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克同志最近心情很糟糕,因为他的老毛病肩周炎犯了。
如果您足够细心就会发现,几乎每个机关单位都有夸克同志这样一类人。他们身材臃肿,头发稀疏,目光呆滞,反应迟钝,喜欢穿休闲的运动服和老北京布鞋。他们一边抽着廉价香烟,一边用糊满了茶垢的陶瓷缸子喝浓酽的红茶——喝绿茶是不行的,因为他们往往由于饮食不规律而患有严重的胃病。他们整日只干一件事,就是搜肠刮肚把一个个方块字排列组合成一篇篇妙笔生花的讲话稿,让领导在大小会议的发言现场口吐莲花呵气如兰。他们号称是“笔杆子”,统称是“材料员”,戏称是“蚊子(文字)帮”。既然有“蚊子帮”,就少不了“苍蝇派”,这是对那些前呼后拥像苍蝇一样围着领导转的办公室服务人员的戏称。我们亲爱的夸克同志——H市A局研究室的一名工作人员,就是“蚊子帮”的得力干将(自认为)。可是今年以来,年届四十的夸克同志右臂肩周炎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原因很简单,岁末年尾,为了筹备局长在年底全省行业系统总结大会上的发言材料,夸克同志连续在字母模糊不清的键盘上码字已经两周有余。在此期间,香烟消耗了三条,茶叶罐和咖啡桶也即将见底,又把多年的老毛病勾了出来。以此为代价,他终于写就了一篇很精彩的稿子。因为局长已经花眼,夸克同志不得不调大了字体和行间距,这使得打印稿看上去十分厚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夸克同志颤巍巍地把初稿像献祭一样递交给了局长,然后就在办公室悠然地喝着茶水等着局长的溢美之词。可等到下午拿回来的时候,稿子被改得像花脸猫一样凌乱,几乎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由于局长是市草书协会的常务理事,所以稿子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夸克同志不得不睁大眼睛逐字辨认。他的心情像是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一样糟糕极了。连蒙带猜地把局长的意志呈现出来,这将是今后几天的主要任务。
座位上的夸克同志心情很烦乱,那些方块字忽然有了自由意志,像诈尸一样开始在纸上乱动,彼此追逐打闹,然后自作主张地生出了翅膀,野蜂似的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为了不至于疯掉,他只好暂时落下眼帘,闭起耳朵养神。慢慢地,那些野蜂逐渐消散,可右肩膀的疼痛却渐渐清晰起来,像针扎,像蚂蚁啃噬,像钢锯拉,像锉刀锉,他不由得吸溜了几口凉气。今晚让妻子揉揉肩吧,他想,那一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我们胆小又可怜的夸克同志身体吓了一跳。等他回头看到是人事科科长王丽丽时,心理又吓了一跳。谁不知道,人事科科长不能得罪啊。这一巴掌,竟吓了我们夸克同志两跳。
王丽丽笑吟吟地说,夸克同志,怎么大白天在這睡大觉?宰予昼寝呀!
夸克哆哆嗦嗦地说,没睡觉,就是闭目养神。
王丽丽说,下个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四楼会议室开会。
夸克问,什么事情?
王丽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说什么意图的会议,一般就是调整干部。王丽丽走后,夸克同志再也无心养神了,哪个做生意的不想发财?哪个运动员不想拿冠军?哪个小职员不想进步?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工资、待遇、地位……一切的一切只取决于职务的高低。自古华山一条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点了支烟,大脑像螺旋桨一样飞速旋转,如果真能发出声音,估计防弹玻璃都能震碎。调整干部?什么范围?谁是候选人?自从研究室主任老田退休后,还空缺着一个科长,可是我们的夸克同志现在连副科长都不是呢,又怎么能补上那个科长的位置呢?如果从副科长里面提拔一个科长呢,那不就腾出一个副科长职位了吗?想到这里,他咕嘟一声吞咽了一大口口水。他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就这样抽支烟,看看窗外,再抽支烟,度过了一个倍加焦躁的下午。
下班后,夸克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时值下班高峰期,确切地说他是站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他多次尝试用右手抓住那个在眼前晃荡的抓手,可是右肩钻心的疼痛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动作。车上人挤着人,一点转动的余地都没有,他就像被镶在车厢里一样。每到一站,人群便像两股水流一样从两头汇聚到中间流出来,冲得他站立不稳。他不得不用左手攥住抓手,右肩顶在立柱上。到终点站时,他也随着水流从车厢里流了出来。今晚让妻子揉揉肩吧,他用左手捶着自己的右肩边走边想,那一定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吧。
他一进家门的时候,他的妻子——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正坐在沙发上剔着牙看电视,他们九岁的儿子正在往嘴里塞最后一口馒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妻子问。
加了会儿班。
儿子看着夸克,好奇地问,爸,什么是加班?
加班就是本来到了下班的时间,但是因为手头工作还没做完又忙了一会儿,就叫加班。夸克边说,边换上了拖鞋。
那什么是值班呢?
值班就是节假日的时候,爸爸还要去上班,就是值班。夸克同志边说边用左手把右手抬到洗手盆上来,两只手简单地摩挲了一下。
那什么是休班呢?儿子又问。
休班?夸克同志两眼一红鼻头一酸,喃喃地说,爸爸已经好久没休过班了。
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赶紧吃完写作业去。妻子有些不耐烦。
儿子吐了吐舌头,回自己屋里了。
夸克吃饭的时候,右肩疼得越发厉害了,他用左手拿着馒头,把右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只是活动前臂把菜夹进嘴里。妻子照例躺在沙发上,看着一部满屏俊男靓女的肥皂剧。
夸克说,我们看看新闻吧。
妻子瞪起眼睛说,你怎么一回家就跟我抢电视呢?
夸克不说话了,埋头吃饭。这一顿饭,夸克足足吃了半小时,他最后一口饭还没咽下,就连忙用左手捶了捶右侧肩膀。
妻子说,你把碗刷了吧。
夸克说,我肩周炎犯了,怕是刷不了。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刚才吃饭时候怎么不说你肩周炎?怎么到了刷碗就肩周炎。妻子生气地说。
刚才也疼。夸克觉得有些委屈。
结婚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一个做饭,另一个就要刷碗吗?妻子暂停了电视节目,双手拤腰虎视眈眈。
我真的是肩周炎犯了,很疼很疼,我右胳膊抬不起来。透过她凌厉的眼神,夸克知道暴风雨已经在路上了。
哼,我看你就是懒!整天跟个大爷似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拈你觉得合适吗?那就放这吧,你哪天不疼了哪天刷。妻子扔了遥控器,气呼呼地回了卧室。在用尽全身力气摔上卧室门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这房子可是我家买的,让你住进来是当老公的,不是当大爷的。
矮胖的夸克站在客厅的茶几前,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儿子探头探脑地在屋里走出来悄悄地说,爸,我替你刷吧。夸克一下掉下泪来。儿子刷碗的时候,夸克就站在边上看着,用左手给儿子打打下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一些。
妻子在卧室里抽抽搭搭,夸克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解释,以他十年的婚姻经验来看,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他每一句话,妻子都能怼回来,尖酸刻薄且逻辑严谨,有时候还能合辙押韵。如果奥运会有吵架项目,妻子一定能拔得头筹为国争光,且创造出谁也打不破的世界纪录。怎么办呢?夸克同志有且仅有一招,就是用拖字诀冷处理。在夸克眼里,世界上只有三件事情不能拖,大小便、生孩子和写讲话稿。其他问题都可以拖,拖一拖兴许就没有了。于是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洗脚盆里两只脚互相搓了搓,算是洗了脚,又用左手抹了脸,刷了牙,准备钻被窝睡觉。一会儿让妻子揉揉肩吧,他边脱衣服边想,那一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也该当有事,夸克油亮的头颅还没挨着枕头,手机就响了。夸克一看,是一个叫赵树芹的女同事打来的。为了不影响身边的妻子以给她火上浇油的机会,夸克连忙趿拉着拖鞋来到卫生间里接电话。
赵树芹在电话里有些期期艾艾,语无伦次。夸克说,都是好同事,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夸克,明天的会议是调整干部,要选一个研究室主任出来,我副科满三年够条件了,明天能不能给我投个票?赵树芹忽然嘴皮子利落了。
夸克心里咯噔一下,赵树芹的电话果然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赵树芹又说道,够条件的有我、周潮君、裴京文三个人,你想想夸克,周潮君什么人?老田退休的时候,他连去看都没去看过,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是人走茶凉的势利眼,能让这号人当研究室主任吗?裴京文呢,上周刚离婚,你想想,抛妻弃子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对吧夸克?如果他们当了你领导,有你的好日子过?夸克,当年咱们都在办公室共事的时候你是了解我的,我对你怎么样?没的说吧?
是,赵姐,您对我很好。夸克说。
有你这句话姐也就放心了,明天给谁投票你心里有数就行。
知道了,姐。
掛掉电话后,夸克悄声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刚要躺下,妻子开口问,谁给你打的电话?
一个同事。
女的吧。
呃……是女的。
大半夜,一个女的给你打电话,你还躲出去接?怎么你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虽然是在黑夜,夸克依然能感受到妻子刀子似的眼神剜向自己。
我是怕打扰你休息才出去的。
你是怕我碍事儿吧?妻子在床上坐了起来,夸克感到床猛地一颤。说吧,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看不上我这个黄脸婆你直说,明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孩子归我你滚蛋。妻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没想到连你夸克这样的人都开始搞婚外恋了。婚前我妈劝我嫁给你,说你老实厚道,我看那都是装出来的!
夸克有些跟不上妻子的思路了,他心里想,如果让她写讲话稿,一定会被局长撕碎了扔出来,因为毫无逻辑可言。夸克说,真是工作上的事儿,我没有骗你,你小点声孩子已经睡了。
两人正在见招拆招的时候,夸克电话又响了,是周潮君打来的。夸克说,你瞧,这位跟刚才那位是同一件事,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打到免提上让你听。说着,他开了免提。
周潮君说,夸克你睡了吗?
刚躺下,夸克说。
我也不跟你绕了,我有啥说啥,明天上午投票选正科,你得支持我一下。另外两人是赵树芹和裴京文,赵树芹是无论如何不能投的,俗话说得好,母鸡多了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捣乱,她一个胸无点墨之流,除了给局长撒娇抛媚眼还能干嘛?裴京文更不行了,他刚离婚,生活作风有问题,他连家都齐不了,怎么管好研究室呢?夸克,别忘了咱俩是老乡,都是上荷县的人,所以该投谁你有数吧?
是,知道,潮君。夸克在黑夜的床上点头如捣蒜。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可不是拉票哦。
知道知道。
挂了电话,夸克对妻子说,你瞧,就是明天投票的事儿,刚才真的是怕影响你休息,所以才出去接的,不信你看通话记录,这个号码就是刚才周潮君提到的赵树芹。
妻子连看都没看就说,你看看人家都奔着正科去了,你再看看你,怎么工作这么多年连个副科都混不上?你可真没出息!
这话当真戳到了夸克的痛处。男人有三件事情最容不得别人说:不孝顺、没本事和时间短。夸克一下子倒在床上,屈辱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一刻,作为上荷县东小溪村第一位大学生,连走路鼻孔朝天的村支书都笑眯眯地来到他家说,大侄子,我从小就看你有出息,果不其然,将来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你叔。打猪草的时候,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四凤红着脸把一封信塞到他的手里转身跑开了,信上说,夸克哥,俺从小就崇拜你,你学习好,人也老实,比油嘴滑舌的那些人强多了,俺明天就跟着姐姐去东莞打工了,缺钱的时候你跟俺说,俺供你上大学。将来如果你不嫌弃,俺愿意以身相许。望着四凤远去的背影,夸克心潮澎湃,他以为自那一刻起,贫穷和屈辱将离他远去,人生就只剩下鲜花和掌声……可做梦也没想到,生活竟然是这个样子。
右肩一阵钻心的疼痛把他拽回到床上,他不得不采取侧卧的姿势,用臃肿的身躯压住右肩以减轻疼痛。这样就背对着妻子了。妻子狠狠地蹬了他的屁股一下说,怎么,说你两句还不高兴了?你就是没出息,婚前还说让我实现财务自由,成为这个小区最幸福的女人,你听听这句话,你连吹牛格局都这么小。人家丈夫可都说让自己的妻子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呢!妻子双手向两边一比划,仿佛那就是全世界了。
夸克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肩膀疼得厉害。让妻子揉揉肩吧,他边说边想,那一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可这句话如骨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出以后,妻子会用什么话怼他。
挨揍打呼噜你装憨!
真的,我真的右肩疼得厉害。
行,睡觉!妻子很不情愿。
还不能睡,我猜裴京文一会儿也得给我打电话。夸克说。
那你去客厅睡吧,别吵着我。
夸克用左手夹着被子来到沙发上,他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如获大赦般地来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远离了妻子,夸克觉得世界终于清静了。
夸克躺在沙发上,他知道裴京文肯定会给自己打电话的。怀着这样的期待,他进入了梦乡,一直到第二天醒来,他的手机没有任何动静。他赶紧起来,去外面给妻子儿子买了早餐,用左手拎了回来,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上班的时候,夸克在电梯里碰见了赵树芹和周潮君,两个人各怀心事而又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赵树芹说,潮君,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周潮君说,树芹姐,你最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说着两人分别在不同的楼层下了电梯。下电梯前,两人都意味深长地看了夸克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三个字:你懂的。
上午九点五十分许,同事们陆陆续续到了会议室,待人事科的同志清点人数,分发选票。夸克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落座,这时候,裴京文貌似不经意地来到夸克身边坐了下来。他用只能两人听清的声音说,夸克,我不跟你玩虚的,如果我当了研究室主任,下一步你就是副主任。他边说,边用手拍了拍夸克的大腿。然后裴京文看着主席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夸克慌了,因为他知道赵树芹和周潮君都在暗中观察,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和裴京文坐在一起,这无疑表明,夸克只会投裴京文的票。但是夸克又不能起身离开,因为那样又会得罪裴京文。紧张焦虑像山一样压了过来,夸克心脏狂跳,胸口像被巨石挤住一样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的右肩疼得更厉害了,双手像晚期的帕金森病人一样打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签字笔。他歪歪扭扭地画了周潮君的选票——我们的夸克同志选择忠于自己的内心,因为论能力,周潮君是三人里最出众的,然后赶紧折起来,像是覆藏一个惊天的秘密。夸克把票塞进了票箱,忙不迭地逃离了会议室。
整个上午,夸克都有些魂不守舍。他支棱着耳朵,雷达一样搜集着楼道里的各种声音。他很关心到底谁能成为研究室主任,也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快中午的时候,公示栏上终于贴出了公告,是周潮君。夸克很激动,赶紧给他发了条微信,大意是表示祝贺,以后多关照。发完之后,他就等着周潮君——马上就成为他顶头上司的人,回他的微信。卑微又可怜的夸克同志甚至连微信的内容都想好了,周潮君主任一定会给自己这样回复:谢谢你的支持,以后就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好兄弟,互相帮衬,共同把研究室的工作推向前进。可是很奇怪,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不会的,周潮君一定会给我回一条信息,可能是表示祝贺的人太多,他一时忙不过来。夸克焦躁地想着这件事情,又过了几个小时,夸克想,他至少回个谢谢吧,虽然他是“苍蝇派”的人,可我毕竟给他画了票。一直到下班时间,他也没收到周潮君的任何信息,倒是局长把他喊到办公室一通数落:讲话稿怎么还没弄完?这点事儿怎么这么磨蹭!不换思想就换人,不行就别在研究室干了。夸克想说,您字体太潦草,很难辨认。可是可怜的夸克同志除了唯唯诺诺地说一定尽快写完外,他能说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
回到办公室,夸克长叹一声,心说周潮君肯定把自己当成异己了。原因很简单,投票的时候,自己和他的竞争对手——同是“苍蝇派”的裴京文相邻而坐,在裴京文眼角余光的注视下他会把票投给别人?潮君兄,你可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呀!
下午下班的时候,彤云密布,气温骤降,天空飘起了雪花。在冷空气的逼迫下,夸克的肩周炎痛彻骨髓,而且他的心已经跟天气一样凉了。他怕再在电梯遇见同事,于是走楼梯下了九楼。他步行走出大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人给自己揉揉肩。
按摩中心那扇门一被推开,夸克就感受到了里面的温暖和香气。一个跑堂的服务生笑吟吟地过来鞠躬说道,先生您好,欢迎来到芊芊玉手按摩中心。夸克毫无障碍地说出了那句話,能找人给我按摩一下肩膀吗?服务生说,没问题先生,包您满意。说完就用对讲机安排了房间。
单间布置得很干净,中间一张按摩床,床单洁白,纤尘不染,散发着加酶洗衣粉的香味儿。夸克用左手脱了羽绒服挂上衣架,然后自觉地趴在了按摩床上。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夸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他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松弛下来。这里不是家,没有妻子鄙夷的眼神和刻薄的语言;这里也不是单位,没有那些猜忌、是非和勾心斗角。这是市场经济大潮中的一方小岛,只遵从契约精神和市场法则,就是只要付了钱,就一定能享受到优质的服务。
不一会儿,他听见按摩师进来了,是一个女孩。女孩来到夸克身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您好尊贵的先生,我是十六号技师珍珍,很高兴为您服务。
你能给我揉揉肩吗?夸克话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是如此面熟,仿佛在哪见过,又仿佛不是。
你是……四凤?
女孩微笑着说,只要您愿意,我可以是。
夸克一阵失望,她怎么能是四凤呢?四凤跟自己同龄,也快四十了吧,或许已经变得跟自己老婆一样又胖又蛮横。他像一根面条一样无力地瘫平在按摩床上。他似乎听见珍珍在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温柔的小手触摸到了夸克的大腿内侧,轻重适度,力道均衡。夸克浑身一颤说,我只是想揉揉肩。珍珍说,先生,一会儿就到肩了。说完,她的双手开始在夸克后背上漫游起来。
突然,门被打开,两名警察走了进来且亮出了证件。其中一名高个子警察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本店涉嫌提供色情服务,请你俩跟我们走一趟。
我就是想找人揉揉肩而已,夸克无奈地说。
少废话,你们这些人连托词都一样。
这时,店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他满脸堆笑说,警察同志,误会,误会,指定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嫉妒我们服务好,故意抹黑。
是不是抹黑等我们查实后再说。高个子警察说。
夸克和一群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被带到大厅里接受讯问。轮到他的时候,夸克说他们没有色情行为。警察让他面朝墙壁,双手抱头。夸克试了试,右肩锥心般地疼痛使他无法完成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他不得不用额头抵住墙壁,紧咬牙关,冷汗直流。
可以呀老兄,想不到你还是个硬茬儿,警察见状说。他把夸克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向上一抬,把他的双手推到了后脑勺的位置。在一阵剧烈的疼痛后,夸克觉得右肩一阵清凉和舒爽,他试了试,竟然活动自如了。夸克同志的肩周炎竟以这种方式被奇迹般地治愈了。夸克眼里噙满了感恩的泪水,这竟然是多年以来,他被世界最温柔的对待。
夸克嘴里念念有词。警察问,你嘟囔什么呢?夸克说,谢谢您,您大概不知道这几天我经历了什么,我觉得除了我儿子,就是您对我好了。
混蛋!警察听完,拿起手铐向他双手铐了过去。他不知道,夸克同志其实说的是心里话,且并无恶意。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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