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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山东人闯关东的高潮,特别是鲁东南沿海一带,地薄人稠,都想往关东跑。山西头村有个叫郑香的姑娘嫁给了本村小伙徐存粮,新婚才五日,徐存粮就闯关东去了。
新媳妇过门后九日回娘家,俗称“回九”。回九是闺女出嫁后第一次回娘家,非常郑重,要有女婿陪同。徐存粮为什么不等媳妇回九就闯关东去了呢?饥荒嗷嗷叫,火烧屁股。从盖房到订亲娶亲一共落下620元的饥荒,这个数目如果在家挣工分打,猴年马月也打不上,如果闯关东挣钱打,最多两年。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把这订亲娶亲盖房子的饥荒打上,才能安心过日子。不只是徐存粮,村里很多年轻人都走这条路。把媳妇娶进门,这辈子就完成了一件大事,再把娶媳妇欠下的饥荒打上,又完成了一件大事,如果懒在家里恋着娇妻,打不上饥荒不说,日子也过不安稳。但徐存粮好像又与别人不同,人人都认为别人可以放下媳妇闯关东,徐存粮不应当,为什么,因为他的媳妇太漂亮,不在家里守着说不通。村里人都这么想,特别是那些小伙子们,总在心是犯嘀咕,这么俊的媳妇……咋舍得,咋舍得?闯关东可走两条路,一条是旱路,从县城坐汽车到胶县或高密换火车;一条是水路,从本地石臼所乘船过青岛到大连换火车。徐存粮走的是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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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香当姑娘时在技术队干活,一个大队分生产队、山林队、技术队、副业等单位。都说“熬上个大队差,顶个小县官”,技术队就是大队差,是专门培育良种的,实际是那个年代的一种形式,并没有什么技术能力和技术人员,只不过试种一些新品种,与生产队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多少差别。但所有大队的活都相对轻松。郑香以前家在庙子山西,到技术队干活要走五里地,现在嫁到村里来,到技术队干活只有二里地,比以前方便多了。她虽然出了嫁,并没有放弃技术队里的活。
郑香婚前住在庙子山西,村子里很多人只听说人长得漂亮,没实际见过,现在娶到村子里来,一夜之间村子里的人全见识了,郑香一夜之间成了村子里的焦点人物。從前很多人闻其美不见其美,这会儿见了,原来是这么美。郑香个子中等偏高,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虽然还不到十九岁,但脸面有一种天然的女性成熟的稔色,就像秋天的苹果向阳的一面着了霜。郑香天性腼腆,一见人脸就红,见生人脸红,见熟人脸也红,有时与父母说话都脸红。特别是结了婚以后,见人就脸红,脸一红就更美,人人都想看她脸红,都说郑香结了婚以后见人更害羞啦。
郑香和徐存粮结婚的第三天,按风俗叫“三日”,有上床饺子下床面的习俗,新媳妇过门上床吃饺子,三日下床吃面条。就在“三日”这天父母就把他们分出去过了。结婚三日就分家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父母减一份负担,也让他们小两口趁早过日子。他们下面还有一大群弟弟妹妹,父母要集中精力拉巴下面的一群孩子。分开家过日子了,郑香担负起一个家庭的大大小小的一切事务,但她的婆婆心软,儿子不在家,便把儿媳当闺女一样养在家,名义上是分出去了,实际跟着婆婆吃住。这样郑香依然可以像为闺女时一样轻松。
按风俗习惯,大闺女和小媳妇是不一样的,大闺女虽然也有人觊觎,但大多是心想眼看,有分寸,有尊重,只限于年轻人;而小媳妇就不同了,她好像煮熟的饺子,人人都想吃。不分老少,都有觊觎之心。小伙子的眼带钩,年老的眼色也不老实,好像一户人家院里的一棵枣树,挂满了红枣,墙外过路的人见人馋。对于没出嫁的大闺女,人们有想法不便在嘴上胡说,而对小媳妇就不管那么多了,连上了年纪的都不稳重。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郑香长得太让人惦记啦。
郑香不识字,她和村里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大多数家庭是不供应女孩子念书的,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供女孩子读书是赔本的。即使男孩子,很多家庭也不想供他们读书,上到二年级,能拾草剜菜了,便拉下来拾草剜菜。郑香没上过一天学,结婚后五日内存粮教她认识了五个字,两个字是“郑香”,三个字是“徐存粮”,自己的名字必须认识,自己男人的名字也必须认识。刚结婚男人就要闯关东,郑香舍不得,可她还不能做主,她好像什么主都做不了。她眼巴巴地看着男人,可一会儿就羞得不敢看了,把头埋下了,徐存粮拉过她的手,那手本来是忸忸怩怩的,可忽然顺从了,徐存粮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一年。郑香认得“一”,那个“年”字却不认得,她问存粮,存粮含笑不答。直到他走,她送到镇上的车站,他也没有告诉她手心里的那个字读“年”,也没说“一年”是什么含义。
这两个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在郑香的右手心里,是用钢笔写的钢蓝色的两个字。这种钢蓝色是色片化开后的颜色,一个色片二分钱,一个色片能化一瓶墨水,小学生用这种墨水写字比较节约,徐存粮识字,经常替邻居写信,家里备有这种墨水。郑香虽然不识字,可她很喜欢字,她纳的鞋底和鞋垫上都纳上篆字,篆字都是用另一种花线纳出的,非常清晰,篆字的线条非常好看,虽然不知道那篆字读什么,什么意思,但她每每端详着她自己纳出的那些篆字,觉得那些弯得奇巧的线条有一种爱不够的感觉。其实这些篆字村里没人认识,徐存粮也不认识,大姑娘小媳妇们一代代的在鞋样上描这些篆字,描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她们根本不认得是什么字什么意思。这是一种神秘的文字,越不认识越神秘越让人敬畏。现在郑香手心里的两个字,“一”郑香认识,“年”不认识,在她的感觉中它们和那些篆字一样神秘,只是比篆字要好描得多。郑香干活时不注意把这两个字磨得看不清了,抹糊了,她就用徐存粮的钢笔再描一遍,描得次数多了,这两个字就会写了,而且写得和原来的笔顺大致相同,有时洗衣洗掉了,她也能在原来的位置以原来的笔画描出来,她看着重新描出来的两个字,觉得这就是徐存粮写的那两个字,便放心了。
她老想找个人问问手里的那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但总是不好意思,因为她一说话就脸红。徐存粮很快来信了,说明他到了,他可能一切顺利,写信回来是报平安的。郑香拿着信为难了,她不识字,连信上的地址她都不认得,只认得信封上“郑香”两个字,还有一个“收”她不认识。她拿着信激动得团团转,她想找谁给她念信。应当找她最要好的女伴,可庙子山西她同龄的女伴中没有一个识字的,村里这边认识的姑娘也没有识字的,技术队里有识字的,可她的信不想拿到技术队让人看,她怕被人取闹。想来想去,邻居识字呀,邻居是个高中生,叫王清澡,二十七八了还是光棍一条。一个小媳妇,男人不在家,找一个小光棍念信,而且一个人找上门,一个人念,一个人听,多不好意思。郑香甚是为难。
3
她到底还是拿着信去找王清澡。王清澡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生活,母亲快七十岁了,背驼了。郑香拿着信进门先喊大娘,先找王清澡的母亲,通过老太太再见王清澡,不知为什么,反正她觉得这样做方便。王清澡的娘对郑香并不欢迎,就因为她是个小媳妇,怕是非,要是个大姑娘,她会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晚饭后的时间,这个时间一般庄稼人都有空,王清澡有看小说的爱好,吃了饭便在煤油灯下看小说。那年代见本小说希罕,能读到的小说都少头缺尾破得像烂猪肉。是王清澡的娘叫门把郑香推荐到儿子屋里的。王清澡放下手里的小说,接过信,他让郑香坐,郑香没有坐,而是站在床前。王清澡看书睡觉在一个房间,床是对着窗子安的,床边放了一张破书桌,只有一张凳子坐在王清澡的屁股底下,郑香要坐只能坐床沿,她不好意思坐他的床,她觉得一个小媳妇不能随便坐一个男人的床。她站在床前等着他念信。信还没有拆,王清澡要念信,只好把信拆开。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妻子:
我已经很顺利地到达了抚松林场,这里离长白山很近,是林区,我帮人伐木,一天能挣一块八毛六,这是第一个月,从下一个月开始,还会涨,挣够了钱就回家。你不要挂念我,好好照顾自己。活虽累,但吃得饱,苞米饼子很香,我一顿能吃八两。菜很好,有狍子肉。
丈夫徐存粮
农历一九七六年正月十八
信很短,没有一句夫妻间的内容,但郑香很激动,她觉得每一句话都含着徐存粮的情,她最惦记最想知道的信里都告诉她了。特别是那个称呼,让她脸红,让她激动,她第一次从称号上听到她是徐存粮的“妻子”,她为这个身份满足而激动。
王清澡为她念完了信,郑香沉浸在信的内容中,王清澡不打扰她,而是把信瓤叠好装进信封里,等着郑香接。郑香接过信,笑着跑了,又回头对着王清澡轻轻点一下头,说声“谢谢”。还没跑出门,又折了回来,她还有一件事,是她手里的那个字。她把手放在了王清澡面前,问手心里是个什么字,什么意思。王清澡说是“一年”,什么意思?就是“一年”的意思。
郑香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徐存粮的信。她虽然知道徐存粮不会天天给她写信,不会天天有信来,但她却天天盼信,天天盼着有信来。徐存粮自从来过那封信后,半年再没来过信。男人为了养家,为了还债,不惜离别新婚的妻子,一个人去打拼,一个人去吃苦,够爷们。郑香长到十九岁嫁人,以前从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挂念,这会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挂念存粮,想象存粮信中说的林区是什么样子,伐木累不累;她知道玉米饼子很香,在家是吃不到的,在家只能吃地瓜面饼子或地瓜面煎饼;还有,他晚上怎么睡,睡在哪,和谁一起睡……她每天晚上都是在这一系列的胡思乱想中睡去的。
以前她从来不问邮递员的事,村里一来了邮递员,一群大人孩子跟着跑,都问家里有信没有。特别是逢年过节,家里有信或寄钱来的,都特別关心邮递员的行踪,一进村就围上去了,邮递员总是支起一身绿的自行车喊某某人的名字,拿手戳来,有人寄钱来啦!被喊的人连蹦带跳,欢天喜地拿手戳来,钤上手戳钱就递到手里了,这钱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喜庆。还有等信的,那都是与当兵的订了亲的大姑娘,与当兵的订了亲后就天天盼着来信,那种等待的幸福,郑香现在也体会到了。有时等得真想哭,怎么还不来信,郑香有天大的委屈。
村里的一群小学生,放学正碰上邮递员从村里过,一个孩子追着问:“徐茂山家里来信了吗?”邮递员老吴,每天都来村子送信,穿一身绿色条绒制服,连帽子都是绿色的,骑一辆绿色自行车,自行车上驮着一个褡裢式绿色大邮袋,大人小孩都认识他。这个问徐茂山家里来没来信的孩子是徐茂山的孙子,徐茂山的儿子徐延民不安心在山西头挣工分受穷,多年闯关东,春天走,年底回,回来果然就有了钱,给全家大人孩子都买了过年的新衣服。徐茂山的孙子最关心来没来信。一开始老吴对这个孩子不熟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后来熟悉了,喜欢开玩笑。
“徐茂山家没来信?”徐茂山的孙子问。
“徐茂山家来了个屌!”老吴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去了。有时候说完这句话,便跳下车,支起自行车往邮包里翻翻,果然抽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徐茂山的孙子。徐茂山的孙子得了信,箭也似的往家跑。
郑香也像这些孩子一样,老吴骑着自行车从身边过,也问一句:“俺有信吗?”话刚落脸就红了。老吴开始不认识郑香,后来熟了,知道她叫郑香,还知道她男人叫徐存粮。郑香很少有信,但每次老吴都支起自行车煞有介事地给她找,这个邮包翻遍了又翻那个邮包,两个邮包都翻遍了,然后摊着两手对郑香说:“没有。”
4
一年就要到年底了,郑香的心事越来越重。郑香远比存粮的父母更惦念存粮,存粮闯关东到现在,他们对儿子的事没问过。他们有七八个儿女,养到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连小名都懒得起了,随便叫什么都行,下生叫“小孩”,叫到大,“小孩”就成了乳名。好不容易拉扯大一个,娶妻成家了,就算完事了。而郑香不同,存粮是她天底下最亲的人,以前父母是最亲的人,嫁了人才知道,最亲的人不是父母。郑香更关心邮递员老吴了,听到邮铃声,她的心就跳,就往外跑,以往老吴对她都是不厌其烦,这会儿年底忙了,邮件多了,老吴也顾不得她了,问有没有信,每次都回答没有,而且连车都不下,蹬着自行车飞跑。她便胡思乱想,存粮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瞅空便往村头大路上跑,希望有一次能在村头迎着存粮,他黑了,瘦了,但满脸喜悦,他的身上大包小包,他给家里所有的人都买了礼物……
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了存粮的信,这次没等她发现邮递员老吴,是老吴先发现了她。老吴跳下自行车,支起车从邮包里找出一封信,在手里挥着,喊郑香。郑香接过信,一口气往王清澡家里跑,没通过王清澡的娘,而是直接找王清澡。王清澡替她拆开信,念给她听,听着听着,她几乎要哭了,存粮的信里说,今年不回来了,他决定过年替林场看门,林场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他替林场看门一个年假能挣四十五块钱,在生产队一年也挣不到四十五块钱,生产队一个工日划二毛五分钱,如果还出现负数,劳动一天不但不挣钱,还要倒贴钱。
王清澡给她念完信照样叠好装进信封交到她手里。郑香拿着信走出王清澡的家门,走在路上,真想哭,她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从小长这么大,父母从来没给过她委屈,爱得恨不能含在口里,可她对父母的感情偏没有对存粮的感情深,她和存粮才生活了几天?从过门算起,不过三五天,三五天感情就深得好像几生几世,就是村东的韩家寨山变成平地,石臼所的大海枯干了,冬天打雷,夏日飘雪,天和地撞到一块儿,她的心里也只有存粮。
郑香把存粮来信说给公公婆婆听了,存粮在信里嘱咐郑香向父母报平安,就不单独给父母写信了。公公婆婆听了,知道儿子不回家过年了,很平静,没什么反应。郑香不理解,公公婆婆的心咋这么大。
5
新的一年开始了,郑香重新开始新一年的想念与等待。她找王清澡替自己给存粮写信,她不能等他的信,等他的信太苦,她要主动给他写信。一分钱两张信纸,二分钱一个信封,郑香从村里的代销店里买好了,拿着到王清澡家请王清澡写信。王清澡铺开信纸,问她写什么,怎么写,她也不知道。实际什么事都没有,家里一切都照旧,公公婆婆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养猪养鸡养鸭;她除了在技术队里挣工分就是收工回家帮婆婆喂猪做饭。而心里的千言万语她不知怎么说,不知从哪里说,而且也无法通过另一个人传达给存粮。郑香最初找王清澡念信,一见面就脸红,这会儿不脸红了,而且可以坐王清澡的床了。人就是这样,一旦熟了,不但没了距离,也没了警惕,甚至连男女之间的避讳都忘了。两个人闷坐了一会儿,郑香说:“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
王清澡开始给她写信。信写好了,读给她听。
存粮你好:
过年你没有回家,全家都很想念你。去年咱们生产队一个工日划8分钱,每口人分10斤小麦、3斤豌豆,瓜干收得比上年好,今年春天不会挨饿。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我和爹妈都很好,不要挂念。
妻子郑香
农历一九七七年正月初七
王清澡一个光棍汉,替一个小媳妇写信,他能知道小媳妇心里想说什么?实在难为他了。他把这几句话读给郑香听,征求意见,郑香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瓤来,是上次存粮写给她的,指着信上的称呼对王清澡说:“俺听着咋不一样?”王清澡一看,笑了,称呼是不一样,存粮的信称呼“亲爱的妻子”,王清澡替郑香写的信称呼没有“亲爱的”三个字。王清澡连忙在“存粮你好”前面加了“亲爱的”三个字,又重新念了一遍让郑香听。郑香听完了满意地接过信,存粮虽然与她相隔千里,但她能和他说上话了,她感到很满足。她特意给王清澡买了一对毛巾,作为麻烦他的酬谢。王清澡本不能收,但他收了,就因为是郑香送给他的。
郑香的信写得很多,差不多十天一封,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念,她没有别的方式排遣这种思念,只有写信,如果她自己会写,她恨不得一天写一封。王清澡每次替她写的信都是那么几句话,再多的话郑香说不出,王清澡想不出,所以每一次信都是问好之类。郑香不满足信上的那几句话,她心里有一肚子话,她抱怨王清澡不会写。
她又找王清澡写信。王清澡人有学问,是个白面书生,因为穷,没有说上媳妇,也闯过关东,没亲友投奔又回来了,当“盲流”吃不了那个苦。他替郑香写信,从来都是很规矩的,不敢正眼看郑香,更没有挑逗的言行,所以郑香很放松,可有一次,他碰了郑香的手,郑香的脸刷地红了,信不写就走了。她和存粮的信断了。
眼看到年底了,郑香的思念更强烈了。她又找王清澡写信了,她坐在王清澡的床上,看王清澡替她写信,王清澡的手很白很长,她听娘说,看女人看手,女人的手又白又长十指如笋,这样的女人有福,如果手指又短又粗,粗得像棒槌,粗得像男人的手,这样的女人一辈子都是卖力的命。王清澡长了一双女人的手,那双手很白很长。她在看王清澡写信,信纸上已写了很多字,郑香不认得那些字,她看字数觉得快写完了。这时王清澡忽然攥住了她的手,她嗷的一声叫起来了,她醒了,嘴里有点咸,原来做了一个梦。她已经不再找王清澡写信啦。
鄭香三天两头到村里看信,村里的来信都送到村中的代销店里。代销店有一个水泥大柜台,在柜台的一头堆着很多信,邮递员把报纸和信送到村,报纸被大队会计抽走了,信留在了代销店的柜台上,去代销店的人多,取信捎信都方便。郑香每次都看见代销店柜台上放着一大堆信,花花绿绿的信封,有的信封很薄,有的信封鼓鼓囊囊很厚,每一封都充满诱惑,每一封好像都与她有关。郑香不识字,但认得她和存粮的名字,存粮的信有时写郑香收,有时写徐存粮收。一大堆信找过了,没有郑香的信。她委屈地走了。身后跟着一大串眼睛,还有议论。
“想男人啦。”
“受不了了。”
有些小青年嘴就是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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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香希望每天都能碰到邮递员,一看到邮递员那绿色的自行车绿色的邮包上下一身绿色的服装,就感到一种无比的亲切。她每次都会迎上去。她无法每天都碰到邮递员,她白天要在技术队上工,只有中午头才可能在街上遇到邮递员,她从不放过中午头这个机会。
这天中午就真的遇到了老吴。老吴老远地喊她,他早就知道郑香和徐存粮的名字。老吴的自行车骑到郑香面前,身子还在自行车上,一只腿着了地,对郑香说:“你有一封信,在代销店里,今天刚到的!”今天,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村子里年味很浓了。徐茂山的孙子和一群小学生都放假了,满街跑,有的在打陀螺,有的在街上放炮仗。猪屠子徐宣佐,走得脚不沾地,忙着杀猪过年,身后跟着他的儿子。儿子挑着担,一头是满满一篮子大小长短不一的屠刀,有放血的,有剥皮的,有剔骨的,有剁骨的……另一头也是满满的一篮子,有刮猪毛的刮子,有大木槌,有铁杵,有护身的血围裙。许多人家忙着扫尘,一车车灰衣服灰家具连同灶房里熏了一年的炊具灶具一同推到河上洗刷。女人们粉米发面准备蒸年,脸红得像男人喝了酒。街上人忙脚乱。村里还要排戏,排的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智取威虎山》年年排,年年演,年年有人看。先前都是业余排练,现在年近了,要拿出整天的时间排练,锣鼓家什胡琴天明到天黑在村子里响。过年要扎松门,在进村的大街上扎起一个大松门,松门宽到大路的两端,高有四五米,松门上绑上鲜松枝,看上去非常新鲜和喜庆。村里闯关东的人陆续回来了。徐茂山的儿子徐延民也回来了,给两个儿子每人买了一件棉大衣,两个儿子一个9岁,一个12岁,都穿着大衣上街了,立刻吸引了全村的目光。很多孩子穿的是破袄头,穿棉大衣简直就是山村的贵族。
郑香拿着信为难了,找谁替她念啊,她不想找王清澡了。有了,大队会计王均磊正走在大街上,郑香跑上去,叫了一声:“大叔,给我看看信。”她眼巴巴地望着王均磊,没忘记害羞,脸先红了。王均磊站在街上拆开信用眼扫了一遍,顾不得念了,急急火火地说:“存粮回来啦。信上说,腊月二十三到家,就是今天,快去接吧!”说完连信封带信瓤一同塞到郑香手里。郑香乐得跳起来了。她回到家先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公公婆婆,换了件衣服,一件小红袄,这件小红袄是出嫁时穿的,平时压在箱子里舍不得穿,又系上一条大红围巾,这条大红围巾也是出嫁时围的,平时也舍不得围,再冷的天也舍不得围。她在镜子前照了一下,脸早红了,自己觉得很热。出嫁时穿的就是这一身,穿上就像个新媳妇。她跑出家门,跑上大路,从村里到公社五里地,公社驻地在后村镇,她一口气跑到了后村镇。镇上没有正式车站,就一个站牌,站牌在一个电线杆子下,坐车等车都在这个站牌跟前。
郑香刚到站牌下站稳,还喘着粗气,客车就来了。
车到站牌跟前稳稳地停住了,半天车门才打开。车里人很挤,车门也很挤,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从车门挤下来了,这个人正是存粮,是他,郑香的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了,她喊,没喊出来,眼泪下来了,那么崭新的小棉袄,袖子一下就擦湿了。她笑了,大声喊了一声存粮。存粮黑了,瘦了,更精神了,带着关东山的气息,回来了,头上戴一顶大狗皮帽子,跟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土匪戴的一样,但戴在存粮头上不像土匪,倒像英雄。郑香觉得,他戴这顶帽子真气派。存粮背上的大包小包并没有把他坠弯,他身材高大,腰板挺得笔直。他也看到郑香了,郑香扑上来了。存粮把大包小包放下,把郑香拉到怀里,他不说话,只是傻笑,两年,实在是太长啦。郑香用两个拳头在存粮的胸膛上擂着,忽然停住了,说:“你骗人,明明说好是一年。”她把右手摊开,掌心里清清楚楚地描着两个字:一年。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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