不得不提前做点功课。
体检中心前台的小护士告诉他,每天体检的人很多,需要提前排队,需要叫号预约,早上采血前必须空腹,做B超检查还得憋尿。
小护士说做B超检查还得憋尿时,他悄悄难为情了一下,在他眼里,屎尿屁这些话是见不得天日的,跟人体的私密部位一样,需要藏着掖着,更遑论从口里轻轻松松吐出来。
多亵渎人家小姑娘啊!他眼前鬼使神差般浮现出小护士甜美的笑脸。
奇怪,仅仅一面之缘,怎么就记住了人家长相?难不成真如某作家文章里说的——好色,对男人来说,它是内裤,每个人都有,但都不轻易露出来;对女人来说,它是胸罩,每个人都要,但要选适合自己的尺寸?
今天这个意外,他有理由肯定确定以及一定的认定,是上天为他生命最后时刻量身打造的一个尺寸。
那么多的巧合总得有些个或明或暗的征兆吧,地震都还有预警的,作为高级动物的人,更应该具备这个感应功能。
肯定有,不过让他忽略了而已。
他有点生自己气了。诚然,他不是一个活得很明白的人,可真要让他死得稀里糊涂,他明显,是不甘的。
传说人在濒临死亡的某段时间内,灵魂还附在体内,还会有潜意识的思维发散——如同剁了头的鸡,还会跑;如同剖了腹的鱼,还能吧嗒嘴巴。
作为高级动物,他应该有能力借助灵魂还附在体内的这一时机,利用潜意识的思维发散,去寻找那些蛛丝马迹。
“朝闻道夕死可矣”,老祖宗遗训言猶在耳。
那就把时光回溯一下。
慢镜头显然是不可取的,那就快进。
尽管镜头快得可以用光速计算,一个面孔还是倏忽间被凸显、放大,定格在眼前。
是市里一个很有影响的政协委员,每年的政协会议期间,都能看见电视台对他的专门访谈。
在民生这一块,该政协委员的建言献策差不多每年都得到政府部门的重视并得到采纳和解决。
机缘巧合,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竟然在一个饭局上遇见了。
中国人的饭局多,多得政协委员都无法置身事外。
饭局上,他注意到,那个政协委员基本不碰大荤,更别说沾上烟酒了。
他殷勤地请了几请,政协委员很礼貌地拒绝了。
客气是生疏的表现,他不再虚请对方,大快朵颐起来,出门前老婆交代了的,得把送出去的份子钱吃回来。
看他吃得那么香甜,政协委员不无善意地提醒说,像他这个年纪,要尽量合理控制饮食,以低盐低脂和低糖类饮食为主。
吃不过人是各人的饭碗,做不赢人是各人的手段!他不置可否地一笑。
政协委员急了,真的呢,病都是吃出来的。
病这玩意儿,爱谁谁,他继续狼吞虎咽着。
政协委员不再相劝,只是说,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没听说细嚼慢咽胃口好吗?
那会儿他已经有点微醺了,好酒饮微醺,好花看半开,心情大好的他头也不抬接了句,我还听说多听少讲是非少呢。
是非,对头,是非就是从这起的源头。
散席时,两人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同船过渡,八百年修行;同桌吃饭,怎么也得一千年修行吧,没准日后还能幸会的。
留呗,这种场合的留电话加微信属于一种礼貌,没谁真正记得住谁,他有经验。别看大家拿出手机比考驾驶证答题时还一脸认真地勾勾划划,拍着膀子说改日再聚。
真的再聚,他敢肯定,没谁能对上谁的号。
经验有时是生活最大的敌人,这话不幸再次得到印证。
那个政协委员居然还记得他。
让他有点受惊若宠而不是受宠若惊了。
一周前的晚上,他正在广场上看大屏幕上的新闻联播,哎,哎!有人在后边这么叫了两声。
他没在意,广场上看新闻,图得就是耳根清净。
老婆一直对他把时间浪费在电视上颇有微词,这点他比古时的宰相有气度,别说撑船,撑航母都不在话下,充耳不闻就是了。
倒霉就倒霉在,他那么钟爱的电视胳膊肘往外拐,给了老婆强有力的助攻,令他再也没脸在老婆面前大张着嘴巴,高跷着二郎腿,沉浸在电视节目中,悲伤着别人的悲伤,幸福着别人的幸福了。
该死的成功人士访谈栏目!事后他咒了电视千万遍。
所谓的成功人士访谈栏目,他原本是视为鸡肋的,但比起老婆的絮叨,他则更心向往之。
那天他满脸沉醉地看那个成功人士在主持人的诱导下夸夸其谈。
之前成功人士还是很谦虚很谨慎很低调的。
抗不住漂亮的女主持人一通天花乱坠吹捧,成功人士淡定不下来了。
话筒递到嘴边,成功人士信口开河来了句成功秘诀:一个每天看电视超过三小时的人,一定是个月收入不过三千的人。
像遭了雷击,他心虚地把眼光转向了老婆。
他纵然再厚颜无耻也不得不顾及成功人士的这一说法。他的月收入确实不过三千,连二千都不到,而他看电视的时长又确实每天超过了三小时。
家里的电视,是没脸看下去了。
电费再少,总不可能少到忽略不计。
转战到广场上,老婆是欢喜的,省电倒在其次,走走更健康,草民,是生不起病的。
就這么着,跟政协委员二次相遇了。
怎么,您也到广场上看新闻?他以为遇上了同病相怜之人,语气中有了小小的欢喜。
政协委员的回答,令他有了小小的失望。
政协会马上要召开,人家是来走访调查研究,以便政协大会上反映社情民意。
表错情的他尴尬之余,心里有了小小的愤懑,不快迅速蹿到舌头尖上,看你饭量不大啊,怎么会有吃撑着的时候。
政协委员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笑一笑,有些事,不一定是吃撑着的人才做的。
这倒是,毛主席当年带着工农红军打天下的时候,饥肠辘辘时想着的可是为全天下老百姓能吃饱肚子而浴血奋战。
他无话可说了。
新闻肯定看不下去了,政协委员很热情地邀请,找个地方坐一坐?
坐就不必了,这年月能够坐一坐的地方都得花钱。
走走更健康,老婆用在他身上的那句话脱口而出。
政协委员附和,有道理,一位经济学家曾经说过——人的身体是“1”,而财富、名声、地位......这些外在的条件都是“0”。只有身体健康,才有机会去创造后面数不清的“0”,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人生价值?他苦笑,他的身体是不是1,尚属未知阶段。
什么意思?政协委员不解,那天看你吃饭,胃口好得不像话啊。
胃口好得不像话?呵呵,他自嘲,你不是说过么,病都是吃出来的,没准就有什么重大疾病潜伏在身体里面呢。
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政协委员大为不解。
说得轻巧,检查一下不要钱?他看政协委员那神情,如同于看古装剧里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昏庸皇帝。
能花多少钱啊?政协委员摇头。
有那钱,还不如砍几斤排骨改善一下生活。老婆的话,借着他的嘴不失时机蹦了出来。
政协委员心头一激灵,一个提案的雏形在脑海中形成,他想起在农村精准扶贫的一些案例。
在农村,因病致贫的家庭占了百分之九十,因病返贫的占了百分之九,还有百分之一是其他缘故造成的。
眼下,农民看病虽然不难了,农村合作医疗也普及了,但农民生病住不起医院,住院后因病返贫的现象依然比比皆是。由于环境的污染、农药化肥的超量使用,农民患上癌症的概率大幅提高。
农民平时由于务农或经济等原因,并没有对自己身体进行定期健康体检的意识。如果农民能够享受免费体检,做到定时体检、有病早医、无病早防,既避免家庭出现变故,更变相为国家医保基金节约投入啊。
政协委员有点激动了,多么好的提案啊,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却激动不起来,再好的提案,跟他这么一个失地农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关系。
活了半辈子,他都不知道体检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叹息,让政协委员心里极不是滋味。
权当做一次精准扶贫吧!
临分手时,政协委员把自己的体检卡送给他,说抽空去体验一把,只当是为政府相关部门对农民的健康、疾病研究等提供基础数据,为下一步疾病治疗和防控提供基础材料。
政协委员走后很久,他还在广场边犯癔症,对着手中那个小小的体检卡,这是真的吗?他一个草民的体检能够上升到为政府分忧解难的境地?
功德无量呢简直。
换句话来说,这个体检对他来说太有必要郑而重之了。
郑而重之的连锁反应是广而告之,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他要进行体检了。
那个,抽血疼不疼?
那个,做脑部CT对大脑有没副作用?
那个,B超憋尿会不会憋出前列腺病来?
他不厌其烦地请教,让很多人有了好为人师的机会。
老婆不这么以为,抽血能多疼呢;CT要真对大脑有副作用倒是万幸,没准把他脑子的一团浆糊给负负得正了;至于前列腺病,得了更好,省得他老想着床上那点事。
这么多的以为之后,老婆一口咬定他是借机显摆政协委员送的体检卡,这应该是他人生中最为显赫的待遇了,截至目前为止。
知夫莫若妻,想不承认都不行。
他原本,有过体检机会的。
被人给顶了。
于他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紧握着那张体检卡,他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十年前,他在一家公司当保安,这是作为对他占地补偿的一个附加福利。
保安这活,他曾憧憬着干一辈子的,虽说工资不高,可旱涝保收啊。
他干得尽心尽责。
老板是个仁义人,每年都安排员工体检。
偏偏保卫科长这人忘性大,每次都忘了把他报上去。
他倒无所谓,是老婆不服气,冲他大发脾气,说人家把你当狗了晓得不?
当时他正看电视剧《霍元甲》,刚好播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场景,电视剧桥段中那个群情激奋啊。
谁是狗呢?他忽地一下子站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雄赳赳气昂昂去找保卫科长,保卫科长手里正拿着一张体检卡,老远冲他微笑。
敢情人家没把他当狗。
有人会给狗奉烟吗,没人吧。
科长老远就给他奉烟,还帮着点火,他不抽烟,难得科长奉烟点火,不抽不识抬举了不是,人家科长还笑容可掬地搂他的肩膀呢。
他心软,科长搂着搂着把他搂到办公楼的拐角处,一副乞求的口气,说能不能帮兄弟一个忙?
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帮上科长的忙?他差点要重新审视自己一把。
科长压根儿没想给他审视自己的机会,科长的话紧跟着贴着耳朵上来了,我小舅子最近不舒服,想做个体检,这个!科长扬了扬手里的体检卡,能不能转借他用一下。
他愣怔两分钟,才明白过来,科长手里扬的,应该是属于他的体检卡。
见他犹豫,科長加紧攻势。就你这身体生龙活虎的,我打赌什么病都躲你三丈开外;再说了,平白无故抽几管子血去,多心疼,搁过去,要卖好几百块的,得吃好多鸡鸭鱼肉才能长那么点血。
他晕血,一听抽那么多,胳膊不由自主抽搐了下。
还有,那个憋尿,搞不好会得前列腺病的!科长煞有介事地说,你都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你,尿起来,飞流直下三千尺,只差把尿池子砸个坑。
这倒是大实话,好几次他跟科长一起上厕所,科长的尿液呈螺旋状下落,没半点飞珠溅玉的气势,滴滴答答,从没酣畅淋漓过。
像他老婆平时把水龙头故意不拧紧,让水一滴一滴往桶里落,据说这样水表可以不走。
科长羡慕的不是他尿得多好,他心里明镜似的。
前列腺好坏关乎性功能的发挥。
这是他人生唯一的乐趣了。
既然体检暗藏着这么多风险,何必以身犯险呢,一念及此,他很慷慨地帮了科长的忙。
事后,科长塞了一整包香烟给他。
这包烟出卖了体检卡的去向,让老婆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辩解说,我这身体等一年体检又不是来不及。
他的身体确实来得及等一年后再体检,事与愿违的是,那个企业等不及再支撑一年,倒闭了。
打那以后,体检成为他生活中遥不可及的一个奢侈消费。
尤其在很多同龄人检查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之后。
每每大街上遇见了,那些人的关心让他觉得特别可疑,老伙计,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这身体,吃嘛嘛香,有检查的必要吗?他强颜欢笑。
可别这么说,人家的语气由关心改为警告了,病这玩意儿狡猾得很,藏你身体里面不声不响的,你不把他当数是吧,它就不把你生命当数。
能怎么呢?他背上冷汗出来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话你没听说过?人家冷笑,就说我自己,长跑从不间断,饭后百步走更是寻常,结果呢?
他不敢接话了,对方身板怎么看都比他硬朗,人家在革命军人这个大熔炉锻炼出来的,身体强壮得可以打死老虎,一年到头除了体检跟医院打交道,其余时间,病见了他都绕道走。
还就是体检给他身体拉响了预警,中度脂肪肝不说,三高等都苗头旺相着。
医院调理一番,生活中制定出许多禁忌,才把身体扳回正轨。
他的身体轨道呢?每念及此,他都忍不住叹出一口长气,科长那包烟,极有可能让他身体内部某种病症由萌芽状态和平演变为生根发芽状态,眼下没准正破土而出,他甚至都听见病菌正嗞嗞蚕食五脏六腑的声音。
感谢政协委员这张体检卡。
他是没脸找老婆要钱去体检的,这笔开支从来都不在老婆的预算中。
人是三节草,难得一节好。他的显摆对象,只能在老婆面前。
别人才懒得管你体检不体检的。
疼你的,病你的,就算是死你的,用古戏文中的唱词——“干卿何事?”
正是这个“干卿何事?”导致他忽略了今天停电这个通知。
电虽然无时不刻给人民生活带来福利,可于他来说,用电的概率太低,洗衣做饭这些他插不上手;电视他早已不在家看了,这点上,他还是知耻而后勇的人。最多是手机充电,一天也就一次,夜晚入睡前插上充电器,早上醒来拔下手机,仅此而已。
电对他几乎没了实质性的意义,在白天。
所以说,他的忽略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的,应该是停电的时间段。
他不是一个较真的人,事情过后,在认真查看本地论坛上发布的停电通知后,他还是差一点拍案而起了,假如他在电梯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老婆有权利对供电部门进行追责的。
通知上明明写着八点钟准时停电,为什么到八点一刻才拉闸。
一刻钟,多么巨大的失误。
八点钟,他清楚记得,那会儿他已经在做B超检查了。
是不是应该谴责一下提前上班的医生护士呢?假如他那个三长两短成为事实的话。
抽血和B超两项检查下来,怎么也得二十分钟,那样就错过他被困电梯的时间,换句话说,潜在的危险已然消除。
电梯啪啪炸响的同时,他心里突然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念头——排在第一的是恐怖意识的飙升,紧跟着的好像是对医院那份营养早餐的向往。
谁愿意做一个饿死鬼呢?
这个排位,符合国人在将死之时的一贯作风。
尤其是他这种吃嘛嘛香的人,那会儿,他胃口正前所未有地好。做B超的医生有点饶舌,这个特点跟他老婆如出一辙。破天荒了,躺在床上接受检查的他,对饶舌的医生前所未有地生出好感。
医生用手中的探头在他肚皮上面划来划去,一会儿说鼓气,他就很听话地鼓气;一会儿说侧身,他就乖乖地侧身。医生对他的配合很满意,一边检查一边絮絮叨叨告诉他,他的肝脏、胆囊、肺脏、胰腺、双肾、前列腺,都好得超乎寻常。
听见没,超乎寻常,老天对人是公平的。
这年月,有钱也买不来健康。
以至于从检查的小床上翻身起来时,他差点来个鲤鱼打挺。
你这身体,可以跟时下很多十八岁小伙子PK一番了。
医生这么下的结论。
这个结论让他兴奋,恨不得学孙猴子一跟头翻他个十万八千里。
他用十八岁的步伐,跳跃着进了营养早餐间,只一眼,就退了出来。
十八岁的肠胃啊,营养早餐间的稀饭油条怎么可以满足呢。太寡淡!最不济也得来碗牛肉面,或者肥肠粉什么的,配上两个卤鸡蛋。抽了两管子的血,不补一下,没准十八岁的身体立马就变成三十岁的身体了。
心随念转,他脑海中立马浮现出牛魔王拉面馆的招牌来,这家早餐店就开在他小区门前,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他硬是没进去得月过一次。
一碗牛肉面怎么也得十元吧,一斤猪肉的价格呢。
他挣的钱,远远支撑不起他吃牛肉面的底气。
为一顿口腹之欲,挨老婆一通唠叨,不值得,这点账他还是算得过来的。
时过境迁了。今天,他不仅要吃上一碗牛魔王拉面,还要配上两个卤鸡蛋,为自己十八岁的身板庆贺庆贺。
在牛肉面的亲切感召下,他用跟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赶在电梯关门的那一霎,尾鱼一样,间不容发地侧着身子游进了电梯。
很俏皮,很有成就感。
同一时刻,政协委员在听了一府两院工作报告后的分组讨论中,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他的将部分留守农民体检纳入医保范畴的建议,得到参与分组讨论的市政府主要领导的高度重视。
被表扬站位高,看得远,有见地。
领导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叮嘱,这个议案应该纳入明年的重点议案,敦促有关部门予以解决。
同样很有成就感的政协委员情不自禁之下拍起了巴掌,那掌声用振聋发聩来形容都不为过。
冥冥中像是有某种感应,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耳朵里也爆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啪”,还带着电光。
电梯里先是一暗,跟着哧哧的电流声,应急灯刷地亮了,电视画面的桥段扑面而来,他脑海中立马脑补出N个惊险刺激的场面,电梯内火光四溅,楼层数字不停闪烁,电梯飞速下沉……
蹲下,第一反应虽然将指令发送到脑海,可他肢体反应却不能相协调,他不仅没能蹲下,甚而至于表现出“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将风度。
蹲下又能如何,他内心有个声音在自嘲,这个电梯很老式,轿厢里没有可供下手抓扶的地方,蹲与不蹲没任何区别。
省得真的出事了,人家把监控调出来,看见他一副狼狈不堪的嘴脸。
倒不如从容一些,镇定一些,死得有尊严一些。
古人都晓得“慷慨赴国难,視死忽如归”的。
赴国难他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但政协委员的话却余音绕梁来着,他的体检多多少少为政府相关部门对农民的健康、疾病研究等提供基础数据,为下一步疾病治疗和防控提供基础材料,做出相当积极意义的贡献了。
呵呵,这么积极的想法在他脑子只是一闪而过,真正盘踞在脑海中兴风作浪的却是另一番沮丧和无助。
妈的,还是老婆说得对,贪小便宜吃大亏,为一次免费体检送掉小命,多冤枉,拥有十八岁的身体又怎么样?彻底清零了。
他那会儿宁可医生跟他说的是,他已经病入膏肓,阎王已经在生死簿上勾了他的名字,离死就临门一脚的事。
多痛快!反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没什么好遗憾的,套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他都应该额手相庆一把,要知道,电死人是没有痛苦的。
当然,这只是据说。
车祸据说也是,因为太突然,猝不及防之下人都来不及感知痛苦。
什么狗屁的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真要轮到他好,早上出门老婆就应该多交代一句,体什么检?今天停电,你老老实实待家里看电视。
停电是看不成电视的。
多好的顺水人情,她平时那么嘴碎的人。
撇开老婆,体检路上,那么多的熟人,前后他主动打招呼赔笑脸的不下二十人,都知道他去体检,为啥就没人提醒他一句,省得他跑冤枉路,那些人平时都那么喜欢自以为是指点他迷津。
就算这些人没义务提醒他,体检中心的小护士有理由给他来个免责声明吧,职责所在啊。
小姑娘应该不无歉意地奉送一个甜美的笑脸给他,抱歉,让您白跑一趟,今天停电,请明天再来预约。为这么甜美的笑容,他白跑十趟都心甘情愿的。
莫非他们集体串通好了,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太有可能了,否则,停电这么重要的大事,怎么没人给他一声忠告?
居心叵测啊!这么多人合谋他十八岁的生命,他心如死灰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到头来却没得到任何好报。
早先他还以为,死后能做个好鬼的,现在想来,太可笑太没必要,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纯粹是扯淡。
他这会儿特别同意鲁迅先生说过的那句遗言,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纵观他这一生,没什么值得宽恕的事,倒是很多值得腹诽的事。一直没机会怨天尤人,要不,在微信上最后发泄一下?
反正这个世界跟自己不存在任何交集了。
愤怒出诗人,他不是诗人,那就大白话吧。
大粗话更有杀伤力,嗯!刷刷刷,一股恶气从脚下涌泉穴直冲头顶百会穴。
搞定!
在提醒谁查看时,他恶狠狠点了微信里从未使用过的权限——@所有人!
发完微信,他整个人呈虚脱状态,瘫坐下来。
政协委员第一个看见他发的微信——“大清早被困电梯,中大奖了!”文字下面是他的自拍照,应急灯的映照下,他的脸像幽灵。
电梯事故,嗯嗯,一个不错的提案,得深入调查追踪一下。政协委员自言自语着,给点了一个赞。
那条微信,是他之前所有微信获赞总和的倍数。
若干年后,他还在疑惑,他微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大清早被困电梯,你大爷的!”咋摇身一变成为——“大清早被困电梯,中大奖了!”
谁篡改了微信内容呢?这个念头动辄沉渣泛起在他十八岁的身体里面,让他思维不可抑止地有了八十岁的糊涂。
责任编辑:孙孟媛
当代小说 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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